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丹
(江門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江門,529000)
梁啟超以文章名世,他在文學上有全面的貢獻。在創(chuàng)作方面,他提出和推動了著名的“三大革命”,即“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寫有古近體詩420多首、詞60多首,創(chuàng)作了一批小說、戲劇,同時還有翻譯作品,而傳記、雜文和政論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他所做的文學研究工作,相對來說卻不是很多,而且大都集中在其晚期(1920年代以后)。檢索《飲冰室文集》等,《飲冰室詩話》評論近代改良派詩人,對譚嗣同、黃遵憲諸大家極力推揚;《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對周秦漢魏詩歌進行了精細的考證和批評;《陶淵明》站在新時代的高度,引進現(xiàn)代文學觀念,開辟了陶學新途徑;《要籍解題及讀法》對詩、騷、子、史也多有精到的評說;《情圣杜甫》、《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對文學的抒情表現(xiàn)藝術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辛稼軒先生年譜》、《跋四卷本稼軒詞》、《跋稼軒集外詞》研究了辛棄疾其人及其詞作版本;此外還有一些論文和演講也發(fā)表了他文學研究的心得和意見。本文旨在梳理梁啟超對先唐詩歌考論的一些主要貢獻。
梁啟超有乾嘉樸學的良好訓練,所以他研究古代文學很少離開事實的考論。這其中尤以先唐階段最多也最重要,恰如其門人葛天民所說:不少“足以讞定古代文學史之懸案”[1]。
《毛詩》篇目311篇,其中6篇有目無詞,即《南陔》、《白華》、《華黍》,和《由庚》、《崇丘》、《由儀》,分別列于《小雅》“鹿鳴之什”、“南有嘉魚之什”下,各有“小序”一句(如“《南陔》,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而后說“有其義而亡其辭”。東漢末年鄭玄箋《詩》,以《毛詩》為主,對此進而發(fā)揮說,這幾首詩,“孔子論詩……時具在耳……遭戰(zhàn)國及秦之世而亡之。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2]。(按所謂“眾篇之義”即“《南陔》,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白華》,孝子之絜白也”等等)。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仍其說。而朱熹認為這幾篇笙詩實“有聲無詞”,“曰‘笙’、曰‘樂’、曰‘奏’,而不言‘歌’,則有聲而無詞明矣”[3]。(按即《禮記·鄉(xiāng)飲酒義》“間歌三終,合樂三終”??资稀墩x》:“堂上與堂下更代而作也。堂上人先歌《魚麗》,則堂下笙《由庚》,此為一終;又堂上歌《南有嘉魚》,則堂下笙《崇丘》,此為二終也;又堂上歌《南山有臺》,則堂下笙《由儀》,此為三終也。此皆《鄉(xiāng)飲酒》之文。”[4])梁啟超贊同朱熹,而批駁《毛詩》311篇之說,并舉出多條文獻作了具體論證:“《笙詩》本有譜無辭,孔子以前即已如此(鄭樵《樂略》辨之最明)。《漢書·藝文志》云:‘孔子純?nèi)≈茉?,上取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徦熘^昌邑王曰:‘大王誦《詩》三百五篇。’王式曰:‘臣以三百五篇諫?!矟h人所述,皆言三百五篇,無言三百十一篇者,足見毛說之不可信?!盵5]現(xiàn)在各種文學史講《詩經(jīng)》都講305篇而不講311篇,都是基于這種論證所得的結果。
