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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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相:紅軍日記揭示的長征
游海華
長征,是中共黨史和軍史上的恢弘篇章,是中國共產黨革命精神的生動寫照。長期以來,社會各界對其的認識似乎已然定格。然而,細細研讀紅一方面軍官兵的長征日記,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與傳統(tǒng)認識不一樣的面相。如湘江戰(zhàn)役中紅軍并未損失5萬多人,長征途中交替上演著減員與擴紅的變奏曲;長征初期行軍遲緩,非僅僅“輜重過多”一個原因;對于輜重,當時的中共中央和紅軍能夠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調整加以應對;長征途中國共之間的空襲與防空可謂豐富多彩,卻為學界所忽視。顯然,只有系統(tǒng)使用包括日記在內的各種史料,并加以綜合考察,才能深化我們對于紅軍長征史的認識。
長征;紅軍日記;紅一方面軍
長征,是中共黨史和軍史上的恢弘篇章,是中國共產黨革命精神的生動寫照。長期以來,社會各界對其的認識,似乎已然定格。然而,歷史的面相是豐富多彩的,歷史的內涵和機理是極其復雜的。隨著資料的發(fā)掘和研究視角的拓展,不同時代的人,都有可能對定格的歷史作出不同的解讀,長征的研究也不例外。就長征資料而言,近30年來出版了不少紅軍官兵長征途中撰寫的日記,如紅一軍團童小鵬的《軍中日記》、蕭鋒的《長征日記》、《彭紹輝日記》、《賴傳珠日記》,紅五軍團的《陳伯鈞日記》,紅九軍團趙镕的《長征日記》和林偉的《“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紅六軍團的《王恩茂日記》等。這些日記,多是個人每天經歷事情的記錄,或是當天感受與思考的記載。對后來的研究者而言,無疑是還原歷史的珍貴史料。正因為如此,流傳下來的各色日記被學者們廣泛使用,取得了不少顯著成果。*代表作有:郝平《<退想齋日記>所見抗戰(zhàn)時期的民眾生活——以太原為中心》,《史林》2005年第4期;楊奎松《蔣介石與戰(zhàn)后國民黨的“政府暴力”——以蔣介石日記為中心的分析》,《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4期;陳紅民《<蔣介石日記>中的“約法之爭”》,《史學月刊》2015年第4期;徐茂明、胡勇軍《清末興學與常熟士紳的權力嬗遞——以〈徐兆瑋日記〉為中心》,《史林》2015年第6期。不過,長征日記雖被學界廣泛使用,但系統(tǒng)而大量使用并加以綜合考察的并不多見。*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僅見李安葆、羅平漢、高華等寫過的幾篇文章,且嚴格說來,高華的文章不是使用日記資料。其中,李安葆介紹了紅軍日記概貌,并使用日記資料對長征路線、途中戰(zhàn)役、黨和紅軍內部的斗爭、政治與群眾工作、少數(shù)民族工作、紅軍指戰(zhàn)員日常生活情趣等進行了簡略研究;羅平漢主要使用《陳伯鈞日記》和《蕭鋒日記》對長征中的減員與擴紅、長征初期失策的“大搬家”進行了考察;高華介紹了1937年以100篇回憶文章編成的《紅軍長征記》在新中國成立后只出了選編本,幾乎半數(shù)被刪除的情況。分別參見李安葆《略論長征日記》,《貴州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羅平漢《紅軍長征日記中透露的信息》,《同舟共濟》2008年第8期;高華《被刪去的長征日記》(原載《羊城晚報》2010年12月4日),《報刊薈萃》2011年第3期?;诖?,本文在研讀以上紅軍日記的基礎上,以紅一方面軍為例,從當年紅軍官兵們的視角,解讀長征中的減員與擴紅、搬家與減負、空襲與防空三個問題,以深化我們對于紅軍長征史的認識。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撰寫的《中國共產黨歷史》,在敘述湘江戰(zhàn)役時寫道:“湘江戰(zhàn)役是中央紅軍長征以來最壯烈的一戰(zhàn)。紅軍以饑餓疲憊之師,苦戰(zhàn)五晝夜,終于突破敵軍重兵設防的第四道防線,粉碎了蔣介石圍殲中央紅軍于湘江以東的企圖。但是,紅軍也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渡過湘江后,中央紅軍和中央機關人員由長征出發(fā)時的8.6萬人銳減至3萬余人?!?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1921-1949)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384頁。簡單一窺,似乎湘江戰(zhàn)役中,紅軍損失了5萬多人。
研讀日記,不難發(fā)現(xiàn),從長征開始,到11月底湘江戰(zhàn)役發(fā)動之前,受日夜行軍打仗、越走越遠離家鄉(xiāng)、吃不飽等多種因素影響,紅軍就不斷減員。紅一軍團第15師師長彭紹輝10月22日記載,“今日夜間行動較疲勞,開小差掉隊者相當多”;11月11日延壽圩戰(zhàn)斗中,“我?guī)焸黾笆?lián)絡者頗多,傷兵無法抬走”。*彭紹輝:《彭紹輝日記》,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版,第41、44頁。紅五軍團第13師師長陳伯鈞記載,長征開始后的前3天,“全師開小差的計三十三名”,陳當時就認識到,這“是一個極端嚴重的問題”*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9頁。,并采取了一些防止措施。但是,成效似乎不大,在1934年10月底的幾天中,僅該師所轄的39團,“逃跑現(xiàn)象最為嚴重,前后共計三、四十名”。*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22頁。紅九軍團供給部長趙镕10月29日記述,“運輸員越走離家越遠,擔心期滿后回家困難,所以開始大量掉隊了”,途中雖經兵站和監(jiān)護連的同志大力勸說,均收效不大。*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3-144頁。
