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娜 張祝平
(南通大學 文學院,南通 226019)
1735年,《趙氏孤兒》作為第一部外傳的中國戲曲第一次在法國出版,此后,歐洲掀起一番翻譯中國戲曲的熱潮,《西廂記》《竇娥冤》《灰闌記》《漢宮秋》《救風塵》《琵琶記》《牡丹亭》等許多中國戲曲被外國人所熟知。自陳季同(晚清駐法國使臣)所著的《中國人的戲劇》(1886)以來,許多歐洲人相繼寫書介紹中國戲曲,此后,陸續(xù)有西方人寫書介紹中國戲曲的發(fā)展,如英國人威廉姆(William Stanton)的《中國戲劇》(The Chinese Drama,1899)、莊仕敦(R.F.Johnson)的《中國戲劇》(The Chinese Drama,1901)、朱家健的《中 國戲 劇》(The Chinese Theatre,1922)、凱特·巴斯(Kate Buss)的《中國戲劇研究》(Studies in the Chinese Drama,1922),可見,中國戲曲及相應(yīng)介紹書籍很早就被翻譯傳播到歐洲,而美洲大陸上卻很少有人對中國戲曲密切關(guān)注。而美國較早系統(tǒng)地介紹中國戲曲的書要數(shù)祖克(A.E.Zucker)的《中國戲劇》(The Chinese Theatre)。祖克在撰寫《中國戲劇》時,開始有意接受中國人的思想,并將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胡適的戲曲理論作為寫作的依據(jù)。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中國正處于政權(quán)交替之際,許多西方人士相繼踏上神秘的遠東大陸,力圖完成自身所肩負的使命。不少人獲得了本國及他國(主要指美國)的不同程度的資助,他們歸國后,所著的與中國相關(guān)的文字資料與圖片資料,為后人從另一個角度去回顧和分析中國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一些事物、發(fā)生的一些事件,提供了寶貴的素材。《中國戲劇研究》的作者凱特·巴斯和祖克正是這一時期來到中國,開始了對中國的研究,形成了對中國的一些認識。
祖克的《中國戲劇》和凱特·巴斯的《中國戲劇研究》分別由美國波士頓四海出版社和波士頓利特爾布朗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中國戲劇研究》出版于1922年,比《中國戲劇》早三年。但是,凱特·巴斯對于中國戲曲的介紹更多地出于其對中國戲曲的熱忱,許多內(nèi)容僅是粗略介紹,有很多不清晰之處與作者的主觀判斷,而祖克作為美國馬里蘭大學比較文學的教授,又曾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英語助教,對于中國戲曲的介紹更具系統(tǒng)性,資料來源也更加可靠,論證更加有理有據(jù)。此外,祖克出版的書籍有《英文泰西文學文藝復興時代文選》(Western Literature Volume III:The Renaissance,1923)、《中國戲劇》(The Chinese Drama,1925)、《浪漫主義運動時期西方詩歌選集》(Western Poetry: The Romantic Movement,1950)、《十九世紀中期西方詩歌選集》(Western Poetry:The Middle Nineteenth Century,1950)。
祖克在中國期間也接觸了許多與古典戲曲相關(guān)的人物、書籍以及劇院。如他在序言中所說:“我在東方的這些年中,曾幾百次地拜訪中國劇院,其間獲得了很多朋友有效的建議。Soong Tsung-faung教授最先介紹我欣賞這精彩有趣的表演,在交流和信件來往中,胡適對此的討論讓我很受啟發(fā)。中國的Lucius Porter教授對他讀過的手抄本提供了許多有用的建議……從我這里學習索??死账购蜕勘葋喌膬蓚€學生Huang Ke-k’ung和Jung Tu-shan,也為我介紹了許多有關(guān)中國舞臺的東西。最后,我想感謝Chang Ziang-ling先生和其他票友讓我熟識了非專業(yè)的舞臺?!保?]xii其中就提到了他與胡適等中國學者之間的戲曲交流,另外,祖克還從自己的兩個學生那里那里了解中國戲曲舞臺的概況。除了與這些學者學術(shù)上的交流以外,他還經(jīng)常流連于中國的劇院,結(jié)識了一些票友,并且親自感受業(yè)余舞臺與中國戲曲的魅力。祖克在序言中還提到:“王國維先生最近編輯了一本戲劇目錄,通過這本目錄,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戲曲的數(shù)量一直在不斷增長”[1]ix以及文中多次提到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考》,可見,他對王國維的相關(guān)戲曲理論也有所涉獵,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考》也是其寫作《中國戲劇》的重要參考資料之一。
