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我開始研習宋史時,專攻宋史的學者屈指可數(shù),宋史領(lǐng)域有待開墾的荒地多,值得探究的問題多,理當修訂的成見多。今非昔比,鳥槍換炮。宋史學界隊伍壯大,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大幅度提昇。近年來,每當拜讀優(yōu)秀青壯學人所贈大著,“一代新人勝舊人”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想到這首打油詩:“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後浪風光能幾時,轉(zhuǎn)眼還不是一樣?!蔽矣幸环白援嬒瘛保骸八季S方式——止步於80年代之初;知識層面——停滯於21世紀之前?!边@絶非“賈雨村言”。本人即便有一星半點成績,已是宋史研究處於薄弱階段的往事,而且還有待糾謬,豈敢張揚。因友人一再盛情相約,終於勉爲其難,寫下這篇自述。鑒於何玉紅、刁培俊兩位教授已有訪談録[注]何玉紅、刁培?。骸秲伤螝v史的多角度探討——訪張邦煒教授》,《歷史教學問題》2007年第6期??瘉?,本文儘量減少重複。
常聽學生説,他學歷史出於偶然或無奈,甚至抱怨歷史捉弄人,走錯了房間。我則不然,學歷史實乃平生志趣之所在,是我獨立自主作出的選擇。
我對歷史的濃厚興趣是50年代中期在成都十二中(今改爲川大附中)讀高中時養(yǎng)成的。時值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之時,李政道、楊振寧榮獲諾貝爾獎之初,黨中央響亮提出:“向科學進軍。”這五個字入耳入腦入心。實不相瞞,我當年心中的榜樣是中科院長郭沫若。我對未來的嚮往是:像郭老那樣,研究歷史,做無黨派人士。[注]後來纔知道,郭老早在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後,就加入中國共産黨。我崇拜郭老,與正處於青春躁動期關(guān)係極大。我和不少同學一樣,喜歡他的詩篇《天狗》:“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何等氣概!喜歡他的劇本《屈原》:“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相當震撼!郭老在我心中威望下降,始於其詩集《百花齊放》面世之時。其時人們議論紛紛:“郭老郭老,詩多好的少?!毕鄠鬟B郭老本人也説:“老郭不算老,詩多好的少?!比欢铱岷脷v史之心始終不變,曾將史可法的對聯(lián)“鬥酒縱觀廿一史,爐香靜對十三經(jīng)”作爲座右銘,懸掛於陋室。[注]如果要準確些,應(yīng)改爲:“鬥酒縱觀兩宋史,爐香靜對一屋書。”我曾請有“巴蜀才女”之稱的鄉(xiāng)賢黃穉荃前輩書寫這14個字,以備懸掛。誰知她老人家寫的竟是:“文發(fā)春華,學徴秋實;才橫東箭,器重南金。”愧不敢當,只能珍藏。
1957年高中畢業(yè)時,我一心報考歷史系。沒想到居然遭到歷史知識相當豐富的父親一再勸阻。他認爲歷史只能作爲愛好,不能作爲職業(yè),建議我報考物理系。一定要學文科,就報經(jīng)濟系。他説,物理學、經(jīng)濟學比較實用,更能直接爲社會主義建設(shè)服務(wù)。今天看來,父親很務(wù)實,他的主張不無道理。然而當時父親的阻攔適得其反,我的逆反心理飆昇。正好《語文》課剛學過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我竟然將較爲開明的父親視爲“家庭權(quán)貴”,心想:你青年時代投身於“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的戰(zhàn)鬥,我今天要向你的封建家長制開火,揚言:“我的事情我做主。”當時高考可填報十二個志願,我一口氣填了十二個歷史系,抱定非歷史系不讀的決心。
我大哥1946年考大學,接連考取中央大學、北平大學、重慶大學三大名校,三選一,選擇上北大。父親高興地讓他坐飛機,上北平。這次我會考取什麼大學呢?録取通知書是星期天全家在人民公園喝茶娛樂時收到的,我被録取到蘭州大學歷史系。這個結(jié)果遭到父親當衆(zhòng)嘲笑:邦煒考起了個第八志願。我臉紅了一陣,心想:好學校有差學生,差學校有好學生,關(guān)鍵不在於學校,而在於自己。父親的嘲笑鞭策著我日後加倍努力學習。我表示要向列寧那樣,不知疲倦地讀書,每天學習十二小時。從那時起,我即養(yǎng)成“開夜車”的習慣,是個“夜貓子”。大學階段,我的歷史專業(yè)課成績在班上始終名列前茅。