又《毛詩》析《邶風》、《鄘風》、《衛(wèi)風》為三卷,而“三家《詩》則《邶》、《鄘》、《衛(wèi)》共為一卷”。梁啟超認為當從三家《詩》,引證說:“《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吳公子札聘魯觀樂,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吾聞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以《邶》、《鄘》并為《衛(wèi)風》,是古說三國不分之明證。故《漢書·藝文志》亦謂‘邶、鄘、衛(wèi)三國之詩相與同風’。可見此為兩漢經(jīng)師相傳通說。今試取《毛傳》所析出之邶、鄘兩國詩細讀之,到處皆衛(wèi)國史跡,事實無從分析。析一為三,毛氏之陋耳?!标P于國風的編次,梁氏認為當從三家《詩》;《周頌》、《小雅》個別詩篇的次序,如“《采薇》、《出車》皆宣王時詩,毛本則以次于文王時”,他認為是“宜改正者”。
又關于孔子刪《詩》說?!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吩谝隹鬃又浴拔嶙孕l(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后,緊接著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绷簡⒊J為:此說不合事實,大有可疑。一者,孔門以《詩》為教,不自孔子晚年始,《論語》中“凡說到《詩》,皆舉三百之數(shù)”(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誦《詩三百》”),從未有所謂“三千余首之舊本”消息。二者,魏源《古詩微·夫子正樂論》列舉《國語》引《詩》31條,不見今本者僅1條;《左傳》引《詩》270條,不見今本者僅10條。兩書所記引《詩》之人,其先孔子生或數(shù)十或數(shù)百年,何故引來引去總不出今本范圍呢?“因此可見《三百篇》之泐為定本,在春秋時久已盛行,絕非孔子所能去取加減,刪詩之說,實出漢儒傅會。”[6]孔子刪《詩》說,現(xiàn)代文學史皆不之取,與梁啟超等人的考證是有直接關系的。
《史記·孔子世家》和《毛詩·序》把“雅”分成“大雅”和“小雅”,來湊齊四個數(shù),于是“四詩”即成了“風”、“大雅”、“小雅”、“頌”。后人多因其說。梁啟超認為:“《詩經(jīng)》分明擺著四個名字,有周、召二‘南’,有邶至豳十三‘風’,有大、小二‘雅’,有周、魯、商三‘頌’。后人一定要把‘南’踢開硬編在風里;因為和四個數(shù)不合,又把‘雅’劈而為二,這是何苦來呢?”所以他以“南”、“風”、“雅”、“頌”為四種詩體,說“四體的異同,是要從音樂節(jié)奏上才分得出來”。
“《詩·鐘鼓》篇‘以雅以南’,‘雅’與‘南’對舉,‘雅’即為一種詩體,‘南’自然也是詩之一體。《禮記·文王世子》說‘胥鼓南’,《左傳》說‘象箾、籥南’,都是一種音樂的名,都是指這一種詩歌。”所以,“南”應與其它三種詩體并行,而“大雅”、“小雅”則應合而為一。
“‘南’或者是一種合唱的音樂,到樂終時才唱。唱者并不限于樂工,滿場都齊聲助興?!彼钥鬃诱f:“《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彼恕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中《燕禮》所載的音樂程序單,“合樂”都是最末一套;而合樂所歌是《周南》的《關雎》、《卷耳》,《召南》的《鵲巢》、《采蘩》等來證明。
“《風》是只能諷誦的……《儀禮》、《周禮》、《禮記》里頭所舉入樂的詩,沒有一篇在十三‘風’內(nèi)的?!蹲髠鳌酚洰敃r士大夫宴饗之斷章賦詩,卻十有九在十三‘風’內(nèi),可見這一體詩是‘不歌而誦’的。”“不歌而誦”就是謠?!墩f文》:“謠,徒歌也。”《左傳》僖公五年傳疏:“徒歌謂之謠,言無樂而空歌,其聲逍遙然也。”《論衡·明雩》釋“風乎舞雩”:“風,放歌也?!奔础安皇芤魳饭?jié)奏所束縛,自由放歌,則謂之謠,亦謂之風”。
“雅”,義為“正”,《儀禮·鄉(xiāng)飲酒》中,“所歌皆大、小雅之篇”,而說“正樂備”,“可見公認這是正聲了”。又“雅”與“夏”古字相通?!墩f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
