盧 昕 陰元濤
(東北師范大學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修昔底德的敘事技巧與寫作目的
——以《戰(zhàn)爭史》卷一“五十年記”為例
盧 昕 陰元濤
(東北師范大學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作為《戰(zhàn)爭史》卷一中的一段離題敘述,“五十年記”主要關(guān)注的是古典時代兩次大戰(zhàn)之間近半個世紀的希臘歷史。通過強烈的對比敘事,修昔底德有選擇性和技巧性地記錄歷史事件,著重描述了雅典的強勢崛起及其對手斯巴達的應對,旨在解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根本原因。盡管這段離題敘述缺少精準的定年及詳盡而全面的史料證據(jù),但它顯然達到了寫作的目的,有力地推動了史家對歷史的敘述與解釋。
修昔底德;“五十年記”;敘事技巧;寫作目的
修昔底德的“五十年記”(Pentekontaetia, 189—1118)記載了始于希波戰(zhàn)爭結(jié)束(約公元前479年)、終至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開端(約公元前431年)時近半個世紀的希臘歷史。*“Pentekontaetia”原指時間概念,本義為“50年”,后來含義向外延展,概指“50年的歷史”,即希波戰(zhàn)爭和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之間的希臘歷史,譯作“五十年記”,通常指代修昔底德筆下的這段歷史記述。參閱S. Hornblower, A. Spawforth, E. Eidinow,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4th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104, “Pentekontaetia”; Hubert Cancik and Helmuth Schneider, eds., Brill’s New Pauly: Encyclopaedia of the Ancient World, English Edition, Leiden: Brill, 2002, Vol.10: Obl-Phe, p.729, “Pentekontaetia”。是《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簡稱《戰(zhàn)爭史》)卷一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篇幅短小,內(nèi)容精簡,但卻為這場被史家自己視作史上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深的偉大戰(zhàn)爭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背景介紹和歷史證據(jù)。*Thucydides, 1. 1. 1.史家在首卷開篇即已闡明了全書主旨——斯巴達對日漸強大的雅典所產(chǎn)生的恐懼,是導致戰(zhàn)爭爆發(fā)的“最真實的原因”(alethestate prophasis)。*Thucydides, 1. 23. 4.“五十年記”的寫作便是服務于這一主旨,概述了這一期間雅典的崛起與擴張及其與斯巴達的交往與對抗。
作為一段偏離主題的插敘記載,受限于篇幅與內(nèi)容,“五十年記”暴露了諸如時間模糊、事件節(jié)略等明顯的缺陷與不足。然而,從敘事學角度來看,這些缺陷的存在卻是可以理解的,它與史家的敘事技巧及寫作目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將敘事學理論與方法引入古典歷史研究領域,是當今修昔底德著作研究的主要發(fā)展趨向,關(guān)照歷史的敘述和解釋是敘事學的切入角度,其基本訴求在于——歷史重在敘述,敘述旨在解釋。正如學者魯?shù)?T. Rood)所言:“敘述得越好,解釋得越多。”*T. Rood, Thucydides: Narrative and Explanation, Oxford: Clarendon, 1998, p.285.關(guān)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描寫,修氏煌煌大作已然做到了這一點。相比之下,“五十年記”的寫作則略顯寒酸、單薄,僅以卷一五分之一的篇幅便涵蓋了五十年的希臘歷史,盡管敘述和解釋均受到很大局限,但它仍然實現(xiàn)了史家的寫作目的,為他的歷史敘述提供了關(guān)鍵注解。本文以“五十年記”敘述文本為切入點,著意展示文中運用的敘事技巧,分析史家的寫作目的,正視“五十年記”的文本缺陷,進而管窺修氏歷史的敘事與解釋。
