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榮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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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與“禹娶涂山女”傳說蘊意考

尹榮方

《山海經(jīng)》“青丘國”及“九尾狐”形象出于“東方蒼龍”中的“尾宿”，因“尾有九星”；禹在治水之時遇“涂山氏女”與“九尾白狐”的傳說，是禹“治水”始于“箕尾”之間的曲折傳承；禹“治水”絕非地上現(xiàn)實的治水活動，其真相關(guān)乎古人的“度量天地”；所謂的“涂山”，本意為“度量之山”；從《書·禹貢》禹“導(dǎo)山”的記載可知，禹的治水，關(guān)乎天上的“銀河”，是以二十八宿作為天球上的坐標，來明確銀河在天上的起沒行徑，天上銀河的起源之地，正是“尾箕”之間，這是禹“治水”之始，得以遇見“涂山氏女”、“九尾狐”并與之成婚生子的契機所在。

《山海經(jīng)》 禹治水 九尾狐 尾宿 銀河

一、“九尾狐”形象出于“尾有九子”星象

1.“青丘國”(“青丘山”“青丘”)

“青丘國”及“九尾狐”形象，《山海經(jīng)》已見，《大荒東經(jīng)》：“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薄逗Ｍ鈻|經(jīng)》：“青丘國在其北，有狐四足九尾?！薄赌仙浇?jīng)》：“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雹僭嬖疲骸按饲嗲鹕降赝喈斣跂|，與‘青丘國’‘青丘澤’同，經(jīng)乃誤記于此?！币娫妗吨袊裨拏髡f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231頁。

被稱為“古山海經(jīng)”的《逸周書·王會》也有“青丘狐九尾”之說?！扒嗲饑?又稱“青丘山”、“青丘”)的地望一般認為在東方，但《山海經(jīng)》中的“象”(所謂的神靈怪獸)往往具有時空混一的特點，即這些“象”既可表示時間也可表示空間，“青丘”《山海經(jīng)》置于《海外東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是表示東方與春季的，如《淮南子·時則訓(xùn)》所云：

東方之極，自碣石山過朝鮮，貫大人之國東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青丘(丘原作土，據(jù)王引之說改)樹木之野，太皞、句芒之所司者，萬二千里。

《淮南子》將包括“青丘”等地的“東方之極”納入“時則”的范疇。什么是“時則”？高誘注：“則，法也，四時、寒暑、十二月之常法也，故曰時則，因以題篇。”②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9頁?！皶r則”就是“月令”，所以《淮南子》在上述文字之后講的都是月令之事。時空打通的意味十分明顯。

將“青丘”置于“東方之極”，與“榑木”相提并論，“榑木”，高誘注謂“榑木，榑桑?！雹酆螌?《淮南子集釋》，第379頁。“榑?！币簿褪怯忻摹胺錾洹薄！胺錾！鄙凇皶取保扒嗲稹迸c“暘谷”相提并論，神話的意味濃重。它們應(yīng)該都是古人“測天”時懸擬的地名?！渡胶＝?jīng)》、《淮南子》等是在天人(天地)相應(yīng)的觀念及上古宇宙論的意義上描述地上的地理山河的，在這樣的觀念下，地上的山河常常關(guān)乎“日次”，常常是天上星象的投影或曰象征符號，如《淮南子·時則訓(xùn)》將“日出之次”與“榑木之地”關(guān)聯(lián)。

“青丘之國”這樣的一個“國”，同樣是一個懸擬的地名，它之所以有時又被稱為“山”(或“丘”)，就是因為它原是古人在天象觀測基礎(chǔ)上從而對天地所作出的整體描述的一個符號，而非現(xiàn)實中的真實之“國”，(或山、丘)，所以任何將“青丘”比附地上地名的努力注定無效*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曰：莊逵吉云：《御覽》此下有注云：“皆日所出之地也?！蓖跻疲骸扒嗤廉敒榍嗲?，字之誤也。(《御覽》引此已誤。)《本經(jīng)篇》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野”，(今本也誤作澤，辯見本經(jīng)。)高注曰：“青丘，東方之丘名。”即此所云“東至青丘之野”也?！秴问洗呵铩で笕似芬嘣疲河頄|至榑木之地，日出之野，青丘之鄉(xiāng)?！薄逗Ｍ鈻|經(jīng)》云：青丘國在朝陽北?！兑葜軙ね鯐贰扒嗲鸷盼病?，孔晁曰：“青丘，海東地名?！狈ⅰ稘h書·司馬相如傳》云：“青丘國在海東三百里?！?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85頁)“日所出之地”、“東方之丘”、“海東地名”、“海東三百里”云云，都無法指實，古代注家不知“青丘國”關(guān)乎天上星象，故只能強為解釋了。，而與“青丘國”對應(yīng)的天上的星宿是“東方蒼龍”七中宿中的尾宿，東方蒼龍七宿與時空的東方、春季相應(yīng)，所以“青丘國”坐落于東方，其月令范圍的行事則關(guān)乎春季祭禮。

