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丹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

人權外交與美國卡特政府尼加拉瓜政策的失敗

薛 丹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二戰(zhàn)以降至冷戰(zhàn)前期，美國從防止共產(chǎn)主義擴散出發(fā)，長期支持奉行親美反共政策的尼加拉瓜索摩查獨裁政權。當索摩查政權出現(xiàn)統(tǒng)治危機時，卡特政府出于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抗蘇聯(lián)、對政治動蕩與輸出革命因果關系的重新思考以及對索摩查政權的高度信心，試圖在尼加拉瓜推行“人權外交”，結果導致危機升級。從“幕后調解”到“國際斡旋”，卡特政府曾以美國的民主制度為模式分階段“調解”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由于卡特政府過高估計了美國對索摩查政權的影響力，并過低估計了桑解陣的實力，使尼加拉瓜政策最終失敗。該事件表明，“人權外交”只是美國干涉他國內(nèi)政的虛弱標簽。

卡特政府；人權政策；尼加拉瓜；索摩查

冷戰(zhàn)期間，美國拉美政策的主要目標是抵御共產(chǎn)主義的影響，防止出現(xiàn)第二個“古巴”。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蘇聯(lián)經(jīng)濟和軍事水平的提升，美國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加強了與蘇聯(lián)的競爭，“人權”在卡特政府時期正式進入美國外交政策之中，隨之帶來美國對外干涉手段的變化。同一時期，尼加拉瓜出現(xiàn)嚴重的政治危機，親美反共的索摩查獨裁政權*1936年安內(nèi)斯塔斯奧·索摩查·加西亞(Anastasio Somoza García)攫取尼加拉瓜的總統(tǒng)職位，其長子路易斯·索摩查·德瓦依萊(Luis Somoza Debayle)和次子安內(nèi)斯塔斯奧·索摩查·德瓦依萊(Anastasio Somoza Debayle)先后繼任尼加拉瓜總統(tǒng)。危機四伏，與古巴關系密切的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The Sandin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以下簡稱桑解陣)*桑解陣以馬克思—列寧主義作為指導思想，試圖通過古巴式的游擊戰(zhàn)爭，武力推翻索摩查政權。在多地展開武裝襲擊?？ㄌ卣疄榛謴汀昂笤骸钡姆€(wěn)定，決定以美國的民主制度為模板，以“人權”為外交政策理念，利用“調解”的手段干涉尼加拉瓜的政治危機。

國內(nèi)學界主要從“人權外交”的實踐方面探討卡特政府的尼加拉瓜政策，認為“卡特政府盡管對索摩查施加了壓力，但并沒有執(zhí)行促使這個獨裁政權倒臺的政策”，*洪國起、王曉德：《沖突與合作——美國與拉丁美洲關系的歷史考察》，太原：山西高校聯(lián)合出版社，1994，第314頁。同時也認為卡特政府“始終沒有放棄對人權的承諾”。*馬曉云：《淺析卡特人權外交在尼加拉瓜的運用》，李丹慧主編：《冷戰(zhàn)國際史研究V》，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第254頁。美國學界則是批評卡特政府的尼加拉瓜政策缺乏連續(xù)性，充滿矛盾之處，“在譴責索摩查政權違反人權、要求他進行民主改革的同時，卻不愿意推翻索摩查的統(tǒng)治”。*Martha L.Cottam， “The Carter Administration’s Policy toward Nicaragua: Imagesz， Goals， and Tactic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107， No.1 (Spring 1992)， pp.123-124.其他代表作還有：Shirley Christian， Nicaragua: Revolution in the Family，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5； Morris H.Morley， Washington， Somosa， and the Sandinistas: State and Regime in U.S. Policy toward Nicaragua，1969—1981，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然而，從美國政府最近的解密檔案來看，卡特政府自上臺伊始就從“人權”出發(fā)，試圖迫使索摩查總統(tǒng)啟動尼加拉瓜的民主改革進程，甚至建議索摩查盡早舉行公平透明的選舉，結束其家族對尼加拉瓜長達40余年的統(tǒng)治。*NI00026， Your Meeting with Somoza. Cable， 00080， January 10， 1978， 數(shù)據(jù)庫：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DNSA)， ProQuest LLC.本文試圖利用美國政府的解密檔案和公開文獻，輔之以解密的蘇聯(lián)檔案，重新探討卡特政府在尼加拉瓜危機處理中的政策思維與外交行動，并分析美國“人權外交”政策的成因與效果。

