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洛琪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這個女人一個月斷斷續(xù)續(xù)總有半個月不在家。

我怕她！“你看看你，都多大了，東西還到處亂擱！還嫌家不夠亂？你就不能給我省省心？”她每次回到家﹐總會指責我，這里做得不好﹑哪里不讓她省心。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倚著門框，呆呆地看著她收拾這個并不常回來的地方，抿著嘴一言不發(fā)，然后爭取在下一次她離開時把這里弄得更亂。是的，我害怕她指責我、兇我，甚至因此動手打我！但我又是那么地舍不得她離開。她每隔幾天便會回來洗衣服、打掃家、收拾干凈便又走了。在四五歲的我看來，她回家或許就是為了打掃房子，那如果房子亂，她或許就得多打掃幾天，那我就能多見她幾日。我也想在每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摟著她的脖子叫一聲“媽媽”?？墒锹匚野l(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她的離開很有規(guī)律，總是五天在家、五天不在家，不管家務是否做完了，總是這樣。后來有一天爸爸帶我來到一個叫做“站臺”的地方，他說在那可以見到媽媽。于是，我親眼看見一個綠色的、巨大的、還會叫的妖怪把她裝進肚子里帶走了，除了哭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原地扯開嗓子哭。從那時起我就討厭上一種顏色——綠色，再后來，我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懂事，終于了解了有一種職業(yè)叫列車員，列車員要在火車上工作，為乘坐火車的旅客服務。她就是一名列車員。因此，火車走她也走，我開始理解她而不再故意把家搞得亂糟糟，可我對綠色的厭惡卻一點也沒變。以至于后來的一天，她帶我逛街，看到一身綠色的小迷彩服，她說我穿起來一定精神，很好看，便要買給我。“老板能便宜些吧？”“不行，我這也不是大商場，要價本來就低，不能再降了！”“那你給拿一套我給她試試?！蔽揖髲姷貟暝?，就是不試穿，老板不耐煩地嘟囔著：“這孩子真不聽話！”她很煩躁地拍了我一巴掌?！澳氵@個孩子怎么這么煩人！給你買衣服呢，你還來脾氣了？我讓你倔！讓你倔！”我被杵了好幾下，嗚嗚嗚地哭著被她扯出了商場，坐在車后座上的我越哭越傷心，騎了一段路后她忍不住又下了車：“你咋還哭？有完沒完？”看樣子還準備伸手打我，我抽抽搭搭地哭著：“我不喜歡火車的顏色，它總是把我的媽媽帶走……嗚嗚嗚……”她舉起的手停留在了半空，良久：“別哭了，走吧。”她伸手抹了抹我臉上的淚水，抬頭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她眼睛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滑動。