2.“九尾狐”象征天上的“尾宿”

《山海經(jīng)》原是圖，圖中的“青丘”(“青丘山”、“青丘國”)畫上一頭九尾狐，這是什么意思呢？郭璞注謂“(九尾狐)太平則出而為瑞?！?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57頁。郭璞此注當然決非沒有根據(jù)，九尾狐確有為祥瑞之說，《白虎通·封禪篇》：“德至鳥獸則九尾狐見。”《文選》卷五十一王褒《四子講德論》：“昔文王應(yīng)九尾狐而東國歸周?！崩钌谱⒁洞呵镌吩唬骸疤烀耐跻跃盼埠！?(梁)肖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6頁。

但細味郭璞此言，郭璞似相信人間有九條尾巴的狐貍，只是它不常出現(xiàn)，要待天下太平而露面。然而現(xiàn)實世界中真有九條尾巴的狐貍嗎？顯然沒有。郭璞不知九尾狐乃是《山海經(jīng)》中立意的一個“象”，此“象”乃是用來象征天上的星辰的，話句話說，“九尾狐”乃是一種表示星辰的符號。漢代的畫像石、畫像磚上九尾狐經(jīng)常與玉兔、蟾蜍、三足烏一起出現(xiàn)，并列于西王母座旁，其星辰的象征意義十分清楚。可惜郭璞等古人沒有悟到“九尾狐”等作為“象”的星象特征。當然這與他沒有真正了解《山海經(jīng)》一書的本原有關(guān)?！渡胶＝?jīng)》中的許多“神靈怪獸”乃天上星辰象征，多有學(xué)者道及?！熬盼埠毕笳鞯氖翘焐蠔|方蒼老七宿中的“尾宿”，《史記·天官書》：“尾為九子，曰君臣；斥絕，不和?！碧扑抉R貞《索引》：

宋均云：“屬后宮場，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元命包》云：“尾九星，為后宮之場也?！?(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98頁。

尾宿有九顆星，古人就以“九尾狐”這樣的“象”(符號)來表示，后人不知此“象”之初義，于是關(guān)于它的傳說生焉，但“九尾狐”為“尾宿”之“象”，它們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絕非沒有痕跡可尋，丁山先生曾敏銳地發(fā)現(xiàn)“九尾狐”與天象上的“尾為九子”的聯(lián)系：

《天問》所見“岐母”，是否即古代求子者所祭祀的高禖，今則難征其詳。然而，《史記·天官書》東宮蒼龍有云“尾為九子，曰君臣，斥絕不和。”宋衷注“屬后宮場，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睆埵稀墩x》云“尾九星，為后宮，亦為九子星。占，均明，大小相承，則后宮敘而多子；不然，則否?！奔俣ㄎ部勺x為“鳥獸孳尾”，那么，“尾為九子”可能即是九尾狐。……將尾宿九顆星聯(lián)系起來，這也與弓弧之形相似，所謂“九尾狐”，可能是弓弧的語言之偽。而女岐當是指七、八、九三顆星聯(lián)系而成的兩岐而名。……弧、尾、九尾狐、九子，這一貫的名詞，只是求子的寓言。*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298-299頁。劉錫城先生也認為丁山說的九尾狐即天象上“尾為九子”的論斷不無道理。(見劉錫城《象征—對一種民間文化模式的考察》，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111頁。)