祖克在《中國戲劇》中還提到,原本寫作此書的目的是為了將其獻給自己的妻子Lois Miles。他在序言中提到,雖然早在1735年杜赫德作為第一個研究翻譯中國戲曲的人,就已經(jīng)在其出版的書中介紹了元代戲劇,此后,在19世紀,許多其他學者也翻譯了許多中國戲曲并對戲曲舞臺進行了多樣化的描述,但是,由于中國人對其戲曲史沒有系統(tǒng)的整理,外國學者也沒有相關(guān)的研究著作。[1]ix因此,作者嘗試依據(jù)自己的知識及對北京的了解寫出這本介紹中國戲劇發(fā)展的書,借此提醒在這個領(lǐng)域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如果書中的理解和錯誤能夠使那些有能力的學者寫出一部關(guān)于中國戲曲的著作,那么這本書也就達到了作者的目的。
祖克在介紹中國戲曲的發(fā)展史時,對于主要的元雜劇以及清代最著名的《長生殿》《桃花扇》都能準確把握,但在介紹明代戲曲時,沒有提到當時“幾令《西廂》減價”的《牡丹亭》,反而只介紹評析作于元代的《琵琶記》。而祖克將其歸為明代戲曲,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其雖產(chǎn)生于元末,但真正興盛卻在明初,明人更愛南曲,《琵琶記》作為南戲始祖,祖克就自然將其歸于明代戲曲了;另一方面,祖克更加看重該戲曲在明代流傳的廣度和影響的深度以及是否更能代表明代人們的生活與普遍的思想,因此,祖克將《琵琶記》放在明代戲曲部分介紹就不足為奇了。
明代初期由于統(tǒng)治者實行思想專制,《琵琶記》《伍倫全備記》《香囊記》廣為流傳,明代中期,尤其萬歷以后,思想界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牡丹亭》風行一時,此后還有其他思想解放的戲曲問世。明代產(chǎn)生的戲曲很多,而祖克在介紹明代戲曲時,僅僅就《琵琶記》進行專章介紹評析,與《中國戲劇》幾乎同時期的美國人介紹中國戲曲的書籍《中國戲劇研究》,則是既提到《牡丹亭》也提到《琵琶記》。祖克在明代南戲部分只選取作于元代的《琵琶記》進行專論,筆者認為原因是多方面的:《琵琶記》很早就有了譯本,為祖克閱讀、選取評析提供了客觀條件上的支持;此外,他還受王國維、胡適等人的思想影響,懷著對中國傳統(tǒng)觀念、宗教與樂器的好奇,選取《琵琶記》進行專論有其合理性。
首先,我們來探討《琵琶記》的流傳概況。朱元璋統(tǒng)一中國后,一方面懾于“民急則亂”的歷史教訓,注重經(jīng)濟的恢復和發(fā)展;另一方面,在政治上鞏固皇權(quán),表現(xiàn)在思想領(lǐng)域就是極力倡導孔孟道學和程朱理學,實行八股取士。明代的文化專制為文學藝術(shù)的發(fā)展設(shè)置了重重阻礙,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榜文云:“在京軍官軍人,但有學唱的,割了舌頭。倡優(yōu)演劇,除神仙、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不禁外,如有褻瀆帝王圣賢,法司拿究。”[2]從以上榜文中,官方對待戲曲可窺一二:戲曲被嚴格規(guī)范化,唱戲曲的人也有明確的群體,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對待戲曲內(nèi)容的規(guī)定,所有的戲曲都是要符合禮法、符合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雖然到16世紀中后期,即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社會經(jīng)濟及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都出現(xiàn)了某種試圖突破傳統(tǒng)的強烈沖擊力,提倡以情勝理的戲曲大量產(chǎn)生,但明代初期朝廷統(tǒng)治者從功利角度出發(fā)提倡的《琵琶記》等戲曲以其感人的筆觸同樣流傳下來。朱元璋曾這樣激賞《琵琶記》:“五經(jīng)、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且“日令優(yōu)人進演”。正是統(tǒng)治階層這種強硬立場,強有力地促進明前期戲劇創(chuàng)作“道學風”的形成,也使《琵琶記》家喻戶曉、廣為流傳。