日子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過著。在十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精美的禮物，一盒高級水墨筆。我不知該畫些什么，但是總該畫些什么吧，看了看家里可描畫的就只有墻上的一本掛歷了。我忽然靈機一動，把媽媽在家的日子都用彩色筆描一遍，不在的日子都用黑筆劃掉，再在那些用彩色筆描過的日子上畫上云朵、小花之類的，終于有一天在她急忙要看日期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杰作，她一怒之下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好好的東西，就讓你畫成這樣！有那時間練練字啥的，咋跟小嬰兒似的涂開鴉了？”我默默地轉過了臉，后來她才回過味，原來日歷變成這樣是有原因的。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總是做錯事，她總是指責我，我總在哭。但是天知道我是有多么地需要她。那一年開家長會，我站在班門口等我的家長等了很久，看著周圍的同學左手牽著媽媽右手牽著爸爸笑嘻嘻地走進班里，再看看自己的雙手空蕩蕩，突然便覺得不知所措，只好把雙手插進兜里?！澳愕陌职謰寢屖裁磿r候來呀，老師要開始講嘍！”“來……馬上就來……”看著面前空蕩蕩的街道，我小聲地答道，突然，路對面冒出一個人來，個子不高，穿一件紅色T恤，圓滾滾的肚皮把衣服撐得滿滿的，脖子后面的兩咕嚕肉清晰可見。等走近一看，此人滿頭大汗，就連鼻尖上都沁著油光，衣服也被汗浸濕了一大半，呈半透明狀貼在身上。一邊搓著手一邊堆起臉上的肉憨笑道﹕“對不起，爸爸來遲了?！薄皨寢屇?？”“媽媽今天替同事的班，提前一天走車了?！薄芭??！毙睦锓浩鹨魂囀?，來的要是媽媽就好了，干凈又美麗的媽媽。這還不算什么，最讓我失望的是我十四歲生日那天，或許這些在現(xiàn)在看來都不算什么，可對于一個孩子而言，一年中最令人興奮的日子應當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吧！可我生日那天不僅沒有吃到提前說好的蛋糕，就連說好陪我過生日的爸爸、媽媽也都不在。我打開儲物柜，連泡面都吃光了……無奈之下，我準備自己動手用掛面為自己做一碗長壽面，我回憶著媽媽做面的樣子，有湯、有面、有雞蛋，還有油。參照著這個樣子，我打開煤氣先往鍋里倒了大半鍋水，又把掛面都擱進去，再滴幾滴油——結果沒想到油桶那么重，一不小心倒進去好多。不過沒關系，媽媽做飯時說油多些香，再撒把鹽，等鍋里咕嘟咕嘟冒泡了我才想起忘了放雞蛋，又急忙從冰箱里拿出一枚雞蛋敲碎了殼扔進鍋里去，這一切都做好了我便站在鍋邊等，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后，我想面應該熟了，便關了火，把面撈到碗里再盛上一些湯，端上了桌，看著偌大的餐桌上只擺著一碗面條，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挑起幾根面送進嘴里嚼，沒熟，又黏又粘牙，還有一股子生油味道，我心里酸酸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心想干脆就把雞蛋撈著吃了吧，可是找遍了全鍋，卻始終沒有那顆雞蛋的蹤影，奇怪，我明明放了一顆雞蛋進去的呀，我一邊落淚一邊翻找，似乎有一些絲絲縷縷的痕跡，最終卻什么也沒有吃到。我沖著那一碗面條，哭了個一塌糊涂！平常的日子我可以不計較，可為什么連我的生日都不能陪陪我呢？那天我沒有吃上飯，爸爸加班回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并且他好像忙得已經(jīng)忘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有了一個要好的伙伴，她叫薩日娜，我們倆是同班同學，她是個很安靜的女孩，不愛說話，但這一次母親似乎是更過分了，她了解了薩日娜的家庭情況之后就鄭重地告訴我少跟那個女孩子接近，理由很簡單：“薩日娜是單親?！焙呛?！她是單親？人格有問題？那我呢？我倒是雙親，還不是一樣沒人管？還不是和她一樣缺親少愛的？我在心里醞釀著分辯的理由，最終卻沒有說出口，盡管她虧欠我那么多，可我還是不想讓她生氣。

“她虧欠我！”我是這樣想的。我從小就是一個比較懂事的孩子，從不撒嬌，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是撒嬌也得不到的，就如那年我高考：“媽媽，這趟不走了行嗎？我就要考試了，留下來陪我吧?！薄芭闵叮呖嫉氖悄?，又不是我，我陪你又能有什么用！”我定定地看著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退回到自己的房間。是，高考考的是我，可別人的爸爸媽媽為什么都能陪在她們身邊呢？我感覺好失落，感覺那么無助，這么難的事她居然叫我自己面對！回想從前，這么多年，太多太多關于我的很重要的場合，她都缺席了，盡管她或許也不想這樣，但是，我恨她！我覺得在我童年的時光里她忽略了我。就在高考后的一天，我和幾個高中閨蜜一起先斬后奏去了西藏！在她得到消息后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萬分著急，而是非常平和地打電話和我說：“人總是要長大，借這個機會自己出去闖闖也好?！蔽乙财胶偷貞睦飬s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罷了！我對她來說或許從來就不重要吧。

半個月之后我回到了家，竟詫異地發(fā)現(xiàn)她瘦了，感覺也蒼老了許多，兩邊鬢角有了絲絲縷縷的白發(fā)，后來聽我爸爸說，知道我出逃的那個晚上她整宿都沒有睡，接下來的日子經(jīng)常失眠，我似乎是報復了她對我的忽略，但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就在想，或許她對我不是不愛，而是很愛，不然她不會在我熟睡的時候親吻我的臉，也不會那么刻意地關心我跟什么人交往吧……

就是這樣，我和這個女人彼此相愛了這么多年，盡管我們沒能像大多數(shù)的母女那樣朝夕相伴，但我們對彼此的愛一定不比她們淺。

轟隆隆的火車上，一位列車員正彎著腰在打掃車廂衛(wèi)生，我下意識地拾撿起了自己周圍的垃圾，把它們?nèi)舆M了垃圾桶里，這么做并不是我有多么高尚，只是我知道，此時此刻，她或許就是這樣彎著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