有關(guān)“五十年記”的寫作,修昔底德采用了離題敘述的方法?!稇?zhàn)爭史》卷一主要描述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的歷史背景,對戰(zhàn)前雙方的備戰(zhàn)情況均有細致描寫。實際上,關(guān)于戰(zhàn)爭問題,斯巴達一直持謹慎態(tài)度,不僅在公民大會上進行公開激烈的討論,而且召開了同盟代表大會,征求全體盟友的意見,甚至還派人祈求神諭。最終,斯巴達人認定雅典人破壞了先前訂立的和約,決定開戰(zhàn)。“五十年記”正是修昔底德打破了原來的敘事節(jié)奏,偏離正在進行的敘事主題,在兩次斯巴達會議(即斯巴達公民大會和同盟代表大會)之間插入的一段歷史敘述,簡單追溯了雅典近半個世紀的擴張軌跡,為戰(zhàn)爭敘事鋪墊史實基礎。
離題敘述是修昔底德經(jīng)常使用的敘事技巧。“五十年記”第一部分(第89—96章)離開主題,記述了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和斯巴達人保桑尼阿斯(Pausanias)的個人軼事,主要勾畫了兩個城邦的領袖人物的人生轉(zhuǎn)折:地米斯托克利因其機智與遠見開啟了雅典的稱霸之路,他也因此被雅典人視作國家的英雄;相反,普拉提亞戰(zhàn)役中的英雄保桑尼阿斯不斷腐化墮落,不僅為希臘盟友所嫌棄,而且遭到同胞的質(zhì)疑。*依據(jù)敘事的內(nèi)容和特色,“五十年記”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第89至96章為第一部分,第97章至118章構(gòu)成第二部分。有學者認為,兩個部分之間還有一個過渡階段,即第96至第99章,起到了承接前后文的作用。參見P.A.Stadter, “The Form and Content of Thucydides’ Pentecontaetia (1.89-117),” GRBS, Vol.34,1993, pp.38-42.“五十年記”結(jié)束不久,史家又展開了另外一段有關(guān)二人的離題敘述,第128—138章描寫了他們相似的人生結(jié)局。他們的離去均與所謂的“通波斯”(Medism)有關(guān),結(jié)果一個死于同胞的憤恨,另一個也因受排擠而客死他鄉(xiāng)。毋庸置疑,兩段離題敘述拼湊起了有關(guān)斯巴達與雅典領袖人物的人生片段,類似于人物傳記。然而,人物傳記并非修昔底德的志趣所在,所以他使用了離題敘述,對影響到希波戰(zhàn)后希臘格局的兩位重要人物進行了插入式、片段式的描寫。
修昔底德離題敘述最著名的例子當屬第六卷有關(guān)二代僭主被刺殺的故事(Thucydides, 6.53)。第六卷講述的是雅典人在西西里島的軍事征討。遠征軍領袖之一阿爾基比亞德斯(Alcibiades)突然接到國內(nèi)傳召,要求其回國受審,原因是他被懷疑與遠征出發(fā)前發(fā)生的一系列瀆神事件有關(guān)。阿氏是后伯里克利時代涌現(xiàn)出的政壇新星,兼具出色的軍事才能和外交手段,但是,此人的缺點同樣致命:年輕氣盛、野心勃勃、行為激進,故而在國內(nèi)樹敵眾多。他的敵人趁其外出遠征,捏造不利的證據(jù),證明他極有可能會變成僭主,推翻民主政體。于是,修昔底德撇開了雅典人正在進行的遠征,講述了僭主刺殺者的故事,借此向讀者解釋為何雅典人如此憎恨他們的僭主。公元前416年的西西里遠征是影響戰(zhàn)局的轉(zhuǎn)折事件,這次蓄謀已久且具有長遠戰(zhàn)略眼光的軍事行動卻因為一位年輕的軍事領袖的魯莽行為而導致失敗的結(jié)局,它也為雅典最終輸?shù)魬?zhàn)爭埋下了伏筆。在修氏看來,遠征失敗并非因為阿氏的逃離與背叛,而是來自雅典民眾的猜忌與懷疑。善變的民眾對這位將才又愛又恨,既想利用他的才能,又要抑制他的野心。實際上,民主政治對才能出眾者的戒備與防范,源于他們對僭主政治的忌憚心理。