盡管明中期思想解放,在“王陽左派”的影響下,戲曲更多地贊頌與理學的對抗,出現(xiàn)一批如《牡丹亭》之類的戲曲,并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如王世貞在《曲藻》中這所說:“則成所以冠絕諸劇者,不為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體貼人情,委曲必盡;描寫物態(tài),仿佛如生;問答之際,了不見扭造:所以佳耳。至于腔調(diào)微有未諧,譬如見鐘、王跡,不得其合處,當精思以求諧,不當執(zhí)末以議本也?!保?]《琵琶記》憑借其人情盡致、物態(tài)逼真、問答自然,在民間依舊不減其影響力。
隨著戲曲的翻譯外傳,《琵琶記》也較早流傳到歐洲,筆者主要根據(jù)江棘的《1919—1937:海外推介與中外對話中的戲曲藝術(shù)》整理了早期《琵琶記》的主要翻譯成果,如下表所示:
譯本 譯本名稱 譯者 年份《琵琶記》1840年《亞洲雜志》刊登《琵琶記》摘譯“借靴” 埃德金斯 1852年《琵琶記》片段 亞當斯 1895年《琵琶記·琴訴荷池》 坎德林 1898年《琵琶記》選段 波斯內(nèi)特 1901年《兩個妻子·高明古典戲劇的八出》(由洪濤生的德文轉(zhuǎn)譯)《琵琶記》“借英文靴” 利特爾 1910年出版法文 《琵琶記》 巴贊等1841年、1853年、1897年、1901年及1933年相繼在法國出版拉丁文 《琵琶記》 佐托利(漢名晃德蒞)1879年至1909年上海教會出版日文 《琵琶記》1920年至1924年出版
正是因為《琵琶記》在中西方的廣泛傳播,祖克才能夠閱讀到《琵琶記》,這為其以外國人的視角作出評判提供了客觀條件上的支持。
其次,王國維、胡適等人都對祖克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分析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與胡適的戲曲思想,便可了解為何在明代戲曲部分祖克會選取《琵琶記》進行專論。
王國維對祖克寫《中國戲劇》的影響是最直接的,祖克在寫該書時,直接參考了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考》。在明代以前的戲曲論述中,祖克直接或間接地大量引用、參照了王國維先生的論述及觀點。由此可見祖克對王國維先生的認同,因此也就不難解釋他對《琵琶記》的認可了。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考》的第十四、十五章:“南戲之淵源”及“時代與元南戲”之文章中都重點提到了《琵琶記》,王國維先生論證南戲的曲名、材質(zhì)多本于古,這兩處都將《琵琶記》作為例子舉出來,談及現(xiàn)存南戲,其最古者,撰人與時代確可知的,唯《琵琶》一記耳。而元南戲的文章,王國維先生舉出的《荊》《劉》《殺》《拜》、《琵琶》五本,說雖“明代如何元朗、臧晉叔、沈德符輩,皆謂《拜月》出《琵琶》之上”。但“《拜月》佳處,大都蹈襲關(guān)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雜劇,但變其體制耳。明人罕睹關(guān)劇,又尚南曲,故盛稱之”。[4]58王國維先生認為,雖然《拜月》寫得好,但其借鑒關(guān)漢卿雜劇較多,明人很少看關(guān)漢卿的劇,又崇尚南曲,所以才會有這種看法。王國維先生還說“《拜月亭》南戲,前有所因;至《琵琶》則獨鑄偉詞,其佳處殆兼南北之勝”[4]60?!栋菰隆酚薪梃b之嫌,《琵琶》卻是新詞新曲,南北皆宜。相較于《拜月亭》,王國維先生認為《琵琶記》更有意義。雖然王國維先生僅是寫中國戲曲起源及宋元雜劇,對于明代具體戲曲并無著重提及,僅是寫元明之交南戲的起源,提到《荊》《劉》《殺》《拜》《琵琶記》五部劇,但他對《琵琶記》的重視對于祖克對明代戲曲的選取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胡適1910—1917年留學美國,在留學歸國后也有一系列的戲曲理論?;貒?,胡適任教于北京大學,祖克也于同一時期在北京做助教,雖然《中國戲劇》中僅提到二人之間的書信往來,但同有居住美國的經(jīng)歷,又都熱愛戲曲、廣泛閱讀觀賞東西方戲劇,二人在私下對中國戲曲有過交流也未可知。