到湘江戰(zhàn)役發(fā)動前,紅軍不僅不斷減員,減員的幅度似乎還不小。紅一軍團1師3團總支書記蕭鋒11月14日記述,他所在的紅3團從興國出征時,有2724人,到宜章縣城附近的白石渡鎮(zhèn)時,只剩下1700人。*蕭鋒:《長征日記》,知識產權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減員幅度接近38%,這還不包括沿途擴紅增加的紅軍人數(shù)。
與作戰(zhàn)人員相比,運輸隊伍的減員幅度可能更為嚴重。趙镕11月6日記述,“我供給部運輸隊第一隊和第二隊的運輸員,差不多快掉完了。究其原因,主要是這兩個隊來部隊的時間早一些,蘇區(qū)鄉(xiāng)政府動員時說為期3個月,現(xiàn)期限已滿,離家鄉(xiāng)又越走越遠,思想顧慮越來越大,且連日晝夜行軍,體力上吃不消”。*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49-150頁。11月8日又記述,“昨今兩日,掉隊者又急劇上升,民伕掉隊現(xiàn)已達百分之五十以上”。*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53頁。出發(fā)時,紅九軍團供給部下轄的運輸員共有1000多名,編為5個隊。另有3000名短期民伕。結合趙镕的記述,不難想象運輸隊伍的減員幅度和規(guī)模。當時每天都是急行軍,如碰上雨天,泥濘路滑,一旦掉隊了就幾乎跟不上來。加之,這些從事運輸?shù)娜藛T畢竟不是正規(guī)的紅軍,追上部隊的意愿往往不如回家來得迫切。
這些減員的紅軍,有打仗中犧牲的,有被飛機空襲炸死的,有受傷后就地安置的,有生病后得不到及時醫(yī)治而死亡的,有掉隊后趕不上部隊最終流失的,還有自殺的*1934年11月16日,賴傳珠記載,“三營長自殺”。沈陽軍區(qū)《賴傳珠日記》整理編輯領導小組:《賴傳珠日記》,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更多的則是開小差的,等等。因上述原因造成的紅軍減員,伴隨著長征的始終。
好在有減員,也有增員。增員主要來自長征途中的“擴紅”。從江西出發(fā)到湘江戰(zhàn)役前,沿途擴紅不少。面對著戰(zhàn)斗減員、敵機空襲接二連三炸死我紅軍戰(zhàn)士,以及上級布置就地安置傷員、沿途擴大紅軍等任務,蕭鋒10月25日記述,“我們遠離蘇區(qū),現(xiàn)在是犧牲一個少一個,損失一個就要設法補回一個”。*蕭鋒:《長征日記》,第6頁。蕭的記述似乎表達了對不斷“減員”和“擴紅”任務的某種隱憂。近20天之后,蕭的這種隱憂完全為喜悅所代替。紅3團在白石渡一帶“擴紅三百多”,其中許多是粵漢鐵路的修路工人,部隊一下子從1700人增加到2000多人,勝利完成了上級布置的擴紅任務。*蕭鋒:《長征日記》,第16頁。
彭紹輝的第15師,11月14日也派人在白石渡的修路工人中進行大力動員,結果“兩個鐘頭的時間,爭取五六百名新兵,并組成一個補充營”;當月28日,在從文市到魯塘圩的行軍中,又“擴大紅軍百余人,大多數(shù)是修馬路的工人”;第二天,在魯塘圩“擴大新兵二十余人”。*彭紹輝:《彭紹輝日記》,第45、48頁。
蕭鋒將順利擴紅的原因歸結為,“群眾熱愛紅軍,愿意當紅軍,這是共產黨的威信起作用”。*蕭鋒:《長征日記》,第16頁。紅一軍團政治保衛(wèi)局秘書童小鵬,則進一步揭示了修路工人踴躍參軍的深層原因,原來白石渡“系粵漢交通的大道,粵漢鐵路正在開修,故工人很多,因老板、工頭跑了,而失業(yè)餓飯的生活正在開始著”。*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5頁。正是因為“因失業(yè)與受革命影響”,才有大批的工人當紅軍。
進入黔滇川等省以后,紅軍繼續(xù)吸納著新鮮血液。趙镕記述,1935年1月,紅九軍團在貴州的余慶、湄潭等縣,擴紅4700多名;4月底5月初,在云南的宣威縣,擴大紅軍1000余人,編成一個新兵營。蕭鋒則從長征開始,到1935年6月中旬翻越夾金山之前,連篇累牘地記述紅3團擴紅情況和人數(shù),雖然每次擴紅人數(shù)不多,幾人、十幾人、幾十人,但累加起來也是一個可觀的數(shù)目。
總之,紅一方面軍的長征途中,交替上演著減員與擴紅的變奏曲。其中,擴紅較少,減員更多。減員以突破前四道封鎖線為多,尤以突破第四道封鎖線的湘江戰(zhàn)役為最多。*據(jù)研究,突破第一道封鎖線減員3700余人,第二道減員9700余人,第三道減員8600余人,共22000余人;突破第四道封鎖線暨湘江戰(zhàn)役,紅軍減員3萬多人。參見石仲泉《悲壯與沉思:慘烈的湘江之戰(zhàn)》,《學習導報》2006年第9期,第59-60頁。紅軍就是一座鐵打的營盤,歷經艱苦革命的考驗,除去傷亡難以為繼的外,意志堅定的留下來,薄弱的淘汰出去,最后到達陜北的,都是軍隊的精華。正如埃德加·斯諾所描述的,“在漫長的艱苦的征途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倒下,可是另外又有成千上萬的人——農民、學徒、奴隸、國民黨逃兵、工人、一切赤貧如洗的人們——參加進來充實了行列”。*[美]埃德加·斯諾著,董樂山譯:《西行漫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版,第181頁。
