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回顧2016年的閱讀歷程,我想重點談?wù)勎抑刈x老舍、趙樹理的感受,順便談?wù)勎乙郧皼]關(guān)注過的京味小說家葉廣芩。換言之,我向讀者報告一下老舍、趙樹理和葉廣芩,2016年通過他們的作品向我所說的話。
重讀老舍,是因為我的大學同學趙雪芹女士的約請。2016年是老舍先生去世50周年,按照版權(quán)法,從2017年開始,老舍的所有作品都轉(zhuǎn)為公版。而由于改編自老舍短篇小說的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也即將上映,趙雪芹所在的出版社就想編一本《老舍短篇小說精選》,以便抓住時機。這樣,她就與我商量,看我能否接下這個活兒。
我以前是讀過老舍先生的不少長篇的,但他的短篇小說卻讀得不全。對于我來說,重讀老舍,自然是一次很好的補課機會,這個機會需要珍惜。于是,在老舍先生辭世50周年的日子里,我擺開了讀老舍的架勢:先讀電子版——在電腦上讀,手機上瞧,kindle上看,后讀紙版——干脆買回一套《老舍小說全集》(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待七十多個短篇集中讀完,已是昏天黑地,眼冒金星,故事和人物都開始串門了。
坦率地說,老舍的短篇小說并非篇篇都好,這與他一開始不拿短篇當回事有關(guān),或者是許多稿子趕得急,他確實來不及仔細推敲。(老舍把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命名為《趕集》,并在序中解釋道:“這里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只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不是;這是說這本集子里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保┑仙岙吘故抢仙幔牟簧俣唐獙懙眠€是相當有水準的。記得王朔指點江山那陣兒,他把魯迅、老舍、金庸都“看”了一遍,損了一通。但我讀《我看老舍》一文,覺得王朔還算筆下留情。當然,短篇中他只認《斷魂槍》,其余覺得也就那么回事。這個話說得比較滿,我懷疑他是否通讀過老舍的全部短篇。
與長篇相比,老舍的短篇取材似更廣泛:拉車的,耍拳的,賣藝的,當巡警的,做妓女的,想學康小八的,假洋鬼子,小媳婦,富太太,窮學生,小知識分子……三教九流,應(yīng)有盡有。他們大都來自社會底層,掙扎在生計的邊緣。老舍也寫過濟南、青島、重慶的底層,但似乎只有寫到北平城的底層時才心里踏實。一寫到這個底層,他就來勁,就左右逢源筆下生風,場景惟妙惟肖,人物活靈活現(xiàn)。于是我就感嘆,老北京人的起居、飲食、民俗、悲苦、喜樂或范兒,以及市井百態(tài)眾生相到哪里找呢?老舍的小說里,《茶館》里。
老舍很擅長寫人物,常常是幾筆下去,張三、李四、王麻子就活脫脫地站你面前了。我注意到,但凡重要人物出場,他往往要來幾句肖像描寫,就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比如:“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發(fā)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眼皮下松松的搭拉著半圓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著,身量高。手腳都很大;手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莊嚴、硬朗、高傲。”(《新時代的舊悲劇》)這里描寫出來的是陳老先生的威儀。有這個形象墊底,再往下看,就覺得老舍左一筆,右一刀,筆筆發(fā)力,刀刀見血,全是貼著人物寫,圍著人物轉(zhuǎn)。例如,陳老先生應(yīng)酬了一陣客人后,“又坐了一會兒,用大手連抹幾把胡子,唧唧的咂了兩下嘴,慢慢的立起來:‘不陪了。陳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馬上挺直,扯開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碧炷?,一座牌坊!老舍怎么就想到了它?用它來顯擺陳老先生的精氣神,仿佛是量身定做,不寬不窄正合適。這個比喻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說到比喻,老舍小說中的好比喻可真是不少,再舉一例:“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里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干凈得像個體面的寡婦?!保ā对卵纼骸罚┻@個比喻又是神來之筆。初看時,喻體與本體離得很遠,但為什么越琢磨越有味道?——夠十五個人琢磨半個月的。