但僅就祖克在《中國戲劇》中提到相關(guān)信息,他與胡適有過書信往來交流探討中國古典戲曲,胡適的戲曲理論對祖克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祖克在《中國戲劇》中說:“Doctor Hu Shih discussed it illuminatingly in conversation and by correspondence.”[1]xii在交流與信件中,胡適先生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他還說:“ A trenchant critic,Doctor Hu Shih,holds that only technically can the drama of the Ming Dynasty(1368—1644) be said to be inferior,because the compact and unified plays of the Yuan period become diffuse and of serpentine length;but that in the matter of characterization,poetic diction,and content they are far superior.”胡適認為只有從寫作技巧上來說,才能說元代戲曲比明代的優(yōu)秀,因為元代的劇團形式和統(tǒng)一的戲曲樣式能夠一直流傳下來,但從人物塑造、詩化語言和戲曲內(nèi)容上來說,明代戲曲更為優(yōu)秀。在與祖克的交流中,胡適先生指出了元明兩代戲曲各自的優(yōu)點與不足,這些都被祖克引用出來,可見其對胡適戲曲思想的認同。在這里,胡適先生對元明兩代戲曲各有褒獎,但胡適本人在以西方進化論的觀點來評價戲曲時,給予元曲以崇高的地位。他在美國屢有關(guān)于元曲的評價:“余三至圖書館,得見法人M.BazinAiné所譯元人雜劇……元人著劇之多,真令人嘆服。關(guān)漢卿著六十種,高文秀三十二種,何讓西人乎?元曲之前無古人,有以哉!”[5]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導者,一直都很推崇西方戲劇,而此時將元雜劇與西方戲劇相提并論,可見其對元雜劇的重視與推崇。此外,胡適還在其他日記中評論中國文學發(fā)展:“總之,文學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極。其時,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世?!保?]在這一則日記寫后不久的另外一則日記里,當胡適試圖說明他心目中的“活文學”的樣本時,這樣評價:“適每謂吾國‘活文學’僅有宋人語錄,元人雜劇院本,章回小說,及元以來之劇本,小說而已?!保?]因胡適推崇文學解放、語言革新,所以對元以來的戲曲都贊賞有加。在這里,元劇同樣獲得了胡適先生至高的評價。同時,祖克在《中國戲劇》第三章中也提到:“明代因其手工業(yè)與貿(mào)易的發(fā)達而繁榮一時……戲劇也盛極一時,超過六百部明代戲曲至今廣為流傳,但很少是由在文學界很有名望的著名作家或大學者所寫。戲劇在這一時期很受歡迎,許多高官和富庶人家都在家里有一個劇班子,因此,也就有許多戲劇是專門為這些戲班子所寫。由于觀眾都是社會上層人士,戲劇的語言都很有文學色彩。”[1]43明代戲劇因有固定的觀眾群,戲曲相較元代而言更具文學色彩,祖克受胡適推崇口語、俚語、通俗文學的影響,同樣更為推崇元代更有口語色彩面向廣大群眾的戲曲文學?!杜糜洝冯m作于元代末期,但其推廣與繁榮皆在明代,所以祖克在選取明代有代表性戲曲時,受胡適推崇口語與大眾文學的影響,選擇作于元明之交的《琵琶記》進行專論也就可以理解了。
再次,祖克對中國的宗教劇與中國人的思想觀念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己在書中也說:“在討論中國戲劇時必須有中國人生活中的觀念。”[1]25祖克在書中根據(jù)戲曲的內(nèi)容將中國的戲劇分為歷史劇、家庭劇、神魔劇、人物劇、陰謀劇和宗教劇。在這些分類中,他強調(diào):“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點,中國的宗教戲劇在某些程度上類似于我們的傳奇或神秘的劇種?!保?]x在外國人看來,中國的儒、釋、道三教是中國的宗教,且“在戲劇舞臺上……儒家為大部分的戲劇提供了基本道德背景,對文人崇拜使得書生成為中國舞臺上最主要的英雄,忠孝也是這些書生所展示的最杰出的美德。