如前所述,紅軍長征初突破敵人的四道封鎖線,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長期以來,人們認為,紅軍帶著笨重的印刷機器、軍工機器等進行大搬家式的行動,因而行軍遲緩,是導致長征前期作戰(zhàn)不利,尤其是湘江慘敗的主要原因,并認為這是當時中央“左傾”領導者退卻中犯了逃跑主義錯誤的結果。*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撰寫的《中國共產黨歷史》記述:“戰(zhàn)略轉移變成大搬家式的行動。紅軍帶著許多笨重的印刷機器、軍工機器等物資,形成一支很龐大、累贅的隊伍,造成部隊行動遲緩,對于行軍打仗極為不利”;尤其是湘江戰(zhàn)役中,“大部隊因攜帶輜重過多,行動遲緩,尚未過江即遭到優(yōu)勢敵軍的夾擊……損失慘重”。(《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1921-1949)上冊,第383-384頁。)日記記載的情況,與此傳統(tǒng)認識有一定差距。
關于行軍遲緩的原因,10月30日這天,趙镕一條短短的記述對此有較全面的闡述。趙镕記載,“前面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輜重過多,行動不便,且有強大敵人前堵后追,幾面夾擊,一、三軍團任務繁重,故常堵塞去路,我們走在后面的部隊只好等待”。*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44頁。顯然,趙記述的原因有三個,而非僅僅一個。這三個原因,一是輜重過多,二是敵人的圍堵和夾擊,三是紅軍大部隊行軍造成的堵塞。
第一個原因,容后詳述。
第二個原因自不待言。途中因敵圍追堵截、戰(zhàn)斗頻仍,或被迫繞道而影響行軍的情況,無可避免。此外,敵人的快速應對、新型戰(zhàn)術、優(yōu)勢兵力和武器,不僅遲滯了紅軍的行軍速度,而且給紅軍以致命威脅。如“交通清匪”政策,各省遍修公路、鐵路;普遍建立保甲、保衛(wèi)團和碉堡;數(shù)倍于紅軍的敵軍圍追堵截,飛機、大炮、裝甲車在戰(zhàn)場的大量使用,機槍在連排的普遍配置,等等。這些既是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的重要原因,也是導致長征前期行軍遲緩、作戰(zhàn)頻頻失利的因素。
第三個原因,其他日記提供了佐證。陳伯鈞10月25日記述:“是日與軍團會合行軍。因后方機關過多,所以更顯得遲緩與混亂”;26日記述:“拂曉,過坪石……因一橋之阻,偌大部隊無法通過。最后,由右側彎過壞橋,才徒涉過去。過河后,部隊十分紊亂,擁擠不通”;27日,“因部隊過多,行進較遲”;31日,“是夜,本來很早就可到達目的地,但途中一節(jié)石壁十分崎嶇,加之軍團后方部隊又從中插來,更加糟糕”,以至于該師37團于次日7時左右才到目的地。*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19、320、322頁。紅九軍團司令部參謀處測繪員林偉10月31日記述,“因為前面大軍麇集,走不出去,所以我軍今天仍在這個四面山崗、人煙稀少的地方休息待命”,直到“下午7時又進入行軍”。*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戰(zhàn)士出版社1983年版,第44頁。彭紹輝11月12日記述:“我們剛走過山坳,很多部隊以四路五路到六路縱隊擁擠在一條路上運動,加上下雨,道路泥濘且滑”,“行進至百丈嶺時,遇紅五軍團,兩支部隊不分你我,肩并肩地走,……擁擠,混亂,深夜才到文明司”。*彭紹輝:《彭紹輝日記》,第44頁。
事實上,從10月中旬長征開始到11月中旬為止,在近一個月中,紅軍都是在贛粵湘邊界的南嶺山脈中曲折穿行。此后,才得以進入湘南平原地帶大踏步前進。*童小鵬11月13日記述:“出發(fā)經花樹下到白石渡(五十里)。突破了三道封鎖線?!B綿的大高山今天已始與之離別,霏霏的雨絲也已開始斷絕,久在深山綿雨進行著的紅色戰(zhàn)士,此時格外的興奮,忽而走入豁然開朗的地方,眼界都擴大了萬倍”。林偉11月15日記述:“從今起我軍已由山地進入了湘南廣闊大平原行軍。大軍向西急進,每天行進上百里,忘記了疲勞和饑餓。部隊邊走邊打,情緒之高昂,精神之緊張,為紅軍歷來所罕見”。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第105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55頁。山路不僅狹窄,而且崎嶇不平,加上雨天泥濘、路滑,近十萬大軍一起出動所造成的擁堵,從而影響行軍速度的情況,自然不應忽視。
行軍遲緩,還有其他原因。如戰(zhàn)時因敵情未明,決策耽擱時間;如等待掉隊人員等,均不可避免,甚至常常發(fā)生。林偉11月17日記述,“因前面敵情還未搞清楚,同時我軍昨天行軍掉隊的很多,部隊十分疲憊,軍團決定在此休息片刻,等待軍委命令”,到“下午三時又奉命西進”。*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56頁。林是參謀部工作人員,其關于“敵情未明”而遲滯行軍的記述無疑是可信的。這種情況也不應忽視。
由此可見,行動遲緩,是多個原因疊加導致的結果,而非僅僅“輜重過多”使然。
輜重過多,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會影響行軍速度。但這是相對的,是相對于運輸能力而言的。假使有足夠優(yōu)良的運輸設備和人員,再多的印刷機器、軍工機器等輜重也不是問題。反之,再少的輜重,如無足夠的運輸能力,那也是一個累贅。輜重的多與少,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會影響行軍的速度。對此應客觀評估,不應夸大。并且,在當時情況下,中共中央和紅軍是能夠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應變、加以調整的。
