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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俄文大普及年代考入北京大學。為了建設新中國,學習蘇聯(lián)經(jīng)驗,需要大量的俄文人才。先師曹靖華教授主辦的俄羅斯語言文學系獨具特色,重在培養(yǎng)文學翻譯,這同我的文學愛好志趣相符,我非常高興。心想學成以后也要像曹先生一樣,翻譯俄羅斯文學作品。
俄文系依據(jù)培養(yǎng)目標設置課程,除了本系專業(yè)各門課齊備外,還列入了中文系和外文系應該學的基礎課—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中國文學作品選讀(古典和現(xiàn)代)、外國文學作品選讀,以及文藝學和普通語言學理論課程。這使得我們受到了全面系統(tǒng)的文學學科的教育,具備了比較寬泛的基礎知識,正因為有這樣的條件,使我有可能聽到了前輩教授曹靖華、魏荒弩、龔人放、余振、李賦寧、錢學熙、楊晦、王瑤、高名凱、褚斌杰這些名師的課,受到了文學基本理論、基礎知識和基本技能的訓練。
此外,1956年,當國家發(fā)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時,我們俄文系也舉辦了第一屆學生“五四科學討論會”,我寫的論文《普希金劇作〈鮑里斯·戈都諾夫〉的人民性》獲獎,這促使我對學術研究也產(chǎn)生了興趣。為了寫那篇論文,我花了大半年時間閱讀蘇聯(lián)學者布拉果依(Д.Д.Б л а г о й)的一本論著《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道路》(Т в о р ч е с к и й п у т ь П у ш к и н а, 1950),開闊了學術眼界。因而當年我究竟是注重翻譯,還是注重研究,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沒想到后來對自己的學術研究道路也有影響,我所學的東西竟能在中俄文學比較研究中派上用場。這可以說是我大學時代一種很初步的體會。有諺語云:“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蔽蚁?,我大概是屬于“無意的”,只想學好功課,并沒有顧及自己以后會做什么。
1957年畢業(yè)以后留校工作,想的主要是要教好課。我教兩種課程:俄文課和俄羅斯文學課。
當年的風氣是力爭“三好”,尤其“學習好”,遵循老師的指導,并且養(yǎng)成了良好的習慣。在治學方法上當時曾有爭議,前輩名家郭沫若提倡:學外文的應該多學會幾種,發(fā)展前途才能廣闊,不應該單打一,陷于孤陋寡聞。曹靖華先生相反,他說,郭老是個才子,學幾種外文,在他當然是多多益善。一般人做不到,不能學了多種沒有一種是精的。他說:“兩把鈍刀不如一把快刀。不好的翻譯讓人讀不下去,好像鈍刀割肉,半天割不下一塊,出一身汗還不知所云。”他主張目標專注,少而精。
曹先生的話,我們不但學習時遵循,就是1957年畢業(yè)留校后也努力踐行。當時教學放在第一位,是唯一的任務。翻譯不考慮,就是科研寫文章也都暫時放到一邊,久了已成習慣。后來即便開展學術研究,也一定結合教學需要進行,服務于教學,比如努力編寫好教材。我就先后參編了四種重要的教科書,都是教育部頒布教材。兩種是供外文系用的:《歐洲文學史》(楊周翰主編)和《俄國文學史》(曹靖華主編);兩種是供中文系用的:《外國文學簡編》(趙澧主編)和《外國文學史》(朱維之主編)。我都是撰寫其中的俄國部分,一直是參與集體的著作,久久沒有考慮開始撰寫個人著作。