丁山的說法不無道理，“九尾狐”原來應(yīng)該是《大荒經(jīng)》《海外經(jīng)》中象征東方與春季的“青丘”中的一個“象”，它最早大約出現(xiàn)于《山海圖》中，九尾狐決不是現(xiàn)實中的實有之象，現(xiàn)實中的狐貍不可能有九條尾巴，古人創(chuàng)造這個象，最先就是用來象征天上的“尾宿”的，所以它也就坐落于“青丘”。春天是生育長養(yǎng)的季節(jié)，所以古人將它與人間后宮與生育之事掛鉤了。九尾狐的文化內(nèi)涵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漸豐富，如“象征子孫繁息”、“祥瑞”等，但這種意蘊的產(chǎn)生我們不難從天上“尾宿”的星占功能得到解釋，如《史記·天官書》唐張守節(jié)《正義》云：“尾九星為后宮，亦為九子。星近心第一星為后，次三星妃，此三星嬪，末二星妾。占：均明，大小相承，則后宮敘而多子；不然，則否；金、火守之，后宮兵起；若明暗不常，妃嫡乖亂，妾媵失序?！?(漢)司馬遷：《史記》，第1298頁。尾宿箕宿相連接，其星占意義往往相同，《開元占經(jīng)》卷六十引《石氏星經(jīng)》曰：“箕四星……一名天陳。一名狐星，主狐貉，一名風(fēng)口。一名天后也?！?，天子之冠服也，并后宮別府也。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女妾，別宮四者，女相也，故尾箕主百二十妃。尾者，蒼龍之末也，直寅，主八風(fēng)之始?！?瞿曇悉達：《開元占經(jīng)》，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581-582頁?；且幻昂恰保瑒t“九尾狐”為天上星宿符號的意義愈明。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xué)與星占學(xué)難解難分，在《山海經(jīng)》的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星占的痕跡，《南山經(jīng)》“九尾狐“能食人，食者不蠱。”九尾狐的“食人”特征。也可以在尾宿的星占意義上得到說明。《爾雅·釋天》：“箕斗之間，漢津也?；?，龍尾；斗，南斗，天漢之津梁?！痹谏瞎?，箕宿、尾宿相連并稱，箕宿也稱“龍尾”。而《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敖音傲?；靼孙L(fēng)，亦后妃之府也。移徙入河，國人相食；金、火入守，天下大亂?！?(漢)司馬遷：《史記》，第1298頁?；抟漆愕姐y河，則將發(fā)生風(fēng)災(zāi)，以致影響農(nóng)作物收成，使“國人相食”。《開元占經(jīng)》引《石氏星經(jīng)》：“箕星居河邊，歲大惡。若中河而居，天下食人?！?瞿曇悉達：《開元占經(jīng)》，第582頁。說得更為明白。

3.《海外東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的其他“國”、“神靈”與“東方七宿”

不僅“青丘國”“九尾狐”具有星宿象征意義，《海外東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的其他“國”、“神靈”與“東方七宿”也可對應(yīng)。

(1)“奢比之尸”與“氐宿”

《海外東經(jīng)》：“奢比之尸在其北，獸身、人面、大耳，珥兩青蛇。一曰肝

榆之尸在大人北?！薄洞蠡臇|經(jīng)》稱為“奢比尸”?！吧荼戎庇纸小案斡苤?，《史記·天官書》：“氐為天根，主疫?！碧扑抉R貞《索隱》：“宋均云：‘疫，病也。三月榆莢落，故主疾疫也。然此時物雖生，而日宿在奎，行毒氣，故有疫也。’”*(漢)司馬遷：《史記》，第1298頁。吳曉東先生敏銳地注意到“奢比之尸”與“氐宿”與榆樹之間的關(guān)系，“奢比之尸”又名“肝榆之尸”，而氐宿又與榆樹相關(guān)，因此稱“奢比之尸”為“榆樹之神”。*吳曉東：《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值得注意的是，古代傳承天上生榆樹之說，樂府古辭《隴西行》：“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唐代僧人皎然《寓興》詩亦云：“天上生百榆，白榆直上連天根，高枝不知幾萬丈，世人仰望徒攀援。誰能上天採其子，種下人間笑桃李。因問老仙求種法，老仙嗤我愚不答。始知此道終無成，還如瞽夫?qū)W長生?！?見(清)翟灝編《廣群芳譜》卷七十四，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影印本，第1765頁。)必須指出的是，“奢比之尸”，袁珂先生引郝懿行之說曰：

《管子·五行篇》云：“黃帝得奢龍而辯于東方?！庇衷疲骸吧蔟堔q乎東方，故使為土師?！贝私?jīng)奢比在東海外，疑即是也。羅泌《路史》(后紀五)亦以奢龍即奢比。《三才圖會》作奢北。又《淮南·墬形訓(xùn)》云：“諸比，涼風(fēng)之所生?！敝T比，神名，或即奢比之異文也。*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53頁。

“奢比之尸”為蒼龍七宿中“氐宿”之符號，則稱“龍”，且“辯乎東方”就容易理解了。

(2)“大人之國”與“角宿”