道教是一個充滿迷信的宗教,它包含著中國戲劇中許多神話、鬼怪以及其他不可解釋的因素?!保?]x《琵琶記》作者高明求學于理學家黃溍門下,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因此,以儒家為主的思想觀念深深影響到了《琵琶記》,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其一,科舉考試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重要性,祖克在序言中說:“中國沒有世襲的貴族,如果一個人在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他就可以獲得財富和權(quán)利,從而成為一省的總督或其他高級官員。因此,科舉中舉是許多戲曲的轉(zhuǎn)折點?!保?]25中國的科舉取士制度與西方的世襲制有明顯的不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對比,致使許多讀書人窮盡一生,甚至拋棄父母妻子,只為那些蠅頭微利。其二,中國人的“忠”“孝”觀令外國人十分費解,在他們看來,中國的“忠”“孝”走了一個極端,《琵琶記》中蔡父的話就引用了《孝經(jīng)》中的“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梢?,在古人眼中,忠君的概念包括孝親,這種儒家的觀念在外國人看來很難理解,“孝”也是一種畸形的孝,五娘在第十一出最后也有言:“媳婦本是親兒女,勞役本分當為?!保?]42其實,媳婦孝順公婆本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但五娘的食糟糠、甘被怨,且在出嫁后以夫家父母為親生父母,而只字未提自己的父母,未免就有些走“孝”的極端了,而且這種媳婦代夫行孝的行為在中國古代很是常見。其三,《琵琶記》中反映了中國古代男女極不平等的地位,蔡父與張大公主張蔡邕考取名利,蔡婆雖然反對,卻絲毫起不到任何作用,而蔡邕的妻子趙五娘,在這一場爭論中甚至沒有開口的權(quán)利,而最終牛小姐、趙五娘共侍一夫、和平共處一室的局面在中國人看來是最完滿的結(jié)局,這種對女子極度不平等的態(tài)度也與西方差別甚大。其四,一直影響到近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觀也極具中國特色。祖克提到,“在中國,婚姻由父母安排,在嚴苛禮法的禁錮下,很少有浪漫的求婚”[1]25。他對于身邊的朋友因為父母兄長的命令娶自己不愛的女子、有妻室的學子在外地獨自讀書、堂堂大學校長因為與妻子散步而被中國人批判等種種現(xiàn)象感到不可思議。此外,《琵琶記》中還包含了佛家的轉(zhuǎn)世觀念與道家的鬼神說,蔡父臨終前對五娘說來生他做兒媳、五娘做公公,還有曲文中“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等都符合佛家、道家的教義。除了符合宗教劇外,《琵琶記》還符合家庭劇與人物劇的分類,講述蔡家、牛府這兩處的家庭生活,將蔡邕的忠、五娘的孝、張大公的義、牛丞相的貴都刻畫得淋漓盡致?!杜糜洝穬H憑一劇就可以反映出中國人典型的思想觀念,且包含了宗教劇、家庭劇、人物劇這三種劇種,且曲盡人情,讓讀者能夠設(shè)身處地地去了解戲曲中的故事以及人物的行為,這在明代盛傳的戲曲中是絕無僅有的。
最后,琵琶較早為西方人所熟知,它不僅是戲曲的情節(jié)與線索,在西方人還有獨特的地位。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提到:“至我國樂曲與外國之關(guān)系……漢張騫之使西域也,得《摩訶兜勒》之曲以歸。至晉呂光平西域,得龜茲之樂,而變其聲。魏太武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龜茲之樂,亦于后魏時入中國。至齊周二代,而胡樂更盛?!端逯尽分^:‘齊后主唯好胡戎樂,耽愛無已,于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故曹妙達、安未弱、安馬駒之徒至有封王開府者(曹妙達之祖曹婆羅門,受《琵琶曲》于龜茲商人,蓋亦西域人也),遂服簪纓而為伶人之事?!保?]63可見,《琵琶曲》本是西方的樂曲傳入中國,經(jīng)過中國人種種改良而成,后又傳入西方,也是較早傳入西方的樂曲之一,使得西方人很早就知道了“琵琶”這個樂器,并在之后的發(fā)展中對中國的琵琶產(chǎn)生了好奇與獨特的興趣。