一、冷戰(zhàn)時期美國對尼加拉瓜政策的外交考量

二戰(zhàn)以前，美國對尼加拉瓜的政策主要源自地區(qū)戰(zhàn)略考慮。長期以來，尼加拉瓜都被認為是在中美地峽開鑿運河的合適地點，同時具有拱衛(wèi)巴拿馬運河安全的戰(zhàn)略地位。為了獲得開鑿運河的獨占權，從1850年4月美英兩國簽訂《克萊頓—布爾沃條約》(Clayton-Bulwer Treaty)瓜分在尼加拉瓜的利益，到1914年8月的《布賴恩—查莫羅條約》(Bryan-Chamorro Treaty)結束了美國同英國在尼加拉瓜利益均沾的局面，美國與英國進行了逾半個世紀的爭奪。在此期間，尼加拉瓜在塞拉亞總統(tǒng)(Jose Santos Zelaya)執(zhí)政期間(1893—1909年)采取限制美國資本的政策，且主動邀請“日本、英國和德國參加幫助開鑿橫通尼加拉瓜的大運河”，*E·布拉德福德·伯恩斯：《簡明拉丁美洲史》，王寧坤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3頁。因而激怒了美國。1909年，美國政府派遣海軍陸戰(zhàn)隊武裝推翻塞拉亞政權，并于1912年起對尼加拉瓜實施軍事占領。

在推翻塞拉亞政權后，美國開始在尼加拉瓜扶植“仆從政權”。1927年，美國在尼加拉瓜組建其國內(nèi)唯一的正規(guī)武裝力量——國民警衛(wèi)隊(National Guard)。1933年，美國在結束對尼加拉瓜的軍事占領時，將國民警衛(wèi)隊的指揮權移交給安內(nèi)斯塔斯奧·索摩查·加西亞。索摩查在1936年建立了以自由黨和國民警衛(wèi)隊為支柱的家族獨裁政權，奉行親美政策，他曾公開表示：“美國可以放心地相信尼加拉瓜的忠心耿耿的友誼，我無論作為一個官員還是作為一個無官職的公民，都一直促進這一友誼。在危急時刻，美國將發(fā)現(xiàn)我們是站在星條旗的一邊”。*李春輝：《拉丁美洲史稿》(下)，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57頁。

冷戰(zhàn)爆發(fā)后，美國對尼加拉瓜的基本政策主要基于以下兩方面的考量：

一是防止共產(chǎn)主義在拉丁美洲的擴散，“確保尼加拉瓜對美國外交政策的支持”，“發(fā)展和保護美國在尼加拉瓜的合法利益”。*“Policy Statement Prepared in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pril 17， 195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FRUS)， 1951，Volume II， The United Nations； the Western Hemisphere， Washington: USGPO， 1979， p.1514.20世紀50年代初，危地馬拉的阿本斯政府奉行民族主義政策，觸動了美國在拉丁美洲的利益，并被美國政府認為是蘇聯(lián)向西半球滲透的一個橋頭堡，慘遭美國武裝顛覆。作為危地馬拉的鄰國，尼加拉瓜為美國的顛覆活動提供基地，使它在反共方面的地位被凸顯出來：“尼加拉瓜的戰(zhàn)略重要性不僅事關西半球防御，而且事關共產(chǎn)主義擴散問題”。*“The Ambassador in Nicaragua (Whelan)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FRUS， 1952—1954， Volume IV， the American Republics Washington: USGPO， 1983， p.1375.事實上，索摩查政權無條件追隨美國的拉美政策和全球冷戰(zhàn)政策。杜魯門政府認為“尼加拉瓜政府在西半球防御問題，以及同一些拉丁美洲國家進行合作時，總是始終如一地傾向于我們的立場，特別是在聯(lián)合國、美洲國家組織和其他國際組織中，尼加拉瓜有效地支持自由世界抵抗朝鮮的侵略；在證明國際共產(chǎn)主義威脅、以及在國內(nèi)和國際上抵制共產(chǎn)主義的必要性方面，堅定地同美國站在一起”，*“Policy Statement Prepared in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pril 17， 1951，” FRUS， 1951，Volume II， The United Nations： the Western Hemisphere， p.1519.因此加強了對索摩查政權的支持。

