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張全之
“中產(chǎn)階級”的優(yōu)雅寫作——評吳景婭的創(chuàng)作
重慶 張全之
優(yōu)雅是一種風格,也是一種心態(tài)。讀吳景婭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優(yōu)雅,顯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自在和從容。而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又使她的文字帶上了婉約情調。
吳景婭 女性 優(yōu)雅 婉約
優(yōu)雅是一種風格,也是一種心態(tài)。讀吳景婭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優(yōu)雅:灑脫跳動的文字、錯落隨性的句式、飛揚而又略顯節(jié)制的想象、舒緩而又激情內蓄的節(jié)奏,都顯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自在和從容。一個事業(yè)有成、生活幸福的知識女性,每天不需要為生計焦慮,不需要為缺少愛與溫暖苦惱,而是常常離開熟悉的人群,到陌生的地方旅行,尋找新奇、靈感和自我表達的文字,這種帶有“中產(chǎn)階級”趣味的書寫只能是優(yōu)雅、淡泊的。但與別人不同,吳景婭的優(yōu)雅有著自己的風格。她喜歡從唐宋詩詞的深海中打撈文句,使文章帶上一些古裝的絲縷,優(yōu)雅而嫵媚;她對自己的想象總是能控制在恰當?shù)姆秶鷥?,奔放而不狂放,這種恰到好處的控制,使她的文字多了幾分優(yōu)柔和寧靜。而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又使她的文字帶上了婉約情調。散文《渝之北城之口》的開篇,就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風格:
城口遙遠,像一個傳說般的遙遠。
去城口的路,山重水復,火車總在一個隧道連著一個隧道間穿行,讓人覺得自己像是被大山揣在腹中的胎兒,揣滿十個月了,卻難產(chǎn)似的,生不下來。
……
城口卻在柳暗花明處——一個幾乎算得上平壩子的地勢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躺出一種閑適與優(yōu)雅姿勢來。
也許只有優(yōu)雅之人,才能發(fā)現(xiàn)城口的優(yōu)雅之美吧。這段文字的節(jié)奏、想象均極生動,但又極節(jié)制?!吧街厮畯汀薄傲祷鳌钡幕茫谷讼氲疥懹蔚泥l(xiāng)村漫步,文思飛揚,儼然接通古今。在談到丹巴時,她的想象令人叫絕:
我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地方有了前世緣分的牽掛。我甚至有了夢里的動作——以丹字去撞擊巴子,兩個音節(jié)像鵝卵石間的決斗,響聲清冽、矜持并神秘。
這匪夷所思的文字,我總覺得沒有說完,意猶未盡。漢字之間的撞擊、鵝卵石之間的決斗似乎應該與情色有關,但作為一位矜持的女性,只是提供了一個想象的基礎?!暗ぁ钡呐曰屎汀鞍汀钡年杽傊畾庀嘤?,該衍生出多少愛恨傳奇,這豈不就是“丹巴美人”的魅力?
吳景婭的優(yōu)雅追求,也反映了她在道德上的潔癖。在一篇討論偷情的散文中,針對日本情色電影《愛之亡靈》的情節(jié),作者得出這樣的結論:“色情真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戲。想想泰國的普吉島,夜以繼日地醉生夢死,多少叫床聲泛濫成災——沒有誠意的叫床,茍合的叫床。海嘯就那么來了,惡狠狠的,倏然打斷了男人女人的矯揉造作、瞞天過海?!边@種“義正詞嚴”的文字,反映了作者的道德取向。事實上,偷情在《愛之亡靈》中不是一個好玩還是不好玩的問題,而是人性經(jīng)歷了文明壓抑以后的瘋狂釋放,這不只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個關乎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問題。對一個生活中的人而言,道德方面的清潔堅守是彌足珍貴的,但對于一個作家而言,道德上的潔癖可能會限制其作品在開掘人性方面的深度,所以優(yōu)雅對于吳景婭而言,是其作品的魅力根源,是其重要的個人特征,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其創(chuàng)作難以擺脫的瓶頸。