以紅九軍團為例。據(jù)趙镕記述,部隊剛剛出發(fā)幾天的10月21日,軍團就根據(jù)“部隊已出蘇區(qū),沿途有土豪可打”等新情況,“將從蘇區(qū)擔來的食鹽、大米大部分分給了沿途的窮人,這樣,供給部減輕了400多擔,行軍就輕便多了”。*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7頁。11月5日,軍團再次減負?!拌b于目前形勢和部隊連日行軍極為疲勞的狀況,軍團決定再次減輕行裝,將一切不必要的東西,包括文件、單據(jù)都清理出來,處理掉,一些可要可不要的東西堅決不要,盡力做到輕裝前進,以求順利通過敵人第三道封鎖線?!?同一天林偉記述:“我軍近日來連續(xù)日夜行軍,甚為疲勞。軍團今天再次命令繼續(xù)減輕行裝。我們處里又清理了一次文件箱,燒毀了沉重的文件,從五擔減成三擔。最后,我把攜帶的《共產主義ABC》、列寧論《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蘇聯(lián)步兵戰(zhàn)斗條令》三本好書燒掉了。此外,在龍布補充的襯衣也減去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小包袱,一個皮包,一把雨傘,輕便多了”。分別參見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49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47頁。
1935年1月上中旬,供給部在貴州湄潭增加了許多新的物資,有籌集來的現(xiàn)款,有繳獲維修的輕機槍、步槍、迫擊炮,有沒收來的布疋、棉花、煙土等。除增添21頭牲口外,還給兵站和運輸隊增加了40多付擔子。*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13頁。為減輕行軍中的負擔,1月31日,軍團決定,“每人發(fā)給一元銀洋作為零用錢。這樣減去銀洋13擔,再抽出3匹騾子給收容隊加強了收容隊的力量”。*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22頁。
2月8日記述,根據(jù)中央決定,供給部在扎西(今威信)的麻河塘精簡了物資,“奉命將我部保存著的缺少腳架的6挺重機槍,缺少底盤的4個迫擊炮筒,缺少底火的38發(fā)八二迫擊炮彈,暫時無法修理的87枝步槍和一些破舊刺刀、行軍鍋以及其他文件等等進行埋藏、毀掉處理”。趙還記述,“軍委縱隊今天在這一帶也埋了許多笨重武器、器材和軍用物品,銷毀了不少文件”。*同一天,林偉記述:“軍委縱隊在這一帶埋藏了許多笨重裝備、器材”。分別參見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26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115頁。
3月底,為了擺脫敵軍圍追堵截,中共中央決定脫離黔北,向南進軍。同時決定紅九軍團暫留黔北地區(qū)活動,以迷惑和鉗制尾追之敵。為落實中央指示,軍團長羅炳輝與新任政治委員何長工召開干部會,采取了整編等措施。關于軍需和軍械,3月26日記述,“該發(fā)的就發(fā)放各連隊,該清除的就清除,以便行動輕捷,應付裕如”。*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56-257頁。
4月16日,因在老木孔繳獲甚多,又在瓢兒井籌了幾千元現(xiàn)款,軍團“為減輕供給部運輸上的困難,決定每人發(fā)給云南鎳幣津貼費10元(折合大洋5元)”。*同一天林偉記述:“軍團首長因老木孔勝利,瓢兒井籌款甚多,運輸又不便,決定每人發(fā)給生活費十個云南半圓的銀幣”。分貝參見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7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160頁。
不難看出,在長征的前半年中,為適應戰(zhàn)時環(huán)境變化,紅九軍團多次對自身進行了減負。既然紅九軍團可以靈活減負,其他軍團也可以做到,當時的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同樣可以做到。
除此之外,輜重的多與少,也是相對于需求而言的。從當時的角度看,印刷機器、軍工機器等輜重,都是蘇區(qū)不容易到手的寶貝。中共中央戰(zhàn)略轉移的最初目的,是赴湘西和紅二、六軍團會合,創(chuàng)造新的根據(jù)地,這些機器無疑都用得著,帶著它們上路是有長遠考慮的。并且,對于近十萬大軍來說,這些輜重,真算不上十分嚴重的問題。另外,如果說湘江戰(zhàn)役前沒有處理掉這些輜重,是一個問題。那么此后,軍委縱隊接著帶著這些笨重輜重四渡赤水、轉戰(zhàn)黔川滇邊界,直到1935年1月底和2月初才在赤水河*蕭鋒1月30日記述,紅軍在中央蘇區(qū)繳獲的重機槍、大炮、印刷機和X光機,以及部隊多余的槍支等,都在橋西附近丟入赤水河。蕭鋒:《長征日記》,第53頁。和扎西一帶加以處理,那又算是什么問題呢?回過頭想想,當時中共中央帶著適當?shù)妮w重行軍,其實都在情理之中,不可一概加以否定。
傳統(tǒng)的認識無疑過分夸大了輜重因素,目的是為了得出當時的中共中央犯了退卻中的逃跑主義錯誤這一結論。但平心而論,真正的“逃跑主義”一定是保命第一,帶著細軟,輕裝前進,而絕不會帶著笨重家什,大搬家式地趑趄而行。
飛機是20世紀發(fā)明并投入戰(zhàn)場的新式武器。早在對中央蘇區(qū)的多次“圍剿”中,國民黨軍就調集年輕的空軍進行“協(xié)剿”,數(shù)百架飛機在第五次“圍剿”中發(fā)揮了一定作用。長征途中,國民黨的飛機如影隨行,日夜追蹤著這支長途跋涉的隊伍。飛機,因而是紅軍日記中高頻度出現(xiàn)的詞匯之一。然而,長期以來,國民黨空軍與紅軍長征的關系,卻沒有受到學界應有的關注。