離題敘述是修昔底德展開宏大敘事時樂于采納的一種敘事方式。通過簡短的離題敘述,作者可以豐富人物形象,鋪展故事情節(jié),追溯事件緣起,還原歷史背景。畢竟有關(guān)這樣一場波及整個希臘的海陸鏖戰(zhàn),時間與空間延展廣闊,歷史事件線索重重,史家在抓住歷史主線的同時很難顧及其他線索。而且,由于讀者的認知局限和史家的寫作目的,修昔底德時常需要回顧早期的希臘歷史,尋找影響當下這場戰(zhàn)爭的歷史因素,進而達成自己的寫作意圖。就《戰(zhàn)爭史》首卷整體而言,“五十年記”的敘事既是內(nèi)容上的現(xiàn)實需要,介紹歷史背景,探尋戰(zhàn)爭起因,又是結(jié)構(gòu)上的明智選擇,離題敘述使得歷史敘事脈絡清晰,結(jié)構(gòu)緊湊,即便省略這段記載,行文依舊連貫完整。可見,“五十年記”對敘事內(nèi)容的連貫性和整體性的注重,體現(xiàn)了史家對歷史敘事的理解與把控。
《戰(zhàn)爭史》的主角是古典時代希臘世界的兩大領袖城邦——雅典和斯巴達,二者從抱團取暖、共御強敵,到兩強并立、暗斗明爭,再到相忌相殺、敗寇成王,演繹了公元前5世紀希臘歷史戰(zhàn)爭敘事的主要情節(jié)。修昔底德將戰(zhàn)爭根源歸結(jié)于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矛盾:前者是海上強國,后者是陸地霸主;一個民主治國,一個寡頭當政;雅典人被譽為善于革新、果決勇敢的民族,斯巴達人則表現(xiàn)得墨守成規(guī)、拖沓畏縮。強烈的反差構(gòu)成了事物發(fā)展的主要矛盾,而這樣的對比敘事也貫穿了《戰(zhàn)爭史》的始末,成為修昔底德的歷史寫作中最常見的敘事技巧。當然,史家對歷史的宏大布局和精彩敘述,有時可能會令讀者忘卻了他的敘事技巧,沉浸于饒有趣味的歷史故事中不能自拔,但不可否認的是,史家的對比意識或隱或顯地滲透于他的寫作實踐中。相比而言,“五十年記”是一個顯性的寫作案例,其中充斥著明顯的反差,進而為矛盾的激化提供符合邏輯的解釋。
“五十年記”對地米斯托克利和保桑尼阿斯進行了典型的人物刻畫,前者的智慧和愛國無私與后者的傲慢和叛國私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二人均為當時希臘世界叱咤風云的人物,通過他們之間的比較,修昔底德寄予了更深的寓意。芬利認為,史家在某種程度上把這兩個人看成是各自國家的榜樣人物(paradeigmata),他們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不同的作用:前者的傲慢疏遠了斯巴達與其他希臘盟友,而后者的智慧幫助雅典建立了水軍。*J. H. Finley, Thucydide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2, p.139.一個“壞的”斯巴達人與一個“好的”雅典人之間的強烈對比,可以顯示出兩個城邦不同的民族個性。如前所述,二人的對比在首卷結(jié)尾處得到了延續(xù);而將兩大敵對城邦的關(guān)鍵人物進行對比,在修昔底德的史著中也不止這一處。史家后來還把來山德(Lysander)和阿爾基比亞德斯進行了比較,在學者斯瓦茨(Schwartz)看來,這組人物的對比,同樣是史家有意為之。*P.J.Rhodes, “Thucydides on Pausanias and Themistocles,” 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Bd. 19, H. 4,1970, p.399, n. 91.當然,兩位歷史人物形象的尖銳反差,是修昔底德為我們描述的。我們不該忘記,在普魯塔克筆下,地米斯托克利儼然是一位沽名釣譽、玩弄權(quán)術(shù)的投機政客,*Plutarch, Themistocles, 3-19.他甚至被希羅多德描繪成一個追逐私利、背信棄義的奸詐小人。*Herodotus, 8.1-112.至于保桑尼阿斯,希羅多德不僅肯定了他在普拉提亞戰(zhàn)役中的表現(xiàn),而且還嘗試為他后來的陰謀變節(jié)進行辯護。*Herodotus, 9. 64; 5. 32. 參閱H. D.Westlake, “Thucydides and the Pentekontaetia,”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Vol.5, No.1/2,1955, pp.53-67.
