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偉 (中央戲劇學院 100710)
武戲也要演人物
趙永偉 (中央戲劇學院 100710)
課題:中央戲劇學院院內(nèi)項目《大師系列之當代武生泰斗王金璐先生(京劇表演藝術家、戲曲教育家)舞臺藝術及教學、學術研究》
我從小就常聽大人們討論,這個人有戲,或說他渾身都是戲;那個人沒戲,死臉子,死羊眼,演什么都一道湯,千人一面。當時我不明白,老想,都是演戲嘛,怎么他就有戲,而他就沒戲呢?后來自己學戲、演戲了,慢慢才悟出來,所謂有戲,是指演出了人物,沒戲,是指沒演出人物。
認識到武戲也要演人物,對我來說,有過一番曲折,甚至帶點苦味兒的經(jīng)歷。我小學沒畢業(yè),就考入哈爾濱藝術學校。我非常喜歡武戲,翻哪,打啊,真來勁,還能扮演英雄人物,所以我選擇了武生。開始學的時候,我認為看武戲就是看功夫、看技巧,打得好、翻得好、有絕活就是好演員、因為我肯苦練,武功、技巧也比較出眾,所以《界牌關》、《白水灘》、《螺螄峪》、《周瑜歸天》、《挑華車》這些戲,都是我經(jīng)常演出的劇目。不久,社會上京劇大賽之風盛行。各種大賽,一般都規(guī)定參賽節(jié)目不能超過15分鐘。再15分鐘內(nèi),文戲只能聽唱,花腔多,嗓音亮,能拔高就是好;武戲只能看技巧,翻得好,動作難度系數(shù)大,不論槍,不論錘,看誰有絕活。我們青年人好勝心強,為了能參賽,那就鉚足了勁練吧。你轉(zhuǎn)體180度,我轉(zhuǎn)體360度,他轉(zhuǎn)體720度;你背后接槍,我背后接錘;你從三張桌翻下,我就從四張桌翻下;你出手踢八桿槍,我踢十六桿槍,還帶耍鞭的。這樣比的結果,我們的武戲就成了技巧展覽,或說是雜技表演。京劇舞臺成了競技場?,F(xiàn)在看來只是一種誤導。他只是鼓勵青年演員去攻技巧難關,而不研究戲的完整性,更談不到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思想感情了。這種比賽也誤導了一些觀眾,只看競技,誰的難度高,就給誰叫好。在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下,我是深受其苦的。為了能參加大賽,那些年,我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在練功上,練高難度技巧上,而對學文化,分析戲情、戲理根本不理會。有一次參加全國電視大賽的選拔賽,我參賽的劇目是《挑華車》。聽說全國有很多武生參賽都拿《挑華車》。有的為了增加這出戲的技巧,還加上了“三級跳”。我聽后有點著急了,我演這出戲沒這個呀!我心想別人能,我也能,趕快找老師商量要不要加。老師原認為不應該加,但是,當時的形勢就是這樣,如果不加,我連省里的出線資格都沒有。為了能把錄像拿到北京復賽,商量的結果是加。所謂“三級跳”就是利用臺階式的三層平臺,高寵被“滑車”壓倒時,演員用各種不同的高難度技巧,一層一層的翻跌下來。我當時用的是二層高臺,“滑車”沖下來時,高崇從二層平臺手拿大槍“倒插虎”翻到一層平臺,站起來后緊接“后僵尸”,從一層平臺轉(zhuǎn)體360度落地。為了練好這一高難度的翻跌技巧,在練習中多次受傷。最后結果還是沒選上。聽說還有比我翻得更驚險的。在這樣的競爭過程中,技巧的難度和危險性不斷增加,而人的體能是有限度的,有些技巧是超體能的發(fā)揮,不但常造成對演員身體的傷害,也減短演員的藝術壽命,同時對京劇武戲藝術的發(fā)展也極為不利。技巧競爭的結果,必然是與戲與人物脫節(jié),只見技,不見戲,不見人。照這樣發(fā)展,說嚴重點,武戲必然走入誤區(qū)。