老舍還是白描的高手,這一點我覺得深得中國古典小說的真?zhèn)鳌!稊嗷陿尅分校麑懲跞齽俚奈渌嚕骸耙欢迥_,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zhuǎn),手起風生,忽忽直響。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轉(zhuǎn),身彎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纓鈴輕叫。刀順過來,猛的一個‘跺泥,身子直挺,比眾人高著一頭,黑塔似的?!庇謱憣O老者的查拳:“腿快,手飄灑,一個飛腳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像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wěn)、準,利落;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打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边@些都是動作描寫,又是精致的白描。讀到這里,《水滸傳》中那些精彩的白描段落就開始在我眼前晃動了。
老舍被稱為語言大師,我這回讀,不過是又一次夯實了這一看法。他一寫到北平,往往是京味京白,像是脆皮蘿卜調(diào)出的一道菜,舒心,爽口。但有時候,他又會變換一種語言,像《月牙兒》,就有一種散文詩的味道??吹贸鰜?,老舍一路寫來,也在不斷拿短篇小說做實驗:有時敘述者話語滔滔,如大江東去;有時敘述者又換上女主人公的口吻,婉轉(zhuǎn)得如小橋流水。還有時候,讀著他的小說,我就像聽人說相聲,有捧哏的,有逗哏的,末了還抖一包袱。寫了一輩子短篇小說的汪曾祺放過一句話:“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笨梢哉f,這個特點早已被老舍操練得爐火純青了。
就這樣,通過這次集中閱讀,我選出了老舍先生的22篇小說,按其發(fā)表年代順序排列如下:《馬褲先生》《大悲寺外》《微神》《開市大吉》《有聲電影》《柳家大院》《黑白李》《也是三角》《柳屯的》《抓藥》《上任》《月牙兒》《老字號》《鄰居們》《善人》《斷魂槍》《新時代的舊悲劇》《且說屋里》《哀啟》《兔》《不成問題的問題》《八太爺》。需要說明的是,《新時代的舊悲劇》并非短篇,但我實在是覺得這篇寫得好,便不管不顧,說服趙雪芹同志,把它編了進去。
讀葉廣芩的小說也是因為趙雪芹的熱情相邀,但背后卻也關(guān)聯(lián)著老舍。葉廣芩是趙雪芹所在的出版社近年重點推出的作家,而小說的腰封上,每每都要印上這樣的贊語:“老舍之后 京味文學的旗手 葉廣芩”或“老舍之后最重要的京味文學大家葉廣芩傾情力作”。但對于這位作家,我卻聽說過沒讀過。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把她名字中的“芩”誤看成“苓”,很沒文化。為了改變我這種一窮二白沒文化的落后面貌,趙雪芹果斷邀請我參加“北京十月文學月·葉廣芩京味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會”,并給我寄來了葉廣芩的三部小說:《狀元媒》(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采桑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和《去年天氣舊亭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囑我認真學習。
學習之后果然收獲不小,也讓我對葉廣芩及其寫作產(chǎn)生了許多敬意。老舍與葉廣芩都是滿族旗人,但前者是正紅旗人,后者則是正黃旗的格格。老舍寫了一輩子小說,卻基本上沒敢觸及家族問題,等他終于覺悟?qū)憽墩t旗下》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只好把寫過的幾章壓到箱底。這樣,我們也就無法讀全這位文學大家的家族史了。而相比之下,葉廣芩則要幸運得多。從《采桑子》到《狀元媒》,她寫下了一篇篇的家族小說,每一個故事都讀得讓人感慨萬千,那是一個家族在一個時代的命運。當“革命年代”到來之后,曾經(jīng)的皇親國戚自然已是封建遺老遺少,于是他們只能被革命的戰(zhàn)車碾得七零八落,風流云散:父母雙雙自殺,金家14個子女各奔東西。而小說全部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把這些故事講出來,“我”既是敘述者,也是穿針引線的人物,同時很大程度上又是作者本人的自敘傳。這樣,這種家族小說就既是一部家史,也是一部作者本人的成長史。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人物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之間,小說承載了諸多文化內(nèi)容。
