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源 源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呂祖謙的歷史教育理論與實踐
程 源 源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呂祖謙是南宋乾、淳之際著名史學家、理學家和教育家。其歷史教育活動非常豐富,在學術(shù)交流中討論如何讀史、治史;在書院講學中重視歷史教育,編撰一系列歷史教材。其歷史教育理論強調(diào)蓄德成己的重要性,在經(jīng)史關系論上與宋代理學思潮主張的先經(jīng)后史觀點不同,主張經(jīng)史并重。其歷史教育方法獨具特色,強調(diào)讀史需識“統(tǒng)體”、讀史需“重次序”、讀史當作“有用看”。
呂祖謙;歷史教育活動;歷史教育理論;歷史教育方法
呂祖謙是南宋著名史學家、理學家和教育家,在歷史教育上獨樹一幟。他一生治史勤奮,著述豐富,重視從歷史中獲取經(jīng)驗教訓,對讀史方法有頗多闡述。作為理學中人,他是南宋道學的重要領袖[1]82。作為教育家,他創(chuàng)辦麗澤書院等,常年講學各書院之間,培養(yǎng)了大批學者,從宋至明學脈不墜。對呂祖謙的歷史教育研究,以往學者多從書院、家族、交游等角度有所闡發(fā),而專題探討極少。本文主要從歷史教育活動、歷史教育理論和歷史教育方法三個方面,來論述呂祖謙歷史教育的理論與實踐。
呂祖謙的歷史教育活動非常豐富,主要體現(xiàn)在學術(shù)交游、書院講學與教材編寫當中。呂祖謙學術(shù)交游非?;钴S,常常與友人相互切磋,探討治史心得。呂祖謙創(chuàng)辦書院,受學弟子眾多,歷史是其講學的重要內(nèi)容。為便于學生接受歷史教育,呂祖謙特別重視歷史教材編寫。
(一)學術(shù)交游與歷史教育
呂祖謙深知“獨學”的弊端,故而非常重視與其他學者的學術(shù)交流,同時代著名學者朱熹、張栻、陳亮、李燾、袁樞等人,與其皆有密切往來。
呂祖謙與朱熹交往很多,文集載錄的與朱熹的書信多達67封[2]。呂、朱的學術(shù)旨趣有所不同,呂祖謙更重史學,朱熹則更重理學,朱熹曾說:“伯恭、子約宗太史公之學,以為非漢儒所及。某嘗痛與之辨?!盵3]2951在他們的來往書信中經(jīng)常會因?qū)W術(shù)傾向不同而進行辯論;而這種辯論,對雙方的治史理念都有影響。如朱熹聽聞呂祖謙在教學中偏重《左傳》,于是去信說:“聞只令諸生讀《左氏》及諸賢奏疏,至于諸經(jīng)《論》《孟》,則恐學者徒務空言而不以告也。不知是否?若果如此,則恐未安?!盵4]第二十一冊1532呂祖謙覺得朱熹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便回復說:“所與諸生講說《左氏》,語意傷巧,病源亦在是。自此當力掃除也?!盵5]第一冊402并在教導學生讀書時也強調(diào)說:“學問當以《孝經(jīng)》、《論語》、《中庸》、《大學》、《孟子》為本?!盵6]1234因呂祖謙長于史學,朱熹在修撰《資治通鑒綱目》時,曾寫信給呂祖謙希望得到幫助,呂祖謙因而“比亦寄條例去也”,并對其中具體問題提出修改建議[5]第一冊438。呂祖謙還建議朱熹認真修改《伊洛淵源錄》:“大抵此書,其出最不可早。輿其速成而闊略,不若少待數(shù)年而粗完備也?!盵5]第一冊430并表示愿意幫助朱熹搜集伊、洛文章。朱熹認同呂祖謙的說法,也認為所撰之書“卷首諸公,當時以其名實稍著,故不悉書。自今觀之,誠覺曠闕。但此間少文字,乏人檢閱,須仗伯恭與諸朋友共成之也”[4]第二十一冊1531。