“‘頌’即容之本字,指容貌威儀言?!?《漢書·儒林傳》顏師古注:“頌讀與容同”),《樂記》說:“舞動其容也?!蔽枋侨菝矁x態(tài)的表演,頌詩是舞樂,兩者一體,運用以部分代整體的命名法,“這一類詩舉其所重者以為專名,所以叫做‘頌’?!薄叭炛姡际枪糯璧囊魳?,與雅、南之唯歌者有異,與風之不歌而誦者更異也?!?/p>
“總而論之,‘風’是民謠,‘南’、‘雅’是樂府歌辭,‘頌’是跳舞樂或劇本。因為各自成體不能相混,所以全部《詩經(jīng)》分為這四類?!盵7]
梁氏對“四詩”之名的考訂,其中不無承古來成說者,如以“正”釋雅、以“容”釋“頌”,《毛詩序》已有之,后世學者沿用其說者也不少。但梁氏不拘于古來成說者,而是有自己大膽推進的論斷,如由“雅”之為“正樂”、“夏聲”,推出“雅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由“頌”之為“舞容”,推出“三頌之詩都是古代跳舞的音樂”,乃至是演出的“劇本”。所以他對四詩之名的考訂,客觀證明與主觀推斷其實至少是各居其半,其中感想的因素不少,不純是考訂論文的作法。說“南”“是一種合唱的音樂”,有合理的論證,但說“南”、“任”、“鹽”、“艷”“皆詩中一體之專名”,則推想多于證明。說“風”只是“諷誦”之“諷”,而與“風土”之“風”、“諷刺”之“諷”無關,所舉“《儀禮》、《周禮》、《禮記》里頭所舉入樂的詩,沒有一篇在十三‘風’內(nèi)的?!蹲髠鳌酚洰敃r士大夫宴饗之斷章賦詩,卻十有九在十三‘風’內(nèi),可見這一體詩是‘不歌而誦’的”,很有證明力。但他的這一證明可以成立,卻并不一定能取“風”的風土、風謠之義而代之?!帮L”的風土、風謠之義自毛序、朱子、鄭樵以來,差不多已成為言詩者之通識。梁氏自己的《說國風》(上)開篇引季札觀樂說明國民之品性、趨向、好尚、習慣即國風之表現(xiàn),即純?nèi)粸轱L土之“風”義[8]。因而梁氏這里以《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季札觀樂”為一篇“本來可疑”的不可信之文,來否定“風”之“風土”義,不免過于主觀拘泥了。
以“四詩”為南、風、雅、頌,來作為《詩經(jīng)》的分類,影響不是很大,近一個世紀的文學史著作,很少用這一分類。惟游國恩先生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武漢和青島兩所大學的講義按“二南”、“十三國風”、“二雅”、“三頌”的分類來講《詩經(jīng)》[9]。
《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已成書稿中,論“漢魏樂府”占了絕大的比重,篇幅超過全書四成以上,其中有不少考訂,大要如下:
1. 關于“樂府”的名義及起源
書中分別引述《漢書》“禮樂志”、“藝文志”中:“孝惠時樂府令夏侯寬”,“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講了“樂府官”的來源和這一官職對于樂府文學發(fā)生的實際價值。作為官名,梁啟超說:“漢初已有,或承秦之舊亦未可知”;“但此官有記載價值,則自武帝時始”,因為它真正開始“采風”、“協(xié)律”并采用文人們的作品了。后世文學史,基本是像這樣從兩方面來看待樂府的名義及起源。政府設立“樂府”不自漢武帝,1977年在陜西秦始皇墓附近出土的編鐘上有秦篆“樂府”字樣,表明秦代已有“樂府”的設置,梁氏半個多世紀前基于其歷史知識推斷漢樂府“或承秦之舊亦未可知”,恰與出土物證相合。近年有學者根據(jù)中國上古禮樂文化的發(fā)展特色,認為如果把樂府看作國家音樂機關的話,應該早在夏商周三代就有了[10]。但我們今天講文學史,政府機構之“樂府”直接給樂府文學留下大量貢獻者,確是從“孝武立樂府”始。
2. 關于樂府的類別
