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鋒
(1河南科技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2拉曼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馬來西亞 霹靂州 43000)
論希尼詩歌人物身上愛爾蘭文化的混雜性
程建鋒1,2
(1河南科技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2拉曼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馬來西亞 霹靂州 43000)
謝默斯·希尼是一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和天才的文學(xué)批評家,其詩風(fēng)格樸實簡潔、語言精辟、含義豐富??v其一生,希尼創(chuàng)作了大量代表了愛爾蘭文化的詩歌人物,這些人物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暗喻了愛爾蘭的種種文化如愛爾蘭的文化之根、傳統(tǒng)文化、殖民文化、混雜文化。以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霍米·巴巴的文化混雜性思想來闡釋并解讀這些隱含在希尼詩歌中人物身上的復(fù)雜文化,有助于探尋北愛爾蘭民族不合、政治斗爭、宗教沖突的歷史文化根源;而且詩人通過萊德維奇等形象,隱喻性地提出的化解策略,對于解決北愛爾蘭的文化沖突,具有較大的借鑒意義。
謝默斯·希尼;愛爾蘭;混雜性;文化沖突
出生于1939年的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是一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和天才的文學(xué)批評家,既具有深刻的歷史意識、寬闊的胸懷、深邃的思想和淵博的知識,又具有高超的詩歌技巧和偉大的人文主義情懷。他于1995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把親眼目睹或經(jīng)歷過的種種文化沖突、宗教斗爭揉進富有多種文化含義和象征的詩歌人物。其詩風(fēng)格樸實簡潔、語言精辟、含義豐富。自1966年出版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DeathofaNaturalist)而名聲鵲起,至2006年出版詩集《地區(qū)與圓圈》獲T.S.艾略特詩歌獎,希尼創(chuàng)造了大量代表了愛爾蘭文化的詩歌人物。這些人物形象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是對愛爾蘭復(fù)雜文化的有意識的折射。對這些人物的分析,有助于探尋北愛爾蘭民族不合、政治斗爭、宗教沖突的歷史文化根源。
本文試圖在后殖民主義理論框架內(nèi)研究謝默斯·希尼詩作中人物所體現(xiàn)的“文化混雜性”。希尼在其人物詩作中,探究了愛爾蘭文化的根源,展現(xiàn)了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深挖了造成愛爾蘭文化被殖民之痛及其歷史根源,揭露了殖民文化和霸權(quán)文化的無恥與霸道,刻畫了在文化沖突中渴望調(diào)解彼此沖突卻又矛盾重重的北愛爾蘭人。希尼通過萊德維奇等形象,隱喻性地提出的化解策略,有助于形成愛爾蘭人和平共處的社會發(fā)展觀念,有益于化解不同價值觀、權(quán)力觀、以及文化觀之間存在的種種矛盾,對于解決北愛爾蘭的文化沖突,具有較大的借鑒意義與參考價值。
作為20世紀(jì)70年代興起于西方學(xué)術(shù)界且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文化批判性的后殖民主義,自誕生之初,就與后結(jié)構(gòu)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互相影響,共同存在。后殖民主義話語主要涉及宗主國和前殖民地之間的關(guān)系。后殖民主義一直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隨著局勢的變動而調(diào)整,以便對不同地理區(qū)域中的政治矛盾、文化沖突、身份問題進行深刻的分析與解讀。
