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塤

鍛造便利的解譜工具──《〈中國古琴指譜樂符字典〉序》

王德塤

《中國古琴指譜樂符字典》是一部專門收集中國古代各時期古琴指法、譜字、樂符的字典。古琴指法是古琴減字譜的基礎(chǔ)，我國傳承琴譜雖然浩如煙海，但缺乏對譯譜和學術(shù)性打譜極為有用的古琴譜字檢索的工具書和有關(guān)古今指法流變的學術(shù)論著出版，故鍛造便利的解譜工具，十分必要。該書對于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研究者也可以提供參考。

古琴；指譜；樂符；字典

我國傳承琴譜浩如煙海，各種琴譜典籍公私皆有收藏。由于缺乏對譯譜和學術(shù)性打譜極為有用的古琴譜字檢索的工具書和有關(guān)古今指法流變的學術(shù)論著出版，古琴界打譜、譯譜困難重重。因此，鍛造便利的解譜工具，發(fā)掘這一大批優(yōu)秀音樂遺產(chǎn)，是時代賦予的光榮使命?！吨袊徘僦缸V樂符字典》是通向古代的琴書文獻，通向傳統(tǒng)的琴學知識乃至古琴藝術(shù)的階梯，對現(xiàn)代辭書學也是一個領(lǐng)域的拓展和貢獻。

該字典對于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研究者也可以提供參考。例如，嵇康《琴賦》中的“心閑手敏”的“敏”，根據(jù)這部字典，就可以知道“敏”是中古古琴的指法術(shù)語，有著明確的譜字內(nèi)涵：“名指敏。名指按弦，左右細，謂之曰敏。如使跪按，多用偷吟。四弦吟、振、、敏，然聲異其理一同”?！懊簟笔瞧叻N“取聲指法”之一。而這在過去則只能有想當然的解釋。一套成熟的中國的基本樂理早已經(jīng)在中國古琴記譜體系中形成了。讀者能夠借此比較方便地認識到古琴演奏手法的時代性，甚至能夠認識到古琴譜字的時代性。

該字典正是為了復興古琴音樂文化大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項平整地基、為人作嫁的工程中去。

翻閱該字典，你會發(fā)現(xiàn)在指法和譜字的背后，到處都浸潤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和天地人三才的哲理。

例如，道家倡導“大音希聲”，無聲之樂，已經(jīng)形成了卓有特色的古琴美學。而這在古琴減字譜譜字中就有體現(xiàn)。如：

以及：

本字典特別歸入“審美譜字”一類。

而按照“運聲于意”的美學要求，則有所謂“定吟”：

這樣的音樂演奏體驗“奧妙深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充滿了道家色彩：

由讀書人的苦讀，引申為演奏藝術(shù)的“苦吟”，則充分體現(xiàn)了文人音樂的特質(zhì)：

古：苦也。苦苦而吟，又古吟也，其音蒼老。*[清]程允：《誠一堂琴譜：指法闡微》(1705)，基誠一堂刻本。

又如，學界從20世紀80年代就提出要建立中國的基本樂理。而沒有從中國古琴記譜體系中進行發(fā)掘，是為遺憾。例如西方樂理的“視奏法”，中國古琴記譜體系則稱之為“觀譜法”。*[明]嚴澄：《松弦館琴譜：觀譜法》(1614)，載查阜西、吳釗：《琴曲集成》(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再如

合：合也。與上方之弦同。*程雄(穎庵)：《松風閣琴譜》(1677)，自藏原刻本。

由此可以研究中國文人的“合聲概念”。

這樣的例證非常多，讀者在該字典中會發(fā)現(xiàn)一個完整而獨特的中國基本樂理的話語系統(tǒng)?？梢哉f，一套成熟的中國基本樂理早已在中國古琴記譜體系中形成，并不需要今人來緊急呼吁、尋找、構(gòu)建，我們只需認真地學習、記取便夠了。

再如，傳統(tǒng)樂學中的度曲方法，向為學界所重，而研究成果無多者，忽略了對中國傳統(tǒng)琴學資源的發(fā)掘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試看下面這兩個條目，完全是在介紹和總結(jié)度曲經(jīng)驗：