《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敘列 “關于樂府之著述”23種(12種已佚),“其現(xiàn)存可供主要參考品者,則漢、宋二《志》(班固《漢書·禮樂志》、沈約《宋書·樂志》),吳、鄭、郭三書(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宋鄭樵《通志·樂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其最也?!狈诸愔涀詽h至唐的曲調(diào)最完備者,為鄭、郭兩家。兩家分類互有異同,梁氏抄錄兩家分類目錄各12類,而“詳辨”郭茂倩《樂府詩集》分類之得失。他認為其中第七、八、十、十一、十二5種應予剔除:
所謂“近代曲辭”者,乃隋唐以后新譜,下及五代北宋小詞,與漢魏樂府無涉;
所謂“新樂府辭”者,乃唐以后詩家自創(chuàng)新題號稱樂府,實際并未嘗入樂;
所謂“雜歌謠辭”,則“徒歌”之謠(亦非配樂者);
以上三種,嚴格論之,皆不能謂為樂府。
“舞曲”、“琴曲”兩種,則古代皆有曲無辭,其辭大率六朝以后人們補作,也不能算是漢魏樂府。
其余“郊廟”、“燕射”、“鼓吹”、“橫吹”、“相和”、“清商”、“雜曲”七種,皆導源漢魏,后代循而衍之。狹義的樂府,當以此為范圍[11]。
梁啟超對鄭樵和郭茂倩都將清商三調(diào)(清調(diào)、平調(diào)、瑟調(diào))歸入相和歌的范圍提出駁難。他認為鄭樵把“清商”和“相和”混為一談,一若漢魏只有“相和”別無“清商”者。殊不知惟“清商”有清、平、瑟三調(diào),而“相和”則未聞有之。鄭氏所以把“清商”和“相和”混為一談,或是在讀《宋書·樂志》時,將“清商三調(diào)荀勖撰”一行滑眼漏掉,漫然把《宋書》卷二十所錄諸歌,全部歸入“相和”,造出“相和平調(diào)”、“相和清調(diào)”、“相和瑟調(diào)”等名目。于是僅有13曲的“相和”,無端增出幾十曲來,本有幾十曲的“清商”,除“吳聲”七曲外,漢魏歌辭一首都沒有。梁啟超的這個觀點得到了一些學者的響應,朱自清認為郭茂倩是“強合‘相和’、‘清商’為一”。陸侃如則認為“‘相和歌’只包含相和曲、四弦及六引,‘清商曲’則除三調(diào)外尚有大曲、楚調(diào)以及吟嘆曲、側調(diào)曲等七類,不當混入‘相和曲’中”。
3. 幾首重要作品的考論
《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考錄《鐃歌》十九章及《橫吹曲》等二十九首,有幾篇特別重要的,略論如下:
《房中樂》十七章,《漢書·禮樂志》本亦作“房中祠樂”,題“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后省其“祠”字,而以名為“房中”,又出自婦人之手,遂至“望文生義,或指為閨房之樂”。魏明帝時侍中繆襲奏言:“往昔議者以《房中》歌后妃之德”,可見漢時已有誤解者??娨u據(jù)歌辭“神來燕享,嘉薦令儀”的內(nèi)容,奏言“宜改曰《享神歌》”。梁啟超認為:襲說甚是?!啊斗恐懈琛飞w宗廟樂章……‘房’本古人宗廟陳主之所,這樂在陳主房奏,故以《房中》為名。后來‘房’字意義變遷,作為閨房專用,故有此誤解耳。”[12]
《郊廟歌》十九章,梁氏據(jù)《漢書·禮樂志》及注文,定其《青陽》、《朱明》、《西顥》、《玄冥》四首“為鄒陽作”,“其余十五首為司馬相如等所造”。又說:“陽景帝時人,似不逮事武帝,想是當時樂府采其詞以制譜。”另外,漢樂府中尚有《飲馬長城窟行》見《蔡邕集》,《玉臺新詠》亦指為蔡邕作。此外兩漢樂府,作者就“一無可考”了。所以其作品大都“皆漢世街陌謠謳”,為“兩漢平民文學”之“總匯”[13]。
《白頭吟》四首(原添句為五解),“《文選》采載題為卓文君作,二千年來幾公認為正確的故實?!绷簡⒊J為:“卓文君作《白頭吟》事,始見于《西京雜記》,《雜記》為晉以后人偽書,久有定論。然則此事確否,已難征信。就算是確,那原辭恐決不是如此。此詩每四句一轉(zhuǎn)韻,音節(jié)諧媚,最早也不過東漢末作品,西漢中葉斷無此音調(diào)。王僧虔《技錄》不著作者姓名,但題古辭(《樂府詩集》據(jù)《古今樂錄》引),然則六朝初年人并不認為文君作也?!盵14]這實際上否定了今傳《白頭吟》為卓文君所作。