最讓我感慨的是《狀元媒》的最后一章《鳳還巢》。這一篇章沒有多少故事情節(jié),似乎更像散文而非小說。文中寫道,1969年“我”插隊陜西,四十年后卻要回北京安家落戶——“我”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子,親自跑裝修,把它裝修出小時候在自家四合院房間里的模樣。“我”這次回京,歸心似箭,充滿了“詩一般的感受”。而“我”以前雖也探親回京,只是常在街上走動,“撿拾著散落在各處的記憶碎片,總是有些隔膜。雖然步入了文壇,入得也是相當游離,北京把我看作陜西作家,陜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還認可著我”。(P455)而當她這次終于徹底回京坐著公交車回憶往事時,卻因沒有及時給一位老太太讓座,被一個男的和老太太當作外地人擠對了一通。于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笑著對花白頭發(fā)說,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們家從順治那會兒就住在北京了?!保≒468)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斗嘴斗氣的故事,但實際上,我卻意識到一個更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作者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向往和期待。阿爾弗雷德·格羅塞曾引伏爾泰的話說:“‘只有記憶才能建立起身份,即您個人的相同性。我今天的身份很明顯是來自我昨天的經(jīng)歷,以及它在我身體和意識中留下的痕跡。大大小小的‘我想起都是‘我的建構(gòu)部分?!保ā渡矸菡J同的困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當作者從父母的《狀元媒》寫起,一直寫到《鳳還巢》時,這是記憶之旅也是回憶之旅,“我想起”了許多與自己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家族往事,它們把“我”攪在其中,“我”必須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分子,去見證它的繁華和衰敗。當回憶之旅結(jié)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要“鳳還巢”了,這既是這個長篇結(jié)構(gòu)上的需要,也是作者情感歸宿和身份認同的需要。最終,“我”回來了,“我”也完成了對“旗人”或“北京人”的身份認同。盡管老家已被拆遷,北京已無這個大家族的親人,北京城已今非昔比,物非人亦非,但作者畢竟通過回憶和寫作,通過葉落歸根的行動,最終走出了身份困境的沼澤,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認同。
相比之下,趙樹理就沒有葉廣芩這樣的運氣和福氣,縱觀其一生,他一直處于身份認同的困境之中,這也是我重讀趙樹理的一個重要認識。
為什么會重讀趙樹理呢?簡單地說,是因為他是我老家的作家,2016年是趙樹理誕辰110周年,我需要為他寫點東西。而自從1996年我第一次全面閱讀趙樹理后,每過十年,我都要重新面對一次他的全集,以此檢測下自己是否能有所長進。我手頭有兩種版本的《趙樹理全集》,這一次啟用的是2006年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那個六卷本,重點閱讀的是后三卷。
從《登記》(1950)到《賣煙葉》(1964),從《對〈金鎖〉問題的檢討》(1950)到《回憶歷史 認識自己》(1966),我把趙樹理1949年之后的所有文本差不多都讀了一遍。讀過之后,我便有了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趙樹理的小說固然值得分析——事實上,這么多年來研究者感興趣的無疑還是他的小說;但是,小說之外的各類非文學文本(如創(chuàng)作談、各類會議的發(fā)言或講話、書信、檢討書等)卻更耐人尋味。如果要對趙樹理做出全面評價,僅僅面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遠遠不夠的,更要重視他在文學場域之外的所作所為。因為趙樹理不僅是文學中人,更是組織中人和農(nóng)民中人,許多時候,他的后兩種身份在他心中所占的比重都會大大超過前者。假如不能對他的后兩種身份做出合理解讀,我們就沒辦法理解趙樹理和他的文學。
