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興·
以詩傳情的有情世界:抒情傳統(tǒng)與元明傳奇小說的興起
·趙振興·
本文討論的是元明傳奇小說的興起與抒情詩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本文將指出抒情詩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對元明傳奇小說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因而元明傳奇小說可被視為抒情詩傳統(tǒng)在小說領域的延伸,亦是中國文人小說的深化。而元明傳奇小說的興起亦與對無對哲學和仕宦生涯的義務心,而選擇將其生命資源主要投入詩與畫,帶有唯美、傷感和甚至自我沉溺的味道的文人的出現(xiàn)密切相關。
元明傳奇 文人小說 抒情傳統(tǒng) 有情世界
一般認為中國文言小說的兩大高峰乃唐人傳奇和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有將宋人傳奇與唐傳奇并稱為“唐宋傳奇”的說法。相比較而言,元明兩代的傳奇文學并未受到足夠重視。事實上,唐傳奇之后的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未停止。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則指出中唐時代浪漫傳奇文化的興起與個人的詮釋或評價活動的發(fā)展、與私人空間的建立,緊密相關。私人自我的思維境界是貴族政權衰退之后才發(fā)展出來的現(xiàn)象。浪漫傳奇想象性地建構了一個經(jīng)過取舍的小世界,它既存在于一個社會主導性的世界之中,又因為情人相互之間的專注投入而與此社會主導性世界相分隔。①如果說唐傳奇還著重于描述情人們的內(nèi)在激情與家庭、國家或外部環(huán)境的外在約束力之間的矛盾,那么至元明中期的傳奇,這種個人內(nèi)在激情和社會規(guī)則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就開始退居其次,對內(nèi)在激情的高揚成了這一時期傳奇小說的絕對主題。本文將要論證元明傳奇小說的興起與抒情詩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并指出元明傳奇小說特別具有一種“詩的意識”,因而可被視作是抒情詩傳統(tǒng)在小說領域的延伸,亦是中國文人小說的深化。
元代的《嬌紅記》是這樣一部處在轉折時期的劃時代作品。與唐傳奇的短篇作品不同,《嬌紅記》多達一萬八千多言,大幅度拓展了傳奇小說的篇幅,其后明初李昌祺的《賈云華還魂記》、明中期的《鐘情麗集》《荔鏡傳》《懷春雅集》《花神三秒傳》《尋芳雅集》《天緣奇遇》《李生六一天緣》《傳奇雅集》等都字數(shù)過萬,《劉生覓蓮記》更多達四萬多言。根據(jù)葉德均的統(tǒng)計,“就見存及各家書目著錄的約略估計,單篇(傳奇)一類至少當四十種以上?!雹诿魅烁呷濉栋俅〞尽分兴浀摹秼杉t記》《鐘情麗集》《李嬌紅香羅記》《懷春雅集》《雙偶集》六種單行本之后,寫道:“以上六種,皆本《鶯鶯傳》而作,語帶煙花,氣含脂粉,鑿穴穿墻之期,越禮傷身之事,不為莊人所取,但備一體,為解睡之具耳。”③在論及元明傳奇小說的淵源及其影響時,臺灣學者陳益源指出,“這批作品自成體系,形式和內(nèi)容因循唐宋傳奇體制,史筆、詩才、議論兼而有之,又多以浪漫愛情故事為主要題材,正與唐傳奇代表作《鶯鶯傳》一脈相承?!雹艿桥c唐傳奇相比,社會的約束已經(jīng)不是小說所論述的中心,男女曲折的愛情經(jīng)歷特別是情感的變化成為小說絕對的主題。
瞿祐的《剪燈新話》中的《秋香亭記》被明代凌云翰認為類似元稹的《鶯鶯傳》⑤,而瞿祐本人亦十分推崇唐傳奇,并對《鶯鶯傳》嫻熟于心,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一定的模仿。小說寫商生與其表妹采采私定終身于秋香亭上,桂樹之下。后采采因“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戀之情,乃以吳綾帕題絕句于上,令婢持以贈生?!焙笠驊?zhàn)亂,二人終未能結為夫婦,但卻始終不能忘情于彼此。瞿祐記述了這個故事,并于結尾處這樣寫道:“使多情者覽之,則章臺柳折,佳人之恨無窮……”⑥桂衡評價《剪燈新話》就言:“世間萬物幻泡爾,往往有情能不死。”“多情者”成為小說作者寫作時所想象的潛在讀者和知音。
事實上在元代傳奇《嬌紅記》中就有“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的詩句。《嬌紅記》描述“天資卓越、杰出世表”的申純因在其舅家偶遇表妹嬌娘,而欽慕其絕色,不禁“目搖心動,不自禁制”。此后申生日夜思念嬌娘,恨不能盡吐心事,以至于且病且醉,不能復加。后經(jīng)過隔窗對話、筵席辭酒、以詩寄情、蘭室分煤、擁爐共火、暴雨負約等曲折,最終建立了深厚情感,并“剪發(fā)盟誓”。最引人注目的是,嬌娘為其與申生的非法戀情所做的辯解有言:
人生如白駒過隙,復有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
而嬌娘更認為天下不會再有如申生一般鐘情之人。當他們的愛情受到家庭的阻撓,嬌娘則在臨終之前寫下一首詠情之作:
如此鐘情世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與《嬌紅記》相仿,《鐘情麗集》小說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在講男女主人公的詩歌唱和,人物的情感成為值得被記錄在案的內(nèi)容。在此,小說作者亦或是人物本人所篤定的是其經(jīng)歷的情感挫折這一個人經(jīng)驗以及所謂此刻“心境”不但可被小說其他人物所感,同樣亦能被讀者所感動,因為“情”的存在是絕對真實的,其既為個人經(jīng)驗的同時亦是人類所共通。元明中篇傳奇小說,正是以“情”為主線,戲劇化地表現(xiàn)這種人類集體共存交感的主體意識,并將保存這種心境為主體內(nèi)容和最高理想的抒情小說。在傳奇小說《鐘情麗集》中,我們讀到: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有美蘭房香,嫣然迥不群。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云。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箋裁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以和耳。⑦
情之可貴之處在于男女主人公是出于二人之真愛,而這種真情和真愛被保存在他們的詩篇當中,而亦可以被讀者所體悟。引人注目的是,在《鐘情麗集》中亦有一篇以“鐘情”為題的賦文,作者借此賦文,進一步理論化了小說主情的文學主張,其對“情”的理解上,從外延和內(nèi)涵都比所謂狹義的“愛情”更為廣泛,甚至更上升到“道”的高度?!剁娗辂惣方柚魅斯忌炙龅摹剁娗橘x》:
人之所秉雖同,我之所獨鐘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中,觸于目,著于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月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沖融也;驟雨濃云,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鐘,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⑧
鐘之于“情”不但成為區(qū)分他者和自我的準則,而且具有了與道的一致性。美國學者王崗指出此處“日月,風雨,甚至眼淚氣息都成了情的征兆”,因此情具有一種與道一樣的中和之聲。⑨換句話說,宇宙萬物都成了男女主人公情愛所投注的對象。傳奇小說所要重申的就是抒情詩理想中的至善至美、人的情感與宇宙萬物相和諧的有情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是屬于那些鐘之于情的青年男女。在此《鐘情賦》中,小說將個人情感的記錄作為小說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也恰恰印證了傳奇小說繼承了高友工所言抒情傳統(tǒng)以個人經(jīng)驗為具體心境,生命價值即蘊藏于此心境之中的本質特點?!剁娗橘x》甚至也提出了“情之起,先天地而始;情之窮,后天地而終”的說法,讓人想到晚明文人馮夢龍《情史類略》的序言所言:“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生生而不減,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的說法。在傳奇小說中,此處“情”和佛教所言之“空”、明儒所言之“心”一樣被賦予了宇宙論的意義,成為超越個體生命而獨立存在的存在論的本質,亦成為元明傳奇小說最為核心的文學思想。換句話說,人的情感特別是愛情,具有了獨立于社會準則和外部世界的自容自足的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元明傳奇小說的特別之處不僅記述青年男女的愛情遭遇,而且更在于其以詩詞的方式展現(xiàn)文人的情愛之路,可以說此類小說不僅與作詩有關,而且特別具有一種“詩的意識”,因而可被視做是抒情詩傳統(tǒng)在小說領域的延伸,亦是中國文人小說的深化,換句話說,元明傳奇不僅是由文人創(chuàng)作而且亦是關于文人的小說。⑩