而祖克為了解中國戲曲,閱讀王國維先生的戲曲著作,也從中了解到“琵琶”這個樂器在古代中國音樂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琵琶記》以琵琶為情節(jié)、線索,琵琶多次出現(xiàn)在戲曲中,蔡邕、五娘分開后,琵琶既是他們胡訴衷情的信物,也是相互思戀的象征,同時又是五娘借以教化他人、募集路費的工具。第二十二出《琴訴荷池》中,蔡邕彈奏琵琶,用琴弦比喻自己的兩個妻子,說“俺只彈得舊弦慣,這新弦俺彈不慣”、“我心里豈不想那舊弦,只是新弦又撇不下”。[8]79蔡邕在荷池幾番彈錯曲目,皆是思歸所致。此后,蔡公、蔡婆逝世后,五娘帶著琵琶去都城尋找夫婿,“今則二親既已葬了,只得改換衣裝,將著琵琶做行頭,沿街上彈幾只勸行孝的曲兒,教化將去”[8]99。將琵琶隨身攜帶,路途勞頓,五娘獨自一人,“拿著一個琵琶,背著兩個真容,登高履險,宿水餐風,其實難挨”[8]110。琵琶與蔡公、蔡婆的真容是支持五娘走到都城的動力,哪怕路上勞累。最終五娘到了都城,卻被騙給兩個騙子彈奏琵琶,五娘本意只是想教化他人行孝并賺取微薄的盤纏,可卻遭到那兩個無賴的戲弄。同樣是彈奏琵琶,蔡邕為新弦舊弦、無法歸家而發(fā)愁,五娘卻是為生計、為教化而憂慮,本應(yīng)共為連理枝的二人卻一個享受著被迫接受的富貴,一個饑寒交迫、無以為家。在《琵琶記》中,琵琶不僅僅是線索,也成為了戲曲情節(jié)的一部分。
此外,琵琶本身就是中國獨有的樂器,且在中國古代文人眼中有一定的地位,是具備一定階層的人物才能接觸、彈奏的?!杜糜洝返墓适伦允贾两K、從男女主人公的分離到重逢,琵琶既是線索也是男女主人公愛情的見證。祖克在其譯本中還對中國的琵琶做了專門介紹:“琵琶,中國人稱之為琴,文人在以下七種情況下不能彈奏樂器:乍聽到死亡的消息時;有人在附近吹長笛時;事物纏身時;未凈身時;沒有穿儀式用的衣帽時;沒有焚香時;身邊沒有懂音樂的朋友時。”[1]58從以上敘述中不難看出,中國的琵琶在外國人眼中是一種高貴的樂器,甚至彈奏時也有禁忌。雖然《琵琶記》中反映的儒家的忠孝觀念、佛家的轉(zhuǎn)世觀念、兒媳代孝的行為、兩個妻子在同一屋檐下共侍一夫的奇異的和平景象,與人們內(nèi)心對女性的踐踏與輕視足以引起西方人的好奇與探索,但以琵琶為線索,將其作為崇高的象征、重聚的信念,也使得《琵琶記》在外國人眼中更具代表性。
祖克對《琵琶記》進行專論時并沒有提到他閱讀的是哪一個版本,但從他與胡適先生互通信件、閱讀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考》以及經(jīng)常光顧北京劇院聽戲,并與北京其他票友進行古典戲曲業(yè)余體驗中看,祖克很有可能懂得中文,也極有可能閱讀過高明《琵琶記》原版,但因《琵琶記》較早就有了英法全譯本,如1840年的英譯本與1841年的法譯本等,所以不排除祖克只是能夠聽懂看懂通俗中文,對文言文了解并不深入,所以選擇譯本進行閱讀。不管是哪一種版本,祖克雖然對《琵琶記》的主旨大意都有精準把握,但在細微之處出現(xiàn)了許多錯誤,因此,不管是在不精通文言文的情況下閱讀原版還是直接閱讀譯本,祖克都不可避免地在其評論中出現(xiàn)了一些錯誤之處。
祖克在評析《琵琶記》時注意到了該劇是兩條線索、雙線并進,分別以趙五娘、蔡邕為中心分析蔡邕家鄉(xiāng)與都城兩地的故事,趙五娘這條線上主要人物有蔡公、蔡婆、張大公,以蔡邕為中心的主線上主要人物有牛大人、牛小姐。一邊是饑荒時家里貧困潦倒的生活,一邊是都城的繁花似錦、奢侈糜爛。雖然蔡邕一直想要侍奉父母,但最終還是沒能如愿,蔡公、蔡婆雙雙離世,五娘帶著他們的畫像到都城尋找蔡邕,終是一家團圓,夫妻相聚。祖克在對《琵琶記》進行分析時能夠準確把握主要情節(jié),一方面分析中國人觀念里的“忠”與“孝”,另一方面一改中國批評家贊賞五娘代夫盡孝的行為,而稱其為女英雄。五娘在饑荒貧困里尚且力保兩位老人,家貧如洗時仍盡力為公婆準備體面的葬禮,雖然祖克認為這種行為是將“孝”極端化了,但仍對五娘的善良勇敢表示了贊揚。