二是向尼加拉瓜提供經(jīng)濟軍事援助，幫助索摩查政權克服國內(nèi)問題，鞏固其統(tǒng)治。肯尼迪政府認為拉丁美洲的社會和政治改革是必然會發(fā)生的，美國應該引導轉型的方向，“使轉型能夠令美國接受”。*Document 2， “Report from the Task Force on Immediate Latin American Problems to President-elect Kennedy，”January 4， 1961， FRUS， 1961—1963， Volume XII， American Republics， Washington: USGPO， 1996.出于上述考慮，美國政府面向拉丁美洲推出“爭取進步聯(lián)盟”計劃(Alliance for Progress)，為拉美國家提供經(jīng)濟援助，促進拉美國家的社會發(fā)展。但是事與愿違，美國的計劃在尼加拉瓜并未取得預期效果，家族統(tǒng)治體制“使索摩查家族及其支持者攫取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利益，普通民眾反而日益貧困”。*Stephen G.Rabe， Book Review，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08， No.3 (Jun. 2003)， pp.882-883.索摩查利用美國提供的經(jīng)濟和軍事援助不斷鞏固其家族獨裁統(tǒng)治，索摩查對政治的肆意操控和普通民眾的被剝奪感，反而強化了尼加拉瓜國內(nèi)反美反獨裁的情緒。

尼克松政府時期，尼加拉瓜的經(jīng)濟出現(xiàn)顯著下滑，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美國開始考慮拋棄索摩查政權：“在同索摩查政府合作的同時，為同尼加拉瓜其他領導人合作留下選擇的余地”，并且計劃“推動這個國家朝著更具有代表性的民主發(fā)展”，*Document 488， “Airgram A-5 From the Embassy in Nicaragua to the Dep art ment of State，” January 18， 1970， FRUS， 1969—1976， Volume E-10， Document on American Republics， 1969—1972， Washington: USGPO， 2009.從而避免尼加拉瓜的局勢陷入動蕩，不為蘇聯(lián)的滲透提供機會?？ㄌ鼐腿慰偨y(tǒng)之后，正式對尼加拉瓜推行“人權外交”，兩國關系隨之出現(xiàn)重大轉變。

二、卡特政府在尼加拉瓜推行“人權外交”的原因

卡特政府之所以在尼加拉瓜推行“人權外交”政策，主要有三方面的考慮，即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抗蘇聯(lián)、對政治動蕩與共產(chǎn)主義擴散之間因果關系的重新思考、對尼加拉瓜國內(nèi)政治局勢的分析。

首先，越南戰(zhàn)爭期間，美國付出了慘痛代價，這促使美國思考在軍事手段之外尋找代價較小的對抗模式，于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加強了與蘇聯(lián)的對抗。“人權”既符合美國傳統(tǒng)的“民主”和“自由”價值觀，又能夠爭取世界輿論的支持，在改善美國國際形象的同時，還能給蘇聯(lián)帶去巨大的政治壓力，有可能成為有效遏制蘇聯(lián)的新手段。1977年8月24日，卡特總統(tǒng)簽署NSC-18號總統(tǒng)指令，認為盡管蘇聯(lián)擁有同美國匹敵的軍事力量，但是依然需要面對國內(nèi)的經(jīng)濟和政治困難，特別是“在對外關系上，蘇聯(lián)擁有的盟國屈指可數(shù)，最近同中國、非洲部分國家和印度的關系也出現(xiàn)倒退”，*Presidential Directive/NSC-18: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Aug.24， 1977. http://www.jimmycarterlibrary.gov.而美國則獲得盟國和友邦真誠地支持，國際環(huán)境有利于美國。因此，卡特政府將“人權”作為遏制蘇聯(lián)的新手段，目標是“促進世界各國政府和社會的體系能夠反映個人自由和尊嚴，拒絕極權主義；特別是要支持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民主力量的增長，幫助他們在合適的時候為形成一個更加開放的社會做出貢獻”，*Presidential Review Memoranda (PRM) 28， Human Rights， 20 May 77. http://www.jimmycarterlibrary.gov/documents/prmemorandums/prm28.pdf.從而最終贏得同蘇聯(lián)的競爭。