最后,還有一篇漢樂府中最重要的作品:《焦仲卿妻》?!稑犯娂吩娗靶⌒蛘f: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與妻劉氏被逼殉情,“時傷之,為詩云爾”。或因此《玉臺新詠》收作漢代古詩。宋時劉克莊《后村詩話》提出懷疑,說漢人沒有這種長篇敘事詩,應為六朝人擬作。梁啟超說,他從前也表同意(其《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系》中認為是受《佛本行贊》“那種熱烈的情感和豐富的想象”影響的產(chǎn)物),“但仔細研究,六朝人總不會有此樸拙筆墨。原序說焦仲卿是建安時人,若此詩作于建安末年,便與魏的黃初緊相銜接。那時候如蔡琰的《悲憤詩》、曹植的《贈白馬王彪詩》,都是篇幅很長。然則《孔雀東南飛》也有在那時代成立的可能性,我們還是不翻舊案的好”[15]。不過這一問題至今仍是見仁見智,多數(shù)文學史將之放入漢代文學中講,章培恒《中國文學史新著》則將之放在梁代文學中。聶石樵據(jù)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廬州焦仲卿與妻劉氏殉情事,認為此歌起于漢末,經(jīng)過了一個豐富發(fā)展的過程,“最后寫定當在徐陵編《玉臺新詠》之時”。話雖如此說,聶石樵還是將之作為漢末的作品,蓋以其源起較為確實也[16]。
梁啟超對“蘇、李、枚、卓諸詩”真?zhèn)魏臀娜宋逖栽姰a(chǎn)生的時代的考辨,是20世紀漢代詩歌研究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在《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第三章中,梁啟超提出:就文人自覺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論,武帝前后都是模仿《三百篇》,西漢幾無純粹的詩(劉邦等的歌謠不能算自覺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像虞姬歌、枚乘蘇李之詩、卓文君《白頭吟》、班婕妤《怨歌行》那樣成熟的作品,產(chǎn)生在秦漢之交和景武之時,就很可疑了。這樣,就牽扯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大問題——“五言詩發(fā)生的時代問題”。因此,他對傳為西漢時人所作的五言詩,尤其是蘇李枚卓之詩的真?zhèn)?,進行了認真的考辨。
1. 所謂卓文君《白頭吟》
《宋書·樂志》、《玉臺新詠》、《太平御覽》、《樂府詩集》皆作“古辭”(所謂“古辭”,沈約說即“漢世巷陌謠謳”),而無作者之名,《玉臺》且用首句“皚如山上雪”標題而不作“白頭吟”。可見這首詩在梁至唐、宋之時,都沒有卓文君什么事。說卓文君作《白頭吟》,始見于偽《西京雜記》,但未著其詞。至宋末黃鶴注杜詩,用《宋書·樂志》中《白頭吟》的文字系于《西京雜記》卓文君所作,明馮惟訥《古詩紀》因之,遂至盲盲相引。從文獻證據(jù)看,說武帝早期的卓文君作《白頭吟》,顯然是后人傅會而成。
2. 所謂枚乘古詩九首
《玉臺新詠》題名枚乘的九首詩,其中八首見于《文選·古詩十九首》,并無作者主名。鐘嶸亦不認為枚乘曾有此作品(《詩品》說他“辭賦竟爽而吟詠靡聞”)。劉勰雖引當時傳說,然亦僅作懷疑之語(《明詩》篇說“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徐陵后于鐘嶸、劉勰及昭明太子,所以不足取信。
3. 所謂蘇、李詩
這個問題頗為復雜?!段倪x》、《玉臺》都認為是真的,鐘嶸亦無異議。只有劉勰作懷疑之詞,《文心雕龍·明詩》篇說:“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成帝命劉向總?!对娰x略》——即今《漢書·藝文志》所載‘歌詩三百一十四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绷菏险J為:劉向品錄不及,《漢志》未著錄,是一條比較過硬的證據(jù),因為“枚乘、蘇、李若有這種好詩,劉向似不容不見,見了似不容不著錄?!边@都是比《文選》等更早的文獻,可以作為比《文選》等更有力的蘇、李詩不存在的證據(jù)。