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歲月叫人成長，長大的何止是孩子，在共同成長的時光里，我們都遇見了自己的春風(fēng)與薔薇。

1

女兒是小寒那日出生的，老媽歡喜得宛如中了狀元，又出錢又出力，天天趕著來幫忙。幸好兩家住得近，要不真夠她跑的。我與老公又感激又不安，好在來日方長，報恩是件細水長流的事情。

可誰也沒料到，在孩子長大的過程中，我們竟然會產(chǎn)生那么多的分歧：3個月的嬰兒能否單獨睡覺，半歲時可否坐飛機旅行，兩歲時要不要學(xué)規(guī)矩……一開始，我與老媽各執(zhí)己見，都覺得對方是無法溝通的外星人，漸漸大聲，漸漸焦躁，世界和平眼看不保。

老公勸我：“如今你也當媽媽了，即便有理也該好好講話，別耍小孩子脾氣。”他陪著老媽看了一些科學(xué)育兒的文章和視頻，有空兒就跟她交流探討，老媽漸漸氣平，我也趕緊道歉。老媽爽快地笑道：“以后照著你說的辦，可咱娘倆的急性子都得改改，別叫寶寶長大也學(xué)成這樣?！蔽议L舒一口氣，以為從此花好月圓，天下太平。

轉(zhuǎn)眼間女兒會走路了，會說簡單又甜蜜的話了。從前，她要大人的幫助才看得到落日，3個枕頭圍起來就是乖寶寶的整座“城池 ”。如今，這頭初生牛犢抬頭做人，“嗒嗒”行走，只覺得滿眼全是新鮮玩意，世間沒有可懼之物。從此，天下大亂。

她將細嫩手指探入電源插孔，試圖搜尋個中機密；她踮起腳尖，取出收納盒里的鋒利剪刀把玩；一眼看不見，她已經(jīng)開始擺弄電熱水壺。我們撲來撲去救急，將危險物品重新歸置。老媽急了，鄭重告訴這小孩種種禁忌，她總是懵懵懂懂，“咯咯”笑。

春節(jié)與親戚聚會，老媽說起小探險家的種種淘氣，以手撫額：“這小孩怎么如此古怪，這個年紀就該乖乖玩皮球、布偶與音樂盒嘛！”我辯道：“哪里怪了？1000個寶寶有1000種長大的方式，他們對這個美麗世界的新鮮感才剛剛起頭兒呢?！崩蠇屘嵝眩骸斑@個年紀要立規(guī)矩了，該罰站罰站，該打手心打手心?！币宦牬嗽?，我驚愕地脫口而出：“照您這么說，我才兩歲就開始挨打了，怪不得我膽小如鼠，至今一見長輩和上司就想躲?！?/p>

一眾親戚面面相覷，老媽半愧半惱，臉紅了又白，我也懊惱話說得造次了。為了表示歉意，也為讓老媽好好放松一下，我給她報了個7日游的旅行團。沒想到老媽游上了癮，樂此不疲地東游西游，根本不想回家。這些日子，女兒的冒險行為漸漸收斂，但調(diào)皮搗蛋的功夫也達到了一流。連日托的保姆都頗有微辭，說沒帶過這種哪吒似的小女孩，一下樓就跑得像電像光像流星，就喜歡玩沙子木棍蟲子石塊，衣服和手臉就沒個干凈的時候。

2

最近老公出差，周末保姆休息，我獨自帶孩子。小哪吒發(fā)燒咳嗽，我白天跑醫(yī)院，晚上提心吊膽睡不安，簡直比上班還累5倍。晚間，接到老媽電話，她興致勃勃地描述勝景美食，我“唧唧噥噥”訴說育兒艱辛，老媽一反常態(tài)，無安慰，無鼓勵，只在那頭兒靜靜聽。得不到撫慰的我氣起來，喊冤叫屈：“看看，現(xiàn)在連親娘都隔岸觀火，還有誰會關(guān)愛我們這些新手家長？”老媽依舊只是笑。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老媽還計前嫌？

周一早晨，生病的女兒變得無比依賴我，要送往保姆家時，突然一反常態(tài)，殺雞殺鴨那樣叫喚，小手把住門不放。我心下不忍，可衣食所安，皆托賴這份工作，還敢當全職媽媽不成！正手足無措之際，老媽風(fēng)塵仆仆出現(xiàn)。昨天我還以小人之心度慈母之腹呢，此刻只能暗暗叫聲慚愧，把孩子交到老媽手中，如遇大赦地上班去了。

老媽一雙溫柔手，頃刻救我于水火，我乘勢去外地參加了一期培訓(xùn)。一個月后歸來，幾乎以為走錯了門：家中窗明幾凈，廚房有燉排骨的香味，小人兒鞋襪凈，手臉光潔，像餅干廣告里的小娃娃。她成為一個小小淑女，坐有坐相，站有站姿，仿佛別人家的乖寶寶來我家做客。

我家在附近一下有了名氣，人人夸老媽會管孩子，鄰居見到她幾乎要立正敬禮。有對老夫婦提著禮盒來取經(jīng)，因為他們的大胖孫子淘氣至極，前兩日險些摔折了腿。此刻，女兒安靜地翻著畫冊，老媽朗聲講著育兒經(jīng)。一切仿佛都很好，但我又覺得哪里不太對。

老媽講：小孩要立規(guī)矩，不可玩土、石子以及樹枝，不可以摸小蟲子，因為會染上細菌；不許坐臺階上，石頭涼，會生病……而我恰恰相反：我允許小孩在干凈耐壓的草坪里打滾，允許她玩得滿臉泥汗，允許她舔舔土和雪，然后再“呸呸”地吐出來……