我考入中國戲曲學院表演系后,系統(tǒng)的學習了文藝理論和戲曲理論。劇目課注重分析人物。再看老一輩藝術家們的演出,受到很大的啟發(fā)。所演的戲,絕不靠絕活而拿人,就是一招一式,可就是那么美,那么感人,那么耐人尋味。我真的開了點竅。戲曲藝術是通過演故事,塑造人物,在舞臺上再現(xiàn)五光十色的人生。武戲是其中的一部分,也要演出人物,才能動人。也只要演出了人物,才能充分體現(xiàn)京劇藝術的魅力,讓人獲得完整的藝術享受。強調(diào)演人物,并不否定練功、練技巧,唱、念、做、打都是戲曲藝術塑造人物的手段,沒有手段怎么塑造人物?不過關系要擺正,“技”要為演人物服務,與“戲”要結合。下面先談談我對“技與戲合”的實踐和感受。
《螺螄峪》本是一出以錘技為主的長靠武生戲,就是向觀眾展示演員耍錘的功夫。我學戲不久,老師就教我這出戲。經(jīng)過一番苦練,錘花練得也比較保險了,演出時該要“好兒”的地方都能要下“好來”雖不敢說沾沾自喜,但心里確實有點美滋滋的。經(jīng)過大學的學習后,懂得了一點刻畫人物的道理。再回過頭去看一看當年演出《螺螄峪》的錄像,發(fā)現(xiàn)劇中有很多不合情理之處,覺得錘的技巧安排的也有些問題。我就老是想,怎么改動一下,使它不僅是展示技巧,同時還能合乎一定的戲情戲理呢?戲諺說:“戲無情不動人,戲無理不服人,戲無技不驚人?!蔽曳磸妥聊ィ磸蛯嵺`,感覺到《螺螄峪》的情理,在于給人物徐鳴皋定好位。他是什么人?他干什么?為什么干?有了這個前提,“技”就好安排了。
《螺螄峪》劇情簡單,左山龍占據(jù)螺螄峪天險,聚眾造反。需鳴皋奉命掛帥征剿。這就確定了徐鳴皋是一位能征善戰(zhàn),有勇有謀,統(tǒng)領大軍的元帥。他領兵來到螺螄峪,見這里地形復雜,山勢險要,敵人就是憑借險惡的地形頑抗。他沒有貿(mào)然攻打,決定安營扎寨,夜晚獨自探山,查看地形,以便知己知彼,克敵制勝。
戲的核心就是“探山”這場戲。我最早學的是這樣:徐鳴皋手拿雙錘上場,亮相后,左右手上連續(xù)做幾次快速旋轉(zhuǎn)錘的動作。一邊轉(zhuǎn)錘,一邊往前走,再接亮相。在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這個上場后快速旋轉(zhuǎn)錘的動作,是讓觀眾和內(nèi)行一看,就知道演員的手腕子活不活,耍錘的基本功如何。演出時感覺很火爆。后來我琢麼著,這個轉(zhuǎn)錘的動作用在此時徐鳴皋的身上,不太合適。第一,這個快速轉(zhuǎn)錘所表現(xiàn)的,一般是得意、興奮、激動的情緒,與徐鳴皋此時的心情不合。此時他敵情不明,地形不清,心情比較沉重;第二,也不符合元帥的身份。這動作讓人感覺輕飄,不穩(wěn)重。因此我后來再演《螺螄峪》,就把這出場轉(zhuǎn)錘的技巧取消了。
這出戲還有一處改動較大。原來的演法:徐鳴皋出場[快四擊頭]亮相,邊轉(zhuǎn)錘邊往前走,到九龍口亮相,接[長尖]往下的程式動作與“起霸”基本一樣。有一點區(qū)別,就是在兩個[四擊頭]亮相前,加上兩次錘的“出手”,再接曲牌[石榴花]。鑼鼓也是“起霸”的點兒,觀眾看到的就是拿著錘的‘“起霸”,并沒有表現(xiàn)出探山的特點。探山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認真細致的戰(zhàn)前準備,突出人物的智勇。戲曲表演的特點是虛擬的,舞臺上空無一物,需要演員的面部表情,形體動作,帶動觀眾的想象,共同進入劇中的規(guī)定情境。不僅要有美感,而且要有真實感。我給這場戲首先設定環(huán)境:一、夜晚;二、山路崎嶇,地形復雜。這個環(huán)境合乎劇中情節(jié),同時又有豐富的施展技巧的余地。重新改動后是這樣的:首先,對打擊樂做了很大的改動。徐鳴皋沒有上場前,打擊樂[緩鑼],由強變?nèi)?,打[一更]起[風聲]效果,為了強調(diào)夜間氣氛,緊起[快沖頭]接[快四擊頭],徐鳴皋出場亮相,往遠處望去。打擊樂[回頭]接[串鑼],徐鳴皋走小S圓場,直沖到左臺口前亮相。[抽頭],徐鳴皋凝神遠望,尋找進山之路,但看不清。眼神向右慢慢橫掃,細看,發(fā)現(xiàn)有條小道,勒馬小心往前走。