祖克在對《琵琶記》人物、情節(jié)、線索及思想內(nèi)容的把握,體現(xiàn)了他對《琵琶記》與中國文化與思想觀念的深刻了解,對其評價也基本上與《琵琶記》開篇的“極富極貴牛丞相,施仁施義張廣才,有貞有烈趙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評語相吻合。但是,祖克在翻譯評析《琵琶記》時仍出現(xiàn)了許多錯誤,這些錯誤有的是細節(jié)上的翻譯錯誤,有的是因為作者理解上的錯誤,另外就是作者虛構(gòu)出的一些戲曲及其他書籍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細節(jié)上的錯誤相對較多,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說五娘的第一次出場是在蔡邕奔赴都城趕考時間久矣卻音訊全無,事實上,五娘早在戲曲一開始就登場了,與蔡邕一同給蔡公、蔡婆敬酒。后來,蔡邕家鄉(xiāng)大鬧饑荒,評析中說蔡邕的父母去當鋪典當,而原文則是“婆婆,奴有些釵梳解當充糧米”[8]42,是五娘主動要求將自己的釵梳首飾典當換糧米以使蔡公、蔡婆充饑。當有騙子拿著假的蔡邕父親的書信去找蔡邕,臨走前,蔡邕給了他一些金珠托他帶回家里,祖克將這里的“金珠”翻譯為“some pearls and some gold”[1]60。五娘為蔡邕父母筑造墳墓,力乏后就地睡去。此時,“(外扮山神上唱)趙女堪悲,天教小神相濟。(白)善哉!善哉!小神乃當山土地。昨奉玉帝敕旨:為趙五娘行孝,特令差撥陰兵,與他并力筑造墳臺,免不得叫出南山白猿使者、黑虎將軍”[8]94。祖克在翻譯時,許是理解上的錯誤,譯為“a genie,touched by her devotion”[1]62,將玉帝并其他神仙翻譯成一個小神。文中,他還將張大公說成是八旬老人,《琵琶記》原文中張大公自述:“我已如今七十歲,比你公婆少一旬?!保?]102顯然,年已八旬的人是死去的蔡公、蔡婆,而張大公本人則年過七旬。
文中還有一些作者理解上的錯誤,比如說貪官同黨搶五娘手中糧食時,原文為“(旦唱)鄉(xiāng)官可憐見,這是公婆命所關(guān)。若是必須將去,寧可脫了奴衣裳,就問鄉(xiāng)官換。(丑白)不要,你身上寒冷”[8]62。而祖克評析中卻說那個黑心的惡棍只要米,并不關(guān)心五娘身上是否寒冷。雖然最終的目的都是搶米,且不安好心,祖克卻直接將歹徒的只關(guān)心米理解為對五娘的漠不關(guān)心,雖只是歹徒心態(tài)上稍有不同,但翻譯評析的譯本中卻缺少了中國文化中慣有的人文情懷。再如第一次蔡邕為牛小姐彈琴時,他們討論要彈很多曲目,最終卻什么都沒有彈奏,原文是:“(貼)雉朝飛到好。(生)彈他做甚么?這是無妻的曲,我少甚么媳婦?(貼)胡說!如何少甚媳婦?(生彈介)呀!錯了也。只有個媳婦,到彈個孤鸞寡鵠。(貼)我一對夫妻正好,說甚么孤寡?(生介)你那里知他孤寡的?(貼)相公,對此夏景,彈個風入松到好。(生)這個卻好?!保?]78-79祖克在復述中說蔡邕彈奏了《雉朝飛》和《孤鸞寡鵠》這兩首曲子,事實上,在經(jīng)過討論之后,蔡邕彈奏的是《風入松》,只是調(diào)子不小心劃入了《思歸引》。
造成以上兩類錯誤的原因有二。一是在19世紀20年代以前,雖然已經(jīng)有多部翻譯作品傳入歐洲,但值得注意的是,外國人翻譯的譯本并不是完全忠于原著,有的翻譯只譯出了賓白,省去了唱詞和獨白,而其他一些則是對戲曲進行選本翻譯或從他人已譯好的文本中進行摘錄,這些都多多少少對原文的背景、情節(jié)做了大大小小的改編??梢哉f,當時歐洲翻譯的中國戲曲,基本上采取的是改寫和轉(zhuǎn)譯的方式。這些翻譯大多是海外漢學界和熱心人士的單方行為,很少有中國人將古典戲曲進行翻譯。外國人更關(guān)注于古典文本層面,對于戲曲藝術(shù)和劇壇現(xiàn)狀都很少涉及。這些作品在翻譯時已經(jīng)存在了翻譯作者的錯誤理解與誤讀,而祖克在閱讀他人翻譯的作品時難免遇到細節(jié)與理解上的錯誤。二是祖克在北京期間,流連于北京的劇院,親身聽了許多戲曲,《琵琶記》從明代初成到民國初期,一直沒有間斷地被戲班搬演,而歷經(jīng)歷代流傳,加上舞臺效果的需要,演出時版本也會略有不同,加上不同的演員演出風格、唱詞站位的不同,也會對祖克造成一定程度的誤導。盡管祖克來到中國前學習了中國的許多禮儀,但對于這些禮儀理解得并不深刻,在一些專有名詞前會覺得難以理解而造成誤會。
細節(jié)與理解上的錯誤還可以解釋為作者的誤讀,但是,在對《琵琶記》的評論中,還出現(xiàn)了幾處與《琵琶記》原文、與其他文章中無法對應(yīng)的內(nèi)容。如祖克的這段話:“Tsai-yung outlines his principles as follows:Here is the method I have adopted.When I was seated I read,when I walked I recited from memory what I had learned.I have studied thoroughly ten thousand chapters;I have carried on difficult studies and researches.But as there are two things in life that one must never lose sight of—loyalty to the prince and filial piety—I have always tried to show myself grateful for the emperor’s benefits and to return with thankfulness the kindness of my parents.”