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浮琪琪
一個保安的北漂生活
文-本刊記者 浮琪琪
“在北京沒啥可開心的,
一個人開心有什么意思呢?
我就想找個對象娶回家,
住在我家小二層,
回家開個超市賣菜,
不再出來了?!?/p>
“咱們可以聊會兒,我喜歡吃面條,就吃面條吧,好不好?”在北京東二環(huán)做保安的小周在微信上留言,過了一會又補充說,“我先換個衣服再過去。”
“那就吃面條,我請你?!庇浾哒f?!暗任野l(fā)工資了,我再請你。”小周秒回。
晚上七點,結(jié)束連續(xù)十二個小時的白班,小周和記者相約去剛開張不久的陜西面館吃面。飯店裝修得紅紅火火,大音量播著喜慶的《好運來》,小周抬頭看了一眼,轉(zhuǎn)頭問記者,“這兒的面條貴嗎?”震耳的音樂讓人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小周提高音調(diào)又問了一遍,得到不貴的回答,他看起來很安心地走了進去。
店里人不多,服務(wù)員集體喊著“歡迎光臨”,小周還沒落座就小聲說,“隨便吃吃?!毙≈軇偡_菜單,還沒看兩眼,就抬頭問“西紅柿雞蛋面好吃嗎?”服務(wù)員建議可以試下熱銷的金牌牛肉面。小周告訴記者,他們保安是管吃管住的,天天吃肉吃多了,所以不愛吃肉?!耙煌刖投嘣保m結(jié)一番,小周最后點了一碗金牌牛肉面,23元。
“喔,我叫周瑞豐,董存瑞的瑞,豐收的豐?!毙≈軄碜院颖笔⌒吓_市南和縣,那個出了王寶強的省級貧困縣。然而王寶強只有一個,對于大多人來說,因為土地越來越少,種地效益也差強人意,除了年老體弱的留守在家,像小周這樣的年輕人大部分都選擇了外出務(wù)工。
小周是1982年5月生人,27歲來到北京,至今已經(jīng)是第8個年頭。他說自己是一個老北漂,起初經(jīng)人介紹在工地打小工,半道換作給塔吊開電梯。至今回憶起來,小周還記得當(dāng)時的害怕勁兒,“嗖嗖地在20層樓房高度上下穿梭,頭暈害怕,后來就慢慢習(xí)慣了?!毕訔壒さ馗苫钣峙K又累,托弟弟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小周謀到了去首都機場做地勤的工作。
小周總念叨這段工作經(jīng)歷,他將其奉為自己打工生涯的黃金時代。在這個超大的國際化人流、物流中轉(zhuǎn)站,小周的日常工作內(nèi)容并不固定,簡稱“啥都干”,哪里需要補哪里。每天工作并不勞累,月收入還能達到5000多元,小周感到很滿意。唯一讓他覺得遺憾的是自己臨時工的身份,如果是正式工,干一樣的活兒,工資能漲個一兩千元。
懷念機場的時候,小周懷念的是他和一個女人的那兩年。這個女人小他三歲,是上海人,和他一樣沒怎么上過學(xué),靠關(guān)系進去成為餐廳臨時工。因為聊得來,感覺對上了,小周把女同事變成了女朋友。小周自稱對女友“特別特別好”,舍得給她買單價四五百元的衣服鞋包?!拔覀冴P(guān)系很好,談了兩年,但是后來她父母不同意,嫌棄我是農(nóng)村的。”小周不小心說漏了嘴,之前他告訴記者自己是縣城的。
聽媽媽的話,上海女孩回了家,小周說女孩走的時候還一直在哭,說自己對不起他。除了難受,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怨恨,“她也沒辦法,得聽父母的話啊。”女友后來結(jié)婚了,小周說自己接到過電話,“她告訴我,讓我把她忘了,我知道,我要把自己耽擱了?!?/p>
還來不及過多傷心,小周就被辭退了,據(jù)他說,自己是被關(guān)系戶頂走的,“機場沒關(guān)系進不去,當(dāng)時我托的那個關(guān)系調(diào)走了,我也跟著被炒了,其他有關(guān)系的就頂進來了?!毙≈苤v話的表情很淡然,一點都看不出情緒變化,在他看來,聽爸媽話就是應(yīng)該的,關(guān)系不在走人也是自然而然的。
離開干了五年的機場,2015年5月,小周的工友給他介紹了一份保安工作。工作地點是東二環(huán)的一家協(xié)會,小周興奮得睡不著覺,相比之前在五環(huán)外活動,這次離繁華實在太近了。不過,他的興奮勁沒能維持一周,因為要守衛(wèi)的大門在東二環(huán)不假,不過是在一片平房夾雜的胡同里,幽深得連買個菜都要走半天。
每天早七點上班,中午12點去大院食堂吃飯,下午七點下班回后院宿舍休息。全天活動的范圍就是一百米見方的大院,全天工作不是站著就是坐著,偶爾無聊就來回挪動桌椅板凳。實在憋悶得慌,小周有自己固定的娛樂節(jié)目——看跳舞。他通常是就近晃到地鐵站門口,看大媽們跳廣場舞,看膩了就換個遠點的地方,比如王府井教堂。知道哪里有人跳舞,這讓小周感覺很得意,似乎懶得解釋,“我都來北京這么多年了,怎么會不知道?”