對于后殖民主義的定義,不同的學(xué)者有著不同的表述與界定。本文認同斯圖亞特·霍爾所提倡的觀點:“后殖民主義肇始于帝國殖民早期,繼續(xù)于殖民地獲取獨立之后,然而又不僅僅局限于‘后’,更在于‘超越’。”[1]按照這個觀點,后殖民主義的內(nèi)涵十分廣泛,非常豐富,包含諸如民族性、混雜性、語言性、地域性、倫理性等幾個方面。作為后殖民主義理論的重要概念,文化混雜性指的是宗主國文化和殖民地文化的融合。它改變了殖民地文化單一的、純粹的、一成不變的這一錯誤觀點?;裘住ぐ桶偷膶V段幕奈恢谩分饕接懥宋幕幕祀s性,論述了“自我與雙重自我,母系文化與混雜文化” 之間的不同,與賽義德的東方主義恰恰相反,混雜性這種轉(zhuǎn)移權(quán)利、質(zhì)疑權(quán)威的殖民話語從來就沒掌握在殖民者的手中[2]。換句話說,文化混雜性是被殖民者按照自己的意愿,逐步實現(xiàn)殖民文化與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從而形成一種全新的文化。這種文化的融合是被殖民者所擁有的權(quán)利,是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無聲抗?fàn)帯?/p>
在5 000多年悠久的歷史長河中,愛爾蘭屢遭外部入侵,凱爾特人、北歐海盜、基督教傳教士、英國殖民者都在這個美麗的“翡翠寶島”上深深地打上了自己的文化烙印,所以愛爾蘭文化具有蓋爾文化、盎格魯文化、美國文化、歐洲大陸文化的多重因子。希尼對此論述道:“淵源于盎格魯?shù)膼蹱柼m人,天主教的蓋爾人,新教的種植主的各種傳統(tǒng)都交叉互融。可以說,愛爾蘭的每一種傳統(tǒng)都是其歷史的一部分,而且這諸多傳統(tǒng)期盼著能有朝一日融為一體?!盵3]這種具有多元性與混雜性特征的文化被希尼稱為“叉狀的根系”[4]14。畢其一生,希尼以詩歌為工具對愛爾蘭的文化之源進行了不倦的思考與挖掘:“我的食指和拇指之間/夾著一枝矮墩墩的筆/我將用它來挖掘。”[5]8國外學(xué)者歐·布蘭等人研究了希尼譯著中的后殖民主義因素[6],柯林斯則關(guān)注于希尼詩作中的身份問題[7];而近年來國內(nèi)學(xué)者如李成堅等也提出了愛爾蘭民族文化的混雜性,并將其與希尼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8],但學(xué)者們尚未有研究希尼詩歌中人物身上所蘊含的文化混雜性的。
(一)大地之母:愛爾蘭的文化之根
愛爾蘭人的書寫歷史源遠流長,是“阿爾卑斯山脈以北第一個用自己的語言書寫出大量文學(xué)作品的國家”[9]。自公元6世紀(jì)以來,愛爾蘭人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神話故事和英雄傳說。這些作品真實地記錄了愛爾蘭人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荊棘歷程,傳神地表達了他們對外部世界的豐富想象與深厚感情,是愛爾蘭民族樹立自我意識、塑造自我形象、打造身份特征的堅實基礎(chǔ)。在希尼的詩歌中,歷史故事與神話傳說,可以知遠古、表現(xiàn)在、卜未來,連接民族的過去與現(xiàn)在。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希尼對愛爾蘭文化之根——地母進行了深刻的思索,從中汲取了源源不斷的養(yǎng)料。
愛爾蘭漫漫歷史長河中的痛苦、死亡、暴力可以說皆由地母造成。詩歌《挖土豆》(AtaPotatoDigging)暗示了在土豆歉收造成的史無前例的大饑荒中,餓死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的悲慘景象:“活的頭顱,盲的眼,平衡在/曠野中亂糟糟的尸骨上/那是四十五名融于大地的烈士/吞咽著枯萎的根與死亡?!盵10]32然而走投無路的愛爾蘭人民卻別無選擇,只能賴其為生:“頭低垂,身彎曲/笨拙的手在大地上摸索著?!边@時的地母雖被視為“狗日的大地”與“廉情寡義的大地”,農(nóng)人們?nèi)匀弧皾姵觯漓氲臎霾?撒開,祭奠的面包”[10]32。對饑荒之神的敬仰可以等同于對地母的敬畏;而另一方面,地母也賜予愛爾蘭人堅韌不拔的毅力與志向:“數(shù)世紀(jì)/對饑荒女神的畏懼與敬仰/堅韌了他們那卑下的膝/造了座草地上季節(jié)性的神龕。”[10]32