改革開放以后,我還是忙于做蘇聯(lián)文學史的“拾遺補缺”工作,就是拾蘇聯(lián)時代所遺棄的“非主潮文學”,補“文革”前后中蘇斷絕來往二十年所缺的資料。主編了“蘇聯(lián)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九本和教材《蘇聯(lián)當代文學概觀》以及后出的《20世紀俄羅斯非主潮文學》,并由于本人教學和科研各方面的成績而先后獲得俄方頒授的“普希金獎章”和“高爾基獎”??傮w看來,所有這些都是圍繞著本專業(yè)教學任務進行的,好像與比較文學無關,僅僅是專注于本專業(yè)的文學史教學。實際上從長遠看來,這樣的工作也很有必要,有重要的收獲:從此能夠通教自古迄今的俄蘇文學史,對歷史脈絡有總體的把握,對俄國文學的特點有全面的理解。比如在歐洲文學總體背景下,俄國文學發(fā)展的特點是古代不發(fā)達,近代突然大放異彩,仿佛由“侏儒變巨人”,其原因何在?19、20世紀兩個一百年,俄蘇文學成就何以如此輝煌,有什么重要因素,在理論、思潮和創(chuàng)作上是否可以找得出來?兩個世紀的銜接和發(fā)展是否有章可循?比如題材和思想主要由民族性、民主性上升為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描寫社會現(xiàn)實由“貴族與平民”轉到“舊的上層人物與無產(chǎn)階級”;還有創(chuàng)作方法由批判現(xiàn)實主義轉型為肯定現(xiàn)實主義,是否也是成就文學輝煌的重大推動力?在學術方法上,無論俄國文學史還是蘇聯(lián)文學史,俄國學界都有完備撰述,整理得脈絡清楚、重點突出。作家和作品都方便人們了解并且掌握。這是否也是俄國學院派方法的可貴之處?
凡此種種,都便于我從總體上來考慮中俄文學的比較研究。
改革開放后的新時期,我們也要考慮響應新形勢的號召,考慮更新學科教育和研究。1.翻譯界面臨新局面:俄蘇文學名著基本上都已翻譯完畢,包括早年由其他外文轉譯的作品也已從俄文直接更新了。新的翻譯如何進行?2.教學上,教材內(nèi)容各個時代的輕重配置要做調(diào)整,俄國古典文學古代長期不發(fā)達,近現(xiàn)代突飛猛進。蘇聯(lián)文學主潮和非主潮如何配比和補寫?3.學術方法的更新。蘇聯(lián)的文藝批評與歐美之比較,如何各有取舍?我們過去所接受的是否都是“教條主義”和“庸俗社會學”的方法?
比較文學的新觀念,可以說應運而生。需要把俄蘇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背景包括中俄文學的背景來考察,以跳出單個國家的局限。
1979—1980年,由樂黛云教授提倡并得到季羨林、楊周翰、李賦寧大力支持,開啟了比較文學的熱潮。樂先生籌組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以中文系為基地,吁請東、西、俄三系的教師參加。我們俄語系有好幾人參加,我一直堅持下來了。這是我考慮中俄比較文學研究的開端,具體工作從考慮蘇聯(lián)的中國文學研究開始。
當時有一項任務,就是先師王瑤教授在籌辦“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會議”(1981),要邀請國際頂尖的漢學家與會。從蘇聯(lián)的魯迅研究學人選擇一位,讓我提供候選人名單,我趕緊找來了蘇聯(lián)四部魯迅研究專著,其中屬于莫斯科大學教授二人各一部 (茲涅耶娃[Е.Д.П о з д н е е в а],謝曼諾夫[В.И.С е м а н о в]),列寧格勒大學一人(彼得羅夫[В.В.П е т р о в]),科學院一人(索羅金[В.Ф.С о р о к и н])。四部書中,長的五六十萬字,短的十來萬字,再加上我自己珍藏的《魯迅選集》俄譯本四卷,加在一起閱讀量巨大。我趕快查閱和瀏覽,而且做出筆記。這時候我就感覺到俄文功底的有用。結果向王先生和樂黛云先生做了匯報,最后認定莫斯科大學謝曼諾夫的《魯迅和他的前驅》(約十萬字)這部書最有見解,他的主要觀點是一反中國人對魯迅的評價,不認為魯迅是向外國學習的,他說:“魯迅是向本國的先驅,包括六朝短篇小說的前輩作家學習的?!蓖跸壬犞芨吲d,他說:“謝曼諾夫講出了中國人沒有講過的話?!蔽彝瓿闪巳蝿?,如釋重負。說起這一次的成功,我還有意外的收獲,覺得過去認真學的俄文,以及中國文學史的知識都很有用。當年我聽了王瑤先生的 《中國新文學史》課,大有好處。他在一年的課程里,讓我首次了解,并且熟悉現(xiàn)代文學中魯(魯迅)、郭(郭沫若)、茅(茅盾)、巴(巴金)、老(老舍)、曹(曹禺)、艾(艾青)、趙(趙樹理)以及“斯大林文藝獎金”獲得者丁玲、周立波等人的創(chuàng)作。當年用的王先生著《中國新文學史稿》,20世紀80年代重印,并出了香港版,他知道我很熱心學習,又重新送了我一套。