她唯一的長篇小說《男根山》擁有一個不雅的名字,但不影響它是一部優(yōu)雅的作品。奕華的母親為了愛情從上海跑到這座南亙山(男根山)下的小城,即使到了三十六歲,依然是“苗條的身段,姿態(tài)也是少女的;笑,很柔弱無辜的樣子……母親的性感在于溫婉,這似乎更能激發(fā)男人的性幻想”。這位復旦大學的高才生,有著仙女情結,她“厭惡廚房,拒絕煙熏火燎。她覺得鍋碗瓢盞的瑣碎是對生命的最大的浪費,是自甘平庸的象征”。母親在這個小城里算是美人了:“她的美,南亙山少見。這里的女人太濃烈,猶如南方那些色彩濃烈的植物——山里的刺桐龍牙紅花和路邊的雞冠花。大紅大綠的自然,讓南亙山的女人們大愛大恨,如烈火烹油。而母親的一切都是江南的清雅,白描幾筆勾勒出的精致五官與白皙的膚色彼此呼應。她總是把濃密的長發(fā)盤髻,聳立頭上,這讓她臉的輪廓更完美無缺?!彼谛〕抢?,“總是慢吞吞、低著頭、若有所思地走著”,拒絕看風景或找人聊天。她通過拒絕觀看,拒絕與周圍交流的方式,抗拒著小城庸俗風氣的浸染。而在小說結尾部分出現(xiàn)的另一位女性上官子青更是優(yōu)雅女性的代表。當奕華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走路飄渺,笑容亦是,以為她朝你而來了,卻離你千山萬水。她安靜地坐在藤椅里,手肘托著下巴望過來,奕華便覺得她的整個人變成了一種語言:等待。她在等待什么呢?”這種沉靜、沉思的姿勢,是真正意義上的優(yōu)雅。
這兩個女人都先后被自己的丈夫背叛了,而搶走上官子青丈夫的,恰恰是她的學生奕華。面對著婚姻的破碎,上官子青的處理方式也是優(yōu)雅的,她沒有像市井女子一樣哭鬧、報復,而是采取了極為冷靜和淡定的方式,度過了這一人生大劫。她留給學生的字條里,依然充滿了智慧與溫情。在人物關系上,奕華和父親談論最多的是《紅樓夢》,父親對《紅樓夢》的精辟見解,總能讓奕華震動;奕華真正愛上的男人是林肯,他夜晚在荒郊野外給身邊的人講故事,講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和《羊脂球》,臨別時送給奕華的禮物是手抄的《歐根·奧涅金》,而不是當時廣為流傳的《少女之心》。用小說中的話來說,林肯是一位天上下來的人物,優(yōu)雅俊郎,學識豐厚,言行得體。他是奕華心中的偶像,讓她牽掛一生一世。而這個男人的心里也盛滿了苦水,但這苦已經(jīng)超越塵世之苦,上升為形而上的思考:“他覺得自己是替天下所有的男人來還所有女人的債。他,聽從女人的呼來喝去,對每個女人都盡職盡責,如同殉難者,如同犧牲——把自己獻給了女人?!边@種圣徒式的原罪意識,讓他變成了一位受難者,一個為了天下女人甘愿受難的人??嚯y最終將他變成了“精神上的太監(jiān)”,成為一個脫離了欲望的人。吳景婭對林肯的理想化描寫,暴露了她對男性世界的想象與期待,似乎也掩飾著一段內心深處的創(chuàng)痛——為了優(yōu)雅的敘述,她在竭力回避著靈魂深處撕裂或潰爛的傷口。
作為兩性小說,男女身體的接觸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對奕華和林一白第一次接觸的描寫,作者將這種并不雅致的行為寫得頗有情趣:
林一白的雙唇柔軟如女人,吐氣如蘭,一雙嘴唇覆蓋著另一雙,弄出的是豐饒的濕地,地表上花草茂盛,地底下卻是旺著水,小指頭伸下去,水就咕咕往外冒。奕華感到自己身體的另一端也變成濕地了,好像有一些餓壞了的食肉動物在那里左顧右盼。它們在等待。等待什么呢?食物的出現(xiàn)?獵手的到來?生存還是毀滅?
這段文字,將男女性欲沖動化作了雅致的詩思,體現(xiàn)了作者刻意追求的美學效果。
優(yōu)雅與道德有著密切關系。一個人的優(yōu)雅一定與道德上的正面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違犯道德規(guī)范受到公眾唾棄的人就不再優(yōu)雅。在《男根山》中,奕華是一個性隱私的告密者。她的告密行為,揭穿了日常生活的優(yōu)雅表象,暴露出了深埋在私下的污穢與骯臟。
姚俐俐與勘探隊的小白在演出《沙家浜》選段——“智斗”時風光無限:小白是現(xiàn)實版的“嚴排長”(《奇襲白虎團》中的嚴偉才),站在臺上“玉樹臨風,兩眼炯炯有神”,扮演阿慶嫂的姚俐俐“神采奕奕,生動而漂亮”。但背后他們在草叢里偷情,被奕華撞見,奕華及時告發(fā),試圖將舞臺上的“好形象”掀翻在地。奕華的父親,一個中學的校長,自然也是體面的,他們這個家庭也是受人羨慕的。后來奕華敏銳地發(fā)現(xiàn)父親與姚俐俐幽會,她的心中充滿了怨恨:“奕華非常想知道,姚俐俐憑著什么把優(yōu)秀的父親變得像一只發(fā)了情、急不可耐、蹦來蹦去找配偶的雄青蛙?讓一貫君子的父親很卑劣地撒謊,有了曖昧而猙獰的笑,下流、可恥、賤,連最愛的女兒也拋到腦后?”隨后奕華向母親告發(fā)了父親,最終導致父親的自殺。到機關工作以后,奕華揭發(fā)了她的主任和一個女下屬私通的事實,揭下了貌似體面的“機關人”的畫皮。奕華的告密行為,反映了她對日常生活秩序、規(guī)范的質疑,她以被掩蓋的事實,來戳穿生活的假象。就像她最后以極度反叛的心理將自己的筆名改為“男根”一樣,是對生活秩序的挑戰(zhàn)。她把自己導師的丈夫搶到自己手里,也與愛無關,與性無關,她將這看作是一種挑戰(zhàn)與征服。她無法忍受導師的寧靜、優(yōu)雅給自己帶來的壓力。所以奕華是優(yōu)雅的破壞者,但這種破壞只反映了她對優(yōu)雅生活的向往與爭奪:當她最終成為喬太太以后,也過上了她導師那種貌似優(yōu)雅的生活。