其次，卡特政府改變了對政治動蕩與共產(chǎn)主義擴散之間因果關系的看法。自杜魯門主義出臺后，美國政府就傾向于將世界各地出現(xiàn)的政治動蕩歸結為蘇聯(lián)“輸出革命”的結果，其全球政策圍繞“反共”展開，而一個國家是否違反“人權”并非衡量該國與美國關系的標準。索摩查政權緊隨美國的冷戰(zhàn)政策，為美國干涉拉美國家提供幫助，“尼加拉瓜在美洲國家組織和聯(lián)合國的投票記錄證實尼加拉瓜百分之百地投在美國一邊”，*E·布拉德福德·伯恩斯：《簡明拉丁美洲史》，第348頁。尼加拉瓜也因此贏得了美國的政治支持和大量經(jīng)濟、軍事援助。吊詭的是，“美國對尼加拉瓜長期大規(guī)模的軍事援助，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獨裁政權得以延續(xù)的原因，使得該政權拒絕認真處理這個國家潛在的社會經(jīng)濟問題”。*Morris H.Morley， Washington， Somoza， and the Sandinistas: State and Regime in U.S. Policy toward Nicaragua， 1969—1981，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37-38.作為對越戰(zhàn)反思的一部分，卡特政府認為第三世界出現(xiàn)的問題，“并不是由于共產(chǎn)主義的陰謀，而是由于根深蒂固的、當?shù)氐慕?jīng)濟、社會、種族和政治問題形成的”。*托馬斯·帕特森：《美國外交政策》，李慶余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839頁。而中美洲出現(xiàn)的反獨裁和游擊活動，正是政治腐敗和高壓統(tǒng)治造成的。為了消除爆發(fā)革命的原因，卡特政府決心在這些國家推行“人權”，引導獨裁政府改變鎮(zhèn)壓政策，“因為革命常常是從那些受迫害的人們中爆發(fā)出來的”。*吉米·卡特：《保持信心：吉米·卡特總統(tǒng)回憶錄》，裘克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3年，第129頁。正是基于對社會動蕩與革命活動之間因果關系的重新思考，卡特政府改變了美國對索摩查獨裁政權的扶植政策?？ㄌ卣J為：“多年來游擊活動在尼加拉瓜的存在，以及近來學生和其他社會團體對游擊活動的持續(xù)支持，是因為(尼加拉瓜)和平民主進程受挫所致，而不是桑解陣活動的結果”。*NI00026， Your Meeting with Somoza. Cable， 00080， January 10， 1978， DNSA.因此，希望索摩查政權通過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實現(xiàn)社會的民主轉型。