張栻作為呂祖謙的摯友,曾向呂祖謙請教如何治史,呂祖謙回信道:“觀史先自《書》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鑒》,欲其體統(tǒng)源流相承接耳。國朝典故,亦先考治體本末及先輩出處大致?!盵5]第一冊395呂祖謙一直對陳亮關懷有加,故而陳亮在給呂祖謙的信里說:“海內(nèi)知我者惟兄一人,自余尚無開口處?!盵7]陳亮曾作《三國紀年》,并把其中的“序”和“贊”都寄給呂祖謙過目,呂祖謙在回信中重點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見:“《三國紀年序引》及諸《贊》,累日已詳看,用意高深處,亦或得其一二。但大綱體制,猶有未曉處?!盵5]第一冊473呂祖謙非常欣賞陳亮的文采,認為其“蓋得太史公筆法”[5]第一冊473。乾道三年(1167)呂祖謙受李燾推薦,進入國史院重修《徽宗皇帝實錄》?!秾嶄洝吠瓿珊蟛痪?,李燾受其子所累,離開史館。呂祖謙在《與學者及諸弟》中,對李燾的離開倍感失落:“驟失此人,甚覺蕭索累日,寢食為之無味也?!盵5]第一冊508呂祖謙不但去信多封予以寬慰對方,還利用自己在史館的優(yōu)勢,給李燾撰修《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提供幫助[5]第一冊703。他還建議李燾早日完成此書的撰修:“若只廣記備言以待后人,恐年祀浸遠,未必能明今日去取之意,使千載有遺恨,良可惜也。”[5]第一冊701呂祖謙曾受袁樞之托,為其《通鑒紀事本末》作后記。呂祖謙在后記中寫到:“《通鑒》之行百年矣,綜理經(jīng)緯,學者鮮或知之。習其讀而不識其綱,則所同病也。今袁子綴其體大者,區(qū)別終始,使司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難而遺學者以易,意亦篤矣。”[5]第一冊115給予該書很高的評價。呂祖謙十分重視史事的本末源流,他認為:“學者觀史且要熟看事之本末源流,未要便生議論?!盵5]第七冊2其《大事記》即是吸收了袁樞紀事本末體的優(yōu)點而成。呂祖謙常與師友討論《通鑒》。在《答潘叔度》中,呂祖謙說到:“《通鑒》課不欲久綴,見所抹者,并以后兩三冊,或令叔昌攜來為佳?!盵5]第一冊492“閱《通鑒》頗有緒,遂兀坐不復出戶也”[5]第一冊493。其師汪應辰對《通鑒》頗有研究,呂祖謙便特別關注老師的研究成果:“《通鑒編類》倘已檢出,望蚤示下?!盵5]第一冊392《通鑒》不但是呂祖謙學術(shù)交往中的重要話題,《通鑒》更是其史著《大事記》重要的文獻來源[8]。
(二)書院講學與教材編寫
呂祖謙一生為官多與學事相關。紹興三十一年(1161)承祖蔭,任嚴州桐廬縣尉,主管學事[9]22。隆興元年(1163),27歲的呂祖謙連中博學宏詞科和進士兩科,次年被授為南外宗學教授。乾道二年(1166),丁母憂,回明招山守墓,不少學者慕名而來,呂祖謙因而在此辦學,“四方之士爭趨之”[10]。乾道四年呂祖謙創(chuàng)立麗澤書院,“授業(yè)曹家巷”[5]第一冊741,這便是麗澤書院創(chuàng)辦之始。呂祖謙為書院寫有《規(guī)約》。三年后任嚴州州學教授,結(jié)識了嚴州太守張栻,并在張栻的支持下,大力整頓嚴州書院,制定了規(guī)約。呂祖謙在麗澤書院的講學斷斷續(xù)續(xù)約有十年,“入仕雖久,而在官之日僅四年,故在婺之日最多。四方學者幾千云集,橫經(jīng)受業(yè),皆在于此”[5]第一冊820。
呂祖謙書院講學,非常重視歷史教材的編寫,主要歷史教材有《左氏博議》《左氏傳說》《左氏類編》《春秋講義》《麗澤講義》《麗澤論說集錄》《歷代制度詳說》等。他為諸生課試而作的《左氏博議》在學子中廣為流傳,“諸生歲時休沐,必鈔置褚中,解其歸裝無虛者。并舍姻黨復從而廣之,曼衍四出,漫不可收”[5]第六冊575。《左氏博議》隨事立義,借史事發(fā)揮義理之見,“凡《春秋》經(jīng)旨概不敢僭論,而枝辭贅喻,則舉子所以資課試者也”[5]第六冊576。與《左氏博義》并為左氏“三傳”的《左氏傳說》與《左氏類編》,也是其講讀《左傳》編寫的教材?!吨饼S書錄解題》說呂祖謙《左氏傳說》“于《左氏》一書,多所發(fā)明,而不為文。似一時講說,門人所抄錄者”[11]。
