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2007年9月,新疆,實拍哈薩克秋季轉(zhuǎn)場,男人們騎著馬趕著牛羊,婦女騎著駱駝載著帳篷和生活用品,人畜隊伍浩浩蕩蕩,非常壯觀。 攝影/東方IC
愿舊月寬恕
愿新月賜福
——哈薩克人祈禱詞
夏塔是昭蘇縣的一個柯爾克孜自治鄉(xiāng),面積不大的夏塔鄉(xiāng)小鎮(zhèn)如巢,萬鳥來棲。南北交通咽喉和絲綢之路要沖的獨特地理位置,讓夏塔在歷史上就是多民族共同的家園,有新疆南來北往選擇定居于此的維吾爾族人、柯爾克孜族人、回族商販、烏茲別克店主、漢族邊防戰(zhàn)士、蒙古族牧民,他們之中,還有游牧其間的哈薩克族人……一個在夏塔出生的小孩,無論他的母語是什么,因為和這“混血”之鄉(xiāng)孩子們一起游戲、生活、生長,一般都會三到四種語言。
“夏塔”在維吾爾語中本來意為“天梯”。夏塔有一條古道沿夏塔河南行,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木扎爾特達坂,是一條溝通天山南北阿克蘇綠洲和伊犁河流域的捷徑。傳說唐朝高僧玄奘曾途經(jīng)夏塔古道“過凌山到熱?!?,他翻越的“凌山”即木扎爾特達坂。夏塔古道素以險峻著稱,途中要翻越百里的冰嶺,清代在這專門設(shè)有70戶專門鑿冰梯的人家。蜿蜒在河谷中的古道沿途層巒疊翠,古木參天,曲徑通幽,古道頂端的木扎爾特達坂則是一望無際的冰山雪嶺,千刃攢空,高聳入云,置身其上,驚心動魄。如今夏塔古道早已廢棄,成了探險家“最熱門的徒步探險線路之一”。
我不是要取經(jīng)的高僧,單單翻越險峻尚排不進我個人的“熱門”,我只想沿著夏塔河到小時候帶我們四處“游牧”的托克加阿塔的布拉特草原,從河流與草原彼此翻閱的氣息中和哈薩克牧民們一起回到家里。
當我被哈薩克族牧民托克塔森大哥邀請進氈房之前,托克塔森先把羊牽進了氈房。氈房里早已圍坐了一圈人,坐在正中的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看著他的樣子,我想起了托克加阿塔,如果他還活著,大概也會這么老了。老人是托克塔森這一族中的長者,在哈薩克民族家里,宴請賓客、殺羊,都要叫來家族的長者,一來出于對長者的尊敬,特別請他來吃羊羔肉;二來,長者要為所殺的牛羊念經(jīng)。托克塔森抓緊羊,面對著這個老人。我們都被請上座后,老人就開始念起了經(jīng)。
《古蘭經(jīng)》規(guī)定:“……禁戒信道者吃自死物、血液、豬肉、以及誦非真主之名而宰的動物……”后面又補充說:“凡為勢所迫,非出自自愿,且不過分的人(雖吃禁物),毫無罪過。”在宰殺動物前念經(jīng),是所有信仰伊斯蘭教的信徒們的共同習俗。
哈薩克族普遍信仰伊斯蘭教,但在哈薩克人信仰伊斯蘭教之前,最初的信仰是男性生殖崇拜。發(fā)現(xiàn)于新疆北部呼圖璧康家石門子的生殖崇拜巖畫就表明了這點。
哈薩克族長期生活在草原,生命和相處的這片天地息息相關(guān),他們對自然的力量有一種天然的崇拜,他們崇拜地神、水神,崇拜大山、奇峰、山洞、河流、獨樹和泉水,認為自然現(xiàn)象都是有生命的,都有掌管它們的主宰,這些主宰分為“神靈”和“災禍”兩種。神靈為人類和牲畜動物謀福利,保護它們;而災禍則給他們帶來疾病、災難、不幸和苦難,兩者永遠都在搏斗。例如,哈薩克人認為打雷和閃電是天神所為,哪里有妖魔鬼怪,閃電和雷聲就會落在哪里。而草原上的第一聲春雷則是幸福、和睦和富裕的號角。小時候,和托克加阿塔來他的草原,聽最初的春雷聲,看哈薩克母親們在春雷聲中敲打著水勺子,圍著氈房轉(zhuǎn)悠、祈禱,托克加阿塔和哈薩克男人們摘掉帽子,讓第一場春雨沐浴自己的腦袋,并祈禱:“天上降雨、大地吐綠。”那祈禱里有天地人同在共處的貼切可親,干凈得讓人莫名感動。
后來哈薩克民族的信仰在以自然為至尊,并加以崇拜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薩滿教,并在中亞和北歐地域廣為流傳。哈薩克學者喬漢·瓦力漢在《論文與信件》中寫道:自然與人,生與死是神秘莫測的,它們有許多無論在何時都無法研究清楚的奧秘。還有什么比自然與人更絕妙與神奇的東西?認識整個宇宙及其奧秘的需要,生與死的問題,以及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造就了崇拜整個宇宙和大自然的薩滿教。