生育女神內(nèi)爾瑟斯(Nerthus)也是地母,這體現(xiàn)在《進入黑暗之門》(DoorIntotheDark)中最后一首詩《沼澤地》(Bogland)中。在這里,內(nèi)爾瑟斯是大地的子宮,“沼澤地的凹處可能是大西洋水滲出的地方/潮濕的中心深沉無底”。溫濕的子宮意味著富饒的大地,可以帶來五谷豐登,可以孕育無數(shù)生命,但那深不可測的洞穴也會吞噬牲畜、房屋、樹木,甚至人類等世間萬物。內(nèi)爾瑟斯在詩集《在外過冬》(WinteringOut)中也出現(xiàn)多次且意象鮮明?!秲?nèi)爾瑟斯》(Nerthus)這首簡潔的詩歌就生動地刻畫了在沼澤中發(fā)現(xiàn)的炭化女神內(nèi)爾瑟斯。在格洛伯(P. V. Glob) 的《沼澤人》(TheBogPeople)中,炭化的內(nèi)爾瑟斯是一只細細的樹枝,自然分叉,帶有穿風(fēng)入林性的痕跡,卻無頭無臂;在希尼的詩歌中,內(nèi)爾瑟斯則是“一枝灰熾叉釘入泥沼/ 她的細紋理聚攏在鑿裂處/氣候那周期的,裸臂的攫取者”[11]66。在《進入文字的感情》(FeelingIntoWords)一文中, 希尼引述了格洛伯的重要考證:“他們是祭祀母神的犧牲品,內(nèi)爾瑟斯是大地之神,每年冬天新的新郎在‘圣地’,即沼澤地,同床共眠,這樣才能保證春天里土地的更新與肥沃?!盵5]267
盡管地母帶來的死亡十分巨大,希尼仍然樂于相信她的創(chuàng)造力,而非毀滅力,相信她與人結(jié)合的巨大潛力,而非無處不在的暴力。當(dāng)然,一個背離傳統(tǒng)文化的人,猶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肯定會走向毀滅之路,成為一場悲劇的。在詩集《北方》(North)中的《赫拉克勒斯與安泰》(HerculesandAntaeus)一詩中,蓋亞的兒子安泰腳離開大地,就失去了力量之源,死于赫拉克勒斯之手,“赫拉克勒斯舉起臂膊/擺了個堅定的V型姿勢/他的勝利不可抗拒//他的神力晃動著/舉起了巨人安泰/到那高山之巔/一個酣睡的巨人/被隔離所擊敗”[4]53。巨人如此,詩人也如此。倘若遠離其文化之根,詩人無疑會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迷失方向而不知飄向何處。
(二)技術(shù)精湛的匠人:愛爾蘭的傳統(tǒng)文化
愛爾蘭傳統(tǒng)的匠人與其嫻熟的技藝是希尼詩歌主題的豐富來源。E. 艾斯丁·艾文斯(E. Estyn Evans)在《愛爾蘭的民俗》(IrishFolkWays)中對蓋茅草屋、攪乳、牲畜交易、耕作與打鐵等技藝的描繪,具體而形象,給希尼提供了大量重要的題材,成為“一副手稿/我們遺失了閱讀它的技藝”[11]132??梢哉f,這些古老技藝所蘊涵的文化傳統(tǒng)與集體無意識十分復(fù)雜,又非常豐富,所表現(xiàn)的生活方式古老而獨特。希尼對這些古老技藝與自然景觀的重寫、指代、闡述使愛爾蘭古老的民俗得以復(fù)活,從而把該地區(qū)的人與世界嵌聯(lián)起來,并且“希尼刻畫的健壯而沉默的交易人比艾斯丁·艾文斯所描繪的更形象,而不僅僅是對瀕臨消失的傳統(tǒng)匠人的簡單刻畫”[12]。在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DeathofaNaturalist)和《進入黑暗之門》(DoorintotheDark)里,希尼刻畫了三類匠人:神秘莫測的卜水者、技藝嫻熟的鐵匠、辛勞工作的農(nóng)人們。
卜水者用榛棒探水是愛爾蘭人民生活的一部分,這在《卜水者》(TheDiviner)一詩中有細微傳神的描述。詩中,旁觀者驚嘆于卜水者的魔力:“魔杖猛然一沉,精確地震顫/突然發(fā)布地下水的消息/通過一個綠色榛木杈,它的秘密電臺?!盵5]17看似毫不費勁的過程促使旁觀者躍躍欲試,因為他們深信自己也可隨心所欲地控制榛棒,如卜水者那樣。然而,他們面對的只有失敗——“它在他們手中一動不動,直到他若無其事地/抓住期待者的手腕,榛木杈又開始震顫”[5]17。這里,卜水者沒有明示如何去尋水的,但會引領(lǐng)他們管中窺秘。他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正如詩人神奇的寫作技巧,雖然那么精確,卻無法言傳。以這種方式,希尼深信卜水者與詩人都可以挖掘那潛在的神秘意識,并引領(lǐng)他人去體會、去感知,所以詩人深藏的童年記憶幫助他找到了與愛爾蘭民族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
