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新
(濮陽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濮陽 457000)
“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理論困境與理論缺陷解析
——“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合法性問題討論之三
楊曉新
(濮陽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濮陽 457000)
“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理論困境表現(xiàn)為在“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左右為難,從邏輯上說就是屬概念的左右為難,從理論建構上說是理論基礎的二元化。這來自論者對本質(zhì)與性質(zhì)(屬性、特性)、“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模糊不清的認識,同時,“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又依靠這種模糊不清的認識勉強維持了一種模模糊糊(既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的、仿佛的合法性。
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理論困境;理論缺陷;理論基礎二元化;概念放逐
無論從馬克思、恩格斯的有關論述看,還是從“意識形態(tài)”一詞的當代含義看,將文學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都是沒有問題的[1],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卻存在種種語言和邏輯問題,難以成立[2]。本文進一步對“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遭遇的理論困境以及相應的理論缺陷進行一些闡釋和分析,以進一步弄清“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究竟能否成立。
說來簡直有些難以置信,單純從語言層面看,“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似乎只是差之“毫厘”:如果把“審美意識形態(tài)”解釋為通常的偏正結構,即“審美”修飾“意識形態(tài)”,“審美”表示“意識形態(tài)”所具有的一種屬性或特征(具有審美屬性或特征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沒有任何問題①譚好哲先生就是在此意義上肯定“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譚好哲《關于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問題的幾點思考》,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wenyixue.bnu.edu.cn/html/jiaoshouwenji/tanhaozhe/2006/1121/598.html。,可“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卻執(zhí)意“另辟蹊徑”:一方面將“審美意識形態(tài)”解釋為“審美”這種“意識形態(tài)”,一方面又強調(diào)它是“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無分高下、誰也不從屬于誰的對等融合,這就把自己逼入了邏輯困境。因此,單純從邏輯上看,“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的這種“理論”選擇實在令人費解。
反復研讀“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的有關論述,筆者認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理論困境可能來自對本質(zhì)與性質(zhì)(屬性、特性)、“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這些概念模糊不清的認識?!皩徝酪庾R形態(tài)”論的主要提出者多次論及如下意思:“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最重要的改變是引入‘審美’這一概念,從而把文學看成是美的價值系統(tǒng)。在80年代初、中期的美學熱潮中,它力圖擺脫了對‘文學政治工具’論的單一的、僵化的思想的束縛,力圖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地平線上揭示文學自身的特征。”[3](P33)“‘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是一個時代學人根據(jù)時代要求提出的集體理論創(chuàng)新②童慶炳先生還進一步論證說,布羅夫雖然講到審美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但是他沒有完全提出‘審美意識形態(tài)’這個問題并加以論證。英國學者特雷·伊格爾頓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一書出版于1990年,且是一本對英國經(jīng)驗主義和歐洲啟蒙主義美學著作的評述,與我們所提出的‘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命題沒有多大關系。因此,‘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確是當代中國學者的一次理論創(chuàng)新”(童慶炳《怎樣理解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載《中國大學教學》2004年第1期)。筆者卻覺得,幸虧布羅夫和伊格爾頓沒有這樣的“理論創(chuàng)新”。。它是對于‘文革’的文學政治工具論的反撥和批判。它超越了長期統(tǒng)治文論界的給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帶來公式主義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但它的立場仍然在馬克思主義上面”[4](P59)。這位學者甚至反復聲稱,“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是“文藝學的第一原理”[5](P105)[6](P32)。