長征初期,國民黨一面急于搞清楚紅軍的去向和路線,一面企圖實現(xiàn)消滅紅軍的既定目標。因而,這段時期,不管晴天還是雨天,飛機從南昌、衡陽、曲江、全州、桂林等機場頻頻起飛,充當偵察紅軍去向的先鋒。1934年10月19日,趙镕記述:“敵機侵擾了5次”;26日,雖然整天淫雨霏霏,“但敵機仍不放過我們,終日不斷前來擾亂”。*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6、141頁。11月2日,彭紹輝記述:“敵機來騷擾兩次”;16日,“敵機幾次盤旋偵察,騷擾”;23日,“敵機數(shù)次來騷擾”;30日,“敵機幾次來騷擾”。*彭紹輝:《彭紹輝日記》,第42、45、47-48頁。
在軍事偵察的同時,敵機不失時機地對紅軍進行空襲。1934年10月18日,“敵機10余架在梅林江以西轟炸”;11月15日,“敵機十來架整天沿途擾亂,有時低空掃射,有時投彈”。*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5、159頁。11月1日,“敵機約十多架,沿途襲擊我們,扔了不少二百磅的炸彈”;12日,“敵機十余架,今天狂炸了宜章附近,并整日在粵漢線上盤旋窺察我軍動向”。*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44、53頁。
空襲對紅軍的打擊不小。炸死炸傷幾人的現(xiàn)象司空見慣,死傷幾十人的情況僅見數(shù)例。1934年10月19日,“沿途敵機盤旋掃射,九連遭突襲,有九名戰(zhàn)士傷亡,赤衛(wèi)隊將他們抬回蘇區(qū)于都縣去了”;1935年1月8日,在貴州湄潭,“敵機仍然不斷空襲,亂掃亂炸,我們宣傳隊又有兩名戰(zhàn)士被炸傷”;28日,“途中遭敵機掃射,傷亡五人”。*蕭鋒:《長征日記》,第4、46、51頁。3月5日,遭遇3架敵機轟炸,因處置不妥,“傷亡連保衛(wèi)隊在內六十人以上”。*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第121頁。4月4日,陳伯鈞記述,由新鋪子經長田到大石板,“后方部隊之衛(wèi)生部及卅七團,被敵機炸傷十余人”;4月24日,敵機四架在云南沙寨一帶轟炸與偵察,我后方部隊被炸傷十余人;5月17日,“敵機在小高橋炸傷我工炮連戰(zhàn)士二十一名,亡三人”;5月21日,“卅七團……在禮州附近被敵機發(fā)覺,擲彈六枚,死傷十余人”。*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83、389、398、400頁10月11日,行軍途中被敵機發(fā)現(xiàn)轟炸,“因我防空動作和偽裝不注意,行軍紀律很差,傷亡五十余名”。*彭紹輝:《彭紹輝日記》,第85頁。
對于空襲對象來說,每一次受襲,都伴隨著莫名的恐懼。陳伯鈞親見一次敵機來臨時,部隊的“行李擔子丟得到處都是”。*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74頁??梢娙藗兌惚茱w機時的慌張程度!而趙镕則留下了縱隊司令員倪志亮在百丈作戰(zhàn)中,因躲避飛機轟炸使部隊遭受損失,而受到撤職處分的記載。*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411頁。
敵機還常常散發(fā)傳單,對紅軍實施心理戰(zhàn)。長征開始不久的1934年11月15日,在麻田鎮(zhèn),十來架敵機在空襲的同時,散發(fā)了很多小傳單,說他們已經占領了瑞金。*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59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55頁。11月26日,在石塘壩,敵機多架不僅整天轟炸和掃射,而且散發(fā)傳單。*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68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62頁。
利用心理戰(zhàn)企圖瓦解紅軍軍心,效果到底如何?似缺乏實證材料。但是頻繁出動的敵機確實遲滯了紅軍的行動。1934年11月12日,趙镕記述,在湖南花坪,“沿途敵機幾次襲擾,我們多次隱蔽,弄得人困馬乏”。*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56頁。11月15日,童小鵬感嘆,“敵機數(shù)架盤旋時許,這又是晴天行軍的障礙也”。*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第105頁。11月30日,由文市到石塘圩,拂曉“行未三里,敵機來擾,前面亦走不動,結果遲延時間過久”。*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36頁。12月2日,彭紹輝記述,“敵機來偵察和轟炸數(shù)次,對我之運動妨礙極大”。*彭紹輝:《彭紹輝日記》,第49頁。1935年5月6日,蕭鋒抱怨:“路實在難走,敵機又在不時地掃射,一天功夫才走幾十里”。*蕭鋒:《長征日記》,第88頁。5月10日,由平山經張官沖到仙人洞,沿途因飛機擾亂,“遲遲不能前進。到張官沖已天黑。繼由張官沖到仙人洞,已是次日一時了”;11日,由仙人洞到觀音橋,“集合時因敵機擾亂,延遲半時許”。*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36、395-396頁。10月7日,在榜羅鎮(zhèn),“由于一路敵機擾亂,耽擱了二三小時”。*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276頁。
1934年12月中旬,紅軍進入黔東南之后,蔣介石忙于調兵遣將,進行新的圍追堵截,空襲曾一度進入休眠期。從1935年1月下旬紅軍四渡赤水開始,到夏天紅軍翻雪山、過草地之前,又是敵機非常活躍的時期。翻閱紅軍的日記,不難得出這個總體印象。