借此,我也寫了文章《魯迅作品在蘇聯(lián)》,并翻譯出謝曼諾夫的那部專著《魯迅和他的前驅》①謝曼諾夫著,李明濱譯:《魯迅和他的前驅》,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此后我連續(xù)出了一系列中國文學在俄羅斯傳播的文章,都是呼應相關學術會議和刊物的需要。比如《〈詩經(jīng)〉在蘇聯(lián)》《杜甫在蘇聯(lián)的翻譯和研究》《紅樓夢在蘇聯(lián)》《〈文心雕龍〉在蘇聯(lián)的闡釋》《蘇聯(lián)漢學家索羅金的元曲研究》以及在臺灣、香港發(fā)表的唐詩外譯的幾篇文章,如《不盡長江滾滾來—唐詩在俄蘇的傳播》等。特別是《中國文化在俄羅斯傳播300年》,經(jīng)北京語言大學期刊《中國文化研究》分期連載?!稘h學研究》雜志主編閻純德先生向我約稿,要求我每期都提供一篇,這些對我是有力的促進。后來從1991年起,由學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百科辭典系列” 中,每一本中的海外漢學部分(王麗娜研究員主編)都約我撰寫俄國部分,計有古詩、唐詩、宋詞、宋詩、元曲、古代散文和古代小說等分卷。
我特別感謝樂黛云先生的促進和組織,她籌劃主編了一套“中國文學在國外”叢書,約我寫一本《中國文學在俄蘇》②李明濱著:《中國文學在俄蘇》,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年。,這是我的第一本專著。我都沒想到我在專業(yè)俄羅斯文學還沒有專著,倒是在俄國漢學方面先出了專著,這恰好是學術活動新形勢所需的。她籌組的比較文學研究中心,改名比較文學研究所,繼續(xù)聘我兼任,這也是一個極大的促進。我們在1991年9月由樂先生率領我國比較文學界的學人25位,出席東京國際比較文學年會,這應該是中國比較文學圈走出國門,在國際上發(fā)生重大影響的一件大事,代表團的發(fā)言稿集成了一本書,書名《欲望與幻象—東方與西方》(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十三屆年會[東京]中國學者論文集)③樂黛云主編:《欲望與幻象—東方與西方》,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是事前出版后帶上大會的。我還帶上自己出的那本專著到東京的書展上。
會上我的論文《阿列克謝耶夫—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前驅》是評蘇聯(lián)最大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對《詩品》研究的文章。意外得到阿氏的門生梅 列 金 斯 基(Е.М.М е л е т и н с к и й) 當 場 響 應,他感謝我給予阿列克謝耶夫以國際性地位的評價。我非常高興,我說,應該反過來我感謝你們才對,因為是你們阿院士向國際上推薦了中國古代的文藝理論名著《詩品》。以后我很快寫出第二本書《中國文化在俄羅斯》④李明濱著:《中國文化在俄羅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3年。,書中已將范圍擴大到哲學、宗教、史學、藝術等方面,作為季羨林主編的“神州文化集成叢書”之一。
受我國傳統(tǒng)文化熱潮的推動,我的第三本書《中國與俄蘇文化交流志》緊接著開始醞釀,這得益于我校的前輩哲學家湯一介教授的關懷和推動。當時新中國開國上將蕭克將軍征集了一大筆基金,組織編纂《中華文化通志》(一百卷)。1991年我剛從蘇聯(lián)出差回來,湯一介先生通知我要參加作者大會,湯先生是編委之一。他告訴我一百卷中有十卷是講中外文化交流的,“通志”全套書已在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公布書目,公開招標,是他交代中俄這本書不要招標,別人寫不了,特意保留給我寫,我當然感激前輩的器重和信任,但還是有點猶豫,感到首次擔當大項目,責任重大。他很風趣地激勵我說:“每本書有一萬元的啟動費你還猶豫什么?”