然而,令人驚異的是,究竟什么是“審美”,什么是“意識形態(tài)”,從“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有關闡釋文本看,“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的認識卻并不清楚。論者可能以為,要擺脫“文學政治工具”論,就不能徑直說文學是意識形態(tài)。這恐怕是一種誤解。將文學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不見得就是“文學政治工具”論。問題的癥結在于,性質(zhì)與本質(zhì)是兩個概念、兩回事,本質(zhì)是事物自身的根本性質(zhì)和最高性質(zhì),性質(zhì)則是事物本質(zhì)派生的某一方面的特性或功能。說文學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只是對文學的一種性質(zhì)(社會屬性、社會本質(zhì))的判斷,而不是對文學本質(zhì)的判斷,或者說,在這個關于文學性質(zhì)(社會屬性、社會本質(zhì))的判斷之外,還同時存在關于文學本質(zhì)的判斷*筆者另一篇文章《文學本質(zhì)與意識形態(tài)文論的定位問題——關于“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合法性問題討論之四》對此問題有詳細討論,參見《殷都學刊》2012年第4期。,二者并不互相排斥和互相矛盾,亦即承認文學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并不排斥對文學自身本性(如人們所謂的“審美”或別的什么本性)的認識。但國內(nèi)(包括“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普遍把“文學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視為對文學本質(zhì)的判斷,在此情況下,“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自然不肯徑直說文學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單就這一點而言,“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是對的。而如果將“審美意識形態(tài)”解釋為普通的偏正結構,那無論“意識形態(tài)”前面加什么定語、加多少定語,都不能改變文學根本上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這樣的理論判斷。因此,“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主要提出者明確提醒人們,不能將“審美意識形態(tài)”理解為“審美的意識形態(tài)”[4](P60)。
但另一方面,或者出于其固有的理論信念,或者同時出于某種策略上的考慮(為規(guī)避某種政治風險甚或獲得政治支持而對“政治正確”的追求?*童慶炳先生在2002年的一次“文藝學教學改革及教材建設研討會”(武漢)上曾傳授過他編寫教材的秘訣:“教材編寫要考慮六個‘面對’”,其中之一是要“面對領導”,“讓領導放心”,稱這“是中國特色”。參見童慶炳、王先霈《面向未來的思考——文藝學教學改革與教材建設二人談》,載《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要保證其理論“立場仍然在馬克思主義上面”,這在他們看來就是不能拋開“意識形態(tài)”,不能干脆徑直地說文學就是“審美”。其實,說文學是審美不見得就是反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關于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論述只是他對文學的社會本質(zhì)的論述,馬克思完全可以、事實上也確實發(fā)表了大量關于文學自身本質(zhì)的論述。更何況,“審美”絕不可能是一種沒有社會內(nèi)容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相反,“審美”常常烙印著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印記。也就是說,講文學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并不妨礙同時也講文學是“審美”(且不論此觀點本身的是非)。
這樣,“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既不能直接說文學是“審美”(這在他們看來背離了馬克思主義),也不能直接說文學是意識形態(tài)(這在他們看來仍是要竭力擺脫的“文藝為政治服務”那一套),又不愿拋開“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則唯一的選擇就是、也只能往“中間”走:將“審美意識形態(tài)”解釋為“審美”這種“意識形態(tài)”,這至少在字面上既不“得罪” “審美”,也不“得罪” “意識形態(tài)”——“審美”就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誠可謂用心良苦。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卻忽視了理論內(nèi)部的邏輯自洽:在本質(zhì)的意義上,文學怎么能既是“審美”同時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呢?借用董學文教授的說法,某種東西是“蘋果”,“蘋果”當然也是一種“水果”,但在本質(zhì)的意義上,怎么能說這種東西既是“蘋果”又是“水果”呢?而說一種東西是“蘋果”與“水果”的“混合”,則更讓人莫名其妙!即使退一步,即使不談論文學本質(zhì),這兩種判斷要能同時成立,那它們一定發(fā)生在不同的邏輯層次上,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者卻執(zhí)意要把發(fā)生在不同邏輯層次上的判斷融合為一個東西,結果是生造出一個讓人無所適從、也給他們自己帶來無邊麻煩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這個“第一原理”!