國民黨不僅利用飛機進行偵察和空襲、散發(fā)傳單進行心理戰(zhàn),當雙方發(fā)生較大規(guī)模的會戰(zhàn)時,更是頻頻出動飛機助戰(zhàn),企圖借助空軍優(yōu)勢,給紅軍以致命一擊。如湘江戰(zhàn)役中紅軍本想奪取全州城,不想數(shù)萬敵軍反而從城中沖出,敵機隨軍出動,猛烈反攻。1934年12月2日,蕭鋒記述,“數(shù)十架飛機低飛亂轟,我軍被迫全線撤退下來,連全州是個什么樣子都沒有看到”。*蕭鋒:《長征日記》,第26頁。趙镕和林偉12月1日記述,從桂林北上的廣西軍數(shù)萬人已過興化,敵機20余架配合,前來輪番轟炸掃射;1935年6月13日,在小山坳,九團與邛崍山追來的川軍對戰(zhàn)約三小時,川軍還派來了飛機轟炸。*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73、314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66、202頁。1935年11月百丈戰(zhàn)役中,趙镕11月12日記述,“敵人不斷向百丈、黑竹關……周圍增加兵力,并利用飛機、大炮掩護,……對我百丈之線形成半包圍之勢,加上10幾架飛機輪番轟炸,致使我百丈全線戰(zhàn)斗無進展”;22日記述,“這兩天百丈前沿的戰(zhàn)斗,是我紅軍自南下以來最激烈的一場,敵人有大量的飛機大炮助戰(zhàn),形勢對我極為不利”。*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397、398頁。
從情感上說,對于甩不脫、螞蟥式的敵機,廣大紅軍指戰(zhàn)員和戰(zhàn)士無疑是害怕的、痛恨的、討厭的。1934年10月25日,蕭鋒記述,在廣東省南雄縣境,“上午遭四架敵機轟炸,三連傷三人,死四人。戰(zhàn)士直罵蔣介石”;11月10日,“敵人的飛機像蚊子一樣,每天都有八九十架次,真討厭”;11日,“途中遭敵機掃射,我團傷亡八個同志,大家恨透了蔣介石”;12月31日,因“上級布置強渡烏江”,“敵機炸來炸去,我們也不管,一個勁地走。大家邊走邊罵蔣介石,害得我們連過個元旦都沒有時間”。*蕭鋒:《長征日記》,第6、13、14、42頁。沒有敵機跟蹤的日子,廣大紅軍指戰(zhàn)員和戰(zhàn)士心中都為之一松。1935年4月14日,童小鵬記述:白天休息,夜晚行軍,“路平,月亮大,夜晚走路倒是有趣,既無酷熱侵人,又無敵機搗亂,只可惜打瞌睡還是一件討厭的事情”。*童小鵬:《軍中日記(1933年-1936年)》,第130頁。
當然,紅軍不可能僅僅被動挨打。在長期的行軍作戰(zhàn)中,紅軍積累了一套防空的辦法。如選擇夜晚行軍。陳伯鈞的日記中,1934年整個10月中下旬,幾乎都是夜行軍的記錄。賴傳珠日記中,長征初期夜行軍的記錄也不少。10月17日,“夜出發(fā)到達黎板橋”;18日,“下午5時出發(fā)到亂石圩”;10月23日,“繼續(xù)追至距安息圩5里之地待機,當夜行動”;25日,“上午到寺前休息半天,當夜行動”;11月7日,“一團及直屬隊摸夜路,遍山蜿蜒火把行軍”。*沈陽軍區(qū)《賴傳珠日記》整理編輯領導小組:《賴傳珠日記》,第3、4、5頁。如發(fā)現(xiàn)敵機立即吹響防空號,利用就近樹林或草叢隱蔽,折樹枝做防空帽、挖防空洞等。1934年10月19日,趙镕記述,在安遠茶梓圩,敵機來時,“只聽得一聲防空號響,指戰(zhàn)員們都敏捷地蹲在樹下不動,并將騾馬遷到雜草從中,迅速用樹枝、草捆遮蓋起來。敵機盤旋兩周未發(fā)現(xiàn)目標,向西北方向飛去。一天之內,就這樣,敵機侵擾了5次”;12月3日,在苗山,“恐被敵飛機發(fā)現(xiàn)目標,故加強了防空措施?!矸揽彰薄?。*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6、177頁。同一天,林偉見到“董老(指董必武,筆者注)、徐老(指徐特立,筆者注)、還有白發(fā)蒼蒼的林老(指林伯渠,筆者注),……頭戴防空帽隨軍前行”;1935年3月11日,“白天敵機前來數(shù)次,……我軍團大部都在這個高山上疏散隱蔽休息”;4月26日,在云南利壩,“我軍沿通往宣威的新公路上北進。這一帶都是平原,馬路寬平。為了防空,部隊順著路旁的大樹下行進”。*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68、132、166頁。1935年2月5日,攻打赤水時,“遇敵機襲擊,山高林多,戰(zhàn)士、干部們隱蔽在山上休息”;7月10日,“到毛爾蓋宿營。左權參謀長通過管理科通知各部隊,……要警惕敵機的空襲,挖好防空洞”。*蕭鋒:《長征日記》,第55、78、116頁。
在敵機活動頻繁的時期,紅軍則干脆整日上山或找隱蔽處“躲飛機”。1934年11月23日,陳伯鈞記述,下灌、紅嶺之線,“飛機來此盤旋,即令各團隊至野綠叢中隱蔽”;1935年3月8日,“因近日敵機活動頻繁,所以我也同大家一起去山上躲飛機,曬太陽”;3月12日,“午間敵機來此,亂擲彈十余枚。下午,去附近水溝處隱蔽,睡了一覺”。*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32、373、375頁。
這些防空的辦法,常常在部隊中傳授,或在紅軍大學課堂中加以講授,并組織學生進行防空演習。1935年4月26日,趙镕記述,在云南利壩,“鑒于敵機復又活躍起來,且我又多路在公路上行進,有加強防空的必要,昨晚我供給部專門召集了各單位會議,布置了防空注意事項,今天人馬偽裝比昨天強多了”。*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80頁。9月26日,任紅軍大學教員的陳伯鈞記述,“上午在講堂講連的進攻及防空”;11月17日,“上午由駐地向小寨演習行軍中的防空”。*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465、486頁。
對于空襲的飛機,紅軍戰(zhàn)士往往能指出哪架是德制的,哪架是法制的,它們攜帶的炸彈是大是小、可不可怕等。
這些防空辦法,當然都是消極的。雖然不能獲得擊落敵機的快感,但常常使得敵機“哀鳴而去”!