我借助1993年外出莫斯科大學訪學之便,為此書廣集資料。當時我系一個畢業(yè)生在國際旅行社莫斯科分社工作,他戲稱我這次來俄一年要完成一個“百萬計劃”,搜集一百本書,行一萬里路。那次果然是運了幾十箱的資料坐火車回來的。這套書很下工夫,審稿時由蕭克上將率領百卷書的作者百余文人包機飛到廣州的花城出版社審稿。前輩費孝通先生,審閱時說我的這一本既寫了俄羅斯,又寫了蘇聯(lián),范圍擴大了,本書原名為中俄文化交流志,因為費老的建議,定名為《中國與俄蘇文化交流志》⑤李明濱著:《中國與俄蘇文化交流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998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整套叢書獲得了中國國家圖書獎,很有影響。后來,我們許多作者都進了“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或理事,或學術委員,湯先生任副會長。
關于比較文學,具體到國別文學怎么進行研究,我是頗費心思的。學界有一種意見,認為要從事“影響研究”,這是歐美學派的一種觀點。一個魯迅有三種雅稱:“中國的高爾基”“中國的果戈理”和“中國的契訶夫”。我想,恐怕魯迅接受外國優(yōu)秀文化因素的影響不會限于某一個作家,我覺得俄羅斯文學對他的影響是總體的。連魯迅本人都說要向俄羅斯文學整體學習。他說:
那時[20世紀初期]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辛酸、的掙扎……從文學里明白了一件大事,世界上有兩種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從現(xiàn)在看來,這是誰都明白、不足道的,但是在那時卻是一個大發(fā)現(xiàn),不亞于人發(fā)現(xiàn)了火可以煮東西、照暗夜。①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見《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59頁。
另外他還夸贊曹靖華翻譯蘇聯(lián)革命文學作品,在當時反動政府統(tǒng)治下的中國,把蘇聯(lián)的革命文學翻譯過來,“無異于給起義的奴隸運送軍火”。可見,“影響研究”不但要求史料準確,而且還應從整體來看。就俄羅斯文學整體來看,個別作家之間的影響研究這個辦法不妥。
再談談另一派觀點:“平行研究”。我們固然可以把莎士比亞和湯顯祖拿來做比較研究,因為同是劇作家,但是在俄國文學上也不好說,平行選擇的對象也有問題。一部《三國演義》,需要談戰(zhàn)爭題材時拿《戰(zhàn)爭與和平》做比較,需要研究婦女形象時,與《安娜·卡列尼娜》做比較,需要講社會底層的話,又與《復活》做比較。我也覺得“平行研究”豈不是隨意性太大?選材隨心所欲,沒個標準。對于這種現(xiàn)象,已故的南京師范大學許汝祉教授曾經(jīng)著文驚呼:這種現(xiàn)象是亂比!是比較文學的危機。
所以我覺得中俄文學比較恐怕用得著俄羅斯學者所主張的“類型學”比較。蘇聯(lián)漢學家李福清(Б.Л.Р и ф т и н,1932—2012)曾當面取笑說:一些中國的論者不通,《三國演義》是中世紀的作品,而《戰(zhàn)爭與和平》是近代的,不同的類型,根本不能放在一起對比。可以說,俄羅斯的學術研究方法有另一套比較完整的概念。因此我開始考慮類型學比較這一蘇聯(lián)學界與西方不同的地方。