多年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已覆蓋大陸高校文論講壇,“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主要提出者作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這一“理論創(chuàng)新”的代表人物,卻不得不三番五次出來擺講堂,向同行宣講“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秘意”,這一方面固然見得其“理論”之“地位”,但另一方面,那么多教本(“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主要提出者自己主編的就大約有10個版本)那么長時間的宣講,竟然還有那么多同行“不開竅”,這種不夠理想的效率恐怕很難排除其理論自身的“無能”成分“自我作對”的因素所起的作用。如有論者指出的,他們的具體解說又常常游移不定:“有的闡發(fā)給人以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印象,主次不分;有的闡發(fā)過于突出了‘審美’二字中的‘美’字,以至于遮蔽了文藝的其他社會屬性和功能;有的闡發(fā)對審美的解析過于泛化,導致以審美代替了一切,如此等等”[6](P107)。“主次不分”或許是他們的本意,起碼是其主要提出者的本意,而兩種“偏致”倒可能是具體闡述中不小心“走了火”,結果是既得罪了“審美”,又得罪了“意識形態(tài)”,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理論困境。
從理論層面而不是從邏輯層面看,“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所陷入的理論困境的實質(zhì)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作為一種關于文學的理論建構,陷入了理論基礎的二元化的困境,也就是說,“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沒有統(tǒng)一的理論基礎(即邏輯上所謂定義的屬概念),它實際上自設了“審美”論和“意識形態(tài)”論兩個理論基礎,從而陷入了二元論的自我分裂的困境——二元論是不可能自圓其說的。但一種理論在實際的展開過程中,會本能地追求理論基礎的統(tǒng)一性即一元化(如笛卡爾最終搬出“上帝”來調(diào)和“物質(zhì)”與“精神”一樣)?!皩徝酪庾R形態(tài)”論由于在不經(jīng)意之間為自己設置了兩個理論基礎,這必然使這一理論在具體展開的過程中面臨重重障礙。許多論者都發(fā)現(xiàn),“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理論闡述過程不順暢、缺乏學理上的自洽。理論基礎的二元化必然使其理論闡述左右為難、左支右拙,論者自然要努力把道理講通,于是,“左右為難”就成了“左右游移”。“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主要提出者的“整一”說是企圖把“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融合為一個東西,但他自己和其他一些論者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或者偏向“審美”,或者偏向“意識形態(tài)”,這些大概都是論者無意識地受到邏輯規(guī)則的支配力求理論基礎的一元化、力求理論體系自洽的結果。但實際上,其自設的兩個理論基礎“審美”論與“藝術形態(tài)”論卻根本不可能融為一體,二者是從兩種不同角度觀察文藝的結果。這就好比蓋樓房,要把第一層與第二層建成一個統(tǒng)一的平面,或者好比一個人穿了兩層衣服,卻要把第一層衣服的扣子與第二層衣服的扣子扣在一起,這簡直是神的工作。
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并未罷手,它還要在困境中“前行”。一個同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是,號稱“文藝學第一原理”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卻閉口未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作出解釋,說起來真真不可思議。
如上所述,“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理論困境的根源在于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的模糊不清的認識——這兩個概念可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名副其實的核心概念。然而,筆者注意到,這種模糊不清卻反過來“成全”了它:試想,要把兩個不同意義的判斷融為一體,唯一的辦法就是模糊這兩個判斷的含義,從而模糊二者的關系。筆者最初發(fā)現(xiàn)“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竟然沒有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作出解說時覺得實在讓人驚詫莫名:既然叫“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理所當然要把“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這兩個支柱性概念講清楚的。但反過來看看就很容易明白了:假如“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把“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給講清楚了,那“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這套“理論” 就根本講不下去了,換句話說,“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擺脫其理論困境的辦法就是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兩個關鍵概念的放逐——干脆不去解釋。這樣看來,“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兩個關鍵概念的放逐既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陷入理論困境的原因,也是其企圖擺脫理論困境的策略——也許不那么自覺,如此,其理論言說方維持住了一種模模糊糊(既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的、仿佛的合法性,這也證實這一理論的難纏之處。