《春秋講義》是乾道五年呂祖謙為嚴州州學教授時所作,在縣志中有如下記載:“呂祖謙……乾道五年需太學博士次來為郡員外博士,鐸音大振,士由遠方負芨者日眾,浮泮宮至不足以容之。在學著《春秋講義》?!盵12]卷二《名宦》正是有眾多學子的“問津”,他特作《春秋講義》,以闡發(fā)其義理[5]第一冊544。他認為,孔子所以著《春秋》,諸經(jīng)所以流傳,不是為了臧否古人,“夫子之筆削,本非為他人設”,而是為了“切近”,達到“通古今為一時,合彼己為一體,前和后應,彼動此隨”的境界。
《麗澤論說集錄》是呂祖謙在書院講課時“口授為講義”[5]第二冊269,由門人記錄,呂祖儉、呂喬年父子整理而成,其中末三卷為史記雜說,所包含的歷史教育內(nèi)容非常豐富。僅《史說》卷,便包含了紀傳編年優(yōu)缺點、讀史方法、才與德的關系、從本質(zhì)上看歷史事件、“理”與“近理”的區(qū)別聯(lián)系、人才論、為官之道等問題的討論[5]第二冊218-238。僅舉其中一例說明之:吳起為人貪財好色,而為將時則與士卒同甘苦,如何看待這種前貪而后廉的行為呢?呂祖謙認為,要透過歷史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非起前貪而后廉也,前之貪,貪財也;后之廉,貪功名也。漁人以餌致魚,非能舍餌也,欲得魚耳”[5]第二冊221。只是吳起前后所貪的東西改變了,其本質(zhì)并沒有改變。
《歷代制度詳說》為科舉考生所編,它是在流傳了150年后,才被后代門人刊刻出版。有科目、學校、賦役、漕運、鹽法、酒禁、錢幣、荒政、田制、屯田、兵制、馬政、考績、宗室、祭祀這15門,每門下又分為“制度”和“詳說”兩個部分,“制度”部分征引文獻,“詳說”是對該制度及其沿革的分析和評論,作為“家塾私課之本”影響很大。
如果說歷史教材主要還是面向書院學子的,那么像《閫范》《少儀外傳》《呂氏家塾讀詩記》等著述,可以說是面向童蒙教育的。這些著述都是結(jié)合了經(jīng)、史、子等書編撰而成。以《閫范》為例,它是呂祖謙“與其友取《易》《春秋》《書》《詩》《禮》傳、魯《論》、《孟子》,圣賢所以發(fā)明人倫之道見于父子兄弟夫婦之際者,悉筆之于編。又泛考子史諸書,上下二千余載間,凡可以示訓者皆輯之”[13]。呂祖謙把知識的傳授與禮儀制度、倫理道德教育等內(nèi)容相結(jié)合。呂祖謙注重將生動的歷史典故和先賢事例來說理,使得童蒙更易接受理解,對后世的童蒙教育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此外,呂祖謙還重視面向大眾的通俗歷史讀物編寫,《大事記》便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大事記》是較早的整理戰(zhàn)國文獻的史著之一,其體例精詳,朱熹贊其“伯恭《大事記》甚精密,古今蓋未有此書”[4]第二十一冊1204?!洞笫掠洝繁旧矸至坎⒉淮螅皇恰傲衅涫轮慷选盵5]第八冊231,其中絕大部分是《解題》和《通釋》,《解題》是“為始學者設,所載皆職分之所當知,非事雜博,求新奇,出于人之所不知也”[5]第八冊231,明確指出是為初學者所作?!洞笫掠洝吩隗w例上是一大創(chuàng)新:《大事記》是本,《通釋》是綱,《解題》是基礎,宏觀上對歷史大勢,微觀上對歷史細節(jié)把握都非常到位,有益于初學者掌握史實和研究方法。
呂祖謙在長期的治史活動與書院講學過程中,對歷史教育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歷史教育理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認為歷史教育的目的在于蓄德成己;二是在經(jīng)史關系上主張經(jīng)史并重。