父親是30年代先後在北平、東京上大學的,對後來崛起的蘭州大學不大瞭解。其實蘭大不算差,用現(xiàn)在的高校分類來説,畢竟是個“211”“985”大學。不過當時理科強、文科弱。江隆基校長後來曾説,蘭大文科有水準的教師就是個趙儷生。[注]這句話不一定很準確,蘭大文科有水準的教師還有楊伯峻先生等。只是楊先生到蘭大遲,走得早,時間短。其實趙先生也是1957年纔從山東大學調(diào)來的。爲解決學生普遍關(guān)心的師資問題,校方大量臨時聘請名校名師任教。我們班大一的考古學通論是北大閻文儒、呂遵諤老師上的,中、外兩門通史由中山大學丘陶常、梁作幹老師講授。當時蘭大文科主要靠中大支援。大二安排的課程中有中大容庚、商承祚先生講古文字學,劉節(jié)先生講中國史學史。後因容、商、劉三大家受到學術(shù)批判而未果。1959年,校方因噎廢食,乾脆採取果斷措施,取消文科,蘭大歷史系一度合併到西北師院,改稱甘肅師大,現(xiàn)稱西北師大?!叭匆葬岵还苠X,反右以後不發(fā)言?!蓖瑢W們對這個決定雖然不滿,只能聽從。我的本科以至研究生階段的學業(yè)是在甘肅師大完成的。平心而論,當時西北師院歷史系的師資力量強於蘭大歷史系,西北師院抗戰(zhàn)時期曾稱西北聯(lián)大師範學院,因其前身是北平師大,文科藏書比蘭大要豐富些。如果不圖虛名而務(wù)實效,這也不失爲一項可取的舉措。
“我的事情我做主?!蔽疫€“自主”地作出了以下三大選擇,這些都深深地影響著我這一生。
其一:自告奮勇當白旗。從1957到1958年,蘭州大學的反右派鬥爭、拔白旗運動搞得轟轟烈烈。繼陳時偉副校長夫婦等被戴上右派帽子之後,校黨委劉海聲書記又拔了林迪生校長的白旗。師生中右派、白旗的數(shù)量都不少。當時的口號是:“插紅旗寸土不讓,拔白旗一個不留?!卑伟灼爝\動與向黨交心、紅專辯論交叉進行。班上開會討論:誰是白旗?我傻乎乎地(在今天看來)站起來交代自己的只專不紅思想,並自報白旗。我的錯誤是晚上熄燈後還在盥洗間讀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陳夢家的《殷虛卜辭綜述》,早上不起床參加體育達標活動,拖全班後腿。起初認爲白旗只是思想認識問題,不是一頂政治帽子,算不了啥。當學校在大喇叭裏通知,白旗同右派一起到工地參加勞動,纔感到問題之嚴重。好在《紅旗》雜志1959年初發(fā)表評論《不要亂戴白旗帽子》,據(jù)説是傳達黨中央的新精神??倳涏囆∑街甘荆骸鞍伟灼觳灰獊y拔?!敝行块L陸定一發(fā)話:“紅旗可以插,白旗、灰旗不要拔?!膘妒前伟灼爝\動匆匆結(jié)束,我的白旗帽子自行作廢。1960年底,黨中央糾正甘肅省委書記張仲良的“左”傾錯誤。受到降職處理的劉海聲副書記專程到師大向我們這些“白旗”賠禮道歉,態(tài)度相當誠懇。蘭大黨委爲鄭重起見,出於好意,決定正式平反,於是這段經(jīng)歷被記入檔案。其實際後果是人事幹部此後不時提起我十七八歲時留下的這個“歷史污點”。
其二:出於愛好學宋史。1961年,我本科畢業(yè)後,留校做中國古代史研究生。我這個“揭帽白旗”居然留校,與當時的形勢有關(guān)。學校正貫徹《高教六十條》,整頓教學秩序,強調(diào)以教學爲中心,以教師爲主導。我這個專業(yè)課成績好的學生理所當然地留校了。究竟研習哪個斷代?教研室主任金寶祥先生是唐史專家,他徵求我的意見。受何茲全、梁作乾等先生的魏晉封建論和侯外廬、胡如雷等先生的唐宋變革論影響,我認爲魏晉與兩宋的歷史向著相反方向發(fā)展,時代特徵很鮮明,但揭示欠充分,後者尤其薄弱。我不願跟唐史專家學唐史,而選擇學宋史。金先生可能有些失望,但他很開明,認爲興趣是學習的第一推動力,表示尊重我的志趣。金先生説,《續(xù)資治通鑑長編》很難找,學校圖書館有一部浙江書局本?!端螘嫺濉非靶┠陝傆坝∨堪l(fā)行,利用得很不夠。你不要浮皮潦草,而要認真仔細地研讀這兩大部書。當時書籍少,讀書用書的人更少。學校圖書館允許我將館藏綫裝書借回寢室細讀。單就這點來説,條件比今天好。我十分感激金先生,是他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2014年,金先生百歲冥壽,我既撰文紀念:《一位特行獨立的思想型史家》,又瞻仰其出生地——浙江蕭山臨浦鎮(zhèn)臨江書舍,還到蘭州他老人家墓前祭拜。