北京的氣溫在零度上下反復(fù),小周不是穿著深海藍保安外套,就是穿著幾年前的舊軍綠薄棉服。他很少逛街,最多出去買點嘴饞小吃,沒有買過衣服。小周告訴記者,他有很多衣服,不過自己不穿,反正整天也沒機會出去。在他的天地里,手機的地位更加重要,通過手機來看抗戰(zhàn)電視劇,和陌生人網(wǎng)上交友,這是他解決無聊的習(xí)慣性做法。其實也不止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小周告訴記者,他喜歡網(wǎng)聊的目的是想找到一個女孩和自己談戀愛、結(jié)婚。
小周有兩個手機,這樣微信、陌陌之類社交app就可以裝兩個。網(wǎng)聊了大半年,他結(jié)識了十多個女網(wǎng)友,都是二十五六歲、長相還可以的離家打工者。 其中,發(fā)展到線下見面的有七八個。講起見網(wǎng)友的經(jīng)歷,小周放下筷子,漲紅著臉,他提醒記者,上網(wǎng)不靠譜,沒有一個真誠的,就是騙你花錢。“有的比較聊得來,就說請我吃飯吧,我找了個比較大的飯店,她想吃啥點啥,結(jié)果花了100多,然后吃完飯就逛街,她看上的衣服都一千多元?!毙≈艿穆曇舳溉患饫嗽S多。
“那你給她買了嗎?” 記者問?!爱?dāng)然沒有,見一次面就讓我買這買那,一看就明擺著是騙人的,我就說今天沒帶那么多錢,改天吧,后來就拉黑了,肯定要拉黑?!薄澳憷谒耍俊毙≈苄α?,“當(dāng)然是人家把我拉黑了?!毕肓艘粫海f,他不會太相信別人,對那些聊得好的、實在的人,可以花錢,千兒八百無所謂,但不會搭理財迷。喝了兩口面湯,小周頗帶自豪地說,“也有看上我的,因為我很實在,但是我覺得對方年紀(jì)太小,這樣不太好,就算了?!?/p>
經(jīng)歷的多了,小周覺得自己越學(xué)越精了,比如他會先看看形象再判斷是否相信對方,“比如說你,看形象就知道很善良。”然而他似乎并不如自己說的那么聰明,也多有中招的時候。有一次借給女網(wǎng)友五百元,五百元是他給老家爸媽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有一次借給另一名女網(wǎng)友一千元,兩次都是小周拿著賬號跑去銀行轉(zhuǎn)賬的。當(dāng)然,后來就是沒有然后了,他被她們拉黑了。
“你過年回家嗎?”小周突然岔開話題,他說他已經(jīng)四五年沒回了,雖然北京離南和只有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在他看來,春節(jié)回家的記憶就是無休止地相親。作為村里的大齡光棍,他的相親對象只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比他大的離婚女性,一種是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奈椿榕?,而相親結(jié)果只有一個:失敗??瓷纤模嗍悄昙o(jì)大的離異者,小周覺得太賴了,看不上。他看上的,多是適齡單身女孩,但對方要求頗高,不會多看小周兩眼。“相過太多年了,沒成的,每次回家,看到別人家小孩兒都很大了,我還打光棍,心里就難受,回家干啥呢?”
