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
大地隱現(xiàn)于薄霧中。
姥姥走了。鄉(xiāng)舍的晨冬還在夢中。
送殯的隊伍排了很長。姥姥走的那天,母親說她夢見高粱地里最壯實的一棵高粱折了,葉稈累滿的蜀黍,落入厚實的泥土里,長出綠瑩瑩的幼苗。她似乎聽見“滋滋”生長的聲音,還聽見有布谷鳥綿長的叫聲,回來,回來,回來……似乎在預告著什么。母親說,姥姥一定會回來的。
姥姥走時,我無法領會母親的痛,擠出來的淚水也似蜻蜓點水浮過表面,傷及不到內(nèi)里。人大了,生活累及時日,與親人相處的時間被逐離分隔,漸有了不舍。
夏日傍晚,在河堤,我與母親在臺階上乘涼。河水無聲,流淌著有關記憶、溫情和逝去。母親喜歡講我小時候?!澳氵€記不記得我教你唱‘小燕子,穿花衣嗎?”母親輕聲哼起來。這輕靈的歌聲立刻把我?guī)У侥莻€冬季漫長的城市—哈爾濱,那是隨父親出差在外的一段時光。在一間暖氣充足的房間里,母親就著窗外的月光,細柔的聲音充滿韻味,她唱一句,我學一句,唱著唱著便睡了?!澳銟犯心敲春?,可惜后來沒有學音樂?!蹦赣H惋惜著。
十八歲那年,青春與叛逆同行。我只知路在前方,不知母親眼中那條長長的線攥在心里,為我日夜擔憂。父母最多的對話是:“麗會不會被拐走?”父親說:“都那么大了,不用擔心她?!薄巴饷娲蟪鞘腥硕嘬嚩?,會不會遇見壞人?”“沒事,不會不會?!闭f完,兩人各自沉默。母親悶悶地收拾家務,她的臉上浮過一層陰影,像終日得不到陽光似的。每天下班后,母親支起耳朵聽郵差的車鈴聲。她常常聽錯,索性搬個小凳子去門口織毛衣。有一次,她老遠看見郵差送報紙,忙丟下毛衣,跑著去攆他。她攔著不讓人走?!氨本┑皆奂业男偶獛滋??”“七、八天?!编]遞員看到一張憔悴的臉?!白呖煲恍┮獛滋欤俊薄叭?、四天?!薄靶艜粫粍e人拆了?”“這是什么話?”郵遞員一臉不高興?!皶粫湾e地址?”母親繼續(xù)問。天近黃昏,郵遞員急著回家,被人纏著問來問去,很不耐煩,蹬起車子走了。那時的母親整日心神不定,工作老出錯,幾乎每月被罰錢。多年后,我有了女兒,才理解母親漫無邊際的憂慮和不安。
出嫁那天,我從外面化妝回來,母親麻利地打四個荷包蛋灑上紅糖端給我?!摆s緊吃些東西,天冷?!彼难奂t紅的,似乎哭過?!皨專憧蘖??”我盯著她問?!吧甸|女,哭啥,不看看這是啥日子?!蹦赣H躲著我。“你吃兩個,我吃不了?!贝赏肜锏暮砂跋袼闹槐荒赣H包裹的小雞?!澳愠园?,我吃過了,多吃些,把湯喝完?!蹦赣H說著,去她的臥室拿一件軍大衣批在我身上?!澳氵@件小紅襖太薄了。”她摸了摸我的衣角,摸摸棉褲,“我做的襖一件頂它兩件?!彼中⌒牡孛嗣翌^上的百合花,仔細地端詳我,“俺麗化妝就是好看?!币贿厓赫局膵鹉镄χf:“哪有別人不夸自己夸的!”母親笑了,很開心地笑,“你姥娘好吵我,吵我夸孩子,說哪有愛夸自己孩子的!”她笑著笑著,臉僵了,走出里屋,去忙其他事。
“被子抱車上時放柜子上面?!薄斑@柜抬的時候小心點兒?!彼仓煤盟芟氲降?,走進房間,看著我發(fā)呆。她欲言又止,想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好。“你冷不冷?”她問我。我對著鏡子抹口紅,未來得及答話,有人來,她又招呼其他事去了。她停不下來,走著,說著,小跑著,來打發(fā)母女面對的間隙。我走之后,我想母親松了口氣,女兒遲早是人家的人。終于走了,又隱隱擔心,不知我在夫家的生活是否如意。
我生孩子時,母親開始慌。她的腿有風濕關節(jié)炎,走路多了關節(jié)疼?!搬t(yī)生,孩子是順產(chǎn)生還是剖腹產(chǎn)?”“說過了,不用剖,順產(chǎn)生。”醫(yī)生不耐煩。母親擔心,看著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她忍著腿疼打熱水,又跑到醫(yī)院外面買熱水袋。她問我餓不餓,是否有力氣。我說,媽,你歇會兒。她坐不住,走來走去地忙。她計算著孩子出生的時間,以至于我說要生了,她安慰我:“早著哩,不用急。”她以自己的經(jīng)驗來照應我。我讓她喊醫(yī)生過來,母親走進過道,瞅見別人家都帶著小鋪蓋,記起自己什么也沒帶,等她跑到院門口打完電話,我已送進產(chǎn)房。