雙撞也。緩時宜用，緊時不宜多用，古譜每以雙撞用于句之急時，恐后音催緊，即連作之，壓住下句之法。然數(shù)用令指下全無閑暇之趣，兼不能盡弦之余音，本譜反在慢時，或有對起纔作。*[明]尹曄(爾韜)撰輯：《徽言秘旨》(1647)，載查阜西、吳釗：《琴曲集成》(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為什么關(guān)于傳統(tǒng)樂律學的重要概念“比”， 在現(xiàn)代中國音樂史學界竟然混淆不清呢？其原因在于中國古代樂學中既有的研究成果，特別是體現(xiàn)在琴指譜論述中的研究成果，幾乎沒有引起現(xiàn)代中國音樂理論界的重視。拙著《中國樂曲考古學理論與實踐》*王德塤：《中國樂曲考古學理論與實踐》，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5章曾經(jīng)討論過這個問題。該字典的出版，進一步證明這樣的問題在傳統(tǒng)琴學理論中是非常清楚的。以至于對于“和”，甚至還細分出了“同和”與“比和”來。再如：

學術(shù)界呼喚多年的中國基本樂理，事實上早就系統(tǒng)地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琴學之中了！

中國古代的琴書，受傳統(tǒng)類書的影響，實際上也只是古琴演奏和古琴文化的類書。這反映在其只有初步的分類和材料的羅列上。而且有相當?shù)牟牧蠜]有交代出處。這就給后人利用和研究這些琴書造成了困難，也給以現(xiàn)代辭書為標準的該字典的編篡工作造成了困難。特別是唐朝古琴指法的解釋文字，簡古難通，這與學術(shù)界公認唐文難懂的情況是一致的。

該字典的宗旨，就是做一點清理古琴演奏文化遺產(chǎn)的工作。希望讀者能夠借此比較方便地認識到古琴演奏手法的時代性，甚至能夠認識到古琴譜字的時代性。如半扶指法，由唐至明多用“”，而清朝以后就專用“”了。這反映了一種指法譜字取簡的傾向，而首倡用者，則是元代吳澄。

有比較，才可能有鑒別。讀者既可根據(jù)該書判斷各家得失，理清各家在琴演奏手法上的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憑此看出一個指法演奏內(nèi)涵演變的線索，以及現(xiàn)代琴人對于古代疑難琴譜今譯的見解。同時，對于艱難的唐朝以及唐前、唐后的古琴指法解釋文字，讀者采用該字典的集解手段，相信也能破解玄奧，從而在此基礎(chǔ)上為中國的樂曲考古事業(yè)作出更大的貢獻。在編輯時，我們也不能完全照錄琴書材料，而必須加以辭書化，如“[宋]則全和尚節(jié)奏指法，載[南宋]《琴苑要綠》。指法，凡——”，則詞條列為“指法(則全和尚)”，從而突出了指法、譜字之類的關(guān)鍵詞。

匯集諸家指法論述，以求確解，的確有利于澄清諸多疑案。過去我對歷史上有無曹柔其人，持懷疑態(tài)度?，F(xiàn)在，雖然還是不能弄清楚曹柔的身世，但眾多的指法材料，已足以對其人加以肯定了，唐朝確有曹柔其人。三國魏琴家曹植對減字譜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同樣應該肯定。

前些年，筆者的研究重點是唐前琴譜，如《廣陵散》《碣石調(diào)·幽蘭》以及日傳漢隋“聲曲折”樂符系統(tǒng)初唐抄卷子等。為了研究方便，我自己動手做了許多古琴指法譜字的卡片。這就成為這部古琴譜字樂符字典的先期準備工作。

字典編輯工作的難度，遠遠超出了我們最初的想象。例如字體與筆形的統(tǒng)一，就頗費躊躇。而一旦這些問題解決后，在繁簡轉(zhuǎn)換時，計算機又通通不認帳了。于是又只好重新用造字法將其固定下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字典編輯工作終于完成后，我們不得不驚嘆于這個蔚為大觀的中國古琴指法譜字體系。這是中國歷代古琴藝術(shù)家的杰出創(chuàng)造，他們將漢字提煉為一系列古琴指法；以古琴指法為基礎(chǔ)創(chuàng)造了古琴音樂的記譜體系，使中國歷代的音樂珍品賴以傳承。琴僧、琴宦、琴妃、琴帝、男女琴人、達官顯貴，無不為之嘔心瀝血，矢志不渝。藩刻手抄，言傳身教。中國古琴指法譜字體系代表了中國高文化階層的歷史成就，對中國的漢字學也是一個突出的貢獻。該字典的工作，則無非是集腋成裘，聚沙為塔；綴斷簡殘編，將無序的散珠碎玉，加以有序化編列而已。