[1]51-52《 琵琶記 》原文中似乎并沒有蔡邕陳述自己竭盡所能地利用所有時間溫習功課以期盡忠盡孝的片段。只是講在趕考的路上,遇到幾個同行的考生。此外,祖克還引用了《太上感應(yīng)篇》中的內(nèi)容:“A daughter-inlaw must serve the father and mother of her husband as a daughter serves her father and mother.She must show filial piety and complete obedience.If she lacks in her duty toward them she lacks at the same time filial piety.This crime always becomes known to Heaven,as the following story illustrates.”[1]53這段話講述了上天對不孝兒媳的懲罰,而《太上感應(yīng)篇》中并沒有與其相似的內(nèi)容。
造成此類錯誤的原因,可能是祖克并沒有認真閱讀有關(guān)中國典籍原文,《太上感應(yīng)篇》中確實有關(guān)于兒女孝道的內(nèi)容,《孝經(jīng)》中也有相關(guān)篇章,但作者對這些內(nèi)容的了解可能來源于其他書籍,或僅是聽他人講述,抑或是對相關(guān)書籍內(nèi)容存在交叉記憶的情況。
祖克的《中國戲劇》是第一部系統(tǒng)地介紹中國戲劇的書籍,作為比較文學專業(yè)的教授,且在中國生活多年,祖克對中國古典戲曲也有相當?shù)牧私?。他在選取明代戲曲時對《琵琶記》進行專論,一方面是該戲曲較早就有英法譯本,可供閱讀,另一方面,在撰寫《中國戲劇》期間,受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與胡適推崇元代戲曲的影響,《琵琶記》作為元明之交最著名的一部戲曲,以中國古典樂器琵琶為線索,包含了中國人兒媳代孝、全忠全孝、一夫多妻、女子三從四德的思想,又充滿儒家的功名觀、佛家的轉(zhuǎn)世觀、道家的鬼神說,極具宗教劇的色彩,足以代表明代戲曲的水準,引起祖克的好奇與探究的興趣。但是盡管對《琵琶記》的人物、情節(jié)、思想內(nèi)容有相對準確的把握,但因譯本的轉(zhuǎn)譯與改寫、祖克本人的誤讀與來源不詳?shù)膮⒖?,在其評論中也出現(xiàn)一些細微的錯誤。祖克在其撰寫的《中國戲劇》中對《琵琶記》的專論對于我們探究早期外國人對中國文化的了解、與中國學者的交往情況,以及外國人對中國古典戲曲的興趣點都有指導意義。
[1]Zucker.A.E.The Chinese Theatre[M].Boston:Little,Brown,and Company,1925.
[2]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2.
[3]侯百朋.琵琶記資料匯編[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103.
[4]王國維.宋元戲曲考[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
[5]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上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388-389.
[6]胡適.胡適日記[M].沈衛(wèi)威,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39.
[7]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下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320-325.
[8]高明.琵琶記[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