首先,蓄德成己的歷史教育目的論。呂祖謙常年從事書院講學,在為書院制定的學規(guī)中,就非常重視對于學生的蓄德教育。在最早的《乾道四年學規(guī)》中,開篇即是“凡預此集者,以孝弟、忠信為本”[5]第一冊359,忠孝可說是學規(guī)的根本所在。在此之外,還闡釋了入書院學習的必備條件:“其不順于父母,不友于兄弟,不睦于宗族,不誠于朋友,言行相反,文過遂非者,不在此位。”[5]第一冊359規(guī)約可以督促學生良好道德習慣的養(yǎng)成?!肚牢迥暌?guī)約》首條也說:“凡與此學者,以講求經(jīng)旨、明理躬行為本”[5]第一冊360?!懊骼砉小?,即是要把道德準則付諸于實踐之中。此后,呂祖謙又制定有《乾道五年十月關諸州在籍人》《乾道六年規(guī)約》《乾道九年直日須知》等規(guī)約,對同學之間的往來、與親族間的交往及相應吊唁禮儀等行為作了規(guī)范,這些規(guī)約在當時都有很大的影響。學者認為,呂祖謙的學規(guī)與朱熹的學規(guī)相比較起來,“強調(diào)在儒家生活規(guī)范中體認道德修養(yǎng),是這兩種學規(guī)最基本的相似處”[1]114。
呂祖謙在治史實踐和歷史教育活動中,非常強調(diào)蓄德成己的重要性。眾所周知,古代歷史教育普遍非常重視道德修養(yǎng),往往從做人的基本規(guī)范到如何立身處事,都能在歷史教育中得到啟示。呂祖謙作為宋代史學家兼理學家,自然非常重視在歷史教育中貫徹蓄德精神。在由門人編寫的《麗澤講義》中,呂祖謙對讀史的功用作如是說:“多識前言往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而后德可蓄?!盵6]1654這就是說,通過讀史多了解“前言往行”,目的是為了“觀其用”、“求其心”,最終落實到“蓄德”上。呂祖謙教導門人的“讀史六要”,首要便是“擇善”[5]第二冊257。擇善即是從史書史料中選出有益于綱常教化的事例來教育學子。呂祖謙一直擔心“但恐擇善未精,非特自誤,又復誤人”[5]第一冊395。因而親自從《左傳》《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書中節(jié)錄出史實事例,教導學子如何在史書中“擇善”,體會義理思想。對《春秋》這樣亦經(jīng)亦史的經(jīng)典,他提出“學者當深觀《春秋》,以察天理人欲之辨”[5]第一冊559。
在呂祖謙看來,德行的優(yōu)劣是比才能、智力更重要的素養(yǎng),對于社稷而言,“獨恐希進之人,不足測知圣意之缊,妄意揣摩,詆排儒學。智力足以控制海宇,不必道德;權(quán)利足以奔走群眾,不必誠信;才能足以興起事功,不必經(jīng)術(shù)”[5]第一冊54。故而他教導學生:“看史非欲聞見該博,正是要‘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大抵事只有成己、成物兩件?!M者,事也’?!断蟆分拐f‘振民育德’。前時亦嘗作六事看,如儆戒、擇善、閫范、議論、處事、治體,要之止是兩件。然兩事又卻只是一個‘成’字。史亦難看,須是自家鏡明,然后見得美惡;稱平,然后等得輕重。欲得鏡明、稱平,又須是致知格物?!盵5]第二冊259讀史的目的是要“蓄德”,要點就是“成己”、“成物”。他解釋“成己”是完善自身,“成己”之后,自然“見得美惡”;“成物”是指成就外物,知道事情輕重?!俺杉骸?、“成物”的概念來源于《中庸》,朱熹認為“成己”是“成”的第一階段,這是不斷完善自身的過程,“成己”之后,“誠雖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則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14],在“成己”的基礎上,把所得用于認識、作用于外在世界,達到化育萬物的境界。呂祖謙在此認為讀史的基礎是要“成己”、“成物”,做到這兩點又需要格物致知,不斷修煉。