《大荒東經(jīng)》奢比之尸附近有“大人國”：“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蹲其上，張其兩耳。”大人國又見《海外東經(jīng)》：“大人國在其北，為人大，坐而削船?！贝恕按笕酥畤碑斉c天上的“大角”宿對應(yīng)，《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大角一星，在兩攝提間，人君之象也?！庇衷疲骸皵z提六星，夾大角，大臣之象也?！眳菚詵|指出：“大角星是一顆非常大而明亮的星，就像一位大人站在一些小人中間，因此它是大人國。它兩邊是左攝提與右攝提，左攝提由三顆星組成，其連線就像大人的左耳朵；右攝提也由三顆星組成，其連線也像大人的右耳朵，正與“張其兩耳”的描述吻合。*吳曉東：《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第260頁。可見“大人國”是用來象征“角宿”的。

二、禹娶“涂山氏”女與“九尾狐”

1.“涂山氏女”與“九尾狐”

九尾狐傳說中，禹娶“涂山氏”女是最重要的情節(jié)，談?wù)摼盼埠鼈髡f，沒有不引漢趙曄《吳越春秋·卷六·越王無余外傳》的相關(guān)記載的：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制度。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yīng)矣?！蹦擞芯盼舶缀煊谟?。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女，謂之女嬌。取辛、壬、癸、甲，禹行。

這個故事又見《尚書·皋陶謨》：“予(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p>

《楚辭·天問》：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鼂飽？

《呂氏春秋·音初》：

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

禹娶“涂山氏”女被置于禹治洪水的語境中，又關(guān)乎“涂山”這個特殊的地方(涂山氏當是以涂山為名而來)，雖說《尚書》、《楚辭》等古籍描述的禹娶涂山氏女故事似乎并沒有“九尾狐”摻和，但《吳越春秋》所傳之故事的內(nèi)核與《尚書》、《楚辭》所傳一致，可見《吳越春秋》所傳之九尾狐故事必上古傳承無疑。從《吳越春秋》的文本看，九尾狐與涂山氏似乎是疊壓一體的關(guān)系，我們有理由猜想上古有禹娶九尾狐為妻的傳說，后世的狐妻狐仙故事實淵源于此。

2.“大禹治水”的真相乃“度量天地”

禹“治水”遇“九尾狐”，而與“涂山氏”女結(jié)婚其實并不難索解。須知所謂的大禹治水，并非實際的治水活動，而是“規(guī)天劃地”之舉，包括對日月星辰的觀察步算，以制定或修訂歷法及相應(yīng)的度量制度。《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在“青丘國”之后云：“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把算，左手指青邱北。一曰禹令豎亥。一曰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辈绞峭撇?、測量的意思，豎亥、大章之“步天”，也就是觀測步算日月星辰的周天運動情況，分度天周，確立赤道周天的廣狹度數(shù)，以定天周之大小，以紀日月星辰之行次，就是制訂歷法。先秦時代廣泛流傳“禹”度量天地之事，《國語·周語下》有曰：“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釐改制量，象物天地?！表f昭注：“取法天地之物象也。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95頁?！渡袝ご笥碇儭氛f禹使“地平天成”。“地平天成”，是指對天上的日月星辰進行觀測、步算之后，建立了符合天象運行規(guī)律的歷法的描述。后來的《周髀算經(jīng)》卷上具體談到禹度量天地的方法：“數(shù)之法出于圓方，圓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為勾廣三，股修四，徑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環(huán)而共盤，得成三四五。兩矩共長二十有五，是謂積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shù)之所生也?！?程貞一、聞人軍：《周髀算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頁。

《周髀算經(jīng)》卷上又曰：“立二十八宿以周天歷度之法，術(shù)曰：倍正南方，以正勾定之，即平地徑二十一步，周六十三步，令其平矩以水正，則位徑一百二十一尺七寸五分，因而三之，為三百六十五尺四分尺之一，以應(yīng)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程貞一、聞人軍：《周髀算經(jīng)譯注》，第111-112頁。

可見，禹的“平治水土”，是用規(guī)矩測度天地，《周髀算經(jīng)》詳言步數(shù)與度數(shù)之換算，猶存古法。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說到“立二十八宿以周天歷度之法”，說明二十八宿在人們觀測天象制定歷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這與《書·堯典》的觀察四仲中星以確定季節(jié)同一機杼。