有一個現(xiàn)象引起我的思考,那就是俄羅斯長久以來都沒有成立比較文學學會。我曾經(jīng)問過他們,是不是還像過去一樣,認為比較文學便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入侵。同我交好的學者,包括莫斯科大學系主任告訴我,主要是學術觀點不一樣。他們認為,學術研究對象要具體可操作,比如英國文學,具體可有莎士比亞,中國文學具體有唐詩、《紅樓夢》,那么比較文學的對象在哪里?具體有哪一本?是虛的,不可捉摸。我們?nèi)|京開會時,在東京議會大樓廣場上豎著一塊牌:“停車禁止”。俄國學者笑話說,很可能中國人受日本人影響,說話倒著來,明明是文學的比較,非要叫比較文學。只有文學的比較,沒有比較文學。況且也不必將這國和那國比較,本國內(nèi)的也可以比較。只要同一種類型的都可以比較。經(jīng)過反復考慮,我從事中俄文學比較研究,主要是從事兩國的文學關系研究,就中俄文學的交往、來往交流進行研究,而且可以考慮采用俄國學院派的學術方法。
為什么?因為學院派是俄羅斯18、19世紀形成的一種比較牢固的學術研究方法和原則。它包括歷史文化學、比較文化學和心理學的分析等等。比如說對文學研究,他們講究要系統(tǒng)研究、綜合分析。研究一個作家的話,要三個“全部”。一是這個作家的全部作品,二是這個作家所屬同一種文藝思潮的全部作家,三是這個作家所處的歷史時代和社會背景的全部狀況。因此我悟到了,我們過去由于條件局限,不可能收集到作家的全部創(chuàng)作。沒有搜集到《托爾斯泰全集》90卷,中國就出不了全面的托爾斯泰專家,因為沒有做到“全部”。可是我們倒是學來了作家作品和歷史背景的關系研究,因此我們?nèi)菀讓⒍呗?lián)系,貼社會標簽,容易只搞“思想性”。因此一改革開放,不了解全面情況的人,就把蘇聯(lián)文藝理論打成“教條主義”和“庸俗社會學”。我們學蘇聯(lián),學錯了,人家沒有責任,那是我們自己學歪了。所以我可以用類型學比較方法來研究中俄比較文學,而類型學研究方法是蘇聯(lián)學院派研究內(nèi)的一種方法。因此我都是從總體上考察兩國的文學和文化的聯(lián)系。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從事文學和文化交流研究的人可像前輩戈寶權先生一樣,被稱為“中俄兩國文化和友誼的使者”。因此我們這些同行同仁也可以這樣稱呼。我在寫文章贊揚齊赫文斯基(С.Л.Т и х в и н с к и й)、李福清、季塔連科(М.Л.Т и т а р е н к о,1934—2015)時,都是這樣稱呼他們的,主要是中俄兩國文化比較的研究。1995年,俄羅斯科學院授予我榮譽博士學位,就是因為我在傳播俄羅斯文學和從事兩國文化交流方面做出了貢獻。我在我們學校也成立了“俄羅斯學研究所”,屬俄語系領導。因為交流是要兩端的,這一端有俄羅斯學,那一端是漢學。我們研究所經(jīng)常接待老中青幾代的俄羅斯學者,包括俄羅斯文化人和俄羅斯?jié)h學家,在俄羅斯學界也已聞名。
我主要的專業(yè)方向是俄羅斯語言文學,由于所教的俄羅斯文學史課程,不僅在俄文系而且在中文系都需要開設,在長期兼教兩系的過程中很自然就會關注到兩國文學交流的問題。比較文學熱潮更促進我去搜集相關的史料。因此,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之后三十多年的時間居然形成了我一個新的專業(yè)方向—中俄文學比較研究,或者俄羅斯?jié)h學研究。但我重點是從事兩國文學的雙向交流,其中要了解“中流外”有相當?shù)碾y度。要具備適當?shù)臈l件,需要到對方國家去考察。所以這期間我前后到蘇聯(lián)去考察和了解情況,總共不下十次。反過來,北京國際來往頻繁,也是搜集交流資訊的良好途徑。因此對方來華的學者無論是專訪、順訪或者參加會議路過,我們都認真接待。北大的俄羅斯學研究所,成了對方經(jīng)常來訪的單位。這樣三十年積累下來的資料使我有可能既教好課程,又結出了學術研究的成果,即我在2011年出版的《中國文學俄羅斯傳播史》①李明濱著:《中國文學俄羅斯傳播史》,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作為“列國漢學史書系”(閻純德主編)之一種。該書把俄國近四百年翻譯和研究中國文學的史料和著作,按照中國文學自古迄今的系列編撰出來。既介紹了翻譯和研究成果,又介紹了他們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使得我國學界可以了解總體情況和借鑒他們的經(jīng)驗。該書反映良好,被有些學校作為研究生的必讀參考書,最近還獲得了教育部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這是我以個人專著又一次獲得國家級獎勵。