與第一部分以描寫英雄人物為主的敘述風格截然不同的是,城邦群體成為“五十年記”第二部分的敘述主體,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雅典人”或者“拉西第夢人”集體做出的決定或者采取的行動,很少涉及個人。這段時期的希臘歷史以雅典領導下的提洛同盟的形成與發(fā)展為主要線索,間或述及斯巴達及其同盟的情況。希波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斯巴達放棄了希臘聯(lián)盟的領導權(quán),雅典人趁機扛起反波斯戰(zhàn)爭的大旗,并以此為目的,建立了提洛同盟。此后,雅典接連發(fā)動攻勢,打擊波斯,如攻陷愛昂(前476年),*Thucydides, 1. 98. 1.埃呂邁頓戰(zhàn)役中擊潰波斯軍隊(前466年),*Thucydides, 1. 100. 1.等等。50年代中期,同盟金庫從提洛島遷至雅典,標志著從提洛同盟向雅典帝國的轉(zhuǎn)變。起初作為一個自由平等的城邦聯(lián)盟,逐漸變成盟主之邦對外擴張的重要工具。利用同盟的資源,雅典人開始四處擴張,不僅鉗制斯巴達及其同盟的力量,而且還鎮(zhèn)壓盟友的反抗。與雅典人積極主動的擴張政策相比,斯巴達人在這一時期的對外政策相對保守。公元前464年,拉哥尼亞地區(qū)發(fā)生大地震,斯巴達損失慘重,希洛人趁此機會發(fā)動叛亂。由于地震和奴隸起義的雙重影響,斯巴達人的統(tǒng)治岌岌可危。于是,他們向“善于圍攻戰(zhàn)”的雅典人求援,希望借助外力鎮(zhèn)壓起義,穩(wěn)定國內(nèi)局勢。親斯巴達派領袖客蒙率領一支軍隊馳援拉哥尼亞。出人意料的是,斯巴達人隨后改變主意,在雅典軍隊到達后,拒絕了他們的幫助。雅典人因此覺得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客蒙在雅典失勢,反斯巴達派占據(jù)上風,堅持與斯巴達為敵。斯巴達人的保守和猜忌,不僅沒有速戰(zhàn)速決,平息內(nèi)亂,導致起義持續(xù)十余年之久,而且還令雅典人擯棄了友好的態(tài)度,轉(zhuǎn)而與阿哥斯結(jié)盟,聯(lián)手對抗斯巴達。
可見,“五十年記”分別從公民個體和城邦群體兩個方面突出了雅典和斯巴達的對比,城邦特征和民族性格上的差異使得兩個城邦愈行愈遠,敵意漸濃。*學者盧金比爾(R. D. Luginbill)認為,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與斯巴達和雅典的民族或城邦性格有著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整個“五十年記”就是在描寫斯巴達人對雅典民族性格和快速發(fā)展的態(tài)度及其采取的行為。參見R. D. Luginbill, Thucydides on War and Natiaonal Character,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9, especially in chapter 8, pp.105-134.這樣的比較,在戰(zhàn)前的斯巴達公民大會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修昔底德借科林斯人之口,將二者的差異分析得十分透徹。*Thucydides, 1. 72. 2-5.革新與保守,果決與遲疑,冒險與求穩(wěn),勇敢與畏縮,儼然成為雅典人與斯巴達人的性格標簽??屏炙谷说姆治龃林辛怂拱瓦_人的痛處,煽動了斯巴達人的戰(zhàn)爭熱情。而經(jīng)過討論之后,斯巴達人認為雅典人破壞了先前簽訂的和平條約,決定與雅典開戰(zhàn)。