其三:心血來潮進西藏。研究生畢業(yè)前要填工作分配志願表,表上有工作性質(zhì)與工作地區(qū)兩欄。填表前,學校動員畢業(yè)生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組織我們到蘭州劇場看話劇。“一生交給黨安排”,“黨指向哪裏就奔向哪裏”,“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們的志願”,話劇深深地打動了易於激動的我。填表時,我按照話劇裏的語言,在工作性質(zhì)一欄填上五個字:“爲人民服務(wù)”,在工作地區(qū)一欄填了三個字:“全中國”。恰逢西藏方面向教育部要文科研究生,有關(guān)領(lǐng)導看中這張志願表:西藏很艱苦,正需要這樣的同志!於是我進藏了,分配到西藏人民廣播電臺任編輯。[注]可參看拙稿:《西行萬里到拉薩》,載西藏人民廣播電臺編《走向輝煌》,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當時組織上只講進藏,不講出藏,沒有“援藏”這個詞,口號是:“長期建藏,邊疆爲家?!弊T二號(譚冠三政委)又加了八個字:“死在西藏,埋在西藏?!辈刈迦盒\(zhòng)將“文革”前進藏幹部稱爲“永久牌”,“文革”後進藏人員稱爲“飛鴿牌”。我這個“永久牌”雖然沒有“埋在西藏”,但在西藏待的時間不短。陳樂素老先生是宋史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後來他批評我:你在西藏時間那樣長,十分難得。你不學藏文,不搞藏學,不研究藏傳佛教,仍然搞宋史,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失誤。陳老的批評很中肯,然而我研習宋史的興趣實在太大。我進藏時的行李是八個小紙箱,裏面裝著心愛的數(shù)百冊書籍,幾乎全部與宋史有關(guān)。它們騎過西藏高原上的毛驢,坐過雅魯藏布江裏的牛皮船,還乘著汽車翻越了昆侖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米拉山、色齊拉山等一座座高山,始終陪伴著我。在當時的西藏,《長編》《會要》這類書籍根本無法找到,研究宋史的基本條件不具備。工餘之暇,除讀史書外,也讀些“閒書”。至今仍不時回憶起當年的情境: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羊卓雍湖邊,坐在酥油燈下,烤著牛糞火,夜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雨果的《悲慘世界》。
實話實説,我的長期建藏思想並不牢固,總想有朝一日,回到內(nèi)地,繼續(xù)研習宋史。對於我進西藏,改行做新聞工作,師友們當面對我沒説啥,心裏很惋惜,認爲用人不當?!拔母铩币唤Y(jié)束,金先生就試圖調(diào)我回學校。研究生期間結(jié)識的老友朱瑞熙後來分配到中科院近代史所工作,他曾爲將我調(diào)往北京而活動。當時的西藏只能進,不能出,內(nèi)地是不能向西藏要人的。趙先生對他的研究生葛金芳等説:“蘭州從前有兩個優(yōu)秀史學青年,可惜一個跳黃河,一個遠走西藏了?!币笏麄兊膶W位論文達到我們畢業(yè)論文的程度。其實他們後來居上,論文更上一層樓?!疤S河”的是指我的研究生同學余用心,他的畢業(yè)論文受到明史兩大家誇獎。鄭天挺先生的評語是“足以成一家之言”,王毓銓先生説“研究生而有這樣的成就是罕見的”。令人痛惜的是,用心在“文革”中失蹤。
1980年,我在西藏工作十五年之後,終於夢想成真,得以返回故鄉(xiāng),到四川師範學院(今四川師大)歷史系任教。人過中年,學業(yè)荒疏。值得慶幸的是,80年代前期,我獲得兩次再學習的機會。一次是1982年春天,經(jīng)朱瑞熙推薦,到上海師大,在程應(yīng)鏐先生主持下,參與編審《中國歷史大辭典·宋史卷》,與徐規(guī)先生等前輩學者在一起緊張地工作,深受教益。另一次是1983年上半年,經(jīng)友人賈大泉介紹,與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副所長酈家駒先生認識,由酈先生提供方便,到歷史所訪問,得到陳智超、王曾瑜、吳泰等朋輩先進的關(guān)照,獲益良多。當時處於業(yè)務(wù)人員青黃不接的時期,不少單位都缺人。