優(yōu)雅,作為一種美學風格,在中國一直受到壓制。在階級革命和民族獨立的斗爭日趨慘烈的時候,京派的優(yōu)雅就成為奢侈品。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將“民族化、大眾化”捧上圣壇,優(yōu)雅成為統(tǒng)治階級腐朽沒落的象征。優(yōu)雅退場以后,文學也開始瘋狂生長,變得越來越粗壯、粗野、豪邁,當然也難免伴隨著血腥與放縱。直到新世紀以后,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催生了類似西方中產(chǎn)階級的群體,他們稍微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條件和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使其具備了追求優(yōu)雅的條件。張頤武將優(yōu)雅的崛起看作是新世紀文學的重要現(xiàn)象,他進而指出:
今天這個夢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優(yōu)雅”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成為新興的“中等收入者”的現(xiàn)實的生活狀態(tài)的展現(xiàn)……這是“新新中國”的新的歷史景觀中最為獨特的現(xiàn)象。一面是優(yōu)雅的無限的展開,一面是對于優(yōu)雅的渴望仍然似乎無窮無盡。優(yōu)雅超越了中國新文學的限度,成為我們時代的核心的表征。
這里的“中等收入者”就是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他們有房、有車、有較高的穩(wěn)定收入和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這一階層的存在,成為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重要特征。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政治形勢的變化,中國的中等收入者越來越多,他們開始遠離政治,遠離底層,追求優(yōu)雅精致的生活和情趣。文學是一個時代的神經(jīng),也捕捉到了這一精神傾向。通過懷舊、反思兩性關系,寄情自然山水等方式,來展現(xiàn)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和精細綿密的詩情哲思,這就是優(yōu)雅文學所追求的基本格調。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景婭是成功的,她屬于這個時代,也為這個時代的優(yōu)雅文學提供了一個成熟的范本。但作為一種藝術風格,優(yōu)雅其實是雙刃劍,在成就一個作家的同時,可能也會限制了作家的腳步。在中國,優(yōu)雅的紳士和淑女成為一種別樣風景,也往往是平庸、平淡的代名詞。從這個意義上說,吳景婭的小說在很多方面也被優(yōu)雅捆住了手腳。
她的散文反復訴說著自己的悲歡和思考,這自然無可厚非,但這種“個人化”的書寫,很容易與大眾達成共識;也就是說,她對自我的書寫基本上停留在大眾能夠接受的層面,只是她將這種“大眾化”的情緒通過精致的語言包裝,變成了高雅的工藝品。她不會,也不可能去挑戰(zhàn)公眾的思維和審美邊界,以保持其優(yōu)雅的姿態(tài)。其小說也是如此。一部女性主義的小說,對兩性關系的描寫從未觸及道德倫理的底線,沒有產(chǎn)生性愛與道德之間鮮血淋漓的撕裂,也沒有出現(xiàn)男女之間難以彌合的傷口。母親、大姑、導師,先后被男人背叛,她們都選擇了隱而不發(fā)。就連風騷的姚俐俐,雖然與丈夫以外的兩個男人發(fā)生了關系,但她對這兩個男人似乎沒有多少愛或恨。小說為了道德上的清潔,屏蔽了大量心理上和生理上不潔的內容。在這一點上,她與張愛玲、王安憶等人截然不同。她手里拿的不是一把手術刀,借以解剖人物身體和精神上的病灶,而是拿著一根繡花針,去縫合人們心理和身體上的裂痕,呈現(xiàn)一個優(yōu)雅和諧的世界。
尤其是小說的后半部分,奕華從自己老師手里把男人奪走,而這個男人又不是一個看重感情的人。這一事件涉及很多倫理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悖論,但作者的描寫顯然力不從心。她有意回避了這一事件的“骯臟”部分,寫得云淡風輕,不露痕跡。在奕華與馬狂之間也應該有復雜的情色交往,我覺得也被作者簡單化了。這種簡單化,不只是才力上的透支或生活積累的匱乏,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刻意追求。她極力維護著自己的淑女形象,不知道在文學的世界里,這種優(yōu)雅往往會限制作品挺進人心的深度。
①②③吳景婭:《溫柔的西部》,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第3頁,第257頁。
④吳景婭:《男根山》,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
⑤張頤武:《優(yōu)雅的崛起:中國文學的新空間》,《文學自由談》2004年第6期。
作 者:
張全之,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院長,澳門大學兼職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編 輯:
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