先說“審美”。在漢語中,“審美”是與“美”糾纏在一起的,而“美”在美學中本來就是一個老大難問題,要說清“審美”當然不容易。這與翻譯也有關,也許還與現(xiàn)代漢語的有關語用習慣有關。漢語“審美”對應的英語單詞為aesthetic,其本義為感性的,是一個形容詞,但漢語“審美”卻是一個動詞,指人們以特定方式對“美”的事物的一種“對待”(觀照),而“美”則是一種肯定性的感性體驗與其所涉及的對象的統(tǒng)一。顯然,“美”是“審美”的結果。如此,則不應再以“審美”去翻譯aesthetic,而應恢復其本來意義——感性,相應的,aesthetics應譯為“感性學”*此處參考了高迎剛《藝術、美及審美之間的關系辨析》,載《黑龍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
但實際情況是,在大陸文論界和美學界,“審美”一語經(jīng)常代替“美”的位置被使用。比如,人們常說“文藝具有審美屬性”,這當然可以解釋為“文藝”是文藝家“審美”這一活動的結果,因此可以稱“文藝具有審美屬性”。但就這個結果本身來講,準確的表述應該稱文藝具有“美”的屬性而不是“審美”屬性。大陸學者還常常說某物具有“審美”價值,這可以解釋為這個東西可以作為“審美”對象并具有使人產(chǎn)生美感的屬性,但就這件東西本身來說,同樣應該說是具有“美”的價值而不是“審美”價值。這其中或許有一個深層的無意識原因,即所謂的“美”并非事物的客觀屬性,而是人以特定態(tài)度“對待”的結果,這“對待”即“審美”,也就是說,“美”有賴于“審美”,故在應該使用“美”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常常以“審美”替代之。除此以外,也可能是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的構詞習慣使得“美”單獨作為一個詞語使用在音節(jié)上不太方便,使得人們在該使用“美”的地方或時候轉而以“審美”取而代之。但畢竟“美”與“審美”是兩回事:“審美”是一個行為、過程、態(tài)度和對待事物的方式,而“美”則是“審美”的結果。
盡管存在上述普遍問題和困難,作為一種具有廣泛影響的理論建構,人們還是有理由要求“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對“美”和“審美”作出合理的、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遺憾的是,實際上論者未對“美”或“審美”作任何有效解釋。比如,在“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主要提出者主編的一本《文學概論》教材中,第一編“本質(zhì)論”之下的第二個大標題“文學的審美特質(zhì)”之下有“(一)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和“(二)文學藝術的審美特征”兩個標題,在“(一)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之下有三個標題:“1、文學的特殊對象”“2、文學的特殊方式”“3、文學的審美特質(zhì)”[7](P51)。而所謂“文學的特殊對象”就是“具體的、感性的人”;“文學的特殊方式”就是“現(xiàn)實的感性形式”。人們可以問:為什么以“具體的、感性的人”為對象就是“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的表現(xiàn)呢?為什么“現(xiàn)實的感性形式”就是“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的表現(xiàn)呢?而“文學的審美特質(zhì)”卻被具體解釋為文學的內(nèi)容和形式均“具有美的性質(zhì)”,這是典型的同義反復:這“美的性質(zhì)”從何而來?什么是“美的性質(zhì)”?教材都沒有告訴讀者。在“(二)文學藝術的審美特征”之下講了三點:“形象性”“情感性”“想象性“虛擬性”。為什么這些就是文學的“審美特征”呢?在這一點上,這本教材顯然缺乏自明性。
這本教材有時還以“審美”解釋“審美”:在講文學的審美性質(zhì)時說,與“科學運用概念、判斷、推理、分析和綜合,以理論的形式掌握世界”不同,“藝術則通過形象、意境和情感,以審美的方式掌握世界?!盵7](P53)其中就用“審美感情”解釋審美性質(zhì),又用“審美態(tài)度”解釋“審美感情”[7](P64),而“形象、意境和情感”為什么就是“審美”,同樣不得而知。后來的《文學理論教程》修訂二版仍然如此:講“生活活動的美學意義”,竟然矢口不解釋何謂“美學意義”,卻用另一個同樣未加任何解釋的“詩意情感關系”去解釋“美學意義”[8](P31)。在“文學活動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一章中講“文學的審美含義”時,仍然未對“審美”做任何解釋,直接去分析作品,然后總結道:品味這篇作品,“完全可以在三幅想象的人生場景中馳騁情懷、流連忘返,領悟到人生體驗的豐富畫卷與深長意味。由此而言,文學難道不是人生體驗的審美表達嗎?”并由此得出結論:“文學可以被視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文學是指具有審美屬性的語言行為及其作品,包括詩、散文、小說、劇本等。這正是文學的審美含義?!盵8](P51-52)讀者不能不問:那樣的一種閱讀體驗何以就是“審美”的呢?文學為什么因此就是一種“審美形態(tài)”(這個“審美形態(tài)”是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什么叫“審美形態(tài)”)?“文學的審美含義”究竟是什么?完全讓人不知所云。
而到了講“文學作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表現(xiàn)”這樣的核心問題(對這本教材的體系而言)時,同樣未對“審美”做任何解釋就講了三條:“無功利與功利”“形象與理性”“情感與認識”[8](57-68),人們完全可以提出疑問:為什么這些就是“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表現(xiàn)”呢?這本享有廣泛聲譽的教材甚至還說:“當藝術真實的創(chuàng)造及其蘊含的情感評價成為‘真’與‘善’的統(tǒng)一時,這統(tǒng)一便構成文學創(chuàng)造追求的審美價值”[8](174),為什么“真”加“善”就等于“美”呢?