到右臺口,發(fā)現(xiàn)此路不通。在勒馬,回身向后面山口望去,身體和頭部慢慢轉(zhuǎn)向觀眾,思考片刻。決定走近查看。勒馬走到舞臺中心左邊位置站定,探身往前看,仍然沒找到進山道路。一想,聽聽有沒有動靜,把身體側過來,頭部側著往前探,做聽的動作。沒聽到什么動靜,正過身來,用左手錘把擋住視線的樹枝撥開,挺身再看,一陣夜風吹起塵土和落葉,徐鳴皋左右手的錘,自上而下?lián)踝〈祦淼膲m土。突然戰(zhàn)馬腿下一滑,往前快踮一步。做一個單腿站立勒馬的動作。馬又往后退,這是運用后腿的磋步技巧,退到舞臺中線亮住。這一系列形體動作。通過表演,把觀眾帶入演員設定的情景之中?!凹肌迸c“戲”再創(chuàng)造角色時較好的結合起來。
接下來是一段曲牌[石榴花]。原來的演出,[石榴花]沒有唱詞,后來我加上唱詞:
觀只見巍巍山巒多險要,
分不清路徑與荒郊。
眼望著殘月中天星光耀,
聞不見馬嘶,馬嘶聲嚎。
只聽得夜風飄飄,
只聽得夜風飄飄,
急切難覓進山道;
冒進兵全軍難逃,
冒進兵全軍難逃,
不由我心思火燒,
設巧計,全殲賊滅兒巢。
戲曲舞臺上的唱、念、做、打,常常是相互補充的。這段唱,實際上是給前面的種種身段作注解,使觀眾更進一步了解徐鳴皋探山的心情。通過實踐證明,這場戲改動后,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后幾場戲開打后,原來有四個錘花下場,目的是現(xiàn)實演員的錘功技巧。我經(jīng)過反復研究,重新調(diào)整一下,由四個錘花下場,減為三個,我覺得場次多,錘花散,容易分散觀眾的注意力,難以形成高潮。減至三個后,是這樣安排的:吹花的難度一個比一個復雜、驚險、接住錘后的各種翻身技巧,難度也是一浪高一浪,行程上階梯式。觀眾情緒也會因而逐步升高,到第三個錘下場形成高潮。同時,這個安排也緊緊結合了戰(zhàn)斗的情緒,運用技巧的節(jié)奏。難度來表現(xiàn)戰(zhàn)斗的激烈,直到白熱化。這樣一步步推進,比較緊湊。技巧是為劇中人物服務的,必須因戲。因人物的需要而擇用,決不能盡演員所會而堆砌,更不能脫離戲情戲理單純?yōu)橐^眾的掌聲而設置。時刻注意自己的神態(tài)幅度。
徐鳴皋這個人物,最重要是表現(xiàn)出一個“穩(wěn)”字來。舉手投足要穩(wěn)重,技巧動作要大方,要演出元帥的氣度。如:劇中最后一場戲,徐鳴皋念:“眾將官,隨定本帥奔死路而殺?!保〝橙嗽O下“反八卦陣”死路即活路)這原來有一個錘花,難度很大,幾下耍錘后接到一個錘把頂錘的技巧,很討俏,演出時都有效果,現(xiàn)在認識到,此時此地,徐鳴皋被敵軍團團包圍,當機立斷,念“奔死路而殺?!卑辞槔響擇R上投身到激烈的沖殺中區(qū)。滿臺的人都在等元帥耍完這個錘花,那就什么戰(zhàn)斗氣氛都沒了。觀眾看到演員在表演錘技,掌聲一定很熱烈。但這個錘花就完全脫離了戲。為了合乎戲的情理,后來我就把這個錘花舍去了。
在全劇的結尾處,徐鳴皋擒住左山龍之后,我選用了這樣一個錘技巧:右手把錘高高拋出去,在空中旋轉(zhuǎn)三周,用左手錘把夾住落下的錘把,接住后亮相,即是收錘,又是宣布戰(zhàn)斗勝利,既表現(xiàn)出人物此時興奮喜悅的心情,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人物的帥氣。接著念:“回朝”,全局結束?!堵菸囉方?jīng)過這樣已調(diào)整,不僅不失技巧的可觀性,而且豐富了技巧的內(nèi)涵。此劇改動后的演出,得到了專家和觀眾的肯定,認為這出傳統(tǒng)武戲的品味高了,不僅有技,而且也有人物了。
“形”與“神”合,是塑造人物的關鍵。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可以通過唱念來表達。但還有重要的另一面,通過做,即通過面部表情,與形體動作,一顰一笑,一指一看來表現(xiàn)。唱、念、做、打都是外在的東西,都受內(nèi)心活動的制約。唱要唱出情。做要顯出神。有情有神,人物才能立得起來。