我成家后的住處與父母相隔不遠,騎車子幾分鐘能到。我回娘家,母親會先觀察我的臉色。我氣色好,她便高興,話也多。如面色萎黃,她便一直看我,小心地順著我的意思說話。直到走的時候,她才叮嚀我:別想太多事,吃好睡好,啥也別想。
我對父母的變化不曾在意。搬了新家,離父母遠了,有時去看他們,才發(fā)覺他們一年一年老去,父親的眼睛因并發(fā)癥朦朦的看不清東西,母親的腿更痛了,得了滑膜炎,幾乎難下地走路。
又一年,父親走了。
父親走的那天下起雨。他回到老家,躺在那兒,似乎睡了。雨一滴滴打濕眼簾。我想父親辛勞一生,未來得及享福,就這樣去了。很多話很多事都在無意中錯失。棺木起地時,我抓著邊沿不舍得丟。有人緊拉著我扒開我的手,我眼看著父親的靈柩緩緩下落,與我陰陽兩隔。我忽然憶起姥姥下葬時,母親的夢。原來親人間生離死別,都似一個夢。夢以各種方式出現(xiàn),來來往往,生生不息。父母與子女,像喂養(yǎng)的鳥兒一樣,養(yǎng)大了早晚會飛走。飛回來時要算著節(jié)季,相會不過短短的片時幾刻,余下的是各自想念,直到再次別離。
父親走后,母親一個人生活。
我有一次在路上看見母親,她彎著腰買菜,仔細地挑選西紅柿,和賣菜的人嘮嗑。走近了,聽見她說做飯,一個人吃飯總剩下,買菜不敢多買,買多了不吃就壞了。
“媽……”我喊了一聲,她沒有聽見,“媽!”我大聲喊她。賣菜的老人提醒正在挑菜的母親?!澳膬??哪兒?”母親忙抬起頭朝前看,又轉(zhuǎn)個臉兒,看見離她幾米之外的我。她展開笑臉說:“我聽見有人喊我,想著不會是你?!?/p>
“蕃茄,你看多好,我給你挑幾個?!?/p>
“我不要,我不要?!?/p>
“我正好路過,看見你?!?/p>
“你中午在家吃吧,我做撈面條?!?/p>
“我還要辦事去,我明天回去?!?/p>
母親的表情明顯地暗下來?!澳闳グ?,去吧,別耽誤辦事?!蔽易哌^去,聽見她說,“這是我大女兒,二女兒在外地?!?
晚飯后,母親常去聽戲。
母親年輕時是鄉(xiāng)下宣傳隊的臺柱子。她大眼睛,長辮子,演豫劇《朝陽溝》的“銀環(huán)”深入人心。愛美愛唱的母親在車禍后因眼睛劃傷喪失了上舞臺的機會,從此只做臺下的聽眾。父親在時,兩人結(jié)伴去聽戲。父親走后,她一個人帶著折疊的小凳子,去找聽戲的地方,與眾多戲迷愛好者一樣,在臺下交流對戲中人物的看法。
我經(jīng)過公園,仿若聽見有拉弦子的聲音。順著音找,在拐角處看見一班戲迷在那兒演出。很多人在聽。
越過一個個人,查找母親的背影。沒有。再找,還是沒有。準備走開時,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微低著頭,撫弄著手指,好像跟著節(jié)拍在哼唱。
“媽……”我喊她,她沒有聽到。戲曲那么大聲,她肯定聽不到。
我扒開人群,朝她走去,“媽……”她扭頭看了看,沒看到我。她懷疑自己聽錯了,順手拿起茶杯,打開瓶蓋,喝口水。
我朝她走過去。她的眼光掠過我,仍沒有認出我。我走到她身邊,她忽然抬頭看見我,立刻滿心歡喜,“你怎么來了?”她站起來,要把凳子讓給我坐。
“我不累,你坐?!?/p>
“你坐你坐?!彼挥煞终f站起來,把凳子讓給我。
“從哪兒來的?”她問我。她每次見我,會詳細地問我從哪條路來,吃飯沒有?我回答說順路,吃過了,她才心安。
“你明天中午回家吃吧?我買只雞,給你炒雞吃?!蔽疫t疑著……
“星期天吧?星期天你帶著孩子過來?!彼粗摇!昂??!蔽掖饝?,心里并不確定。
“你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怎么想起來這兒?”“順路。”
“你累不累?”“不累不累?!?/p>
她的注意力終于轉(zhuǎn)移到戲曲上?!奥牫鲞@是哪出戲嗎?”