結(jié)合《國語·周語下》說禹“釐改制量，象物天地”之說，根據(jù)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我們可以推斷禹治水關(guān)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與銀河，也就是說銀河在二十八宿中的位置與流向被比附到地上，形成人間大禹的治水路徑。而天上銀河的起源之地正是在尾、箕之間。

3.“涂山”為“度量之山”說

這個有時稱為“會稽山”的涂山，是極具神話色彩、眾說紛紜的地方，唐蘇鶚《蘇氏演義》云：“涂山有四，一者會稽，二者渝洲，三者濠州，四者宣州當涂縣?！痹嫦壬^：“蓋均傳聞不同而異辭。自以說會稽山為近正。”*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6頁?！蹲髠鳌ぐЧ吣辍罚骸坝頃T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薄秶Z·魯語下》：“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所說事例略同，古文家因謂涂山即會稽之山，或說“禹會諸侯”，或謂“禹致群神”，可見是傳說。上古又有禹巡守崩于會稽之說，今會稽又有所謂“大禹陵”，人們很容易將會稽山與涂山相聯(lián)系，然涂山為會稽山之說與其他諸說一樣，當如楊伯峻先生所謂“皆傳說，不必深究?！比粭钕壬謸?jù)《水經(jīng)·伊水注》、《方輿紀要》等謂涂山即三塗山，在嵩山附近。(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42頁。)說涂山就是今浙江的會稽山，其實也是疑問多多的。所以楊寬先生以為：“涂山即會稽，當即三涂，在今河南嵩縣，本亦九州之險也(太岳會稽等名，由姜氏族攜至山東，越之會稽，其名當更由山東傳往者)。”*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載《古史辨》七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62頁。

涂山也未必就是“三涂”，“涂山”與“榑木”等地一樣，原是古人在宇宙論意義上懸擬的地名，后來人們用它為現(xiàn)實中的地方命名，所以形成多處同名的現(xiàn)象。丁山先生以為涂山即此桑林：“涂山何以謂之三涂？三之為言桑也。《天問》：‘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臺桑何地？舊注未詳。若例以桑林、苞桑、桑山故事，古人祈雨，必于桑林，則‘通于臺?！?，亦‘期我乎桑中’之謂；禹娶涂山故事，亦演自禱雨涂山神話，故謂之三涂。三涂，猶言桑林之涂矣?！?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98-199頁。

我們根據(jù)一些文獻材料，結(jié)合禹作為社神的事實，認為禹會諸神(或云諸侯)的會稽山，很有可能就是所謂的“桑山之林”，而所謂的桑山之林，實際就是上古的“社壇”(神圣中心)，它是上古先民敬崇的神圣之地，也是上古先民進行測天、祭祀等活動的重要場所?！夺屆め尩馈吩疲骸巴浚纫??！?見(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3頁?！岸取庇杏嬃?、測量的意思，又為計量的標準，《漢書·律歷志》云：“度者，分、寸、尺、丈、引也?！迸c“度”組詞的“躔度”、“度數(shù)”，是表示周天運行宿度的專有名詞，《周禮·天官·小宰》鄭玄注云：“六官之屬，三百六十，象天地四時，日月星辰之度數(shù)，天道備焉。”賈公彥疏：“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舉全數(shù)，亦得云三百六十也。言地則與天配合，四時言周天，亦是地之數(shù)”*《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7-78頁。所以《朱子語類》卷二說“度”云：“度，卻是將天橫分為許多度數(shù)”。*《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頁。于此亦可見禹在涂(度)山會諸神的傳說，演繹的只是在社壇(神圣中心)度量天地的故事。

三、《書·禹貢》禹導(dǎo)“二十八山”與禹“治水”的真相

無獨有偶，被認為與《山海經(jīng)》有密切聯(lián)系的《書·禹貢》中也載有“二十八山”，這點古今治《禹貢》中皆未加注意，而為古代星占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禹貢》所謂的“導(dǎo)山”部分為：

導(dǎo)岍及岐山，至于荊山，逾于河。壺口、雷首，至于太岳。厎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傾、朱圉、鳥鼠，至于太華。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導(dǎo)皤冢，至于荊山。內(nèi)方，至于大別。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

《禹貢》中禹的“導(dǎo)山”，古代注家也往往置于“治水”的背景加以理解，如孔《傳》：“更理說所治山川首尾所在。治山通水，故以山名之?！笨追f達《疏》云：“所治之山，本以通水，舉其山相連屬，言此山之傍，所有水害皆治訖也。”*黃懷信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26頁。