呂祖謙把歷史教育作為載體,從中總結(jié)出有益于道德教化的思想,以期達到“成己”的教育目的。宋代理學思潮影響下,史書的講授和編纂都有明顯的義理化傾向,義理化傾向的目的是期望有益于風俗教化,重振倫常綱紀。呂祖謙在《讀書記》中寫到:“讀《詩》及《書》以涵養(yǎng)性情。每念古人君臣父子之間,反覆規(guī)誨,詞意懇惻,想見當時忠厚氣象。使人感動,為之出涕。觀《春秋》見圣人之于治亂、名義之間,凜乎其不可犯也。使是法也得行于其間,則三垣、六卿,何足道哉!及參于《左氏傳》,見一時良大夫能持友其國者,又皆一出于禮,而國之安危,人之壽夭,又皆以禮觀之,然后喟然嘆曰:甚哉!禮之大者,國之天,民之命也?!盵5]第一冊870呂祖謙從讀史中看到的,是君臣父子間的“忠厚氣象”,是圣人大道行于世的“凜乎其不可犯也”,是良大夫持國以禮的倫理綱常,呂祖謙為之神往。
其次,經(jīng)史并重的經(jīng)史關系論。在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經(jīng)史關系非常密切。宋代理學背景之下,經(jīng)史關系理論普遍具有重經(jīng)輕史、榮經(jīng)陋史的傾向。相比較而言,呂祖謙的史學特色更為濃厚,其論經(jīng)史關系,卻秉持經(jīng)史并重的觀點,而這,也正是他的教育活動之所以重視歷史教育的原因所在。
一方面,呂祖謙作為理學中人,自然強調(diào)讀經(jīng)明理,肯定經(jīng)學的重要性。有學者認為,“呂祖謙雖然不被《宋史》列入‘道學列傳’,并且鮮為現(xiàn)代學者所論及,但從12世紀60年代末期到1181年他去世的十幾年里,他其實是道學最重要的領袖”[1]82。呂祖謙與張栻、朱熹在當時道學群體中很有影響力,朱熹在呂祖謙的祭文中說到:“往歲已奪吾敬夫(張栻),今者伯恭胡為又至于不淑耶?道學將誰使之振?”[4]第二十四冊4080在呂祖謙所生活的時代,道學與道學群體面臨諸多挑戰(zhàn),呂祖謙甚至認為,登門求學的學生都受此感染:“雖有教無類,然今日此道卑微,排毀者舉目皆是,恐須謹嚴也。”[6]1664他在教學中,要求學生做到“明理躬行”。呂祖謙一生重視經(jīng)學研究,著有《東萊書說》《古周易》《周易音訓》《周易系辭精義》《呂氏家塾讀詩記》《左氏博議》等經(jīng)學著作,還與朱熹共同編修理學著作《近思錄》。
另一方面,呂祖謙認為經(jīng)學的發(fā)展是離不開史學的,不但可以以史證經(jīng),而且需要以史求理。呂祖謙認為,史學自身所具有的真實性,是經(jīng)學闡發(fā)義理的依據(jù),“簡編失實,無所考信,則仲尼雖欲作《春秋》以示萬世,將何所因乎?無車則造父不能御,無弓則后羿不能射,無城則墨翟不能守。大矣哉!史官之功也”[5]第六冊183?!洞呵铩纷鳛槭窌?,經(jīng)孔子之手修訂而成為萬世不易的經(jīng)典,但呂祖謙大膽地認為,即使是孔子所作的《春秋》,能流傳萬世的關鍵在于其記載的真實可信,就如造父無車就不能發(fā)揮御車之術(shù),后羿無弓便不能射日,墨子無城便無物可守。呂祖謙還主張從史書的興衰得失中求得義理。朱熹批評呂祖謙推崇司馬遷:“圣賢六經(jīng)垂訓,炳若丹青,無非仁義道德之說。今求義理,不于六經(jīng),而反取疏略淺陋之子長,亦惑之甚矣?!盵3]2592對呂祖謙求義理于史書中的作法,朱熹很不以為然,他認為學習義理要從“圣賢六經(jīng)垂訓”中得出,貶低司馬遷的史學是“疏略淺陋”之學,呂祖謙則認為司馬遷“消除得血氣,雖董仲舒亦不能及”[5]第七冊1。在如何評價司馬遷的問題上,折射出呂祖謙在經(jīng)史關系上重視史學的一面。呂祖謙還從經(jīng)學源頭論經(jīng)史關系,認為“六經(jīng)”與史著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六經(jīng)”就是上古時代的史料,“看《詩》即是史,史乃是事實。如《詩》甚是有精神,抑揚高下,吟詠諷道,當時事情可想而知”[5]第一冊729,打破了經(jīng)學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性,可以說是“六經(jīng)皆史”說的開端。