自從北京語言大學成立的漢學研究所出了《中國文化研究》和《漢學研究》期刊之后,每一期都有我或者別人寫的俄國漢學研究方面的文章,這引起了俄國人的重視。我曾經(jīng)幾次帶領俄國漢學家去參訪,并把每一期期刊志送給他們,這樣北京語言大學的研究所也擴大了影響,意義非同尋常。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需要解釋:蘇聯(lián)解體之后,俄國部分友人有一定的失落感,很在意外國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我們和他們這些交往和活動,恰好讓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重拾信心,感到中國朋友的尊重和親切之情,讓他們在精神上得到慰藉??梢哉f,我們同仁們充當著兩國交流中“文化和友誼使者”的角色。
緊接著,北京外國語大學成立了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對我們的研究又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從該中心成立到每一次的重大國際學術交流活動,我都有幸被邀請參加。我無論是報告還是寫作的題目都圍繞俄羅斯?jié)h學。在2001年會上邀請了俄羅斯?jié)h學家學會的前任主席齊赫文斯基,這是一個重大的行動,使得俄國人更加感受到中國人對于友邦的感情和尊重。當年《人民日報》頭版報道那次活動,談到“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時,在標題上提出了“從馬可波羅到齊赫文斯基”。這是對俄國朋友極大的精神鼓勵。這次會議促使我加快寫出了《俄羅斯?jié)h學史》(列入北京外國語大學與大象出版社合作出版“海外漢學叢書”,任繼愈、張西平主編)②李明濱著:《俄羅斯?jié)h學史》,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一次由俄方學者齊赫文斯基為我寫了序,前輩齊赫文斯基熱心地肯定了我這部著作,說這部著作不但評述了俄國漢學總體的發(fā)展史,而且指出其漢學研究中的主要代表人物,包括總體漢學的奠基人,并已經(jīng)涉及每一個分支學科,如哲學、史學、文學等領域的領頭人物。
1986年,我與北京大學同仁們一起創(chuàng)建了北京大學世界文學研究中心,開始招收研究生并合著《20世紀歐美文學史》①李明濱、張玉書主編:《20世紀歐美文學史》(4卷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后有縮編本《20世紀歐美文學簡史》)。這樣,由比較文學、世界文學到海外漢學的發(fā)展過程我都積極參加。
