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文 陳繼民/評
寫 字
梁實秋/文 陳繼民/評
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看,中國書法是很獨特的。因為字是藝術(shù),所以什么“永字八法”之類的說教,其效用也就和 “新詩作法”“小說作法”相差不多。繩墨當(dāng)然是可以教的,而巧妙各有不同,關(guān)鍵在于人。寫字最容易泄露一個人的個性,所謂“字如其人”大抵不誣。如果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謹(jǐn);如果伸胳膊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豬,其人必近于 “五百斤油”。所以鄭板橋的字,就該是那樣傾斜古怪,才和他那吃狗肉傲公卿的氣概相稱,顏魯公的字就應(yīng)該是那樣的端莊凝重,才和他的臨難不茍的品格相合,其間無絲毫勉強(qiáng)。
在“文字國”里,需要寫字的地方特別多。擘窠大字至蠅頭小楷,都有用途。可惜的是,寫字的人往往不能用其所長,且常用錯了地方。譬如,鑿石摹壁的大字,如果不能使山川生色,就不如給當(dāng)鋪醬園寫寫招牌,至不濟(jì)也可以給煤棧寫“南山高煤”。有些人的字不宜在壁上題詩,改寫春聯(lián)或“招頭見喜”就合適得多。有的人寫字技術(shù)非常嫻熟,在茶壺蓋上寫“一片冰心”是可以勝任的,卻偏愛給人題跋字畫。中堂條幅對聯(lián),其實是人人都可以寫的,不過懸掛的地點應(yīng)該有個分別,有的宜于掛在書齋客堂,有的宜于掛在飯鋪理發(fā)館,求其環(huán)境配合,氣味相投,如是而已。
“善書者不擇筆”此說未必盡然,禿筆寫鐵線篆,未嘗不可,臨趙孟頫《心經(jīng)》就有困難。字寫得堅挺俊俏,所用大概是尖毫。筆墨紙硯,對于字的影響是不可限量的。有時候?qū)懽值娜顺斯ぞ咧膺€講究一點特殊的技巧,最妙者無過于某公之一筆虎,八尺的宣紙,布滿一個虎字,氣勢磅礴,一氣呵成,尤其是那一直豎,頂天立地的筆直一根杉木似的,煞是嚇人。據(jù)說,這是有特別辦法的。法用馬弁一名,牽著紙端,在寫到那一豎的時候,把筆頓好,喊一聲“拉”,馬弁牽著紙就往后扯,筆直的一豎自然完成。
寫字的人有癮,癮大了就非要替人寫字不可,看著人家的白扇畫,就覺得上面缺點什么,至少也應(yīng)該有“精氣神”三個字。相傳有人愛寫字,尤其是愛寫扇子,后來腿壞,以至無扇可寫;人問其故,原來是大家見了他就跑,他追趕不上了。如果字真寫到好處,當(dāng)然不需要腿健,但寫字的人究竟是腿健者居多。
(選自《梁實秋散文·一集》)
[解 讀]一代文學(xué)大師梁實秋的散文具有獨特的韻味,它談生活,恬靜親切,如涓涓清泉,沁人肺腑;議社會,機(jī)智閃爍,似幽默砭針,耐人啟迪。因此,其散文在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上占一席之地。他的《寫字》就以幽默輕松的筆調(diào),以常見的生活現(xiàn)象,幾乎談透了“寫字”這一藝術(shù)中的方方面面。說到寫字,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遇到又力求精益求精的事,因此,社會上關(guān)于寫字、書法的著述甚多,且往往是嚴(yán)肅地去談著 “怎樣注意”“怎樣做到”一類問題,而梁先生《寫字》一文卻不是這樣,固然有學(xué)者式的概括,而更多是看似平淡的諄諄引導(dǎo),以生活小事說大“法”,在談笑中述深理,于聊天中益心智。
談“寫字”,作者很少用抽象理論上的闡述,而是運(yùn)用生活中常見的事例代替大道理的說明,這樣讀者讀來親近,感受形象具體。說“泄露個性”,不是理論分析,而是用比喻“字瘦如柴……‘五百斤油’”,用大書法家鄭板橋、顏魯公(顏真卿)的例子談出來。說與環(huán)境配合,用舉例 “譬如,鑿石…… ‘南山高煤’”;從其中的“給當(dāng)鋪醬園寫寫招牌”“給煤棧寫‘南山高煤’”句,足見作者平時觀察細(xì)致,生活經(jīng)驗豐富。作者還舉了春聯(lián)、“招頭見喜”的小條、在壺蓋上寫“一片冰心”來說明。談技巧時,以寫“虎”字為例,傳神地寫出寫“虎”字的過程。說要腿健,把有些人的“饞寫字”寫得活靈活現(xiàn),如在讀者眼前。作者就是以這樣生動的描繪和事例讓讀者去學(xué)寫字的。
文章句子樸實生動,全文運(yùn)用散文筆法,句句有“理”,字字含情,避免了一般教科書的說教。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孝感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