《鐵匠鋪》(TheForge)一詩用另一農(nóng)事技巧打鐵來探尋詩歌創(chuàng)作的神秘技藝?!巴饷?,舊車軸和鐵箍生著銹”中的舊車軸和鐵箍使讀者聯(lián)想到了馬車盛行的年代:輪子的吱呀聲與馬蹄的嗒嗒聲,可是“生著銹”一詞也暗示了古老生活方式的落伍,因為如今是火車飛駛而過,火箭鉆天入地的時代。“黑暗之門”象征著神秘與敬畏,而那“一定在屋子中間的什么地方”的鐵氈則象征著魔力與琢磨不定,成為“獨角獸”,進而演化為“祭壇”這一明顯的宗教信物,所以鐵匠本人此刻也成為失傳宗教的牧師。前途雖渺茫,但他仍然“咕噥著進屋去,一陣呯呯和輕擊/鼓動風(fēng)箱,把實實在在的鐵錘平”[5]25。打鐵過程中,“出乎意外的扇形火花”被描述為某種神秘、神圣的東西。希尼對打鐵活動的描繪,是對詩歌創(chuàng)造過程再恰當(dāng)不過的暗喻。二者的區(qū)別在于鐵匠所鍛造的是鐵,而詩人所挖掘和創(chuàng)造的則是失傳的宗教、古老的傳統(tǒng)、民族的身份和國家的靈魂。
希尼對其父帕特里克·希尼(Patrick Heaney)形象的刻畫十分逼真。帕特里克為人勤奮,常常日夜勞作,十分辛苦,因此希尼對其的描繪是“對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忠誠”、對家庭的忠誠、對民族的忠誠。詩作《追隨者》(Follower)中的父親,拼命勞作,技藝嫻熟,“我的父親在用馬拉犁耕地/他的雙肩在壟溝和長梨柄間”[5]13?!半p肩在壟溝和長梨柄間”,這個明喻妙不可言,而“鼓滿風(fēng)的帆”意味著舵手準(zhǔn)備充分,即將踏上航程,在這里則表明父親準(zhǔn)備好一切,開始耕地?!皩<摇币辉~言簡意賅地道盡了父親的技藝,同時囊括了下面的內(nèi)容“設(shè)定犁的雙翼/安好閃亮的鋼尖犁頭。/泥土不斷向前翻滾”,因此“地似流水的滾動”簡直就是奇跡。在本詩的結(jié)尾,詩人表明心志,誓要追隨家族傳統(tǒng),將其發(fā)揚光大:“我盼望自己長大成人也能耕種/也閉上一只眼睛,繃緊雙臂?!盵5]14農(nóng)耕方式的耳濡目染使得希尼一直孜孜不倦地試圖“縮小自己文學(xué)筆耕與家族農(nóng)耕方式的距離,同時依靠家族的傳統(tǒng)來解決自己尷尬的身份問題”[13],并把勇敢、勤勞、善良、堅韌的愛爾蘭農(nóng)夫形象從遙遠的過去傳遞到現(xiàn)在,從祖輩傳至父輩,從父輩傳至自己一代,代代相傳,綿延不絕。
(三)蠻橫的新教徒:強勢的殖民文化
20世紀(jì)60年代,英國爆發(fā)的嚴(yán)重的經(jīng)濟危機,使得北愛爾蘭本已脆弱的經(jīng)濟更加雪上加霜,失業(yè)率也居高不下,而北愛爾蘭新教教會在就業(yè)、教育、宗教等方面的排斥與打擊使得天主教徒在經(jīng)濟危機中遭受的痛苦更深。除此之外,新教教會與天主教會之間的文化裂痕與種族矛盾由來已久,幾乎不可調(diào)和,這在希尼的詩作《碼頭工人》(Docker)中尤為明顯。這首詩的敘事者是一名信奉天主教的碼頭工人,在貝爾法斯特碼頭裝裝卸卸,做著重復(fù)而無技術(shù)含量的勞動。與一位同伴在酒館飲酒時,他把目光投向在哈蘭德與沃爾夫(Harland and Wolff)船廠工作的信奉新教的技工,表情痛苦而無奈:在北愛爾蘭,地位低下的天主教徒只能做臟累差的苦活,而新教教徒卻可以干活輕而薪水又高的美差。
此詩以天主教碼頭工人的視線開始:“那里,角落處,凝視著他的酒杯。/帽檐恰似起重機的橫梁,/電焊罩似的前額,鐵錘頭似的下巴。/言語緊緊地嵌在嘴巴里。”[10]22此處,敘事者對另一方的新教技工進行了判斷。當(dāng)其同伴詢問“哪里”時,他斜著頭,表情不屑一顧的回答道:“那里,角落處,凝視著他的酒杯”。對新教技工的“電焊罩似的前額”,“鐵錘頭似的下巴”等種種描寫給讀者展示了一部冷冰冰的機器的模樣,并且這部機器隨時都會毀滅處于劣勢的天主教徒:“那大拳頭定會把鐵錘砸在天主教徒身上——?!逼普厶柋砻髂雎牭耐闀枰苑瘩g,或許是微微挑起眉毛,機械地重復(fù)道:“哦,對,那類事會再次發(fā)生的?!碧熘鹘檀a頭工人眼中的新教技工也很厭煩小酒館里面歡愉祥和的氣氛,“命令似鉚釘一擊中的;/上帝是擁有堅定觀點的領(lǐng)班/輪流安排工作與娛樂。/工廠的號角將會吹響復(fù)興的音符。/他坐著,如十字架般生硬,強壯,/顯然習(xí)慣于沉默與抉擇/今晚他的妻兒將寒噤在/砰砰撞門聲與咳嗽聲中”[10]22。從中可以讀出,新教技工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說一不二、霸道無理,沒得商量,“命令似鉚釘一擊中的”。“如十字架般生硬,強壯”表明新教技工既像上帝一樣了解世間萬物,懂得做事規(guī)則,又堅持己見,待人刻薄、態(tài)度生硬、不容異己。在家里,他的家人見了他像老鼠見了貓,驚懼萬分。對待家人尚且如此,況天主教徒乎?