為什么找不到對象?要說經(jīng)濟條件,用機場攢下的十幾萬蓋了小二層樓,家里境況不算特別差;也不會是年齡原因,因為村子里二十五六歲適齡青年也一樣沒有對象;也不會是眼光太高,小周說自己很低調(diào),覺得自己沒福分找漂亮的,能過日子就行……至于哪里出了問題,小周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村里沒啥女的,我也不知道女的都去哪里了,比我小十來歲的男人也一樣找不到老婆,很多女的離婚了,再嫁一次可以再要一次錢?!?/p>
小周一臉平靜,雖然鬧不清很多事情,但好像早已習(xí)以為常,沒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他幾乎沒有任何抱怨,至于找不到對象這件事,在他看來也怪不到任何人頭上。他感覺,也許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小周媽媽曾經(jīng)給兒子算過,注定兒子是“晚婚命”。小周聽了,覺得沒什么可埋怨的,唯一疑惑的是,多大才算晚呢?
小周用不回家來規(guī)避那注定失敗的相親道路,他要靠自己找媳婦。然而,住進東二環(huán)一年多來,小周很少走遠,大部分時間就呆在這百米長的胡同里。唯一可見到的女性就是門口匆匆路過的上班族。不是沒有打招呼結(jié)識的心思,但小周想得很周全,尖著嗓子說,“人家不認(rèn)識我,我叫人家,以為我有病怎么辦?”
小周說他在考慮下一站去哪兒,因為在這里太膩歪了,太沒有意思了。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并不少,工友給介紹去國家大劇院維修管道或去工地打小工,也可以選擇回家或者去云南找弟弟。小周很樂意多談?wù)劦艿?,因為這是他們?nèi)业尿湴痢?/p>
小周的弟弟從小學(xué)習(xí)好,腦子機靈,口才好,因為家里窮高中就輟學(xué)入伍當(dāng)兵了。小周說,弟弟被調(diào)到了云南,再不會回家了,因為做了倒插門女婿。這也意味著老家的一切都沒人和小周搶,都是他的。村里剛裝修好的小二層樓是結(jié)婚用房,等著小周勝利歸來。不過,在北京找對象似乎不可能了,小周準(zhǔn)備轉(zhuǎn)戰(zhàn)場地,“聽說云南那邊好找,我準(zhǔn)備過去讓我弟幫忙?!?/p>
“社會發(fā)展越快,社會風(fēng)氣越壞了。沒人關(guān)注我,壓力越來越大,我的壓力就是找不到對象,那我這輩子就完蛋了。我現(xiàn)在就一心一意想找個聊得來的女孩,我喜歡溫柔善良的”,停頓了會兒,小周想了想改口說,“脾氣不好也行,因為我脾氣很好”。
在小周身上,很多不同屬性的東西夾雜在一起。既有普通小鎮(zhèn)青年樸素的價值觀,也有混跡城市習(xí)得的簡單生存經(jīng)驗,他時而單純得近乎憨笨,時而又滿懷不可捉摸的小心思,時而覺得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時而又覺得自己經(jīng)驗豐富,無所不知。淳樸與精明,保守與大膽,粗糲與敏感,自卑與自滿,很多充滿矛盾性的特質(zhì)交錯在他身上,迷彩得讓人一時看不清。
從沒看過電影,也不出去吃喝買衣服,他對自己舍不得花錢,但對經(jīng)過自己試探的人就很“大手筆”,花個千兒八百是無所謂的。小周有一套分辨真心的辦法:假裝提分手或斷交,如果對方輕松答應(yīng)了,就說明你被騙了,對方不真心。
“你對別人真心,別人才能信任你。我沒和人紅過臉,自己受委屈無所謂,你不能讓人家受委屈,這樣人家才會尊重你,”小周強調(diào)自己和弟弟不一樣,因為弟弟愛管閑事,小周在外七年沒惹過別人,就算遇上看不慣的事情,他也不會管,遷就過去就好,因為這樣就不會惹事了。
小周自帶易感動體質(zhì),很容易卸下防備,交淺言深。在他看來,掏心窩子可以迅速拉近距離,博取好感,獲得信任和同樣掏心掏肺的回應(yīng),然而結(jié)果并不如他所愿,大多是冒犯和不友好回應(yīng)。面對他人的愛搭不理,沒有任何“明日要你高攀不起”的想法,小周說自己一點都不會難過,這很正常,已經(jīng)無所謂了。
“我現(xiàn)在別的不想,就想趁著年輕多出去掙錢,找個對象娶回家,住在我家小二層,回家開個超市賣菜,不再出來了?!毙≈苷f在北京沒啥可開心的,一個人開心有什么意思呢?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小周拿出一袋柿子,說是老家來人帶給自己的,他要送給記者,因為覺得記者和機場那個女友長得特別像。采訪結(jié)束后,記者收到小周發(fā)的一條微信,他說,“我不知道怎么了,到家眼淚都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