我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那個洗完澡后，“咯咯”笑著跑著不肯穿衣服的小孩不見了，那個會在大風(fēng)里飛跑、大雨里踩水洼的小孩不見了，那個敢把蚯蚓和菜青蟲捧在手心的小孩不見了……而我懷念那個活力無限的小孩。

這一回，我學(xué)了乖，客人走后才去跟老媽商量，可否不要那些規(guī)矩，讓她跑，讓她跳，讓她放松身心慢慢長大。老媽看著我，仿佛我瘋了：“我花多少力氣才把孩子調(diào)教得這樣乖，讓你省心又省事！”我嬉皮笑臉：“商場櫥窗里的洋娃娃最乖，卷發(fā)柔軟，洋裝整潔，永遠笑得甜蜜蜜，可我絕不會要她當女兒?！崩蠇屒梦业念^：“不要嘴硬，當初在電話里哭的時候，你可沒有這個底氣?！蔽覂?nèi)心慚愧，在疲憊時逃走，算什么好漢，我是大人了，今后再也不能當逃兵。

老媽繼續(xù)鐵齒銅牙：“你小時候，就是被我這樣帶大的，不照樣健康聰明？”我笑道：“小時候，媽媽不許我玩火，大舅悄悄帶我去曠野點落葉玩，并教我怎樣防止火災(zāi)；幼兒園時，家里不許吃零食，二舅媽將整盒奶糖與餅干藏在壁櫥里，并教我早晚要好好刷牙；小學(xué)時，小姨每月都悄悄給我零錢，叫我買喜歡的貼紙……然而，我并沒有學(xué)壞，我還是一個響當當?shù)暮煤⒆?。?/p>

老媽撐著腰的手慢慢放下來，她有些震驚，喃喃道：“哼，這些親戚，個個鬼鬼祟祟！”但很顯然，她對自己的做法產(chǎn)生了懷疑，開始跟我討論怎么給孩子松綁。說真的，我過去也太散漫了點兒：由得小哪吒在商場里隨意哭鬧，吃飯時食物撒得一天一地，洗澡時水龍頭要一直開著，批評一句就做滾地葫蘆狀……

如今，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我們也一點點對她提出適當?shù)囊蟆１热?，教她與小朋友分享玩具，公共場所要保持安靜，慢慢學(xué)會說“謝謝”“請”“對不起”……在我們一家人的努力下，小朋友度過了兩歲半的愉快時光，進入強壯活潑的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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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開心地上了幼兒園，老媽也放心地繼續(xù)旅行。漸漸地，這小人兒平衡能力增強，奔跑時不會再輕易磕破膝蓋和手掌，她還熟練地掌握了語言，頂起嘴來像個大孩子。驚蟄那天，我指著日歷給她講了這個有趣的節(jié)氣：驚蟄就是氣溫上升，蟄伏過冬的蟲蟲們開始活動啦！沒想到她立即脫掉毛衣毛褲，要光著胳膊腿兒，只穿著裙子下樓去跟小朋友玩。我說這是北方，天氣還太涼，她反駁道：“我們小孩喜歡蟲子，蟲子節(jié)也是小孩節(jié)，我們和蟲子一樣不要穿毛衣?！?/p>

她堅持要過蟲子節(jié)，要穿夏衣去外面玩，捂住耳朵不肯聽娘親的話。因為在她聽到的故事里：圣誕老人在外面玩整整一夜也不會打噴嚏；拇指姑娘在冰天雪地著單衫也不會流鼻涕；白雪公主中毒會被一個吻救醒，醒來后神經(jīng)、血液、肌肉全部正常，并沒有被護士阿姨拉去打針……她只是穿著夏衣去過蟲子節(jié)，會有什么事呢？

小朋友在樓下大聲喊女兒的名字，她如聽到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與我在門邊角力。情急之下，窮途末路的我亮出身份：“我是你媽媽，你必須得聽我的！”但這道懿旨并未震懾住這條“小蟲子”，她氣急敗壞：“我要給你媽媽打電話，叫外婆來管教你！”我震撼到講不出話來。

女兒迅速撥通外婆的號碼，氣鼓鼓地向她告狀：“今天是蟲子節(jié)，天氣熱得像住在米飯鍋里，媽媽不許我穿裙子……”電話打開了外放功能，我以為，會清楚聽到老媽熟悉的聲調(diào)：小孩子要聽話，大人才會喜歡，媽媽講的都是對的……但我錯了，我分明聽見老人家溫柔的聲音：“在外婆做小女孩的時候，也是在春天的早晨，吵著要早早換上裙子，穿上露出腳趾的涼鞋?？晌业耐馄耪f，要等到小巷子里的薔薇都開滿墻，才可以穿夏天的短裙呢……”

一老一小，一問一答，漸漸地，兩人的聲音都帶上了笑意。外婆在教小人兒唱《四季歌》：“螞蟻有洞穴，家有一扇門，門外狂風(fēng)呼呼叫……”我有點兒驚訝，鼻子酸酸的。在我的記憶里，老媽從來不曾如此耐住性子跟小孩說話，更不曾這樣溫柔地唱過歌。歲月叫人成長，長大的何止是孩子，在共同成長的時光里，我們都遇見了自己的春風(fēng)與薔薇。

放下電話，女兒穿上打底的衣褲，歡歡喜喜地套上小裙子，向我告別后，輕快地跑下樓去。我伏在窗邊，看著樓下那群追逐嬉鬧的小孩。春天的云特別低，一座城堡般停棲在孩子們頭頂，像無比柔軟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