呂祖謙在長期從事歷史教育過程中,積累了很多歷史教育方法,具體來講,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讀史需識“統(tǒng)體”、“大綱”。古今歷史千變?nèi)f化、錯綜復雜,如何把握自然需要方法。呂祖謙認為,讀史的關鍵首先是要識得“統(tǒng)體”、“大綱”。他說:“看史要識得時節(jié)不同處,春秋自是春秋時節(jié),秦、漢自是秦、漢時節(jié)。”[5]第七冊2這里所謂“時節(jié)”,即是指時代。認為讀史首先要了解時代和把握時代特點,也就是“春秋自是春秋時節(jié),秦、漢自是秦、漢時節(jié)”,不能不顧時代背景。呂祖謙也用“統(tǒng)體”這個概念來說明時代特點,肯定了解時代特點的重要性。他說:“讀史先看統(tǒng)體,合一代綱紀風俗消長治亂觀之。如秦之暴虐,漢之寬大,皆其統(tǒng)體也。其偏勝及流弊處,皆當深考。復須識一君之統(tǒng)體,如文帝之寬,宣帝之嚴之類。統(tǒng)體蓋謂大綱,如一代統(tǒng)體在寬,雖有一兩君稍嚴,不害其為寬;一君統(tǒng)體在嚴,雖有一兩事稍寬,不害其為嚴。讀史自以意會之可也。至于戰(zhàn)國、三分之時,既有天下之統(tǒng)體,復有一國之統(tǒng)體,觀之亦如前例。大要先識天下統(tǒng)體,然后就其中看一國之統(tǒng)體,先識一代之統(tǒng)體,然后就其中看一君之統(tǒng)體。二者常相關也?!盵5]第一冊561在這段話中,呂祖謙強調(diào)讀史必須要了解“統(tǒng)體”,也就是一個時代的大格局,并且“深考”這種大格局的形成與特點。在呂祖謙看來,對于“統(tǒng)體”的考察,可以分別從空間和時間入手,從空間而言,有天下統(tǒng)體和一國統(tǒng)體之分;從時間而言,有一代統(tǒng)體和一君之別??疾斓姆椒ǎ纫纱蠖?,逐漸細微,又要注意大小之間的關聯(lián)。
呂祖謙又明確說,所謂“統(tǒng)體”,也就是“大綱”??创缶V就是要看總體,“看史書事實,須是先識得大綱領處”[5]第七冊2。也就是說,抓住了大綱領,也就抓住了時代總體特點。大綱一方面不受細節(jié)左右,所謂“如一代統(tǒng)體在寬,雖有一兩君稍嚴,不害其為寬;一君統(tǒng)體在嚴,雖有一兩事稍寬,不害其為嚴”;一方面又有助于進一步去了解細節(jié),抓住了大綱,“則其余細事皆舉”。究竟哪些內(nèi)容屬于“大綱目”?呂祖謙在教人讀史時說:“如不嗜殺人,如恤力役,如賑兇荒,如納諫諍,如幸大臣第,其中仁厚寬恤,固結(jié)人心,維持國勢處皆是,此是大綱目?!盵5]第二冊246而這些內(nèi)容,往往會影響到“一代綱紀風俗消長治亂”。讀史識大綱,就是要識得一代治亂興衰之因。在讀《左傳》時,呂祖謙就明確指出《左傳》的“大綱”即是子貢的一句話:“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盵5]第七冊1-2他認為《左傳》記載的史實是上有“先王遺制之”,下又見“后世變遷之所因”[5]第七冊2,子貢的這句話,即是很好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大綱領”。
呂祖謙認為,讀史識“大綱”,還需要看“機括”。他說:“既識統(tǒng)體,須看機括。國之所以興所以衰,事之所以成所以敗,人之所以邪所以正,于幾微萌芽時察其所以然,是謂機括?!盵5]第一冊561這里所謂看“機括”,即是要人們懂得見微知著的道理。歷史之大綱,亦即關乎歷史成敗的各種因素,其形成都不是一早一夕的,讀史不但要了解歷史的成敗,還要進一步了解導致成敗的各種因素的起因,如果能從“幾微萌芽時察其所以然”,才能夠真正做到防微杜漸。呂祖謙的“機括”論,具有防患于未然的意識,對于總結(jié)歷史治亂興盛有重要思想啟示作用。