我親歷了本學科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見證了它的日趨完善。我的學術研究與本學科進展的三件標志性的大事有關。一、1980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成立起到了啟蒙學術思想、開拓新學科的作用。我在新時期頭十年陸續(xù)寫成了三本書,之所以能在該領域開了風氣之先,其實都有賴于它的提倡和推動。二、1994年北京語言大學成立漢學研究所,開辦兩家輯刊和叢書,在比較文學的總體領域內(nèi)把研究方向和對象具體化,確定為“漢學研究”,便于實際操作。它完成了“列國漢學史書系”,成果豐碩,而我在它的推動下,也集中一個目標,積三十年之功,完成了《中國文學俄羅斯傳播史》。這本書也是得益于它的推動。三、1996年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的成立,起了建設學科、承前啟后的作用。它專注于海外漢學學科的建設,趨向完善,學術基地最終完成,包括三方面的條件:1.有成就的學者群;2.有一系列的成果和教材; 3.學科課目進入高校講壇。從此可以薪火相傳,后繼有人,這是學科最終完成的標志。它在國內(nèi)也團結了本行的全體同仁,推動本專業(yè)的研究工作,讓我也從中受益。
我的這些學術成果與俄羅斯學者的交流和幫助是分不開的,比如莫斯科大學教授謝曼諾夫和卡拉別江茨(А.М.К а р а п е т ь я ц)帶領我進入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堂奧,了解鮮為人知的資料,使我寫的《俄羅斯?jié)h學史》能夠涉及現(xiàn)代部分,這是俄羅斯本國人所寫的同類書未曾涉及的,他們只寫到1917年以前的內(nèi)容,后面的則不方便涉及。俄羅斯科學院遠東所所長季塔連科院士專門邀請我訪俄,住到科學院賓館一個多月,搜集史料,考察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為我提供各種便利條件,使得我的著作寫出成為可能??茖W院世界文學所的李福清院士,每一次見面都要向我通報俄羅斯學者研究的最新信息,資料源源不斷,給予我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望。我們兩人也成了莫逆之交。反過來,我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成立時,也乘機向有關上級領導適時推薦李福清成為我國政府頒授的國際著名中國語言文化研究專家,他是第一位獲得我國教育部頒獎的俄國獎獲得者。此外,科學院的李謝維奇、戈雷金娜,莫斯科大學的沃斯克列辛斯基、謝緬年科,德遠東所的米亞斯尼科夫院士、伊帕托娃、索羅金、熱洛霍夫采夫、列寧格勒大學的謝列布里亞科夫、孟列夫、克羅爾、齊別洛維奇,冬宮博物院的伊沃齊金娜,喀山大學的馬科維耶娃、阿山諾娃,基輔大學的謝爾科、李亞申科、維利切科等等,包括俄國駐華大使小羅高壽,都很熱心地提供資料,給我以幫助。
經(jīng)過多年的考察、思索和分析,我們認識到俄羅斯這個漢學大國的漢學具備如下特色。
其一,其出發(fā)點在于了解和調(diào)研中國國情,因此其發(fā)展歷程歷史悠久且持續(xù)不斷,其目標遠在通商和物資交流之上,而含有崇尚古代中華文明,擬以此借鑒,為“開明吏治”尋路。后來是雙方互有借鑒和促進。
俄羅斯?jié)h學歷經(jīng)兩個半世紀,如果加上其史前史,即從17世紀算起的話,那么中國文化在俄羅斯傳播已經(jīng)超過四百年。長時間內(nèi)翻譯和研究一直持續(xù)不斷,期間出現(xiàn)過四次引進中國文化的熱潮。頭兩次是18世紀初在俄國社會各階層刮起的“中國熱”和19世紀下半葉漢學界對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的譯介。后兩次在20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主要表現(xiàn)形式均為大規(guī)模譯介文學作品和全面而多渠道的文化交流。
其二,漢學學科研究遵循“百科全書”方式,呈現(xiàn)出研究的范圍廣、成果多之特點。從歷史典籍到民間文化,從考古文物到歷代工藝品,從儒、釋、道到外來宗教,從宏觀上的國家政治體制、歷史沿革、皇朝更迭、典章制度到微觀上細小工藝的考察,直至服飾特點、陶瓷器和古錢幣的鑒定都有人研究,其中不乏專著。成果中還有關于我國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字及文化,甚至有我國臺灣島原住民文化的論著。