前輩藝術家們都強調(diào)演員要帶戲上場、下場。怎么才是帶戲上場、下場呢?我的理解就是演員帶著此時、此地、此事、此人的情緒上場或下場。就拿《惡虎村》和《連環(huán)套》這兩出戲中的黃天霸來說:
《惡虎村》中,黃天霸第一次出場是什么情緒呢?他一方面是辭了差事,回歸綠林,不受官府的管制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極其的牽掛縣尊施士綸的安危。因為他深知圃天雕、武天虬這二位把兄弟的秉性為人,施縣尊經(jīng)過惡虎村,定有性命之憂。施縣尊是個好人,丟下不管,太不仗義;去??h尊吧,又怕人家譏笑,說他出爾反爾。天霸要帶著左右為難的復雜情緒上場。這情緒首先要表現(xiàn)現(xiàn)在他的眉宇之間和行動之中。他雙眉緊鎖,雙目凝神下視,行動較為緩慢,右手舉著馬鞭,漫不經(jīng)心的輕一下,重一下的揮動。通過這種面部表情和形體動作,告訴觀眾此人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走到九龍口站定。這里不能用一般出場時那種節(jié)奏明快,目光炯炯的定格亮相。我的導師王金璐先生告訴我,在亮相后,先眨眨眼,一方面是攏住觀眾的神,同時似乎又是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此時天霸非常希望王棟、王梁能看出他的心思來。他看看王棟,又看看王梁,看他們并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鞍Α?!這一句輕聲的嘆息,表達出多少無奈與期待。心想:你們怎么就這么不理解我的心思呢,你們不說叫我怎么開口哇!你們說出來不就結了么,怎么這么難呀!這聲嘆氣,太輕了別人聽不見,太重了,嚇人一跳,就不是他這時候的心氣兒了。接著唱[西皮散板]:“離了揚州江都縣”,這句不能用高昂、華麗的唱腔,要唱的平淡,行腔時要把煩亂的情緒帶進去,更讓人感到他的焦慮不安,與時劇增。王棟。王梁接著唱:“哪有綠林樂安然?!彼说那榫w和天霸不一樣,他們對辭差返回綠林是滿意的、高興地。但這種情緒卻對天霸是個刺激:人家都煩死了,你們還“安然”哪,“唉”!天霸又一聲嘆氣,這聲嘆氣比前一個要重一些。即表示他有些急躁,同時也提醒王棟、王梁打破無言的局面,促他們快說。其實王氏兄弟早就明白天霸的心思,有點成心逗她。看他真有點著急了,王棟可就一語道破:“勒轉(zhuǎn)馬頭,保護施縣尊,過了惡虎村,在回轉(zhuǎn)綠林,你意如何?”天霸一邊聽,那緊鎖的眉頭逐漸展開,面部愁云一點點散去。聽完這番話,完全“陰轉(zhuǎn)晴”,還露出一絲笑意。心想,這話太對心思了,早就等你這句話哪。為了突出天霸的個性,在這個地方,王金璐老師又給我加了一句詞。王棟說完:“你意如何?”天霸加了一個考慮過程,念:“這個么……”明明達到了目的們還要占個全理。這時王梁說:“這個主意對你心思了吧!”天霸緊接著說:“正合我意,馬上加鞭?!边@時打擊樂節(jié)奏與出場時截然兩樣,天霸精神立刻興奮起來??熳???熳撸皇强烊プ肥┛h尊,同時,不能給王氏弟兄反悔的余地。迅速接唱:“豪杰馬上緊加鞭?!贝蝰R急下。在以上的表演中,演員眉頭的一鎖一展,目光的一凝一亮,頭部的一俯一揚,馬鞭的一舉一揮,節(jié)奏的一緩一快,都讓觀眾感受到人物內(nèi)心思緒的輾轉(zhuǎn)變化,與人物一起同愁同樂。