另外,他還指出“獨有盈觴持”犯惠帝劉盈諱(最早指出這一點的是宋代的洪邁);“俯仰江漢流”、“攜手上河梁”等與塞外地理不合;“行役在戰(zhàn)場”、“結發(fā)為夫妻”等與陵、武情事不合;武帝時不可能有這種諧協(xié)超過《古詩十九首》、“平仄幾全拘齊梁聲病”的作品;古無應酬贈答詩,建安文士盛集鄴下,聲氣相競,始有投報,所以蘇、李之世,絕對的不容有此。加之《漢書·蘇武傳》中所載李陵的一首別歌,水平與所謂李陵贈蘇武詩相差太遠,所以,所謂蘇、李詩,只能是后人擬作,其擬作者“大概是建安七子那班人”。后來陸侃如等《中國詩史》列出八條之多的文獻根據(jù)作論證,其思路與梁氏完全一致。
在作了這些逐家具體考證之后,梁氏認為這還不夠,還應以宏觀綜合的眼光來看,“求一個總解決”,這就是“五言詩發(fā)生的時代問題”。
第一,西漢二百年間五言詩“確鑿可信絕無問題者”,只有《戚夫人歌》、《鐃歌·上陵》、成帝時童謠(邪徑)三首。內(nèi)中兩首還是長短句相雜,其純粹五言的一首又是童謠,劉勰“辭人墨翰,莫見五言”的判斷確是事實。
梁啟超考訂《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和時代問題,先列舉了四項最權威的材料:(1)《文選》所收,題名“古詩十九首”,不題撰人名氏;(2)《玉臺新詠》將九首題枚乘“雜詩”(其中有八首與《文選》“十九首”相重);(3)《文心雕龍》:“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睂γ冻怂鞔嬉?,并提出其中“冉冉孤生竹”(在《文選》“十九首”中)為傅毅所作;(4)《詩品》所收兩項:“陸機所擬十四首”與“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其中“四十五首”一項“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
他從中抓住一個關鍵問題:昭明、彥和、仲偉、孝穆同是梁代人,而對這一組詩的認識差異竟如此之大,“最古者枚乘,西漢初人;次則傅毅,東漢初人,距枚乘百余年;最近者曹、王,漢魏間人,距傅毅又百余年,距枚乘且三百年”。這里暴露出一個巨大的矛盾:“詩風之為物,未有閱數(shù)十百年而不變者……兩漢歷四百年,萬不會從景、武到靈、獻,詩風始終同一。”而《十九首》“體格韻味大略相同確是一時代詩風之表現(xiàn)”,其先后不過數(shù)十年,“斷不會西漢初人有幾首,東漢初人有幾首,東漢末人又有幾首”。所以,上述四種材料所傳,必然有些是錯誤的。征諸《十九首》文本及風格,認為這些作品有的為枚乘、傅毅所作,都不可信。梁氏舉出的理由有:
(1)“漢制避諱極嚴,犯者罪至死,惟東漢對于西漢諸帝則不諱。惠帝諱‘盈’,而十九首中有‘盈盈樓上女’、‘馨香盈懷袖’,非西漢作品甚明。”
(2)“游戲宛與洛”一首寫洛陽之繁盛,西漢絕無此景象;“驅(qū)車上東門”之上東門為洛城門,顯然東京人語。
(3)“《十九首》雖不講‘聲病’,然而格律音節(jié),略有定程。大率四句為一解,每一解轉(zhuǎn)一意;其用字平仄相間……此種詩格,蓋自西漢末五言萌芽之后,經(jīng)歷多少年,才到這純熟諧美境界?!彼詳嗖皇莾蓾h之交以前所能有。
(4)在內(nèi)容上,《十九首》的厭世、頹廢、及時行樂等,正是東漢安、順、桓、靈間,將亂未亂極沉悶極不安時代人們情感的表現(xiàn)。
(5)“冉冉孤生竹”一首劉勰題傅毅作,西漢成帝時五言已萌芽,到東漢傅毅之時產(chǎn)生《十九首》風格的作品也有可能,但以同時班固《詠史》一首相較,風格全別,其他更無相類之作,所以東漢明、章之間似尚未有此體。
而在安、順、桓、靈以后,張衡、秦嘉、蔡邕等的傳世五言,音節(jié)日趨諧暢,格律日趨嚴密,五言詩體開始流行,造詣也已成熟,非常杰作,理合應時出現(xiàn)。梁氏根據(jù)上述事實推定:“《十九首》之年代,大概在西紀120至170約五十年間。比建安黃初略先一期,而緊相銜接,所以風格和建安體格相近,而其中一部分仲偉且疑為曹王所制也。”這樣就大略地肯定了鐘嶸《詩品》的觀點。梁氏自信地說:“《十九首》一派的詩風并非西漢初期瞥然一現(xiàn),中間戛然中絕;而建安體亦并非近無所承,突然產(chǎn)生。按諸歷史進化的原則?!彼倪@一推定,“四方八面都說得通”[17]。