此外,明明是講文學與一般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別,舉的例子卻是自然科學[8](P51-52),那么,“以具體、感性的人為對象來反映現(xiàn)實、反映社會”究竟是文學與一般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別還是與自然科學的區(qū)別?難道自然科學也是“一般意識形態(tài)”嗎?這就涉及如何理解“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
筆者雖然認為,將文學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并未誤用“意識形態(tài)”概念,但這并不意味著“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對“意識形態(tài)”的理解和解釋就是正確的。如許多論者已經(jīng)指出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關于“意識形態(tài)”概念的解釋同樣不能令人滿意,因為他們實在根本未作出明確解說。
在1998年由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文學概論》(童慶炳主編)第一編“本質(zhì)論”中,第一個標題是“文學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但其中未對“意識形態(tài)”作任何解釋。在此標題下并列講了“文學的意識性”“文學的社會性”“文學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和關系”(此句不通)三個問題,只在最后一點中直接述及文學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7](P17-21)。有理由認為,這段論述是把意識形態(tài)等同于意識或社會意識(這是國內(nèi)文論界不少論者的通病)。只是在這本教材的學習輔導材料中才對“意識形態(tài)”作了如下解釋:意識形態(tài)是“人類社會意識的外化形態(tài)”,而“文學是人類意識活動的產(chǎn)物,即人類意識的外化、形態(tài)化,就這一點而言,它如同政治、哲學、科學、宗教、道德一樣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9](P11)。然而這個解釋卻大成問題:它表達出來的意思是,“意識形態(tài)”就是“人類社會意識的外化形態(tài)”的簡稱,意識形態(tài)就是社會意識,意識形態(tài)就是意識的形態(tài)。這十足是一個望文生義的解釋,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顯然也太寬泛了:“人類社會意識的外化形態(tài)”都是意識形態(tài)嗎?若是,則連人們?nèi)粘I钪械囊磺醒哉劧际且庾R形態(tài)了!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恐怕與馬克思沒有任何關系。尤其是,這種解釋實際上是同義反復,等于沒有解釋。到了《文學理論教程》(修訂二版,童慶炳主編)中,在介紹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時,仍是直接稱述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有關論述,仍未對“意識形態(tài)”作任何解釋。若此處尚可原諒的話,那么在專論“文學活動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一章,竟仍然矢口不對“意識形態(tài)”作正面和規(guī)范的解釋,只是在引述過經(jīng)典著作的一段論述之后,交代(只能叫“交代”)了意識形態(tài)的外延(如哲學、宗教、藝術)及其與經(jīng)濟基礎的關系,而“意識形態(tài)”本身的定性(內(nèi)涵)解釋仍不見蹤影,然后就講“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表現(xiàn)”:“無功利與功利”“形象與理性”“情感與認識”[8](P57-68)。既未對“美”和“審美”作任何解釋,也未對“意識形態(tài)”作有效解釋,自然使人莫名其妙:為什么這三條就是“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表現(xiàn)”呢?