兩次大戰(zhàn)間的近半個世紀是雅典帝國形成發(fā)展時期,其積極主動的對外政策和具有冒險精神的軍事遠征成為雅典帝國主義的外在表現(xiàn)。正如斯塔特(P.A.Stadter)所言,“在修昔底德的敘述中,‘五十年記’是被一個強大的、富有攻擊性的、不停奔忙的雅典占據(jù)著主要篇幅”。*P.A.Stadter, “The Form and Content of Thucydides’ Pentecontaetia (1.89-117),” p.49.相比之下,斯巴達人則表現(xiàn)出被動和保守的一面,他們對雅典人與日俱增的恐懼和疑忌是引燃戰(zhàn)火的主要根源。因此,修昔底德寫作“五十年記”的意圖十分明顯:通過強烈的對比,突出兩個城邦的巨大差異,鮮明地塑造了“好的”(正面的)雅典人和“壞的”(負面的)斯巴達人的典型形象,它不僅體現(xiàn)在城邦群體的心態(tài)與行為上,而且還反映在典型的個人面相上。這樣的對比敘事為史家提供了合理的解釋方法:由于差異而產(chǎn)生矛盾,由于矛盾而導致沖突,由于沖突而爆發(fā)戰(zhàn)爭。也就是說,通過這樣的敘事和解釋,史家已經(jīng)為戰(zhàn)爭的爆發(fā)提供了預設的前提。
“五十年記”是公元前5世紀兩次大戰(zhàn)間希臘歷史的主要史料來源,其他史家少有提及。修昔底德直言,前人幾乎沒有記載過兩次大戰(zhàn)間的希臘歷史,他們的主題不是希波戰(zhàn)爭之前的歷史,就是希波戰(zhàn)爭本身。年代模糊和史實遺漏是“五十年記”最大的兩個缺陷,這既是“五十年記”的先天不足,也是這段離題敘述的寫作特色。對此,斯塔特的評論頗具代表性,“閱讀五十年記‘其易也難’,與史著其他部分相比,這段時期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年代有失精準,而且存在多處遺漏;敘事節(jié)奏甚快,全然沒有史家寫作的慣有密度和語法張力”。*P.A.Stadter, “The Form and Content of Thucydides’ Pentecontaetia (1.89-117),” p.35.
眾所周知,修昔底德擅長編年紀事,倚重時間線索,但是,“五十年記”卻全然脫離了固有的年代框架,相關(guān)年代相當模糊。文中基本沒有具體的年份斷代,只是約略提及時間,屢次使用“此后”、“不久”、“同時”等詞匯,有時會提到某些時間間隔或時間長度,有時會利用暗含邏輯順序的句法結(jié)構(gòu)表示事件之間的時間關(guān)聯(lián)。然而,這些信息根本無法為整個時間坐標的確立提供足夠的數(shù)據(jù)支撐。同時,囿于篇幅,“五十年記”僅僅利用卷一的約占五分之一的篇幅,便講述了近半個世紀的希臘歷史。與其說它是論據(jù)充實的歷史記述,不如說是缺少定年的大事年表,雖然歷史的大致脈絡清晰可見,但史家卻遺漏了許多值得關(guān)注與探究的五十年歷史。例如,修昔底德只記載了地米斯托克利和保桑尼阿斯二人的軼事,沒有描寫其他重要的歷史人物,甚至沒有提到伯里克利;他沒有記載雅典人的對外擴張及具體的軍事行動,尤其是渲染雅典人強大的海事力量;他也沒有記載提洛同盟和雅典帝國發(fā)展的具體情況。*有關(guān)史家遺漏的具體史實,參見A. W. Gomme,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 1945, pp.365-389;P.A.Stadter, “The Form and Content of Thucydides’ Pentecontaetia (1.89-117),” pp.62-69.
