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詩韻
一
梅雨時節(jié),整個鎮(zhèn)子像被泡在水缸里,濕答答的。她懷抱著幾本書急匆匆地往家趕,身旁的女伴絮絮叨叨地說:“新來的國文先生好生厲害,昨日在大會上當面批駁校長,校長臉都綠了,那場面真是難得一見!”她敷衍地“嗯”了一聲,心想,自己不過請了兩日病假,怎么感覺這風向都變了?女伴還在念叨:“不過那先生真像是古畫里走出來的人物……”
隔日,她見到了傳言中的先生,果真是不食人間煙火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仿佛天生就是為“君子”二字而生的。
一次上課,先生道:“流言可畏,能顛倒是非,置人于死地。”她不假思索地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毕壬秮眢@訝的目光。后來先生對她漸漸地關(guān)照起來,不時地借給她書看,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冬至的時候,她的父親過世了。她幾日不吃不喝,跪倒在父親靈前,再也無力慟哭。有腳步聲漸漸走近,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節(jié)哀?!睖I意又涌上來,她抬頭,先生正擰眉望著她,目光沉沉,一眼望到她心底,而后又說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弊詮姴幌ⅰ恢?,奮斗不息,就像先生一樣。
二
紙上光陰短,檐外日色薄。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原本平靜的鎮(zhèn)子呼啦啦沸騰起來,日本人打進來了,先生不見了。
哪里都尋不到先生的影子。她慌了神,但依舊每日在鎮(zhèn)上尋找。鎮(zhèn)上漸漸有了流言,有人說在日本人的軍隊里看見了先生?!跋氩坏桨。粗鴥x表堂堂的人,怎會走這樣的路?干出這種事,賣國賊!”人們義憤填膺。在瘋長的流言前,一切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后來她索性不出門了,整日在家中寫著“天行健”。
像是老天爺開的玩笑,先生不久后隨著國民黨的部隊回到了鎮(zhèn)上,說是他打入日軍內(nèi)部,傳遞了不少消息出來,陸司令重獎了他,還要給他開慶功宴。她聽聞,頓覺心口上的大石頭落了地,忙把以前寫的字都卷起來,興沖沖地去尋先生。
“哎,聽說了吧,那個教書先生,今天要在市集上處刑呢!”“???他不是功臣嗎?”“見鬼的功臣呢,在慶功宴上一杯酒把陸司令毒死了!”兩位老者的對話讓她愣在了原地,手一松,紙張被風吹落,飄零如瀕死的蝶。
“真是誤入歧途啊……”老者猶自嘆息。
三
她看著先生消瘦的身形,極力忽略他手上的鐐銬。先生的眉眼間透著隱隱的戾氣,已不再是往日溫潤的模樣。
“先生,你……”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先生看著她,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陸齊滅我滿門,我殺他償命,何錯之有?”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她勾唇輕笑,笑得心口發(fā)苦。原來先生走的一直是心中的復仇之路,哪怕在世人眼中那是歧途末日。世事紛擾,墜佛入魔的又豈止先生一個?冤冤相報何時了,唯愿君黃泉路上安好。
四
歲月悠悠,看朱成碧。她坐在椅上輕輕闔上眼。那一年的初夏,先生問起她今后的理想,她歪頭認真地答道:“跟先生一樣?!毕肓讼胗盅a充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毕壬樕系谋砬榭床淮蠓置鳎老≌f了句什么,她沒聽清,問:“什么?”先生卻不再答了。
“我若走的是歧途,你還愿意跟隨嗎?”
“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