“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主要提出者曾在一次“文藝學教學改革與教材建設”會議上介紹其文藝學教材編寫經(jīng)驗,講到“教材編寫要考慮六個‘面對’”,第一條就是“要面對學生。過去我們的有些教材太簡單,學生一讀就懂,自己讀懂了,就不想聽老師講了,不愛上課。我的經(jīng)驗是教材不能太簡單太容易,要給學生留下學習的空間,留下思考的空間。我們編寫的《文學理論教程》時候,有的地方就故意不下明確的定義,而用描述的語言,使學生讀下來基本能懂,但又不能完全弄懂,關鍵問題要由老師去講,最后的定義由老師和學生自己去下。就是說,在老師的幫助下,通過思考,才能完全弄清楚”[10](P37)。但遍翻上述兩本教材,并未見到任何針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的“描述的語言”,難道對“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不作任何解釋也是這位論者所說的應當給學生留下的“學習的空間”和“思考的空間”嗎?我不相信這樣的教材學生“基本能懂”,我的經(jīng)驗是,學生不但“不能完全弄懂”,而是“完全不能弄懂”。不用說學生,就是教師,教材若無一個基本解釋,歷史上和學術界有那么紛紜的關于“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的解說,而教材卻不提供一個基本看法,即使教師也無所適從。
如此重大的缺陷,若是存在于那些為糊弄飯碗而胡亂湊數(shù)的教材,或者尚可理解,但這可不是普通的文學理論教材,它頂著多項閃亮的桂冠:《文學理論教程》是國家教育部“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普通高等教育‘九五’規(guī)劃國家級重點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百門精品”課程教材。一篇稱頌“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主要提出者“探險者的風范”的文章這樣說:“從應用范圍看,這些教材涉及本科生、研究生、自考生、函授生和電大生等多種類型,可以說,涵蓋了近十年來我國高等教育文學理論教材的幾乎方方面面。難怪人們會稱童慶炳為‘文學概論教材專家’。”[11](P8)出自如此“專家”之手的如此“規(guī)格”的教材卻存在如此“量級”的缺陷,筆者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評論① 這些年對童本教材的批評已經(jīng)很不少了,其中有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如此國家級精品——評〈文學理論教程〉》,載《學術界》2008年第1期。 。其他論者還談到了“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在對“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中存在的其他種種問題,限于篇幅,不再展開。
放逐兩個關鍵概念既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闡釋者提供了某種闡釋的“自由”,又使(必然!)“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整個理論闡述難以自明和自洽,雖經(jīng)多次“開課”解惑,卻仍使人恍兮惚兮,甚至是越講越糊涂。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視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自我放逐。這想必并非這一“理論創(chuàng)新”所追求的效果吧。
[1]楊曉新.“意識形態(tài)”概念再討論——關于“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合法性問題探討之一[J].黑龍江社會科學,2011,(3).
[2]楊曉新.漂浮的能指:“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語言與邏輯分析——關于“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合法性問題探討之二[J].濮陽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6,(6).
[3]童慶炳.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的再認識[J].文藝研究,2000,(2).
[4]童慶炳.怎樣理解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文學理論教程》編著手札[J].中國大學教學,2004,(1).
[5]童慶炳.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作為文藝學的第一原理[J].學術研究,2000,(1).
[6]譚好哲.關于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問題的幾點思考[EB/OL].(2006-11-06)[2011-03-12].http://wenyixue.bnu.edu.cn/html/jiaoshouwenji/tanhaozhe/2006/1121/598.html.
[7]童慶炳.文學概論(修訂本)[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
[8]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修訂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9]童慶炳.文學概論自學考試指導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5.
[10]童慶炳,王先霈.面向未來的思考——文藝學教學改革與教材建設二人談[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6).
[11]王一川.探險者的風范——略說童慶炳的教材工作[J].文藝爭鳴,1998,(1).
2017-09-01
楊曉新(1963-),男,河南嵩縣人,濮陽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美學及文化研究。
I206
A
1001-0238(2017)04-0087-06
[責任編輯:邦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