《連環(huán)套》中,黃天霸的出場則大不一樣了。這時天霸已是漕標副將,虛職總兵。地位不同,年齡增長了,心態(tài)也不一樣了,他成熟了。穩(wěn)重了,“官氣”十足,鐵了心報效朝廷。在這個出場中,天霸心平氣和。而步子要沉穩(wěn),動作要自然舒展,目光平視,透著英武深沉,成竹在胸,似乎在他面前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大模大樣,居中而坐。當年綠林好漢的習氣,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推移、地位的變遷而消失了、這個出場與《惡虎村》完全不同,因為這個時候,心里沒事,就是要把“份兒”放足了,“份兒”越足越顯得平靜,越能和后面的急躁、煩亂,甚至愁苦,形成強烈的對比,以烘托人物情緒的反差。
《惡虎村》與《連環(huán)套》中天霸的第一次下場前,揮動馬鞭往前走的動作是一樣的:背對觀眾,往前走。節(jié)奏也一樣,都是急切的,但心情卻大不一樣。兩個下場,都是背對觀眾往前走,觀眾看不見演員的臉部表情,演員只能用頭部的變化來傳達感情?!稅夯⒋濉返南聢鍪牵骸罢臀乙?,馬上加鞭?!彼闹械母泶窠忾_了,雖然牽掛著縣尊,但總是比較輕快了。所以,頭稍高揚,讓人感到一副高興還略帶得意的神情。而《連環(huán)套》的下場,則是準備倘若不成功就盡忠一死。托付完后事,“辭別大人把馬上?!崩兆×料嗪?,就撥馬急下。他的心情沉重,背對觀眾時,頭部要稍微低下一點,揮動馬鞭往前走時,頭部要輕輕地左右搖動幾下。這里要掌握好火候,太輕了,觀眾看不見;重了又失身份。這個搖頭,表現(xiàn)天霸此時正處在理不清頭緒,內(nèi)心煩躁的情緒之中。同樣的程式,同樣的節(jié)奏,在不同的情況下運用,表現(xiàn)出不同的心態(tài),這就需要演員用感情支配動作。怎樣才能賦予動作以情感呢?關鍵是在與演員心里的感情要到位。李紫貴老師在《憶江南》中說:看到排戲時,戲里有跳獅子,張翼鵬看著不滿意,他就自己去比劃。他告訴跳獅子的說:你耍獅子,不能就只管耍。你雖然是蒙在里頭,但是你在里頭自己也得出像兒,你在里頭出像兒,外頭就出像兒:你里頭不出像兒,外頭就沒像兒。我的理解,里頭出像兒,就是演員的感情到位。演員有感情,耍的獅子就有感情:演員沒感情,只是單純的完成動作,耍的獅子就沒神。這正是有戲沒戲的分界線。由內(nèi)心感情支配外形動作,這是由內(nèi)帶外:再由外形動作表達人物內(nèi)心活動,由外到內(nèi)。內(nèi)外結合才能做到“形”、“神”兼?zhèn)洹?/p>
武打是武戲表現(xiàn)人物的手段,前輩藝術家們創(chuàng)造了許多精彩的武打程式。戲本身演的是“情”,各種手段當然也是為了表現(xiàn)這個“情”。下面我要單獨說一說“打與情合”。今天的京劇舞臺上,對于“打與情合”還沒有足夠的重視。武戲中“打”必須與“情”合,武戲才能有生命力,今后才能不斷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
武打的形式豐富多彩,各種兵器都有不同的程式打法,開打的形式也很多,從其類別上大體可以分作對打、群打兩大類以上兩類在京劇舞臺上是常見的。但在京劇武打中,在特殊的戲劇環(huán)境下,也有一種有對手卻不與對手直接交鋒的武打動作,如《挑華車》中高寵“挑車”的人與物的較量。進入中國戲曲學院以后,王金璐老師重新給我說了《挑華車》。原來演這出戲時我都是把重點放在“走邊”和“大戰(zhàn)”上。可王老師教我時,卻在“挑車”這場戲上下功夫。我所學劇目中,可以說王老師在這場戲里,給我下的功夫最大,加工、排練的次數(shù)最多,我演出的場次也最多,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些地方達不到老師的要求。但是從不斷的排練和演出中,對于這出戲,我又有一些新的理解。我現(xiàn)在想用“挑車”為例,說明我對武戲演人物以及“打與情合”的認識。
《周瑜歸天》是我小時候常演的劇目。1992年我和張云溪老師商量,想重新整理這出傳統(tǒng)武戲,由鄒憶青、戴英祿二位編劇重編劇本,張老師任導演。在張老師的指導下,我也參與了創(chuàng)作,唱、念、做、打都進行了新的設計和處理。這就是現(xiàn)在演出的《魂斷巴丘》。
