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收,張美玲(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管子作為先秦時期的政治家和社會改革家,幫助齊桓公整頓齊國內政外交,功績卓著,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產生深遠影響??鬃訉茏拥脑u價有褒有貶,而朱熹對管仲的評價一方面是發(fā)揮圣人的思想,根據孔子的評價而評價;另一方面朱熹依據自己的哲學思想,對管子其人以及署名“管子”的著作《管子》提出個人看法。
《論語》有4段對話涉及孔子對管子的評價: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仲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八佾》)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瘑栕游?。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憲問》)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唬骸慈屎酰俊釉唬骸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
可以看到,孔子在對“管子不死公子糾”這件非常違背臣子之禮的事情上表現出相當的大度和理解,他用管子后來的豐功偉績襯托其活著的價值,一定程度上稱贊了管子之仁;即便管子奪人財產也能夠使對方心服口服,這是孔子對管子肯定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孔子認為管子“器小”,既不知禮也不知儉,一些生活設施也僭越國君的標準,狂妄至極,這方面孔子對管子持否定態(tài)度。
朱熹講解《論語》,對孔子的評價加以解釋發(fā)揮。首先是對管子肯定的一面。針對齊桓公爭奪君位殺死自己的弟弟公子糾,召忽恪守臣節(jié)以身殉葬,管子沒有和召忽一同赴死,卻盡心輔佐桓公的行為,朱熹解釋子路的疑問說:“子路疑管仲忘君事仇,忍心害理,不得為仁也?!盵1]144其中“忘君事仇”是就外在的禮法層面而言,“忍心害理”是就內在的心理層面而言。仁不僅要做到外在表現符合禮的規(guī)定,還要在內在的道德情感上符合“心”和“理”的要求。通過朱熹的解釋,可以了解仁的內外兩方面的內涵。子路只注意到管子沒有死,子貢更進一步注意到管子不僅沒有死節(jié),還被桓公委以重任,并且輔佐桓公建立不世之功業(yè)。前面?zhèn)诹x,后面利于世,是非功過的評價考量更加復雜。北宋程頤對此持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認為管子和召忽一同赴死可以,不死節(jié)以圖后功也情有可原??墒沁@樣一來禮義的標準就失之過寬,這必然產生雙重標準的不良影響。朱熹在是非功過上的解釋頗為矛盾,最后只能傾向于孔子對管子功業(yè)的認定。因為孔子沒有責備“管子不死公子糾”,所以朱熹也就認為管子不應當死,在這件事情上他認為管子“有功而無罪”[1]144。
當子路和子貢皆懷疑管子是否為“仁”的時候,孔子都給予積極的回答。最明確的表述是:“如其仁!如其仁!”朱熹解釋“如其仁”的意思是說有誰像他那么仁,重復兩遍表示深深贊許之意。他認為,管子“雖未得為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1]144。管子如果從“心”而言,雖然不算仁人,但是他后來的功業(yè)澤及百姓,他所作的事情是仁者才做的事情,因而有仁者的事功?!蹲髠鳌酚刑狭⒌?,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三不朽”。當時周王朝衰弱不振,而管子立下偌大功業(yè),功被當時,澤及后世,故可以稱得上不朽。但總地來講,朱熹是不欣賞管子的,他認為管子“大節(jié)已失”[2]1129,但是為了不違背孔子的意思,又莫名其妙地給予其“前無過而后有功”[2]1130的評價。
其次是對管子否定的一面。《論語·憲問》中,“或問子產章”這段話中孔子并沒有提“仁”,僅提到一個“人”字,朱熹便不再顧忌,認為不能依據前人將孔子說的“人也”解釋為“盡人道”。他說:“除管仲是個人,他人便都不是人!更管仲也未盡得人道在?!盵2]1123桓公將伯氏邑予以管子,孔子在這件事情的表達上是“奪伯氏邑三百”,并沒有明確是桓公奪還是管子奪。朱熹將之解釋為“奪為己有”[2]1123,將這件事情當作管子失德的表現。他說:“管仲之德,不勝其才。”[1]142伯氏之所以沒有怨言,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罪過,而且又“心服管仲之功”[1]142,問起子產和管仲哪個更優(yōu)的時候,朱熹則評價兩人“于圣人之學,則概乎其未有聞”[1]142。兩人都是先秦歷史上舉足輕重的重要政治人物,朱熹卻不論他們有才還是有德,都依據圣人之學的標準打了一個很低的分數。