第二,讀史需注重次序和詳略。史書數(shù)量汗牛充棟,內(nèi)容難易不一,如何閱讀,必須注重次序和詳略。首先,讀史要有次序。呂祖謙認為:“觀史先自《書》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鑒》,欲其體統(tǒng)源流相承接耳?!盵5]第一冊395讀史要從最早的史書《尚書》開始讀,再讀《左傳》和《通鑒》,這樣在時間上就有個相承接的次序。又說:“史當自《左氏》至《五代史》依次讀,則上下首尾洞然明白。至于觀其他書,亦須自首至尾,無失其序為善。若雜然并列于前,今日讀某書,明日讀某傳,習其前而忘其后,舉其中而遺其上下,未見其有成也?!盵5]第一冊715-716這里呂祖謙指出了讀史的兩個問題:一是讀史應以時間先后為序,通讀下來;二是讀史不能“雜”,“雜”既包括次序有失,也有胡亂擇書的意思。
其次,讀史要有詳有略。史書浩博,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都一一詳讀,這就需要有所選取,有的要精讀,有的則可以大略知曉。呂祖謙說:“學者觀史各有詳略,如《左傳》《史記》《前漢》三書皆當精熟細看,反覆考究,直不可一字草草?!盵5]第七冊1而對于馬、班以下史家,他認為“皆無史法”[5]第七冊1,只看個始末大概即可。在呂祖謙看來,編年體的《左傳》和紀傳體的《史記》《漢書》是歷史撰述的典范之作,學者讀史,對這些經(jīng)典史著必須要詳細閱讀,“不可一字草草”,只有這樣,才能深知其意。至于馬、班以下歷代正史,呂祖謙認為“皆不得史法”,在歷史撰述上并沒有什么突破,只是一種沿襲,故而大略看看即可。同樣都屬于詳讀的史書,也要區(qū)別對待,不能一概而論。道理很簡單,因為這些史書結(jié)構(gòu)、書法、詳略皆有不同,讀史者必須區(qū)別對待。如“看《史記》又與看《左傳》不同,《左傳》字字縝密,《史記》所載卻有歲月差互、先后不同處,不似《左傳》縝密。只是識見高遠,真?zhèn)€識得三代時規(guī)模。此學者所當熟看”[5]第七冊1。呂祖謙尤其推崇《左傳》,他通過對其中細節(jié)的考究,得到很多很重要的結(jié)論。如他通過計算周朝將領的名字,證明周朝王室的軍隊確實越來越少[1]99。他認為《資治通鑒》體大思精,很好地反映了歷史的興衰之變:“獨《資治通鑒》用編年法,其志一人一事之本末,雖不若紀傳之詳,而國家之大體,天下之常勢,首尾貫穿。興廢存亡之跡可以坐炤。此觀史之咽會也?!盵5]第一冊870讀史者應當對此格外留心。
第三,讀史需“作有用看”。讀史的目的在于吸取過去史實中的經(jīng)驗教訓,來解決當下的社會政治問題。呂祖謙批評時人讀書不講致用的傾向,“今人讀書,全不作有用看。且如人二三十年讀圣人書,及一旦遇事,便與閭巷人無異,或有一聽老成人之語,便能終身服行,豈老成之言過于《六經(jīng)》哉?只緣讀書不作有用看故也”[5]第二冊254。如何做到讀史以致用,他提出:“教國子以三德三行,立其根本,固是綱舉目張,然又須教以國政,使之通達治體。古之公卿,皆自幼時便教之,以為異日之用。今日之子弟,即他日之公卿,故國政之是者,則教之以為法;或失,則教之以為戒。又教之以如何整救,如何措畫,使之洞曉國家之本末源委,然后他日用之,皆良公卿也。自科舉之說興,學者視國事如秦、越人之視肥瘠,漠然不知,至有不識前輩姓名者。一旦委以天下之事,都是杜撰,豈知古人所以教國子之意。然又須知上之人所以教子弟,雖將以為他日之用,而子弟之學,則非以希用也。蓋生天地間,豈可不知天地間事乎!”[6]1656