其次,傳奇小說內(nèi)容也多與詩歌的創(chuàng)作有關,抒情詩的寫作成為傳奇小說內(nèi)容的中心。在小說中我們讀到的是男女主人公在愛情道路上所遭遇到的種種令人感傷的情感曲折。這種種情感上的曲折,則往往借助于詩歌被表達出來。在《鐘情麗集》中,辜生與王嬌娘唱和吟詠的詩歌超過百首。在小說中,我們讀到的是男主人公因情思不堪,而賦詩以自解;與情人幽會而不遇,歸不能寐,援筆以作詞;或欲追不能及,欲舍難為情,因而借柳以自喻。主人公辜生“與友人數(shù)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詩既成,密付前詩,以寄瑜娘。瑜見之,不覺失聲長嘆,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尋芳雅集》中的鸞娘因為思念情人,“風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勝記?!薄岸删犹幩鼓?,所自排者,唯行之于詩詞耳?!庇小端木伴|怨》16首、《四景題情》10首,全都被錄于小說之中。傳奇小說中的人物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的士大夫,而是醉心于風月的唯美詩人,他們將對愛人的相思憶念、傷春怨別之情,訴之于筆端,而傳奇小說甚至可以被看做是記錄男女主人公詩作的詩集!《懷春雅集》、《尋芳雅集》、以及《鐘情麗集》之名,或許就是要提醒讀者要將小說當做詩集來讀。小說的人物也正是寄希望以其詩作,而名流千古?!剁娗辂惣方梃つ镏趯⑵渲械览碚f得非常明白,“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自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詞為一集,俾與二傳之不朽,不亦宜乎?”
傳奇小說所描述的恰恰就是才子如何尋獲“紅粉佳人作知己”的全部過程。《懷春雅集》中作者開篇處論及其創(chuàng)作緣由時自賦一首《鷓鵠天》:
百年人生草上霜,利名何必苦奔忙。盡償胸次詩千首,滿醉韶華酒一觴。
聊將筆底風流句,付與知音作話場。
作者將考場上的失意,變?yōu)閷懽鞯膭恿Γ≌f的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要盡顯詩才,寫其胸中“詩千首”,這不僅是他對科舉中遭受挫折自我辯解,也稱為自我診療的特殊手段。簡庵居士在《鐘情麗集》序中指出,“……大丈夫生于世也,達則抽金匱石室之書,大書特書,以備一代之實錄;未達則泄思風月胡海之氣,常詠短詠,以寫一時之情狀。是雖有大小之殊,其所以垂后之深意則一而已?!苯栊≌f以顯詩才,這里正道出傳奇小說的抒情詩情結!
富有詩才的主人公,正是作者的生活理想和審美理想的化身。小說中的人物與小說的作者之間身份上展現(xiàn)出一種完全的認同。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何作者需要在小說中詠盡古典詩詞之后才能結束全文,這只不過是文人需要通過另一種手段,展示自身的價值罷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元明兩代早已不是憑借詩歌才能而入仕的時代。蕭馳先生指出,這種有意為之的時代錯誤,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對詩人黃金時代懷舊心理。被“邊緣化”的失意文人,正是通過一種看似邊緣化的舉動,來尋找認同抒情詩價值的“知音”,并借以重新建立自我身份的認同。
一日,生命侍童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并標書于其上曰:“進御之余,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鄙^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蹦酥啤段鹘隆芬辉~,命佑哥持以謝,云:
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
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云。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箋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鄙么撕?,歡喜欲狂,不覺經(jīng)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愿也,唯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于瑜。
……
一日,生陪叔嬸宴于漱玉亭上,生辭倦先歸。至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耶!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幸何異?”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焙鲇X人聲稍近,遂隱去。生作《減字木蘭花》一闕:
這是兩段非常典型的傳奇小說的情節(jié)。其中第二段描寫了男主人公辜生與女主人公瑜娘在晚宴之后漱玉亭傍相會談話。這兩個段落都既包括了敘事也包括了抒情詩。在第二個段落之中,小說的敘事,包括了與這種傷感情緒相關的所有的細節(jié)描寫:女性獨立于花架之下,輕拂落花,這本身就構成了一幅非常優(yōu)美和傷感的畫面,而下文的詩歌,則重復了上文敘事中的重要意象,獨立花蔭與輕拂落花,詩歌從而又強化了敘事文本中所要表達的情感和主題。而在傳統(tǒng)文學中,經(jīng)常以花來比喻女性,而女性拂拭落花,則表現(xiàn)出對即將逝去的青春之美所產(chǎn)生的一種自哀自憐之情。能否珍惜落花,則又成為試探男性對待女性的情感是否深厚的隱喻。上文的敘事中的傷感之情,在下文的詩詞中得到了強化。散文與詩歌形成一種相互呼應的整體。男主人公的《西江月》與女主人公瑜娘的回復,是男女主人公最為普遍的交往模式,而且也構成了一個相互呼應的完整的結構,美國學者麥克夢亦將此稱為一種“對稱法則的運用”:
正是由于對“詩言志”之言并不關乎教化而是“瞬間懸離感”的篤信,使得傳奇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完全關乎抒情片段的展現(xiàn),小說的內(nèi)容主體因為成為一個個連接在一起的抒情片斷,它是一個內(nèi)化了的世界,并不會有所謂外在的世界卷入的情形發(fā)生,由此我們亦可體會抒情傳統(tǒng)之“詩意識”對小說深刻影響的最鮮明例證。傳奇小說正是由這幾十個松散聯(lián)系的段落所組成,將詩人一段段的經(jīng)驗組合連貫起來,使得元明傳奇在篇幅上大大超過了唐傳奇。
我們也應注意到浦安迪對中西敘事理論中對“事”的界定的差異。他認為與西方文學理論中把事件作為實體的時間化設計不同,中國的敘事傳統(tǒng)習慣于把重點或者是放在事與事的交疊之處(the overlapping of events)之上,或者是放在“事隙(the interstitial space between events)”之上,或者是放在“無事之事”(non-events)之上。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元明傳奇小說中,真正的事,常常是處在無事之事的包圍之中。上文《鐘情麗集》中辜生與瑜娘眷戀之心則不能遏而作詩二三十首詩,就顯然是這個段落中最為重大的“事”,辜生對瑜娘的愛慕之情的靜態(tài)展示,正是小說抒情性和無事之事的典型案例。元明傳奇小說亦可視為屬于類似費里德曼(Ralph Freedman)所界定的抒情小說的范疇,這是一種混合了詩與散文的雙重文類。但是傳奇小說的出現(xiàn),并非與現(xiàn)代小說家如伍爾夫等人基于對線性時間敘事的厭煩進而尋求一種超越線性時間進程而做出的藝術上的突破,而是由受中國抒情美學浸淫而發(fā)展出的獨特的小說文類。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蓖踉唬骸昂沃^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跻蛐抑Hザo曰:‘妾在巫山之陰,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云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曋缪?,故為立廟,號曰‘朝云’?!?/p>
宋玉的故事引發(fā)了楚襄王濃厚的興趣,進而由此引出宋玉對高唐之事的賦詠。賦詠顯然是《高唐賦》的主干,但是《序》卻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起“動力作用”。
此外,在中國文論中亦有將對詩詞的解讀還原為詩人本事的傳統(tǒng)。比如東漢王逸就曾將屈原的《天問》還原為詩人屈原在楚國宗廟中看到一幅壁畫的個人經(jīng)歷:
《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仿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何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
晚唐孟棨所作的《本事詩》,或許更能說明在中國詩歌闡釋中,詩歌與本事的密切關系。在《本事詩》中記錄崔護的名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其背景就是一段生動的愛情故事。詩人崔護與女子之間的意外邂逅,為我們理解崔護的詩作提供了必要的背景。散文敘事對抒情詩背景的還原,讓我們想到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所提出的中國詩歌的“非虛構性”的性質。他認為古代中國的讀者都相信“詩是歷史經(jīng)驗的真實記錄”,詩人在這種假設之下寫作,讀者在這種假設之下閱讀,并習慣從詩中構建出詩人的生平活動記錄。他以杜甫的《旅夜書懷》為例,認為,杜甫的詩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日記”。他甚至在其論文《自我的完美鏡像》一文中,提出中國詩在本質上都是“自傳”。
傳奇小說所依賴的恰恰不是作者的生活經(jīng)驗,而是文學的傳統(tǒng)。在《龍池蘭池錄》中,蔣生世隆的書信中言:
柳毅義人,龍女之婚不改;鐘郎負我,羊祐之口猶在。倘樂昌之鏡終破,而元稹之詩亦空題矣,則亦命也,數(shù)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口其奈何!茲者驛使既通,而赤繩之結可偶;涸魚在轍,而江水之恩何遲。伏愿藍橋夜月,適載裴航之遇;巫峽明云,速承神女之歡。桃源麻飯,華岳玉釵,瑤臺之曉露,早與神仙共脫塵累。無任口看,聿仰之至。
這封信中所涉及的典故包括柳毅與龍女,元稹的《鶯鶯傳》以及唐傳奇《裴航》中的裴航與云英,巫山的神女以及劉阮遇仙的典故。元明傳奇與唐傳奇之間存在著互文關系,而且前者對才子佳人愛情的描寫也是充分隱喻化,典故化的。而隱喻化恰恰是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一個顯豁特征。正如夏志清所指出的,“學者小說”,就是一種有顯著的非敘事因素的博學小說。從詩詞中脫化出小說情境是隱喻化表現(xiàn)之一,這是元明傳奇小說發(fā)展出的新的現(xiàn)象,這與唐傳奇所表現(xiàn)出的小說內(nèi)容的文人化直接相關。我們更應該注意,以白居易為代表的記錄文人日常生活的“閑適詩”,以及以記錄文人愛情生活為代表的傳奇作品《鶯鶯傳》,恰恰幾乎同時在中晚唐時期出現(xiàn)。中國文學正同時經(jīng)歷著詩歌的散文化與散文的詩化的兩種趨向。元明傳奇正可以被視為是文人生活的詩化與小說內(nèi)容的文人化二者相結合的產(chǎn)物。
見幾上有《列女傳》一帙。生因指曰:“此書不若《西廂》可人?!薄唬骸按奘喜琶?,膾炙人口,嬌紅節(jié)義,至今凜然。雖其始遇以情,而盤錯艱難間卒以義終其身,正婦人而丈夫也,何可輕訾。較之昭君偶虜,卓氏當壚,西子敗國亡家,則其人品高下,二子又何如哉?!?/p>
而吳守禮本人則肆無忌憚地先后與參府王君家中丫鬟春英、秋蟾私通,又與王君寵妾巫云互有首尾,最后獲取王君家二女嬌鸞、嬌鳳芳心,娶她們?yōu)槠?,后鸞、鳳各生一子。在小說的最后,吳守禮的艷遇竟被描寫成一鄉(xiāng)間佳話,被人傳頌。
傳奇小說成為了一種完全脫離了外部世界,徹頭徹尾的文人的白日夢和文人夢想達成的虛構。但是,傳奇小說在固有的傳奇小說才子佳人的模式之內(nèi),不斷加入新料、創(chuàng)造,給予讀者新鮮的刺激,特別是在性的描寫方面,借用韓南的說法,在小說中表現(xiàn)色情的主要方式:從使用詩詞韻文“省略式的、間接的、隱喻的和象征的”,過渡到“直接的、喚起性的描寫”。由是在傳奇小說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一定的分化,出現(xiàn)了純情的傳奇小說與色情的傳奇小說。
在《劉生覓蓮記》中,作者就借男主人公劉生之口對“色情化”的《天緣奇遇》提出批評:
因至書坊,覓得話本,特持與生觀之。見《天緣奇遇》,鄙之曰:“獸心狗行,喪盡天真,為此話本,其無后乎?”見《荔枝奇逢》及《懷春雅集》,留之,私曰:“男情女欲,何人無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茍得遂此志,則風月談中增一本傳奇,可笑也。”
注釋:
①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著,陳磊、陳引馳譯《中國“中世紀”的終結:中唐文學文化論集》,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05頁。
② 葉德均《戲曲小說叢考》,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35頁。
③ 高儒《百川書志》,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
④ 陳益源《元明中篇傳奇小說研究》,香港學峰文化1997年版,第3頁。
⑤ 侯忠義編《中國文言小說參考資料》,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90頁。
⑥ 瞿祐著,喬光輝校注《剪燈新話》,《瞿祐全集》(下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29頁。
⑨ 王崗《浪漫情感與宗教精神:晚明文學與文學思潮》,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116-117頁。
⑩ “關于文人的文人小說”觀念來自美國學者黃衛(wèi)總,他認為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是由文人書寫的關于文人生存境遇的文人小說。Martin Huang.LiteratiandSelf-re/presentation:AutobiographicalSensibilityintheEighteenth-centuryChineseNovel.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責任編輯:魏文哲)
趙振興(1983—),男,文學博士,新加坡科技與設計大學(SUTD)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思想史和中國園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