其實治水何與乎導(dǎo)山？宜乎前人于此志疑者甚多也，如宋人多云“隨山通道”，王夫之謂“刊木治道以通行旅”，清人胡渭《禹貢錐指》“導(dǎo)者，循行之謂”。*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61-762頁。然古代注家以“治水”說“導(dǎo)山”，當出于傳承，絕非他們的信口開河，只是其中的契機不為他們所解罷了。

從“岍山”至”敷淺原”，正好是二十八座山。唐人李淳風(fēng)《乙巳占》卷三引緯書《洛書》，將此二十八山與天上二十八宿星對應(yīng)。*緯書《洛書》二十八山與天上二十八宿星的對應(yīng)為：(東方七宿)：角，岍山；亢，岐山；氐，荊山；房，壺口山；心，雷首山；尾，太岳山；箕，砥柱山。(北方七宿)：斗，析成山；牛，王屋山；女，太行山；虛，恒山；危，碣石山；室，西傾山；壁，朱圉山。(西方七宿)：奎，鳥鼠山；婁，太華山；胃，熊耳山；昴，外方山；畢，桐柏山；觜，陪尾山；參，皤冢山。(南方七宿)：井，荊山；鬼，內(nèi)方山；柳，大別山；星，岷山；張，衡山；翼，九江；軫，敷淺原。(轉(zhuǎn)引自江曉原《歷史上的星占學(xué)》，上?？萍冀逃霭嫔?995年版，第301-302頁。)緯書《洛書》所云，當是古代星占學(xué)的傳承?！队碡暋穼?dǎo)山，以地上名山對應(yīng)于天上二十八宿星，實際上是以二十八宿星為藍本，以地上一座山對應(yīng)天上一座星宿，形成天地相應(yīng)的格局，所謂分星、分野也。則其“導(dǎo)河”，亦必關(guān)乎天文學(xué)上的考量。天上有一條銀河(又名天河、星河、河漢、長河、星漢、云漢銀漢、天津等)，是不是也是禹“治水”考量的基礎(chǔ)呢？正是。我們發(fā)現(xiàn)，禹“導(dǎo)山”的順序與天上銀河起沒行徑一致。《晉書·天文志上》有“天漢起沒”的內(nèi)容，“天漢”指“銀河”，“天漢起沒”，是以二十八宿作為天球上的坐標，來明確銀河在天上的起沒行徑，亦包括它的長度、闊度等：

天漢起東方，經(jīng)尾箕之間，謂之漢津。乃分為二道，其南經(jīng)傅說、魚、天籥、天弁、河鼓，其北經(jīng)龜，貫箕下，此絡(luò)南斗奎、左旗，至天津下而合南道。乃西南行，又分夾匏瓜，絡(luò)人星、杵、造父、騰蛇、王良、傅路、閣道北端、太陵、天船、卷舌而南行，絡(luò)五車，經(jīng)北河之南，入東井水位而東南行，絡(luò)南河、闕丘、天狗、天紀、天稷，在七星南而沒。*《晉書·天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07頁。

將“天漢起沒”之行徑與《禹貢》“導(dǎo)山”之次序作一比較，會發(fā)現(xiàn)禹“導(dǎo)山”的順序與天上銀河起沒于二十八宿的行徑一致：

(起東方宿)太岳(尾宿)→砥柱(箕宿)→(北方宿)析成(斗宿)→王屋(牛宿)→太行(女宿)→碣石(危宿)→西傾(室宿)→(西方宿)鳥鼠(奎宿)→熊耳(胃宿)→外方(昴宿)→桐柏(畢宿)→(南方宿)荊山(井宿)→內(nèi)方(鬼宿)→岷山(星宿)。

《禹貢》中禹“導(dǎo)山”，由東方山而北方山而西方山而南方山，與銀河起沒之由東方宿而北方宿而西方宿而南方宿一致，

禹治水取象天上的銀河，而天上銀河的起源之地，正是“尾箕”之間，“青丘國”對應(yīng)于天上的“尾宿”，此所以步天的“豎亥”要“左手指青邱北”了。“九尾狐”是天上“尾箕”的象征，在星占的意義上，“尾箕”關(guān)乎“后宮”，這是禹“治水”之始，得以遇見“涂山氏女”、“九尾狐”并與之“成婚生子”的契機所在。

[責(zé)任編輯]蔣明智

尹榮方(1952-)，男，上海人，上海海關(guān)學(xué)院基礎(chǔ)部教授。(上海，2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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