苦于武器不良,紅軍常常無法主動回擊,致使敵機處處耀武揚威、驕橫無比。1934年10月21日,趙镕記述,在安遠版石圩,上午“6架敵機沿公路低飛”;同一天,林偉記述,“十一時許,有敵機六架,沿公路樹梢低飛”。*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38頁;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38頁。1935年4月25日,在云南源頭,林偉記述,“下午有法制黑色單引擎的轟炸機來偵察轟炸,飛機飛得很低,在樹梢上空掠過,投下不少重磅炸彈”;4月27日,在云南豐壩,“敵機活動猖獗,整日不斷前來偵察轟炸,飛得很低,幾乎都在樹梢上掠過”。*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165、166頁。
鑒于敵機的威脅,長征中的紅軍已開始建立起機槍高射連,利用并抓住敵機輕視的心理,給予狠狠的打擊。1934年11月19日,在湖南道縣,一架敵機為紅一軍團2師擊落。第二年3月中旬,在貴州茅臺鎮(zhèn),一架敵機被紅3軍團的高射連打中墜毀。對于這樣的驚人戰(zhàn)績,日記當然不會漏過不載。趙镕記述,“出發(fā)時得悉我紅一軍團二師已勝利渡過瀟水,占領了湘、桂邊境的要地——道州,并擊落敵機1架??傉尾窟€將此捷報印成小傳單”。*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161-162頁。在貴州茅臺鎮(zhèn)擊落敵機的情況,趙镕3月17日記述:“據(jù)說昨天下午3時左右,有敵機5架飛到茅臺上空轟炸掃射,被我三軍團的高射炮連打中一架,墜入河西地區(qū)”。*趙镕:《長征日記(1933年12月14日-1936年10月24日)》,第248頁。林偉3月12日記述,“下午三時許,敵機五架來擾,有一架轟炸機在茅臺鎮(zhèn)附近低飛時,為我三軍團高射連擊中起火燃燒,墮入河西遠處敵軍地區(qū)”;第二天雖是晴天,“因昨日敵機被我擊落,所以今天整日不敢飛來了”。*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133-134頁。陳伯鈞3月18日記載,“午后,敵機一架在茅臺下游被我軍委防空連擊落”。*陳伯鈞:《陳伯鈞日記(1933-1937年)》,第377頁。關于第二架飛機被擊落的時間,盡管趙镕、林偉、陳伯鈞三人記載不同,但3月中旬擊落敵機一事當無疑問。
長征期間國共之間的空襲與防空,充斥著軍事上的不對等。然而,正是這種不對等,充分說明了武器并不是最終決勝的砝碼,而是智慧、信念和民心!
綜上所述,以紅一方面軍論,紅軍日記揭示的長征,與目前社會各界定格中的長征,在某些方面無疑有著明顯的差異。
其一,整個長征途中,紅軍交替上演著減員與擴紅的變奏曲。在突破第四道封鎖線的湘江戰(zhàn)役中,紅軍并未損失5萬多人。實際上,從長征開始,受多種原因的影響,紅軍就不斷減員。減員以突破前四道封鎖線為多,尤以突破第四道封鎖線暨湘江戰(zhàn)役為最多。當然,有減員,也有增員(擴紅)。只不過,擴紅較少,減員更多。最后到達陜北的,都是軍隊的精華。
其二,輜重過多、大搬家式的行動導致長征初期(包括湘江戰(zhàn)役)作戰(zhàn)不利,這一學界主流觀點顯系夸大了輜重過多這一因素。實際上,長征初期紅軍行動遲緩,還有敵人的圍堵和夾擊、山路崎嶇狹窄、雨天泥濘路滑、紅軍大部隊行軍造成的堵塞、因敵情未明決策耽擱時間、等待掉隊人員等多種因素,非僅僅輜重過多使然。并且,輜重過多的問題,在當時情況下,中共中央和紅軍能夠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加以調整。事實上,在長征前半年中,紅軍就多次適時減負。研讀紅軍日記,不能不說,上述主流觀點實系當年黨內斗爭的政治結論,而非符合歷史事實的學術觀點。
其三,長征途中,豐富多彩的國共間的空襲與防空,為學界所忽視。從時間上看,長征初期,國民黨急于搞清楚紅軍的去向和路線,并進行空襲,飛機出動頻繁;紅軍進入黔東南之后,空襲曾一度進入休眠期;從四渡赤水開始到1935年夏紅軍翻雪山、過草地之前,又是敵機非?;钴S的時期。從內容上看,國民黨利用絕對的制空權,不僅經常對進行中的紅軍進行空襲,而且頻頻出動飛機協(xié)助大規(guī)模的會戰(zhàn),還常常散發(fā)傳單對紅軍實施心理戰(zhàn)。對紅軍而言,敵軍的空襲是恐怖的、厭惡的,不僅炸死炸傷我紅軍官兵,而且常常遲滯紅軍的行動。在長期的行軍作戰(zhàn)中,紅軍積累了一套防空的辦法,既在部隊中傳授,也在紅軍大學課堂中加以講授。消極的防空,常使得敵機“哀鳴而去”;積極的防空,則擊落過幾架敵機。在某種程度上說,空襲與防空,既是紅軍長征軍事史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紅軍長征社會生活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應加以注意的是,和使用其他任何史料一樣,對于紅軍日記這一“私人”記載,當保持足夠的“戒心”,善加鑒別使用。如蕭鋒日記,到目前為止,共出版了4次,期間多次修訂。據(jù)其第一次再版“前言”交代,曾“進行了一些必要的核實和修訂”;而據(jù)其女兒記述,延安時期,蕭鋒曾利用3個月的時間,“對日記中記載的戰(zhàn)役、事件一一進行補充和調整”。*蕭鋒:《長征日記》,“前言”第4頁、“正文”第235頁。作者當然有修訂的權利和自由,但使用者當牢記,事后修訂、補充和調整的日記,與真正意義上的日記已有一定的距離。林偉的日記同樣存在這種情況,其第一版以《“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出版,2006年又以《一位老紅軍的長征日記》再版。與第一版相較,第二版有的地方語句有所調整,有的地方則增加了內容。*例如,1934年11月15日,林偉記述:“清早就行動,從今起我軍已由山地進入了湘南廣闊大平原上行軍。大軍向西急進,人變成像機器一樣,每天上百里的行進,忘記了疲勞和饑餓。邊走邊打,情緒之高昂,精神之緊張,為紅軍歷來所罕見”。與第一版相比,增加了“上”、“人變成像機器一樣”,刪除了“部隊(邊走邊打)”兩字,將“每天行進上百里”改成了“每天上百里的行進”。關于湖南道縣擊落敵機的情況,第一版沒有記載,再版時記述:“在馮村休息時接到軍委電,我一軍團二師渡過瀟水占領湘桂邊要地——道州,并擊落敵機一架。