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苗 穎
簡論“量中華之物力”的合理解讀
上海 苗 穎
眾所周知,《辛丑條約》簽訂前,清廷頒布的上諭中有“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話語,這句話一直被看作是清廷自甘下流,觍顏賣國的鐵證。對于這句話的解釋,胡繩在《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中寫道:“這道上諭說,朝廷的態(tài)度是‘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這就是說它一定要把‘中華之物力’,有多少就拿出多少來,巴結這些武裝占領了首都的‘與國’”。張革非、王汝豐編著的《中國近代史》也表述了類似的觀點:“1901年2月14日,慈禧又發(fā)出上諭,要求奕劻、大學士李鴻章‘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就是說,要將中國的一切物質財富,有多少就拿出多少來討好帝國主義,以博得他們的歡心,換來自己的反動統(tǒng)治”。徐鳳晨、趙矢元主編的《中國近代史》也極其明確地寫道:“西太后還厚顏無恥地說,要‘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決心以最大限度地賣國,爭做帝國主義‘歡心’的走狗?!?/p>
此處,“量中華之物力”被學者解釋為“有多少就拿出多少來”“最大限度地賣國”,果真如此嗎?合乎慈禧和清王朝的利益訴求嗎?仔細品味這句話,結合史實及學者的研究成果,筆者以為,這樣的解讀未免有失公允,故不揣淺陋,試從四個方面略作探討。
對史料的解讀首先要從文字的字義入手。對“量中華之物力”的理解,其要害在于對一個“量”字應作何解。筆者查閱了《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和《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對“量”字的兩個讀音(liáng、liàng)下的解釋進行了整理,共有六個義項。(1)用尺、容器或其他作為標準的器物確定事物的長短、大小、多少或者其他性質;(2)舊指測量東西多少的器物,如斗、升等,也引申為度量衡的規(guī)定;(3)能容納或禁受的限度,如酒量、飯量等;(4)數的多少;(5)估量,估計,衡量;(6)氣量,抱負。在這里,“量”字前置,應為動詞,相對應的義項只能是(5),即衡量、估量之意,也就是讓大臣在與洋人談判時要衡量中國的經濟實力和承受能力,這樣,原文就不應解釋為“有多少就拿出多少來”,否則還“衡量”什么?而如果原文是“‘盡’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胡繩等先生的解讀則應該是正確的。
從立場上來說,把“量中華之物力”解釋成“有多少就拿出多少來”是不合情理的?!缎脸髼l約》是在戰(zhàn)后簽訂的,盡管戰(zhàn)爭結束了,但彼此立場依然是對立的,利益是沖突的。我們承認清廷在談判中的話語權有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面對洋人的“漫天要價”,很難“就地還錢”。但因此認定清王朝愿意主動將自己的全部家當拱手奉獻給敵人,顯然有悖于清廷的立場和利益。就算慈禧感激列強不對她進行清算,但她畢竟是中國的當家人,中國的財物相當于她的家當,多給別人一分,她就多損失一分。試想,對立雙方談判時,有誰會主動表態(tài)將傾其所有給對方呢?
“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一語出自1901年2月14日的清廷上諭,如果我們回到原文語境,對其語義的理解就會清晰而準確。一直以來,我們引用這一上諭時,多是節(jié)錄這樣的內容:“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既有悔禍之機,宜頒自責之詔……今茲議約,不侵我主權,不割我土地。念友邦之見諒,疾愚暴之無知,事后追思,慚憤交集”。從這里我們得出清王朝“最大限度賣國”倒也不枉。但是,該上諭的前后文還有這樣的話“各國和議十二條大綱,業(yè)已照允。仍電飭該全權大臣將詳細節(jié)目悉心酌核”“惟各國既定和約,自不致強人所難。著于細訂約章時,婉商力辯,持以理而感以情。各大國信義為重,當視我力之所能及,以期其議之必可行。此該全權大臣所當竭忠盡智者也?!遍喿x這些文字我們可以看出,清廷還是想在可能的情況下減少損失,而不是有多少就愿意拿出多少。
《辛丑條約》簽訂前后的史實也說明清廷在談判時是努力斡旋的,不是不作為,更不是主動有多少拿出多少的。
1900年12月22日,列強方面經過一段時間的內部爭論與協(xié)調后,向清廷傳抄議和大綱十二條,并聲稱不可改變。此時的清政府意識到其政治上的根本性危機已經度過,已具有了與列強就某些具體問題進行“磋磨”的可能,因而要求議和大臣“審度情形,妥籌磋磨,補救一分是一分耳”。清軍機處估計到列強在中國對外賠款問題上,將有可能“獅子大開口”,因而致電清議和代表稱:“賠款各款,勢不能輕,惟亦需量中國力所能及,或寬定年限,或推情量減,應請磋磨”。此處的“需量中國力所能及”就很能說明清廷的態(tài)度,恐怕就是后來“量中華之物力”的最初表述了。
此后,在圍繞賠款問題的外交斡旋中,清廷談判大臣和要員紛紛提出了各種降低賠款的方法和舉措。茲舉兩例。
軍機處于5月3日給議和大臣奕劻、李鴻章發(fā)去電旨“至四萬五千萬,三十年攤還,數巨期迫,不免棘手,務需全權向各使極力磋磨。總期減少銀數,寬展年限,庶幾尚可措手”。5月4日,劉坤一致電軍機處,提出其“最為善策”者,“一、議減賠數;二、分年攤賠,不還現銀”等。他認為,既然美國政府說過“中國力量不過能賠至三萬一千萬兩為止”,那么清政府即應極力商請美國公使游說各國,俾使列強皆同意減讓賠款總數,“能減一分賠款,即少一分抵項”。
無需多言,我們就可以從以上事例中看出清朝的立場,也會看出其與胡繩等人解釋的明顯差異。
綜上所述,就主觀意圖而言,“量中華之物力”并非盡最大限度地出賣國家利益,而是要在維護其統(tǒng)治的前提下,用盡可能少的“中華之物力”,去“結與國之歡心”。文章開頭引用的解釋,應該是當年受階級斗爭史觀的影響,學者對歷史認識的失當。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分析并不足以為慈禧、為清王朝翻案,清政府的確是為了“結與國之歡心”,而出賣了國家和民族的巨大利益,20世紀初的清政府的確已成為“洋人的朝廷”,成為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中國人民的走狗與工具。
上海市松江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