正是在這種里里外外的閱讀和來來回回的打量中,我意識到趙樹理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寫出的幾封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問題的信非常重要。其中的一封是1956年寫給長治地委的,但在幾個版本的《趙樹理全集》中,這封信均為《給長治地委××的信》。這個××是誰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向趙樹理研究專家董大中先生請教,并告訴他我讀趙樹理的一些困惑:趙樹理在向這個××寫信時,反映的主要問題之一是農(nóng)民普遍吃不飽,但兩年之后他寫《“鍛煉鍛煉”》卻塑造出一個落后人物李寶珠,人送外號“吃不飽”。于是問題來了:一方面是趙樹理敢于對農(nóng)民的“吃不飽”拍案而起;另一方面,他又對假裝“吃不飽”的李寶珠調(diào)侃嘲弄。這豈非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裂痕?但董老師卻不這么認為。他除告訴我××是時任長治地委書記的趙軍外,還提醒我好好體會一下《“鍛煉鍛煉”》。他覺得“趙樹理寫李寶珠,是正話反說,表面是批評這個人,實際上說的是一種現(xiàn)實情況”。
但遺憾的是,重讀這篇小說,我卻依然沒讀出正話反說的意味。而檢索資料,實際上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對于這篇小說的解讀便已出現(xiàn)了某種逆轉(zhuǎn),所謂的正話反說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為什么解讀者會形成這樣一種過度闡釋呢?顯然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似也值得提及。陳為人先生的《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是我當年讀過的書。這次重讀,我一方面感嘆作者資料搜集的翔實與完備;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大量的引用難免出錯。其中我發(fā)現(xiàn)的一處錯誤是這樣的,為了呈現(xiàn)丁玲與趙樹理的矛盾,陳書引用了丁玲在《記磚窯灣騾馬大會》上的一個說法:“就其本質(zhì)而言,趙樹理不是個藝術(shù)家,而是個熱心群眾事業(yè)的老楊式干部。參加革命后,以往種種顛沛流離、求告無門的辛酸遭遇,夢魘般地壓在他的心頭。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與人民血肉相連的革命戰(zhàn)士,強烈的責任感使他比農(nóng)民自身還要迫切地希望改變農(nóng)村落后、貧窮、愚昧的面貌,正是為了又快又好地開展農(nóng)村工作,他才借助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苯又髡咴u論說:“文章中,丁玲雖然也寫了趙樹理所編的戲在農(nóng)民群眾中受到的歡迎程度,也強調(diào)說‘我們沒有理由去責備他等等,但俗話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丁玲一句‘就其本質(zhì)而言,趙樹理不是個藝術(shù)家,而是個熱心群眾事業(yè)的老楊式干部,一語道破天機,丁玲的話說得話中有話弦外有音,它代表了當年延安文化人對趙樹理的不屑和貶抑。”(P78)
丁玲說過這番話嗎?我有些好奇。遂查《丁玲全集》,發(fā)現(xiàn)《記磚窯灣騾馬大會》中并無這段文字。既然丁玲沒說過,誰又有可能說過呢?頗費了一番周折之后,我才查到了它的出處。原來,戴光中在《趙樹理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中先引了丁玲《記磚窯灣騾馬大會》中的兩段文字,接著便展開了自己的分析(參見該書P246-247),陳為人在抄錄時大概看走了眼,這樣就把戴光中的論述抄成了丁玲的說法。
這種錯訛已波及了研究者。例如,錢理群先生在《趙樹理身份的三重性與曖昧性——趙樹理建國后的處境、心境與命運(上)》(《黃河》2015年第1期)轉(zhuǎn)引了陳書說法,以此作為其中的一條論據(jù):“這就意味著,趙樹理這樣的革命文藝工作者就將他們原來信奉的知識分子改造農(nóng)民的‘五四啟蒙主義,改換為黨對農(nóng)民的改造、思想引導和領(lǐng)導。趙樹理也就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這就是丁玲所說的,‘就其本質(zhì)而言,趙樹理不是個藝術(shù)家,而是個熱心群眾事業(yè)的老楊式干部(按,老楊是趙樹理的小說《李有才板話》里的人物)。”(P78)
既然已經(jīng)以訛傳訛,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把它指出來,以免繼續(xù)擴大影響。這也算我重讀趙樹理過程中的一個額外收獲吧,而更重要的收獲是我在這里無法展開的,那應(yīng)該是一篇或幾篇長文的內(nèi)容。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