《周瑜歸天》中,周瑜與趙云的開打,是打一套“小快槍”。棋逢對手,打的挺沖,完全是兩個靠將在對打。即看不出人物的關系,也感覺不到人物的性格和情緒。就出現(xiàn)了打與情沒有結合,只見打的技巧,不見劇中人物的問題。一些傳統(tǒng)武戲中,之所以出現(xiàn)技與戲、戲與人物不吻合的情況,有它的時代因素。過去演員經(jīng)常到各地流動演出,多是攢戲,演出前說一說就臺上見了。所以很多武戲的開打,都采用一些常用把子的程式套路。
《魂斷巴丘》中的這段戲,是表現(xiàn)趙云奉了諸葛亮之命,阻截周瑜,讓他知難而退。而周瑜則是兵臨城下,才知道諸葛亮早已識破他欲奪荊州之計。進有趙云阻截,退又不甘心,決心拼死也要奪回荊州。一個是勸阻,一個則要拼命。,這就不能采用棋逢對手的打法,而是表現(xiàn)周瑜槍槍要取趙云性命,處處主動;趙云則是左攔右擋,似讓非讓,不是還給他一下厲害以示警告,但絲毫沒有殺傷周瑜之意。因此,兩個人的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魂斷巴丘》中,周瑜與趙云的這一套開打,是根據(jù)以上內(nèi)容設計的。要通過這套開打,揭示出周瑜和趙云不同的行動目的,不同的情緒和心理活動。
是這樣打的:周瑜狠狠一槍刺向趙云,趙云不動聲色,用槍往旁邊一磕;周瑜刺空,趙云為壓制住對方,用槍橫掃周瑜。為了表現(xiàn)趙云來勢不輕,周瑜用一個“探海”動作躲過。剛一抬頭,趙云的槍又是一個回掃,周瑜又用一個“踹丫兒”動作閃過。這兩下其實已顯示出周瑜不是趙云的對手,但他不肯罷休,連刺兩槍。趙云用槍左右擋開,回槍掃周瑜。周接“腰封”擋開,掃趙云“馬腿”。趙云勒馬閃過,周瑜用力過猛,順勢接翻身[四擊頭]亮相。二人亮住,起[大堂鼓],兩側喊殺聲由小到大、由弱到強、一陣高過一陣。這殺聲四起,增強了戰(zhàn)場的緊張氣氛,給周瑜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二人對視,“推磨”換位,趙云平平靜靜,周瑜怒火中燒。周瑜又一槍刺來,趙云架住,起
[小堂鼓],兩側殺聲更高。周瑜“一繞”、“兩繞”壓住趙云的槍,臉上出現(xiàn)一絲得意之色。趙云稍一用力,槍往前“一繞”、“兩繞”,反把周瑜的槍壓住。周瑜還是不會肯罷手,趙云無奈,變被動為主動,給周瑜警告。一連上、下、左、右刺得周瑜手忙腳亂。周瑜雙手舉槍接“封頭”,趙云收槍下刺,周瑜連忙架住。趙云用力挑開,把槍尖突然停在周瑜的咽喉處。周瑜已無法躲避,面對死亡,毫無懼色,為大將者,馬革裹尸何所俱?眼睛定在槍尖上。然而趙云卻槍頂咽喉,并不往里刺,有意不殺,而且冷笑兩聲,抽回槍,轉(zhuǎn)過身子不再看周瑜。這種奇恥大辱,比死更難受。周瑜又羞、又急、又氣、又恨、渾身顫抖,頭再抖,手再抖,呼吸急促,一捂臉,緊接[四擊頭]亮相。與趙云對視,“推磨”,換位,心急氣狠,卻又顯得幾分無奈,撥馬急下。這套打,做到了“武中有人,武中有文,武中有舞”。也做到了“打與情合”。
以上我以自己學演的幾出戲,談了我對“技與戲合”、“形與神合”、“打與情合”的體會。這并不是說,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只是說明,我對這些問題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武戲也要演人物,正是我們這些年輕的后學者和前輩藝術家之間的最大差距。所以,創(chuàng)造人物,做到內(nèi)外結合,身形兼?zhèn)洌瑢⑹俏覀儜蚯輪T的終生追求。
趙永偉(1965- ),漢族,男,河北石家莊人,碩士,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戲劇戲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