愛爾蘭變?yōu)榇笥⒌蹏闹趁竦睾?,殖民者為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開始傳播推廣自己的文化,壓制并毀滅愛爾蘭的本土文化。這種文化殖民讓英國殖民者不僅統(tǒng)治了愛爾蘭的疆土,而且掌控了愛爾蘭人的心理,因此作為統(tǒng)治者,他們飛揚跋扈、咄咄逼人,視愛爾蘭人為草芥,對之不屑一顧。作為報復(fù),愛爾蘭人也對那些英國殖民者充滿敵視之意與不滿情緒,這表明被殖民的愛爾蘭天主教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并不認同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新教殖民文化。
(四)矛盾的詩人與彷徨的鄰人:具有混雜文化的人物
殖民地的歷史就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互相斗爭、互相碰撞、互相融合的歷史。在領(lǐng)土入侵完畢后,殖民者就著手對殖民地進行語言侵略和文化侵略,這種侵略使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為了適應(yīng)變化的形勢,不再膠柱鼓瑟、一成不變,分別作出適當(dāng)?shù)恼{(diào)整與變化。一方面被殖民者想要努力融入到殖民者那里,另一方面殖民者也想調(diào)和與被殖民者之間的矛盾。北愛爾蘭的文化就是外來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相互融合、相互調(diào)整而形成的,但必須指出的是這種混雜文化的基礎(chǔ)是愛爾蘭的民族性,因為“民族性是人類不同種群存在的標(biāo)記,從本質(zhì)上反映著人類存在的不同特質(zhì)”[14]。
《悼念弗朗西斯·萊德維奇》(In Memoriam Francis Ledwidge)中的萊德維奇于1887年出生在博音河(River Boyne)附近,飽受天主教文化、蓋爾文化、英國文化的熏陶,是一個內(nèi)心矛盾重重的詩人。他踢蓋爾式足球,打蓋爾式板球,創(chuàng)作關(guān)于凱爾文化的詩歌,但是作為愛爾蘭人,他竟然為大英帝國的版圖參加戰(zhàn)爭。萊德維奇雖然在加利波利(Gallipoli)與玻利維亞(Salonika)的戰(zhàn)斗中幸存下來,但還是在伊普爾(Ypres)被死神召回。
此詩始于一陣想象之風(fēng)和對斯圖爾特港(Portstewart)銅像的質(zhì)疑,終于像魔音一樣令人迷失、讓人心煩的一串串音符。開頭的青銅士兵塑像,仿佛在奮勇沖殺:“青銅士兵一手拉住青銅斗篷/它被藝術(shù)之風(fēng)僵硬地弄皺/不管自然之風(fēng)如何打磨吹掠依然皺著/他的俯身即跑式,像伸頸鶴一樣/永鑄在佛蘭德?!盵5]126我們從中依稀看到一位英國士兵奮力地向前沖著,殺氣騰騰,但希尼卻弱化了銅像的殺氣:士兵的衣角只能在想象之風(fēng)中“稍起褶皺”,而在“自然之風(fēng)”中卻毫無反應(yīng)。此外,雕像在其他方面也不合時宜:萊德維奇在路邊工作時被一顆飛來的炸彈擊中,意外身亡,是死于非命,非英勇作戰(zhàn)而死。具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萊德維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竟然為大英帝國的軍隊效力,參加了在巴爾干地區(qū)的戰(zhàn)役,為人所不齒。詩行“這些忠于祖國的陣亡者之名被刻在浮雕裝飾的匾上/對那只著急的小貓來說毫無意義”恰如其分地揭示了萊德維奇身份與行為之間的悖論。