政治部油印了捷報在部隊先頭散發(fā)”。與第一版相比,增加了“并擊落敵機一架”、“先頭”等語句,顯系參考趙镕日記后補充的結果。分別參見林偉《“戰(zhàn)略騎兵”的足跡》,第55、57頁;《一位老紅軍的長征日記》,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52、54頁。再如趙镕和林偉,兩人均為紅九軍團機關人員,日記中記載有相似之處,自可理解,但若多處敘述結構和語氣高度雷同,自必一人參考另一人日記修訂的結果。相對而言,林偉日記出版于前,趙镕日記出版于后,前者的可信度無疑比后者高。在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言簡意賅、惜墨如金的日記,內容雖不多,但可信度高。賴傳珠日記就是典型。一般說來,若使用同一作者的紅軍日記時,最好使用最早的版本;若不同作者的日記對同一事記載大致相同,則最好使用較早版本的記載。不同日記和其他資料相互參照、考訂,可以更好地還原歷史。
本文只是簡略地利用紅軍日記,在減員與擴紅、搬家與減負、空襲與防空三個問題上初步揭示了不同于以往關于長征的某些認識。筆者相信,對紅軍日記善加利用,不僅可以豐富關于長征路線、戰(zhàn)役、紀律、后勤、婦女、黨內分歧、群眾工作、宣傳與動員、少數(shù)民族工作等傳統(tǒng)內容的研究,而且可以開辟紅軍長征防空史、醫(yī)療史、社會生活史、心態(tài)史和觀念史、沿途地方社會經濟史等許多新的研究領域。筆者更相信,紅軍長征是在極其復雜的歷史場景中展開的,其面相無疑是豐富多彩的、包羅萬象的,只有系統(tǒng)使用包括日記在內的各種史料,并加以綜合考察,才有可能還原歷史的真實面相,并深化我們對于紅軍長征史的認識。
責任編輯:戴利朝
Out of Phase: the Long March Revealed From the Red Army Diaries
You Haihua
The Long March is a magnificent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nd the history of the army. It is also a vivid portrayal of the revolutionary spirit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For a long time, all circles of society's understandings towards it seem to have already been stereotyped. However, 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some facts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understanding through carefully reading the first front Red Army officers and soldiers' diaries about the Long March. For instance, the Red Army has not lost more than 50 thousand soldiers in the battle of Xiangjiang; the personnel reduction and expansion carried out alternately during the Long March; the troop marched slowly at the early stage not just because of the reason--"too much baggage". For baggage,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and the Red Army could adjust flexibly according to the actu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However, the rich and colorful air strikes and air defenses between Kuominta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on the Long March were ignored by the academic circles. Obviously, only by systematically using and comprehensively surveying all kinds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including diaries, can we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the Red Army's Long March.
the Long March; the Red Army diaries; the first front Red Army
10.16623/j.cnki.36-1341/c.2017.03.004
游海華,男,浙江工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浙江杭州 3100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東南區(qū)域社會史研究——以閩粵贛皖浙毗連地區(qū)的國統(tǒng)區(qū)為例”(10CZS022);中共中央宣傳部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抗日戰(zhàn)爭研究專項工程項目之首批啟動項目“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抗戰(zhàn)”(16KZD011)子項目“華南抗日根據(j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