孔子批評管子“器小”,不知儉,不知禮。朱熹解釋“器小”是“度量褊淺、規(guī)模卑狹”[2]628,度量和規(guī)模是否宏闊是器量大小的標準。其中,度量是形容一個人的資質,規(guī)模是形容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在孔子看來,孟子的“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1]247- 248才是大器。管子雖然在功業(yè)上有所成就,但是他做的那些都是些“小功業(yè)”,他據此自傲自足,是因為他只是在功利的道路上行走,而不是遵循儒家圣人的內圣外王之道。管子的不知儉與不知禮就是器量狹小的表現。朱熹認為,孔子批評管子器小,別人以為器小是因為節(jié)儉,孔子就舉出管子奢侈的例子來駁斥。別人又以為奢侈是因為維護禮的需要,孔子就舉出管子犯禮的例子來駁斥,奢侈和犯禮的根源就在于管子器小。管子以為稱霸諸侯和匡正天下是非常了不起的功業(yè),但其心是功利之心而不是仁義之心,故所取得的功業(yè)不僅不足稱道,其居功自傲和奢而犯禮的得意形態(tài)更加不可原諒。比如“管仲相桓公以伐楚”這件事,管子放著楚國“憑陵中夏,僭號稱王”[2]630這樣的大罪不聞不問,而只是責備其“苞茅”和“昭王不返”這樣的小事,即便是出于利害的考慮,朱熹也認為這是“器小之故”。朱熹及其弟子對管子的批判多集中在這方面。
朱熹對管子的評價是借孔子的思想加以發(fā)揮。朱熹作為宋明新儒家理學一派的集大成者,其哲學思想也極其豐富和深刻。他對于管子的批判和討論,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自己與管子在思想上的沖突矛盾。
孔子以“三歸”和“官事不攝”形容管子奢侈。奢侈只是一種優(yōu)裕的生活方式,之所以在道德上受到批判,是因為這種生活方式本身就有驕傲過度的傾向??鬃诱f:“奢則不孫,儉則固?!盵1]98朱熹認為奢本身就有驕傲過分的意思,以后一定會發(fā)展到過度僭上而后已。就像孟子說過的“富貴不能淫”,“富貴”和“淫”之間沒有必然聯系,但富貴很容易導致淫逸的情況發(fā)生。管子生活奢侈,很容易就會使用只有國君才有資格享用的設施和標準,這就是性質嚴重的僭禮犯上??酌献⒁獾竭@個情況,嚴防君臣之大節(jié)的朱熹同樣對此非常慎重。儒家講究既不會過也不會不及的中庸之道,過于奢侈和過分節(jié)儉都有失中正平和,但是相比較而言,奢的危害更大。在社會生活上,朱熹的消費觀念是“奢不違禮,儉不失中”[3]110,但是“儉者物之質”,“質乃禮之本”,崇儉似乎是朱熹更真切的主張。
儉與奢另一方面也顯示出人在面對物欲時的態(tài)度。朱熹在生活飲食上主張只遵守“饑則食,渴則飲”的“天職”,反對人們“窮口腹之欲”[2]2473。在天理與人欲之間的抉擇中,主張消減人的欲望而遵循天理而行,也是朱熹哲學的重要內容。從這一方面講,尚儉也就變得重要而不容質疑。
義利之辨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長盛不衰的話題。儒家一直有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作為一代大儒的朱熹也繼承并發(fā)揚了這個傳統(tǒng),極力推崇董仲舒“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思想。朱熹說古代圣賢講到治世,“必以仁義為先,而不以功利為急”[4]3623。他認為孔子對管子的肯定是因為管子的功業(yè),雖不是仁人但有仁者之功。然而從根本上,朱熹對管子的功利又進行了嚴厲批判。首先,因為管子之心是功利之心,其所作所為只是行功利,雖然成就大業(yè),合諸侯正天下,終歸器量不足,導致犯上僭禮這樣的嚴重錯誤,失臣子之大節(jié),在嚴守禮法尊卑的等級社會當為世人所不齒;其次,在追名逐利的人們看來,管子建立了功業(yè),然而從儒家角度,這些只是管子用“私智小意做出來”[2]630,僅是以功利自強其國,甚至認為管子由于器小,“自然無大功業(yè)”[2]630;再次,按照儒家的中庸標準,最恰當的人才應當是德才兼?zhèn)湫?,能正心修身以至于治國平天下,既有經邦治國之才又有大公無私之心,不論處之廟堂還是倫常日用,都不違背圣人之學。但是由于朱熹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他其實認為“行一不義,殺一不辜”[2]629比正天下合諸侯這樣的功業(yè)更重要。