詩歌結(jié)束于責(zé)問性的語句:“你隨軍從波茵河去了巴爾干/但是錯過了你的橫笛應(yīng)有的薄暮音調(diào)。/你沒有被定調(diào)或調(diào)節(jié)成真正忠于英國的人/雖然現(xiàn)在你們都做了地下伙伴?!盵5]128此處的語氣頗具同情之味,因為死后的萊德維奇可以遠離生活的艱難困苦,與戰(zhàn)友為伴、與摯友為伍、與異己者和諧共處,當(dāng)不寂寞。然而這個結(jié)果又與他一生所持的理念不相符:萊德維奇身上存在著愛爾蘭文化與外來文化的激烈沖突與對抗,所以其文化構(gòu)成具有很強的異質(zhì)性,與他那保皇主義的戰(zhàn)友大不相同,“伙伴”一詞在這里就有了濃重的諷刺意味。詩人希尼通過闡釋存在于萊德維奇身上的文化悖論、行為悖論、言語悖論、美學(xué)悖論,一定程度上平衡了萊德維奇的合拍又不合拍的人生,勾勒了一首謎一樣的挽歌:“在你身上,我們已死去的謎,所有的問題/以無用的均勢向相反方向拉緊/當(dāng)風(fēng)吹過這警惕的銅兵/我再次聽到那明顯不知所措的鼓音?!盵5]128
在詩歌《另一邊》(TheOtherSide),希尼又從新教教徒和天主教徒的角度刻畫了這種矛盾:希尼家的新教鄰居起初對希尼家又諷刺又批評,態(tài)度傲慢,不屑與這家天主教徒鄰居為伍。但希尼家自尊自強、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最終贏得了這位鄰居的尊重和友誼。起初,新教教徒鄰居站在“另一邊”對希尼家的田地指手畫腳,評頭論足,“這塊地跟拉扎魯斯一樣貧瘠”,還愈演愈烈:“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此地不屑一顧?!盵5]55之后又變本加厲,居然批評希尼家所信奉的教派:“你們那邊的教堂,我相信/幾乎完全不受圣經(jīng)統(tǒng)治?!盵5]56在小希尼的眼中,這位鄰居是那么與自家人不同,他發(fā)現(xiàn) “他的頭腦是一個刷白了的廚房/掛著圣經(jīng)經(jīng)文,清掃得有條不紊/就像蘇格蘭長老的軀體”[5]56,蘇格蘭長老會屬于新教教會,“刷白了的廚房”表明這位新教徒鄰居腦海中只裝著自己教派的教義,對于那一邊的天主教派的教義,則大加排斥,充滿抵觸。詩歌的最后他發(fā)現(xiàn)這位鄰居也具有另一面性格:“我們會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山墻外走動//雖然直到祈禱結(jié)束/敲門聲才會出現(xiàn)/漫不經(jīng)心的口哨聲才會在/門階上響起?!裢砜雌饋聿诲e’,他可能說,‘我只是路過/心想,也許不妨拜訪一會兒’。”[5]56這位鄰居內(nèi)心期望跨越彼此之間無形的心理障礙,因此就恭敬又有耐心地等到希尼家做完禱告才敲門,想要拜訪交流,但長時間的隔閡又讓他踟躕不前,于是于一瞥中可以窺視這位新教教徒的內(nèi)心是渴望與猶豫并存。海倫·溫德勒(Helen Vendler)論述道:“在希尼的早期詩歌中,對這位鄰居復(fù)雜性格的刻畫……與類型人物的描繪相比是一種明顯的進步。”[15]可以說,這首詩是表現(xiàn)希尼詩歌中人物所具有的混雜性文化的一個典型案例,這種成功依賴的是成年希尼那無與倫比的詩歌技巧。
生活在政治騷亂與文化沖突中,北愛爾蘭人總是矛盾重重。一方面,長時間居住在同一地方,不同信仰、不同教派的人早已不視彼此為敵人,就像弗朗西斯·萊德維奇一樣,渴望調(diào)和彼此之間的矛盾,融合彼此的心靈。另一方面,由于長時間的隔閡與敵視,他們又在和解的道路上猶豫不決,踟躕不前,如希尼家的新教教徒鄰居。對于處于劣勢地位的天主教詩人希尼來說,他理應(yīng)站在自己人一邊,為自己人搖旗吶喊,勇挑那重重的社會責(zé)任的擔(dān)子,可是身為有理性的詩人,他又不能淪為一名政治宣傳員,做政治的傀儡,而喪失自己的良知。
作為199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謝默斯·希尼是繼葉芝之后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其詩歌形式簡單,設(shè)計精巧,可以說“既有優(yōu)美的抒情,又有倫理思考的深度,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想象,并使歷史復(fù)活”[5]2。詩人希尼所處的北愛爾蘭風(fēng)雨飄搖,民不聊生,各利益群體為一己之私而爭斗不休,各宗教團體因信仰不同而彼此仇恨并互相殘殺,因此處于亂世中的詩人身患矛盾、恐懼、背叛、謀殺之苦,在“夾縫”中成長:身為愛爾蘭人,他只能用英語創(chuàng)作;作為天主教徒,他深受新教文化影響;受益于英式教育, 他卻決心破除英語話語霸權(quán),重塑自己的民族身份; 希尼生于北愛爾蘭,長于北愛爾蘭,卻搬到南部的格蘭莫(Glanmore);經(jīng)常旅居美國、英國、歐洲大陸, 他卻深深眷戀年邁的父母、摯愛的妻子、親密的朋友、家鄉(xiāng)的熱土。