其三,學術方法秉承俄國學院派的理論。學術研究已形成傳統(tǒng)和風氣。漢學人才雖然也有不少是從事實際工作的,但學術界已養(yǎng)成一種風氣—似乎不向著學者型方向發(fā)展就不足以成為知名漢學家。因而凡是想要多少做出點貢獻的人,都極為重視資料搜集,力求多而全;堅持長期系統(tǒng)研究和綜合分析,務求深而細,很多人師承瓦西 里 耶 夫(В.П.В а с и л ь е в,1924—2013) 院 士 和 阿 列 克 謝 耶 夫 (В.М.А л е к с е е в,1881—1991)院士,直至形成漢學學派,因而在俄國,搞專業(yè)研究的人自不必說,即便是非專業(yè)研究的人也都努力成為漢學家。今人費德林(Н.Т.Ф? д о р е к о,1912—2002) 通 訊 院 士 本 職是外交工作,在蘇聯(lián)外交界任職三十多年,曾任蘇聯(lián)駐華使館參贊、駐日本大使、常駐聯(lián)合國及安理會代表,官至外交部副部長。本職工作十分繁忙,仍在業(yè)余時間從事漢學研究。曹靖華教授在談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重慶時,曾贊許地說道:“你看費德林在重慶的生活,公務那么忙,公文包里還隨時帶著中國文學作品,一有機會遇到中國人,就請教和討論起來?!辟M德林就是靠勤奮、恒心和善于利用時間而做出成就的,可以戲稱他為“業(yè)余的”漢學家,但他卻以優(yōu)異成績當選為俄國科學院通訊院士。當他80歲時,他寫的中國文學論著單行本就有35本。
其四,漢學學科是一種國家行為,其運作和工作進展體現(xiàn)了國家的意志。從早期醞釀含有18世紀三位沙皇的意向和努力,沙俄、蘇聯(lián)以及當代,漢學研究仍是為國家總體需要服務,有些杰出漢學家還擔當總統(tǒng)對華國務顧問。
漢學隊伍強大,整個漢學界顯得有組織、有規(guī)劃,研究項目都有分工。還有人經(jīng)常關注梳理本學科進展的歷史、發(fā)展的現(xiàn)狀,或寫出綜述、階段性研究總結,或編撰漢學詞典和漢學書目匯編,有不少學者在這個領域成果卓著。
俄羅斯?jié)h學研究大可作為,是一門有意義的學問,我希望今后還會有更多的同行繼續(xù)在這個學科領域努力,把我們的共同事業(yè)推向前進。
齊皎瀚與中國古典詩歌
齊皎瀚(Jonathan Chaves),現(xiàn)為美國華盛頓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教授,美國當代著名漢學家、翻譯家,曾任美國華盛頓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主任。齊皎瀚的研究領域是中國古代及近代文學史,是中國古典詩歌研究專家。他曾將數(shù)部中國古代文學經(jīng)典譯成英語,其著作有《云門曲》(Cloud Gate Song: The Verse of Tang Poet Zhang Ji,2006)、《一石一天下:黃山和中國游記》(Every Rock a Universe: The Yellow Mountains and Chinese Travel Writing,2013)等。同時他對清朝詩人兼畫家吳歷(1632—1718)深有研究,并出版了一部有關吳歷研究的專著《歌頌詩畫源泉:中國畫家吳歷詩歌中的自然和神》(Singing of the Source: Nature and God i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Painter Wuli,1993)。(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