為了編輯這部字典，筆者繼續(xù)積累了二十多年的資料，做了幾大箱卡片。例如，為求《琴苑心傳全編》的善本、孤本，還曾經(jīng)二下重慶。第一次因重慶市圖書館熏蟲，無功而返。由于《琴苑心傳全編》該書僅重慶市圖書館藏有一部，堪稱國內(nèi)孤本。筆者只得再次專程前往考查，始得摩婆原卷。如此集腋成裘，逐漸做成卡片。

造譜字程序為江嵐工程師提供的研究成果，后來，吳貴賢女士在承擔部分計算機數(shù)據(jù)化錄入任務時，又對這個造譜字程序作了簡化，使運用更加方便快捷；關(guān)于漢字筆劃的準確名稱，則咨詢了鋼琴家朱韻霖；王長城老師負責主要的數(shù)據(jù)收集，及其大部份整理工作，以及相關(guān)的計算機技術(shù)。

編者由是感嘆：如果沒有現(xiàn)代計算機科技的發(fā)展，以及各種圖片加工技術(shù)的進步，該字典的編輯出版，恐怕還會有許多困難。

該字典的琴學價值體現(xiàn)在：

1.集中展現(xiàn)了數(shù)千年來蔚為大觀的中國古琴指法譜字體系。有的詞條是編者從琴書文獻中提煉出來的。如，朱書：古代琴譜上對泛音部份用紅筆書寫或紅筆點抹標記的方法?？蓞⒁娫摃?”條(1111—1114)《琴書大全》分條、“6”條(860—887間)《太古遺音》分條和《太音大全集》分條。

2.該字典的參見條充分挖掘了舊琴書解釋文字中所包含的指法名稱和譜字，列為詞條，豐富了字典的條目系統(tǒng)。這些指法名稱和譜字有的未見專門的解釋，而許多指法名稱和譜字是已佚琴書的內(nèi)容，因而具有輯佚的功能。詞條是古琴譜字學的基本單位，它們構(gòu)成了這部字典，同時也形成了古琴譜字學的概念體系。編者下大力氣編輯的參見條，既是基于學科建設(shè)的考慮，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材料，使相關(guān)條目貫穿全書，極有利于讀者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考證和研究。

3.本字典將譜字區(qū)別出不同的義項，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琴學工具書是琴學科研成果的反映和總結(jié)，也是琴學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中國古琴指譜樂符字典》反映了琴學研究的最新成果，便于學者和琴家發(fā)掘琴曲。作為集六百多年來琴學指譜研究成果之大成的工具書，這樣的成果可望培養(yǎng)和造就大批琴學后備力量，保持研究隊伍的常青，增強研究隊伍的活力。當然，編者期望如此，實際應用效果如何，還盼讀者諸君有以教我。

作者附言：《中國古琴指譜樂符字典》已于2016年3月由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惜字典的《序》因故被誤刪，故借此發(fā)表，以彌補遺憾。

[1][明]袁均哲.太音大全集[M].摹抄鄭振鐸藏明初原刻本.

[2][明]朱權(quán).神奇秘譜[M].影北京圖書館藏本.

[3][明]朱權(quán).新刊太音大全[M].影北京圖書館藏本.

[4][唐]陳拙.指法論述[M]//查阜西，吳釗.琴曲集成：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

[5]王德塤.中國樂曲考古學理論與實踐[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吳修文】

2016-07-16

教育部2006年度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中國古琴指譜樂符字典”(06JA760005)。

王德塤(1950-)，男，貴州遵義市人，貴州民族學院民族文化與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

10.3969/j.issn.1008-7389.2017.01.004

J632.31

A

1008-7389(2017)01-005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