采用營養(yǎng)缽育苗,營養(yǎng)缽直徑8厘米、高10厘米,每缽播1粒種子,播后蓋上厚0.5~1厘米的基質(zhì),每畝大田需備營養(yǎng)缽約2500個。當出苗率達50%時,春季及時揭除營養(yǎng)缽上塑料薄膜,夏秋季通過開關通風口、開合遮陽網(wǎng),合理調(diào)節(jié)棚室溫度,保持23℃左右。及時做好調(diào)水、通風、換氣工作。
正因為這一考訂既有來自文本的過硬證據(jù),事理邏輯亦很通達,所以被其后的多數(shù)文學史所采納,例如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聶石樵的《先秦兩漢文學史》等。
*本文是江門市2016年度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立項課題“梁啟超詩詞研究”【JM2016B0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葛天民:《全漢詩種類篇數(shù)及其作者年代真?zhèn)伪怼ⅰ罚戒浻诹簡⒊吨袊牢募捌錃v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58頁。
[2]《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11頁。
[3](宋)朱熹:《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9頁。
[4]《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06頁。
[5]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
[6]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05~106頁。
[7]梁啟超著,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め尅八脑姟泵x》,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01~3404頁。
[8]梁啟超著,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校·說國風》,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33頁。
[9]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講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2頁。
[10]趙敏俐:《漢代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43頁。
[11]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33頁。
[12]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36頁。
[13]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41、90頁。
[14]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78頁。
[15]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87頁。
[16]聶石樵:《先秦兩漢文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68、1064頁。
[17]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