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篇：相似性學說（1933年）①

理解“相似”，對于澄清廣大玄奧的知識領(lǐng)域具有根本性的意義。但是從偶遇的“相似性”（?hnlichkeiten）線索中獲得的這一認知，要少于通過再現(xiàn)而產(chǎn)生相似性之過程所獲得的。大自然制造了許多相似性——人們只需想一下“擬態(tài)”（Mimicry）便可知。但人類擁有制造相似性的最高超的能力——或許沒有一種更高級的人類機能不是通過“模仿能力”（mimetisches Verm?gen）的共同參與來決定的。這種能力有它的歷史，確切地說，是種系發(fā)育以及個體發(fā)育的感官的歷史。對于后者，在很多方面，游戲就是它的學校。首先，模仿行為普遍滲透于兒童的游戲當中，在這一領(lǐng)域，人對其他事物的模仿絕對不會受限。孩子們不僅可以扮演商人或老師，還可以扮成風車和鐵路。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模仿行為的訓練對于使用者自身的意義是什么？

答案以模仿行為在種系發(fā)育意義上的清晰知覺（Besinnung）為前提。只考慮我們現(xiàn)今所理解的相似性概念，不足以去衡量這種知覺。眾所周知，從前看起來是由相似性法則所支配的生命圈，其實比人們設(shè)想的要大的多。它是微觀宇宙和宏觀宇宙——這僅僅是眾多理解中的一組命名，這種理解認為相似性經(jīng)驗處于歷史的進程之中。對于現(xiàn)代人，還應(yīng)強調(diào)的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感知到的相似性，是無數(shù)相似性事例中的極其微小的片段，因為相似性在無意識中決定著它們。有意識地感知到的相似性，就如同人們目所能及的冰山一角，而眾多無意識中的或完全沒有感知到的相似性，則好比水面下的巨大冰川。

自然界的“相似”（Korrespondenz），首先在思慮之光中獲得了決定性的意義，從本質(zhì)上說，它們都是模仿能力的模仿物和激發(fā)者，人類的模仿能力則給予它們回應(yīng)。這里需要去思考的是，模仿能力與模仿的對象，都未能在時光之流中保持不變的同一。演進了數(shù)百年的模仿能力，以及晚近以來源自特定領(lǐng)域的對于模仿的理解力，也許為了要注入其他事物中而已經(jīng)消失了。從整體上來說，在模仿能力的歷史發(fā)展中，有個統(tǒng)一的方向已被認知。

第一眼看上去，這個方向僅處于模仿能力的愈漸衰退當中。因為現(xiàn)代人的感覺世界（Merkwelt）從那些神秘的一致性中所獲取的東西，顯然比古老民族或原始先民貧乏得多。問題僅在于：模仿能力是否已瀕臨枯竭，抑或是某種東西與其一起發(fā)生了變化。這種東西可能也處于那一方向之中，由此，星相學的東西被間接地引出。作為古老傳統(tǒng)的研究者，我們必須預料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預測直觀造型所模仿的對象特征的存在，比如在星座當中。

為此，人首先應(yīng)將“天宮圖”（Horoskop）理解為一個僅在星相學意義上被分析的原初的整體（星座展現(xiàn)出一個特征單元，并且每一個行星的特征，都是根據(jù)他們在星座中的影響而被認知的）。人們要從根本上預設(shè)，早期存在物在天空中的歷史是可以模仿的，不但以共同體的方式，也以個體的方式：的確，可模仿性包含著去運用一個現(xiàn)存的、相似性的指令。借由人的可模仿性，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人所擁有的模仿能力之中，必會發(fā)現(xiàn)賦予星相學以經(jīng)驗特征的、目前為止唯一的例證。如果模仿的天賦確實曾是古人用來支配生命的一種力量，那么除了將新生兒們納入這種天賦的完全駕馭之外，幾乎別無選擇，特別是在宇宙的存在樣式都已被塑造和定型的狀況下。

生命誕生的瞬間雖是決定性的，但也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這就將注意力引向了相似性領(lǐng)域的另一個特性：我們對它的感知是瞬息萬變的。它飛逝而過，或是重新閃現(xiàn)，根本無法像其他感覺那樣能被緊緊抓住。它從眼前匆匆而過，瞬息即逝。關(guān)于相似性的感知看起來與一個“時間契機”（Zeitmoment）密不可分。這就好似第三方的出現(xiàn)，即占星家的出現(xiàn)，將兩顆星體的際會在瞬間捕獲。而天文學家盡管擁有最先進的觀測工具，在這里卻無用武之地。

占星學給我們的啟示，或許已足以讓“非感性的相似性”概念得以理解。它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說明，在我們的感知當中，不再有存在于一個人與一個星座之間的相似性。但是我們占有一種規(guī)則（Kanon），它使“非感性的相似性”固有的模糊性接近澄明。這個規(guī)則就是語言。

一直以來，人們都承認模仿能力對語言所產(chǎn)生的一些影響。但是這一說法缺乏根據(jù)，而且嚴肅意義上的模仿能力的歷史，似乎完全未被思考過。首先，這些思考與我們熟悉的（感性的）相似性領(lǐng)域的關(guān)聯(lián)最為密切。至少人們承認，模仿行為在語言形成的過程中，作為擬聲元素而擁有它的位置。如果語言，像它表面看上去那樣，不是一個經(jīng)過約定的符號系統(tǒng)，那么人們就必將試著去接近并一再回溯思想最粗糙的、最原初的、以擬聲釋義的形式。問題是：這樣的語言符合受過教育的、清晰的理智嗎？