最后，對尼加拉瓜國內(nèi)政局的分析，使卡特政府確信親美的索摩查政權有能力主導和實施“人權”政策。第一，卡特政府認為索摩查政權依然穩(wěn)固。在經(jīng)濟上，索摩查家族控制著尼加拉瓜經(jīng)濟的三分之一強，并利用其巨大的經(jīng)濟實力對政壇施加影響；在軍事上，索摩查擁有國民警衛(wèi)隊對他的忠誠，作為尼加拉瓜唯一的軍事警察力量，國民警衛(wèi)隊是控制國家政權的關鍵。*NI00018， “Latin America: Regional and Political Analysis； Nicaragua: Political Effects of Somoza’s Illness”， August 4， 1977， DNSA； NI00024， “Nicaragua: Challenge to Regime”， December 1， 1977， DNSA.第二，卡特政府認為尼加拉瓜的非暴力反對派(Moderate Opposition)力量渙散，不足以挑戰(zhàn)索摩查政權，他們的主要政治訴求是通過與政府“對話”解決國家問題，并且希望獲得美國的政治支持。*NI00023， “Latin America Weekly Review: Nicaragua”， November 25， 1977， DNSA.第三，卡特政府認為桑解陣雖然陸續(xù)發(fā)動了一系列針對國民警衛(wèi)隊的小規(guī)模襲擊，但無力持續(xù)對抗經(jīng)過良好訓練的國民警衛(wèi)隊，武裝反對索摩查的激進立場也受到國內(nèi)非暴力反對派的批評，其實力與影響力都尚不足以撼動索摩查的統(tǒng)治。同時，戰(zhàn)略分歧和權力爭奪也削弱了桑解陣的實力。*NI00020， “Latin America Weekly Review； Renewed Guerrilla Activity in Nicaragua”， October 20， 1977， DNSA； NI00023， “Latin America Weekly Review: Nicaragua”， November 25， 1977， DNSA.

基于上述考慮，卡特政府就職不久便發(fā)布《國家關于人權實踐的報告》，建議索摩查政權改善人權狀況，否則美國將中止對它的安全援助和經(jīng)濟援助。*洪國起、王曉德：《沖突與合作——美國與拉丁美洲關系的歷史考察》，第312—313頁。卡特政府試圖以中止援助為籌碼，迫使索摩查政權在國內(nèi)促進“人權”。起初，正如美國所料，受困于國內(nèi)政治危機的索摩查不希望失去最重要的國際支持，被迫取消戒嚴令，恢復新聞自由。但隨后的形勢發(fā)展卻超出美國意料之外，尼加拉瓜國內(nèi)對索摩查政權的抨擊言論井噴而出，沉寂多年的桑解陣游擊活動也再次復蘇?？梢哉f，卡特政府對尼加拉瓜實施的“人權外交”，正是引發(fā)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的外部要因。

三、卡特政府對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的“調解”進程與結果

卡特政府對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的“調解”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即從“幕后調解”轉向公開的“國際斡旋”，其首要目標是以“人權”為示范，按照美國的民主制度改造尼加拉瓜的政治生態(tài)，但結果卻與美國的預期背道而馳。

“調解”(mediation)是美國政府干涉他國內(nèi)政或處理國際沖突的常規(guī)外交手段之一。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政府根據(jù)自己的戰(zhàn)略需要曾積極介入中國內(nèi)政，調解國共矛盾。*相關研究參見牛軍：《從赫爾利到馬歇爾：美國調處國共矛盾始末》，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姚昱：《從美國檔案看一九四九年一月國共內(nèi)戰(zhàn)調停問題》，《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7期，等。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爆發(fā)后，為了避免干涉他國內(nèi)政之嫌，卡特政府首先考慮采取“幕后調解”的方式，在美國的掌控下促使索摩查與非暴力反對派達成和解方案。

卡特總統(tǒng)本人在就職后不久便公開接見了索摩查的政治宿敵華金·查莫羅(Joaquín Chamorro)，這使索摩查總統(tǒng)擔心美國政府有意“換馬”，因此在1978年1月10日刺殺了華金·查莫羅。此舉引發(fā)全國性的罷工和示威游行，尼加拉瓜局勢驟然緊張。對此，卡特政府表示：“尼加拉瓜是對我們拉美政策的一次嚴峻考驗，會對我們推廣人權、促進政治獨立、避免中美洲地區(qū)動蕩的利益造成影響。當前局勢的發(fā)展將會助長暴力，且有導致內(nèi)戰(zhàn)的可能。那將導致社會退步或右翼獨裁政權采取鎮(zhèn)壓手段，或重演古巴舊事。無論哪種情況發(fā)生，都將是我們在西半球主要政策的巨大挫折?！?NI00075， “U.S. Posture in Nicaragua Crisis，”March 7， 1978， DNSA.顯然，卡特政府決心以調解方式介入尼加拉瓜的政治漩渦。