在修昔底德時代,口傳史料依舊是歷史寫作的主要依憑??诙鄠魇橇舸媸妨系幕痉绞街?,生動形象、易于獲取,是口傳史料的優(yōu)勢所在。但是,它的缺點也顯而易見:距離史家生活年代越近,口述者越接近真實的信息源,史料的可信度越強;反之則越不可靠。修昔底德向來重視史料證據(jù),他強調(diào)自己獲取史料的途徑一是來自親身經(jīng)歷,一是目擊者的講述,而且是經(jīng)過他核實過的。同時,他也坦承,由于自身局限,目擊者不能完全了解真實的情況,從而即使針對同一事件也會形成不同的看法。*Thucydides, 1. 22.由于修昔底德既是歷史的撰寫者,又是歷史的參與者、見證者,所以他對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記載特別詳細、具體。但是,有關(guān)“五十年記”的史料證據(jù),修昔底德的收集與征引則要困難得多,缺少十分可靠的史料來源,對史家的寫作來說,無異于無米之炊。
當然,史料證據(jù)的收集和整理是歷史學家的基本工作,但不是唯一的任務。相比之下,對史料證據(jù)的采信和解讀才是歷史學家最為精細的工作,是歷史書寫的價值所在。具體而言,“五十年記”的史料證據(jù)并非如史家呈現(xiàn)的那么稀少和單薄。除了地米斯托克利和保桑尼阿斯之外,修昔底德沒有提及其他任何個人,這倒不是因為對其他人一無所知,也不是因為其他人無所作為,而是因為限于篇幅而無暇顧及他人,至于諸如客蒙和伯里克利等影響雅典時局的關(guān)鍵人物,將在史著其他部分進行詳盡的描寫。他沒有更細致地記述雅典人的軍事行動,尤其是海戰(zhàn),他對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人取得勝利的幾次重要戰(zhàn)役一筆帶過,甚至沒有解釋雅典人發(fā)動這些軍事行動的原因,這不是因為雅典人的軍事勢力稍遜一籌,也不是因為此時處于一個相對和平的年代,而是因為雅典對外的軍事行動有成功亦有失敗,其目的僅是為了挑選幾個對于雅典人具有代表意義的軍事事件,以便突出雅典這一時期處于不斷上升的發(fā)展趨勢。修昔底德也沒有提及提洛同盟的演變以及雅典帝國的擴張,這不是因為雅典的強大主要依靠自身的發(fā)展而非同盟的資源,也不是因為雅典的擴張沒有觸動斯巴達及其他城邦的現(xiàn)實利益,而是因為史家不想將戰(zhàn)爭罪責歸因于雅典的帝國主義行徑。他只想強調(diào)的是,對崛起的雅典所產(chǎn)生的恐懼才是斯巴達人挑起禍端的主要原因。
由是觀之,“五十年記”的史料證據(jù)并非匱乏到只剩下這段離題敘述中所記載的大事年表。事實上,是修昔底德主觀刪減了許多歷史信息,有選擇地記述了某些重要的歷史事件。年代的模糊和史實的遺漏,盡管是“五十年記”被后世詬病的主要缺陷,而它也確實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但是,對于一個具有獨立意識和鮮明立場的歷史學家,“五十年記”一方面發(fā)揮了本身作為離題敘述的結(jié)構(gòu)作用,使得歷史敘事層次鮮明、詳略得當,另一方面還滲透了歷史寫作的真實目的,寓理于事,言有所指。
修昔底德利用首卷向讀者解釋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爆發(fā)的真正原因——“雅典勢力的增長和因而引起斯巴達的恐懼”。*Thucydides, 1. 23. 4-6;修昔底德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1頁。在分析戰(zhàn)爭起因時,修昔底德使用了“aitiai”和“prophasis”兩個均可表示“原因”的希臘詞匯。然而,史家顯然對二者有所區(qū)分:“aitiai”指導致戰(zhàn)爭爆發(fā)的直接原因,主要包括后面描寫的伊庇丹努(Epidamnus)、波提狄亞(Potidaea)等事件,它們無疑是引爆戰(zhàn)爭的導火索。相比之下,“prophasis”才是導致戰(zhàn)爭的根本原因,而且史家使用了一個最高級的形容詞來限定——“alethestate prophasis”,其字面意思為“最真實的原因”。也就是說,“雅典勢力的增長和因而引起斯巴達的恐懼”,才是斯巴達人挑起戰(zhàn)爭的更深層次的心理原因。*A. W. Gomme,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Vol.I, pp.150-154; S.Hornblower, A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Books I-III,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p.42-46; F. E. Adcock, “Thucydides in Book I,” 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Vol.71,1951, pp.2-12.從《戰(zhàn)爭史》卷一的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第23章第4—6節(jié)可被視作中心主旨,修昔底德直接揭露了戰(zhàn)爭爆發(fā)的“最真實的原因”;史家對戰(zhàn)爭起源的解釋是卷一、乃至整部著作的核心觀點,該卷余下的敘事均圍繞它而展開。正如史家所言,有關(guān)戰(zhàn)爭起因,涉事雙方各執(zhí)一詞,理據(jù)充實,加之其他城邦的利益糾纏,掩蓋了戰(zhàn)爭的本質(zhì)沖突?!拔迨暧洝钡膶懽髂康氖置鞔_,主要是為“最真實的原因”提供可靠的史料證據(jù),繼而為修昔底德的戰(zhàn)爭敘事做好背景鋪墊,而它也確實在闡釋戰(zhàn)爭原因的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P.K.Walker, “The Purpose and Method of ‘The Penteknotaetia’ in Thucydides, Book I,”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Vol.7, No.1/2,1957, pp.27-38.