薩滿教是多神教,它將世界分為蒼天、地上、地下三界,認為天上有一位偉大的天神在掌管著諸神。關(guān)于這個,哈薩克民族有一些有趣的神話傳說,他們認為天上也有人類,而他們的腰帶都扎在脖子上,人類介于兩者(天、地)之間,所以腰帶扎在腰間,而地下的人們將腰帶扎在腳上。
在我年少的時候,大約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男性哈薩克人出門,腰間都扎一個帶子,一般是一兩米長的黑布,他們把一些日常用品卷在里面,然后扎在腰間,叫袷袢。不過,現(xiàn)在扎這種腰帶的哈薩克人已經(jīng)很少了,只有一些草原上的老年人才扎它們。如果讓現(xiàn)在的哈薩克年輕人想象天上、地上和地下的人,他們大約想不出用腰帶來區(qū)分。
13、14世紀哈薩克人普遍信仰伊斯蘭教后,哈薩克人的婚禮、出生禮、葬禮等等,都按照伊斯蘭教的禮儀進行,但也沒有放棄因為信仰不同宗教而在他們生活里留下的習俗,而是將這些習俗與伊斯蘭教教規(guī)結(jié)合起來,加以崇拜。
應(yīng)我們的邀請唱起哈薩克民歌《故鄉(xiāng)》的色力克布爾,此刻他的眼神在遠方。 攝影/李凱江
織毛毯,為它們點綴上各樣裝飾,是每個哈薩克族婦女的“必修課”。 攝影/李凱江
例如,哈薩克人對火的崇拜和很多古老的習俗都保留下來了。哈薩克人認為火有驅(qū)邪的神力,他們讓人畜從兩堆大火中間穿過去以驅(qū)邪。從冬牧場上搬遷時,也會從兩堆大火中間穿行過去;在眾人面前宣誓也要從兩堆大火中間穿行過去。哈薩克人把一生重大的日子都和火聯(lián)系在一起,新嫁娘要去祈拜長輩房里的火塘,并念誦:火母!火母!保佑我!年長的哈薩克婦女們用火烤熱手掌,再去撫摸新嫁娘的臉,祝福她。
嬰兒的出生禮齊勒達哈納也與火有關(guān)。根據(jù)哈薩克古老的神話傳說,有一個叫做瑪爾吐的黑色魔鬼專門禍害產(chǎn)婦和新生嬰兒,它會用沉重的身體壓住正在分娩的產(chǎn)婦,使之窒息。如果不通宵點著燈守護新生嬰兒,它會讓嬰兒變成殘廢,或者將新生嬰兒偷走,扔下一個怪物,為了防避這種災難,哈薩克人通宵燈火通明,載歌載舞,守護母嬰。母親夜里將嬰兒放入搖籃之前,也要點一根樹枝,熏烤搖籃。
火是哈薩克家庭的救星,他們把自己的家稱為“生火的地方”、“冒煙的地方”或者“我點燃煙火的處所”。哈薩克人還把家喻為煙,把地址消失的家喻為“煙滅了”。
普通的哈薩克人從來不分自己所遵從的各種風俗習慣中哪些源于伊斯蘭教,哪些源于薩滿教。盡管他們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穆斯林,但同樣遵從祖宗傳下來的不同的風俗習慣。他們將“安拉”“胡大”“天神”和“主宰”等稱謂當作一個概念來使用。他們相信巫師,也相信傳播伊斯蘭教的霍加。他們祭拜先祖的靈魂,舉行周年祭拜,占卜,用羊糞蛋算卦,唱哭喪歌,剪去亡人乘騎的鬃尾以吊唁亡靈之類的習俗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甚至現(xiàn)在。哈薩克人并不認為這和伊斯蘭教的只信真主的一神崇拜有著什么矛盾。也許這和哈薩克族本身就是融合性民族有關(guān),正如這個民族的起源一樣——由草原上的多個民族,古代烏孫、康居、阿蘭、塞種人以及后來進入這個地區(qū)的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契丹、蒙古等各族人融合而成,從源頭上就是具備兼收并蓄的特點。
1.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昭蘇縣牧民在莫音臺草場進行叼羊比賽。攝影/ 視覺中國
2.獵鷹是哈薩克民間的捕獵武器,草原上的哈薩克族人立足畜牧業(yè)生產(chǎn)的同時,家中有馴鷹捕獵的傳統(tǒng)習俗。 攝影/ 東方I C
4.早晨起來,氈房主人會掀開晚上蓋上的氈房頂,天光就從頂上落入氈房。這是氈房光線的主要來源。攝影/李凱江
3. 哈薩克族食盤:有馓子、酸奶、油馃子。攝影/ 視覺中國
正是如此,對心胸廣大能夠兼收并蓄的哈薩克人來說,心中有神,有敬畏才是最重要的。也許哈薩克人真正理解了《古蘭經(jīng)》里所說的:“你們應(yīng)該以敬畏做旅費,因為最好的旅費是敬畏。”
說到兼收并蓄,剛才哈薩克老人為宰羊念的經(jīng),除了感謝真主,讓牲畜生長的昌盛以外,還有一些很現(xiàn)代的,比如說,要自己家庭的后代賺大錢,上大學,當上鄉(xiāng)長縣長什么的。聽著的時候,感覺天地人的喜樂是可以同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