雖然索摩查在內(nèi)外壓力之下對民主和社會進步進行改革做出保證，然而口頭的表態(tài)并未轉化為實際行動。查莫羅遇刺之后，反對派也不再謀求同政府對話，轉而要求索摩查盡快辭職。索摩查與非暴力反對派之間圍繞實質性的改革內(nèi)容——將國民警衛(wèi)隊國家化、實現(xiàn)黨政分離以及使自由黨脫離與總統(tǒng)的特殊關系產(chǎn)生嚴重分歧。*NI00166， “American Embassy Managua， ‘GON—Opposition Dialogue’，” August 23， 1978， DNSA.8月份，非暴力反對派放棄對話，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反對派廣泛陣線(the Broad Opposition Front)，并組織策劃了更大規(guī)模的罷工游行。尤其使卡特政府措手不及的是，索摩查下令逮捕了若干非暴力反對派的領導人。這意味著卡特政府的“幕后調解”方案宣告失敗。

1977年8月22日，桑解陣的一支游擊隊突襲了馬那瓜的國家議會大廈，此后，罷工游行發(fā)展為武裝沖突，并擴展到首都以外的地區(qū)，尼加拉瓜滑向內(nèi)戰(zhàn)的邊緣。針對危機的暴力升級，蘇聯(lián)聲稱在美洲國家組織行動無果的情況下，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將會介入，這無疑會為蘇聯(lián)插手尼加拉瓜事務打開方便之門。*CK3100129155， “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at a Meeting Held on 9/4/78 to Discuss U.S. Policy on Nicaragua，” Sep 4， 1978， 數(shù)據(jù)庫: 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DDRS)， Gale Group， Inc..事實上，查莫羅遇刺事件發(fā)生不久，尼加拉瓜的社會主義黨和桑解陣就先后同蘇聯(lián)駐古巴大使館接觸，強調“(索摩查)政府已失去對國內(nèi)政治形勢的控制”，而“尼加拉瓜人民要推翻獨裁專制的愿望在日益高漲”，*沈志華主編：《蘇聯(lián)歷史檔案選編》第33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300—301頁。謀求獲得蘇聯(lián)的支持。蘇聯(lián)為此積極組織人員，參加聲援尼加拉瓜人民斗爭的國際會議，尋求擴大自身在拉美的影響。

對桑解陣奪取政權以及對蘇聯(lián)介入危機的雙重擔心，迫使卡特政府公開組織“國際斡旋”，加大對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的干涉力度，試圖力挽狂瀾。為了使“調解”具有合法性，卡特政府成功說服美洲國家組織成立了由美國、多米尼加和危地馬拉組成的國際友好合作和解委員會(the 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f Friendly Cooperation and Conciliation，以下簡稱調解小組)，進行危機斡旋，“以安排后索摩查時代的政權，并最終促使民主政府的形成”，*CK3100521357， “Nicaraguan Political Situation，” Oct 17， 1978， DDRS.而調解的關鍵是索摩查的離職問題。10月25日，調解小組提出建立“民族和解臨時政府”的詳盡計劃，由于有國民警隊和自由黨的大力支持，索摩查拒絕了調解小組提出的政治解決方案，并提出國民投票方案，試圖將非暴力反對派納入現(xiàn)有政治體制中，但遭到了反對派廣泛陣線的強烈反對。卡特政府認識到調解的成敗取決于美國是否能夠迫使索摩查交出權力：“假設美國能成功說服索摩查提前離職，美國能保證的讓步越接近非暴力反對派的期望，那么非暴力反對派就越可能獲得足夠的時間和條件穩(wěn)定根基，成為接替索摩查政權、防止馬克思主義者侵蝕的可靠的民主力量。”*NI00471， “Nicaraguan Mediation: Talking Points，” November 8， 1978， DNSA.為此，將索摩查提出的國民投票方案修改為以投票方式?jīng)Q定索摩查的去留問題，而非以投票結果判斷黨派力量的大小。