換言之：意義是否置于語詞之下？正如萊昂哈德（Leonhard）在他富有啟發(fā)性的文章《語詞》中強調(diào)的那樣：“每個詞語是——并且整個語言是——擬聲的?！笔惯@個論題第一次從根本上得以澄清的鑰匙，就隱藏在“非感性的相似性”的概念里。人們可以列出不同語言當中具有相同含義的單詞，以其含義為中心，考察這些詞的中心含義是如何相似的——盡管它們彼此之間通常并不具備最細微的相似性。這樣對理解自然與神秘主義或神學的語言理論最具有親緣性，對于實證的語言學也并不陌生。眾所周知，神秘主義的語言學不滿足于只將口語納入它的思考空間，它讓口語與文字平起平坐并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值得注意的是，文字在詞語或字母的筆跡圖像與意指、命名的關(guān)系當中，去解釋“非感性的相似性”的本質(zhì)，或許要比某些語言的組合形式更好。字母Beth①Beth是希伯來語的第二個字母。——譯注的名稱便由一所房子而來。所以“非感性的相似性”所引發(fā)的不僅是言語（Gesprochnen）與意指（Gemeinten）之間的張力，而且也是文字（Geschriebnen）與意指、言語與文字之間的張力，并且每次都是通過一種全新的、原初的和直接的方式。

其中，言語與文字之間的張力最為重要，因為在這里起支配作用的相似性相對而言是最為“非感性的”，它也是最后才能達成的相似性。若試圖去回想它的真正本質(zhì)，就不得不對它的發(fā)展史進行研究，難以穿透的暮靄至今依然彌漫在它的上方。最前沿的筆跡學教我們?nèi)プR別手寫的圖像，或者更準確地說，教我們辨析“畫謎”——它們是書寫者的下意識在筆跡中隱藏的東西?？梢哉f，在書寫活動中以此種方式來表達的模仿能力，在生成筆跡之時，對于書寫活動最具意義。筆跡便同語言一樣，成了一個“非感性的相似性”與“非感性的相似物”的檔案。

語言和文字神秘的一面，與其他符號學的東西，在并行發(fā)展中并非毫無瓜葛。一切關(guān)于語言的模仿，更多的是一種基礎(chǔ)深厚的意圖，它一般只有在某些陌生的領(lǐng)域，即符號學的、依靠語言作為中介的領(lǐng)域，才能作為它們的基礎(chǔ)而顯現(xiàn)。所以，書面的文字是形成“字謎畫”的唯一基礎(chǔ)，而隱藏在句子讀音中的語境，則是帶有瞬時音素的、相似之物閃現(xiàn)的根基。這樣的“非感性的相似性”在一切閱讀活動中發(fā)揮著作用，如此一來，在進入語詞奇特的雙重含義的通道深處，閱讀開啟了它的世俗意義與神秘意義。小學生讀字母表，占星家在星星中閱讀未來。前者的閱讀沒有區(qū)分它的兩個組成部分；反之，后者的閱讀依據(jù)它的兩個層面來清晰地給出過程：占星家解讀天空中的星座，他同時也讀出了由它而來的未來或者命運。

在史前時代，對星星、內(nèi)臟以及偶然事件的揣度都是不折不扣的“閱讀”，而且它繼續(xù)為新形式的閱讀牽線搭橋（如同如尼文①古代北歐人使用過的字母,被認為包含可進行占卜的神秘因素。——譯注所起的作用）。那些早期作為預言基礎(chǔ)的模仿天賦，在緩慢發(fā)展的千年歷史中，進入了語言和文字，并在其中創(chuàng)造出了“非感性的相似性”最完整的檔案。由此，語言便是對模仿能力最極致的應(yīng)用：早期關(guān)于相似之物的記憶，毫無保留地進入了語言所扮演的這個媒介，在它之中，事物不再像早期的預言家或祭司的精神內(nèi)部那樣直接呈現(xiàn)，而是在事物的本質(zhì)當中，在最易逝和最精細的實體中相遇并融合。換言之，時代更迭，預言將它古老的力量讓渡給了文字和語言。

那個與閱讀和書寫過程幾乎不可分離的“速率”，同樣使努力、天賦和精神納入那些時間的度量。在此之中，閃耀在川流不息的事物中的相似性，再次飛快地消逝。世俗意義上的閱讀——不全是為了理解而閱讀——與那些神秘意義上的閱讀共享了它：閱讀者可將置于一定速度或更多批判目光下的閱讀方式，毫無代價地拋到九霄云外——他不愿一無所獲。

我們所擁有的能夠看到相似性的天賦，僅僅是往昔巨大強力的微弱殘余，這種強力便是生成相似性并加以展現(xiàn)。這種已然遺失的生成相似性的能力，最后延伸到狹小的感性世界，我們在感性領(lǐng)域還能夠覺察到相似性。千百年前，在新生兒誕生的瞬間，星座對一個人的存在所產(chǎn)生的影響，就已經(jīng)進入了相似性的根基。

①Walter Benjamin, Lehre von ?hnlichen,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II,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91,pp.20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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