“不知道。”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常給你唱‘小二黑結(jié)婚那一段?”她說著哼起來,“清凌凌的水藍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服來到河邊……”
我想起母親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親青春飛揚。
聽完戲,我預備打車送她回家。她爭論得如同吵大架,無論如何不讓送。走到路口,我們要分開。“媽,叫輛車吧?你腿疼?!薄安挥貌挥?,我走走?!彼f著,邁步要走。我看著綠燈還未亮,伸手去拉她。她看不懂紅綠燈,我教過她,走斑馬線,看對面。她答應著,總是忘。再提醒,仍然忘。有一次,我吵她:“街上那么多車,那么多人,撞著了怎么辦?誰伺候你?”她聽了這話,低下頭,像個孩子。我嫌話說重了,緩和下語氣,“以后千萬要記著,太危險了?!彼哪樐灸镜?。此后,她看見我會想起來,多數(shù)時間仍然忘。街上人來車往,我的手剛松開,她一手掂著凳子,另一手抱著茶杯,邁著不利落的步子,沒入人流中。
天涼了,我回家送糕點和衣物給她。
“我不要,我不吃。”母親把糕點隨手放在桌子上?!皝恚阍囋囘@件衣服?!蔽野扬L衣遞給她,讓她試穿?!安缓每础!彼诖策?,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澳阍囋嚢桑纯春线m不合適?”她滿臉不高興地站起來,不情愿地試了一下,又脫了?!安粷M意嗎?”母親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安缓每?,你拿走?!彼龑ξ掖聿焕淼??!皨?,有人氣你嗎?”“沒有,哪有人氣我?!笨伤髅鞑桓吲d。“我走了。”我試探性地說?!昂茫阕甙?,把你的東西帶走?!彼f著,把衣服裝進袋子,把糕點遞給我?!拔宜偷臇|西你不要,你給我的我也不要。”她說著,把門打開,攆我走的樣子。我想了想,想起她前一段送到家里一袋子芝麻,讓我碾芝麻鹽吃,我嫌麻煩,打電話讓她去路口,又把芝麻還給她。沒想到她生氣了。原來是這事兒,我心里好笑,去廚房找那袋子芝麻?!皠e找了?!彼D(zhuǎn)身去櫥柜里抱出個大瓶子,里面是炸好的芝麻鹽?!敖o?!彼f給我,看我猶豫,抱起瓶子轉(zhuǎn)身就走,嘴里嘟囔著:“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的?!薄昂?,好,我要,我要?!蔽冶е黄孔又ヂ椋癖е业暮⒆?,緊緊地貼在身上。
母親漸漸習慣了一個人。
我走的時候,她必定要送我。我攔著不讓送,她說去院子里關燈,又說去路邊的小賣部買東西,找任何理由把我送到她力所能及的地方。我說了又說讓她止步,她瘸著腿難以停下來。走了很遠,回頭看,她還在路邊看我。揮手,示意她回去,她微側(cè)著身子要走的架勢,轉(zhuǎn)身慢慢隱于暗中。我知道,她等我走后看不見我的背影,她才離開。
我后來方體會到母親的用心。
我送女兒到學校,她掂著東西,轉(zhuǎn)過身上樓,想看我,卻沒有回頭。走到第五個臺階,她終于回頭向我揮手,我努力朝她微笑。上到二樓宿舍,她的眼光回避著我,招一下手,勉強笑著,我看她想哭的樣子。“走啦……”我揚揚手,車掉頭往回走。車慢慢地走,我忍住想返回的沖動,把車子停在路邊,想了又想,還是繼續(x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