不難想像，索摩查與反對派廣泛陣線在國民投票后的政府安排以及索摩查的個人前途等問題上難以達成一致。最后，索摩查對卡特政府表示“主權問題使他不可能接受調解小組的建議”，并以進行司法改革、選舉改革、改組國民警衛(wèi)隊為條件，希望換取美國的支持。*NI00624， “GON ‘Feeler’ on a Deal，” January 16， 1979， DNSA.1979年1月19日，反對派廣泛陣線憤而宣布退出“調解”，卡特政府主導的“國際斡旋”以失敗告終。

此后，反對派廣泛陣線陷入分裂，許多派別轉而支持桑解陣，并加入了桑解陣組織成立的愛國陣線。5月份，桑解陣發(fā)動了對索摩查政權的軍事總攻；6月份，桑解陣宣布成立民族復興臨時政府，成立五人執(zhí)政委員會?？ㄌ卣耆チ藢δ峒永暇謩莸目刂?。7月中旬，尼加拉瓜迅速進入后索摩查時代。至此，卡特政府以“人權外交”方式對尼加拉瓜政治危機的干涉徹底宣告失敗。

結 語

從已經(jīng)解密的美國外交檔案來看，卡特政府對尼加拉瓜政策的核心內(nèi)容是以“人權外交”為手段，防止尼加拉瓜的動蕩局勢發(fā)展為暴力革命，并導致一個類似古巴的左翼政權上臺。為此，卡特政府積極“調解”索摩查政權與非暴力反對派的關系，希望通過內(nèi)部協(xié)商方式讓尼加拉瓜按照美國設計的民主道路發(fā)展，然而慘遭失敗。綜而論之，原因有三：

首先，卡特政府過高估計了美國對索摩查個人的影響力?？ㄌ卣谀峒永隙凳燮洹懊裰鹘鉀Q方案”，撮合索摩查與非暴力反對派達成和解，并自信能夠說服索摩查辭去總統(tǒng)職務，順利推進尼加拉瓜的權力交接。然而卻遭到索摩查的百般抵制，卡特政府對美國影響尼加拉瓜政局的能力過于自信。

其次，卡特政府錯誤判斷了尼加拉瓜的國內(nèi)形勢，懷有偏見地低估了桑解陣的政治影響力和軍事實力?？ㄌ卣吓_之初，對索摩查穩(wěn)定掌控尼加拉瓜政局的能力相當有信心，因而大膽推行“人權”政策，但此舉不但沒有緩和尼加拉瓜國內(nèi)的對峙情緒，反而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政治矛盾，加速了索摩查政權的崩潰。卡特政府對國民警衛(wèi)隊的軍事實力同樣自信，在索摩查政權大廈將傾之際，甚至寄希望于過渡政府在國民警衛(wèi)隊的支持下獲得與桑解陣談判國家未來的主動地位。然而桑解陣的軍事進攻徹底摧毀了國民警衛(wèi)隊，也使卡特政府失去了可以影響尼加拉瓜未來政局的重要籌碼。

最后，卡特政府對尼加拉瓜的局勢并未予以足夠的重視。冷戰(zhàn)期間，美國政府認為伊朗在防止第三世界轉向共產(chǎn)主義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文安立：《全球冷戰(zhàn)：美蘇對第三世界的干涉與當代世界的形成》，牛可等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第297頁。是美國重要的地區(qū)盟國。尼加拉瓜局勢動蕩之時，伊朗革命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并占據(jù)了白宮議事日程的主要位置。同時，巴拿馬運河條約的談判也在緊張進行中，是卡特政府拉美政策的首要考慮問題。因此，在美國權勢掌控之下的尼加拉瓜在白宮的議事日程中僅處于次要地位，以至于美國最終失去了尼加拉瓜。

(責任編輯：馮 雅)

2017-03-01

薛丹(1983-)，女，寧夏銀川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A

1674-6201(2017)02-009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