朱熹與管子思想的沖突歸根結底還是行王道與行霸道的沖突。朱熹所持的觀點是“尊王賤霸”,這一點和重義輕利的思想緊密相關。朱熹認為,古代的“王者之道”是“古之圣人,致誠心以順天理,而天下自服”[4]923。后世的圣人賢人往往不能居王者之位,但是仍舊具備王者之德。這些圣賢分為兩類,如果被君主見用,就是伊尹周公之類的“王者之佐”;如果不被君主見用,就只能像孔孟一樣傳播他們的“王者之學”。至于齊桓晉文這樣的君主,只是“假仁義以濟私欲而已”[4]923。他們僥幸得到王者之位,但是所行的卻是“霸者之道”。齊桓公是在管子的輔佐之下方才成就霸業(yè),管子所行正是霸道。朱熹承認管子“資稟極高”,建立許多功業(yè)。但是他與漢高祖和唐太宗一樣,都是“自智謀功力中做來,不是自圣賢門戶來,不是自家心地義理中流出”[2]631。朱熹認為,如果管子行王道,他應該輔佐周王室號令天下,使天下諸侯朝聘貢賦全歸于周王室,使周王的命令重新施行于天下,然后功成身退,安心做一個藩臣,這才是王者之道。而管子卻不然,他打著尊周王室的名號糾合諸侯,朝聘貢賦全部歸于自己所有,王室命令全從自己發(fā)出,攬權獨斷,周天子如同擺設。他這樣做“不過只是要自成霸業(yè)而已”[2]1130。朱熹認為王者兼有天下,只是以“位”論,但是如果正天下正諸侯都出于至公,而無一毫之私心,那么“雖在下位,何害其為王道”[2]629。
孟子對管仲極其輕視,他說:“功烈,如彼其卑也。”[1]211朱熹解釋說,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術”[1]211。因此,說功烈之卑看似矛盾,但以儒家的王道標準批判,其功烈的確是不值一提的。
《管子》一書,西漢劉向編定為86篇,后來遺失10篇,今存76篇。其書是因人而得名,可見《管子》一書與管子聯系密切。朱熹對管子著述問題提出了質疑,對《管子》中的一些內容也有自己的研究和評論。
首先,朱熹認為“《管子》非仲所著”[2]3252。第一,從內容上判定。他說《管子》一書內容駁雜,其中《弟子職》一篇,像是《曲禮》的內容,其它篇章有的像老莊,又有一些內容卑陋,不符合管子身份。它摻雜不同學派和不同風格的著作內容,沒有個人著述應有的統(tǒng)一性。第二是從管子的日常生活上推測。管子在齊國任相,處理政務日理萬機,沒有業(yè)余時間著書立說。等到稍有閑暇之時,又有“三歸”等奢靡享受,“決不是閑工夫著書底人”[2]3252。第三是從人生際遇上考量。中國自古就有“憤而著書”的傳統(tǒng),有“立德”、“立功”和“立言”的選擇次第。不得志之人常會想到通過著述以稱名于后世,但管子在其有生之年就已經功成名就,沒有寫書的必要。朱熹認為《管子》是“戰(zhàn)國時人”搜集管子當時的行事言語之類材料所著,并附入其它著作的一些內容。
其次,朱熹對《弟子職》極其重視?!兜茏勇殹肥恰豆茏印分蟹浅*毺氐囊黄?。其內容是記載學生入學受業(yè)、侍奉老師、日常修養(yǎng)以及飲食起居的“學則”。南宋以前,《弟子職》沒有受到人們重視,直到朱熹將《弟子職》這篇文字從《管子》中摘選出來放進他編纂的《儀禮經傳通解》,并將其內容納入當時的小學教育,它的影響才真正擴大。朱熹對《弟子職》的注解包括“分章標題、標注字音、釋義詞句”[5]3個方面的內容。朱熹認為《弟子職》因為收入《管子》才得以保存。對于此篇的作者,朱熹猜測是“古人”所作或是管仲自己所作,但這并不影響朱熹依據《弟子職》里的規(guī)矩教條對管子提出諷刺。他懷疑管子治理齊國內政時,“士”這個階層的子弟要承襲“士”的職業(yè),因而作這一篇守則來教育他們。如果是這樣的話,管子在處理教育問題時候有一套,在他自己立身行事時又一套,自作規(guī)矩而人卻在規(guī)矩之外,這種雙重標準是儒家所批判的。
最后,朱熹排斥《管子》的非儒內容。朱熹提到《管子》“其書老莊說話亦有之”[2]3252,作為一代大儒,朱熹繼承和發(fā)展的是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思想,而非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提到管子,朱熹批
評他“不知圣賢大學之道”[1]66,于“圣人之學”則“概乎其未有聞”。其不知圣人之學的證據,從其行事上就可以看出,從《管子》一書內容中似乎能找出更多而且也更明顯。朱熹的弟子懷疑管子“全不知圣人之學”[2]1 124,其證據是管子說過“非鬼神通之,精神之極也”[2]1 124,正是出自《內業(yè)》篇“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6]943這兩句??梢娭祆湓谠u論管子是否知道圣人之學的問題上,確實以《管子》的內容參與討論了。朱熹回答說:“大處他不知,如此等事,他自知之?!盵2]1124對《管子》那句話的評價只是“小處”,離儒家圣人之道(“大處”)相距甚遠。
綜上所述,朱熹對管子其人的認識與評價,大體繼承和發(fā)揮了孔子對管子的看法,對管子的著述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從根本上講,朱熹對管子的評論是以自己的哲學思想來比較和批判另一種思想,深層次地反映出儒家圣人之學與管子功利之學的矛盾。同時,《管子》中的非儒思想也影響著朱熹對管子的態(tài)度。朱熹對管子的評價問題不僅是個人思想的碰撞,同時也是學派之間的沖突,更是南宋時期時代思想的體現。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不論對理解管子還是朱熹的思想,都是一種有益的加深和促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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