這種文化的混雜性清晰地反映在其詩作中所刻畫的人物身上。對這些人物的刻畫表現(xiàn)了希尼對當(dāng)今北愛爾蘭文化狀態(tài)所提出的化解策略是:文化共存,共同發(fā)展。這一策略的提出十分有益于解決北愛爾蘭的文化沖突,同時給我們解決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化沖突提供了新思路、新途徑、新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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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Hybridity of Ireland of the Characters in Heaney’s Poems
CHENG Jian-feng1,2
(1.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enanInstituteofScienceandTechnology,Xinxiang453003,China; 2.FacultyofArtsandSocialScience,UniversityTunkuAbdulRahman,PerakMalaysia31900)
Seamus Heane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oets and talented literary critic in the world. His poems, known for simplicity, clarity and exact word usage, are rich in meanings. In his poetic career, Heaney created various characters that have rich cultural connotations to reflect all kinds of Irish cultures as Irish cultural root, traditional culture, colonial culture, and hybrid culture. The study of the cultural hybridity of Ireland revealed in the characters of Heaney’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omi K. Bhabha’s post-colonial theory can contribute to exploring the source of Irish racial conflict, cultural conflict, and religious conflict. In addition, the cultural strategy put forward by Heaney through the poetic characters can provide some theoretical reference for the solution of the cultural conflict in Northern Ireland.
Seamus Heaney; Ireland; hybridity; cultural conflict
10.15926/j.cnki.hkdsk.2017.02.011
2016-09-14
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項目(2015-ZD-149)
程建鋒(1980— )男,河南開封人,講師,博士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xué)研究。
I562
A
1672-3910(2017)02-005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