呂祖謙認為,德行教化只是“立其根本”,還需要“教以國政,使之通達治體”。因為今日學子便是明日社稷之才,如果不通過讀史來學習“國政”,不知曉政治制度的得失與演變,那將是一種無用之學。希望通過讀史來知曉“天地間事”,認為這才是讀史的真正目的之所在。故而他會發(fā)出“蓋生天地間,豈可不知天地間事乎”這樣的感慨。對學子不曉前言往行,呂祖謙是痛心疾首的。在《歷代制度詳說》“田制”目下,他考查了從井田制開始的歷代田制,感慨“今世學者,坐而言田制”[5]第九冊118。認為田制的實行要依據(jù)實際情況,不能盲目倡導三代的井田制。學而有用,是呂祖謙歷史教育的根本所在:“百工治器,必貴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為也。學而無所用,學將何為也邪?”[5]第二冊263器皿無用,工匠就不會去制作,學習無用,便失去了意義。他曾把學問比作“藥山”,學者如果不會從中采擷以為己所用,那不過是博聞強記而已,“壺丘子問于列子曰:‘子好游乎?’列子對曰:‘人之所游,觀其所見;我之所游,觀其所變?!丝扇∫詾榭词分ā盵5]第二冊218。
如何做到“觀其所變”來達到“為己所用”?呂祖謙提出“觀史當在其中”的觀點。呂祖謙說:“大抵看史,見治則以為治,見亂則以為亂,見一事則止知一事,何取觀史?當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火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如何處之?如此觀史,學問亦可進,知識亦可高,方位有益。”[5]第二冊218他認為讀史不能如隔岸觀火,不假思索,而是應該設身處地,想想如果自己遇到此事當如何處理,再拿史書來對照,這樣學問和知識都能提高。這樣讀史,有助于了解歷史人物和事件,并在此基礎上吸取人生的智慧。
呂祖謙出生于中原文獻世家,呂氏家族從六世祖呂公著起,被列入《宋元學案》的呂氏家族成員有17人,家學深厚,形成了從呂公著到呂祖謙的完整學術(shù)傳承,“中原文獻之傳,獨歸呂氏,其余大儒弗及也”[6]1234。在家學傳承的基礎上,到呂祖謙時形成了“呂學”,與同時代的朱學、陸學鼎足而三,“三家同時,皆不甚合。朱學以格物致知,陸學以明心,呂學則兼取其長,而復以中原文獻之統(tǒng)潤色之”[6]1653。這里所謂“中原文獻之統(tǒng)”,其實是體現(xiàn)了呂學重史的特色。誠如學者所言,“呂祖謙由經(jīng)入史,通過對歷史著作的匯詮和撰寫,闡發(fā)其理學思想,形成呂學的獨特風格,同時亦開啟了‘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浙東之學’新路數(shù)”[9]17。呂祖謙的重史特色,既表現(xiàn)在其撰述的大量歷史著作上,也反映在其重視歷史教育上。正是重視歷史教育,從而使其重史理念得以代代相傳,最終形成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之獨樹一幟的治學路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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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6.015
程源源(1993—),女,安徽無為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史學史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16JJD770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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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7)06-0083-06
2017-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