《戰(zhàn)爭史》是西方史學史上的一座不朽豐碑,被奉作史學之圭臬;修昔底德被眾多學者尊為“歷史科學”的古代先驅(qū),“科學的”、“客觀的”和“超然的”似乎成為塑造修昔底德史家形象的重要標簽。*有關(guān)修昔底德的史家形象及其20世紀以來的變遷,參閱何元國:《科學的、客觀的、超然的?——二十世紀以來修昔底德史家形象之嬗變》,《歷史研究》 2011年第1期。然而,“五十年記”的寫作卻似乎與盛譽之下的史家形象難相符合:時間模糊,定年困難,年代框架缺失,全然失去了編年體史著的典范與風采;事件節(jié)略,甚至遺漏了某些重大的史實,這與史家重視史料的撰史原則相去甚遠;敘事節(jié)奏較快,語言缺乏張力,文采黯然。盡管“五十年記”是有關(guān)這一時期希臘歷史的主要史料來源,但是,它的種種缺陷卻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史家有關(guān)這段歷史記載的權(quán)威,甚至影響了當代學者對修昔底德及其史著的整體評判。然而,對“五十年記”的評價若真的以嚴格的撰史標準來衡量,顯然是不恰當?shù)?;而將其作為證據(jù)來質(zhì)疑修昔底德嚴謹?shù)闹问窇B(tài)度,更是不可取的做法。我們應該將作為局部的“五十年記”放置于作為整體的《戰(zhàn)爭史》首卷記載去分析它的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在了解修昔底德的敘事技巧和寫作目的后再來談論他對歷史的敘述與解釋。作為史著首卷的離題敘述,“五十年記”是史家為了闡述有關(guān)戰(zhàn)爭緣起的關(guān)鍵論點而插入的一段歷史記載,主要目的是為雅典辯護,將戰(zhàn)爭主要責任推卸給斯巴達。史家刻意將雅典與斯巴達對立起來,從領袖個體到城邦集體,最大限度放大二者之間的差別,甚至為他們各自貼上了迥異的性格標簽;差異愈大,分歧愈多,矛盾和沖突自然產(chǎn)生,所以戰(zhàn)爭似乎不可避免。因此,通過強烈的對比敘事,修昔底德在“五十年記”中有選擇性和技巧性地敘述了相關(guān)歷史事件,旨在解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根本原因。盡管其中某些地方不甚令人滿意,但是不可否認,“五十年記”的寫作很好地服務了敘事的主題,貫徹了史家的意圖,實現(xiàn)了寫作的目的,從而有力地推動了整部歷史的敘述和解釋。
2017-05-2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古典時代雅典公共銘文與民主政治研究”(編號:14YJC770037);東北師范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公元前四世紀雅典法令銘文整理與研究”(編號:13QN017)。
盧昕(1973-),女,遼寧丹東人,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陰元濤(1981-),男,遼寧撫順人,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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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3-0096-06
(責任編輯:郭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