離京返川時,酈先生勸我不要走,就留在歷史所,調(diào)動問題由他負責解決,我十分感激。但很不現(xiàn)實,不僅本單位不會放我,而且一家四口的北京戶口絶無解決的可能。我曾想就近在成都換個以研究爲主的單位,恰逢曾棗莊、劉琳二位主持川大古籍所,正著手編撰《全宋文》,需要學宋史的。事情正在進行中,柯昌基等同仁提醒我:古籍整理非你我所長。我纔恍然大悟:我的老師無論金寶祥還是趙儷生都是理論派。金先生要求學生“做有思想的歷史研究”,“從史書中讀出哲學的意境”。趙先生常説:“要考辨,更要思辨?!迸c師承關(guān)係有關(guān),受經(jīng)歷、地域等因素局限,古典文獻學之類正是我的短板。於是此事作罷。普通師範院校教學任務(wù)重,研習宋史只能在教學之餘。但畢竟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還有幾位一心向?qū)W的友人在一起談學問。友人們後來皆學有所成,有的大名鼎鼎,恕我略去他們的姓名,以免有“拉大旗作虎皮”,“我的朋友胡適之”之嫌。友人遠走高飛,而我始終在四川師範學院任教,直到退休。以教師爲職業(yè),站在課堂上,面對一張張年輕的笑臉,自有其樂趣。
如今人們常説“問題意識”,只怕並不是一個全新的概念。讀研究生時,我就從刊物上知道,研究學問無非是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難點在於發(fā)現(xiàn)問題,如能提出真問題,問題已解決一大半。“吾愛吾師,吾猶愛真理?!睂蠋煛η拜吥酥翙?quán)威的既有結(jié)論不應(yīng)輕信,凡事都要多問幾個爲什麼。於是身上揣個小本本,抓住一瞬間,將驀然想到、稍縱即逝的各種問題及時記録下來,以備日後思考。與今天不同,當時不以著述多少論高低。金先生要求我們多讀書、多思考、多積累,少寫作。他説:“寧肯少些,但要好些,多必濫!”但我手癢癢,總想寫。寫得並不多,已被嘲笑爲“多産作者”。所寫習作有兩篇被採用,《試論宋代的官田》刊載於本校學報,《宋代客戶的身份問題》[注]載《光明日報》1965年8月11日《史學》版,發(fā)表時題目改爲《宋代存在著大量的自由佃農(nóng)嗎——與束世澂先生商榷》。由《光明日報·史學》登載。畢業(yè)論文《北宋租佃關(guān)係的發(fā)展及其影響》[注]《西北師大學報》1980年第3、4期連載,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古代史》1980年第3期、1981年第2期連續(xù)全文轉(zhuǎn)載。雖然當時未公開發(fā)表,但學校將它鉛印成冊,不僅呈送評審人北大鄧廣銘、南開楊志玖教授,而且寄給各高校中古史教研室,廣泛徵求意見。華東師大束世澂、中大何竹淇、武大李涵等不少前輩學者主動寄回評語。據(jù)説當時還健在的蒙文通老先生也看過,並叫人寫評語。因此《影響》一文在宋史學界小圈子內(nèi)有一定影響,朱瑞熙在《史學月刊》1965年第6期發(fā)表的論文中引用了這篇未刊稿。至於中科院歷史所孫毓棠先生的意見很具體,仔細到措詞遣句,是《歷史研究》編輯部轉(zhuǎn)給我的,叫我參照孫先生的意見修改後寄回發(fā)表。我正在酒泉縣東洞公社搞“四清”運動,沒時間修改,而《歷史研究》已於1966年初???。此文遲至1980年纔公開發(fā)表,其實是篇舊作。在今天看來,《官田》等文問題不少,很稚嫩。如《官田》一文的參考文獻只有《文獻通考》《宋史·食貨志》《宋會要輯稿·食貨》三種常見史料,但都是我認真讀過的。引用的恩格斯論述:“支配農(nóng)民的租賦就遠比支配他們的人身重要很多”,是我從《德國古代的歷史和語言》一書中讀到的,只怕還是第一次被引用。不轉(zhuǎn)引、不拼湊,對初學者來説應(yīng)當是個優(yōu)點。
當時我二十剛出頭,血氣方剛,是個“易膽大”?!豆偬铩返任木鶎凫渡逃懶晕恼?,商榷的對象主要是雲(yún)南大學李埏先生的《〈水滸傳〉中所反映的莊園和矛盾》以及束世澂老先生的《論漢宋間佃農(nóng)的身份》。李先生在《矛盾》一文認爲宋代是個無處無莊園的“莊園世界”,莊園是在經(jīng)濟上與外界無交往的“絶緣體”,並將宋代的莊園定性爲農(nóng)奴制。我的老師陳守忠先生在講課時對李先生的觀點大加贊賞,我則認爲很值得商討。我在《官田》等文中提出了一些與當時主流認識不同的論點。其一,宋代的主要土地經(jīng)營形態(tài)不是莊園制而是租佃制。宋代的官莊已難以爲繼,或出賣或出租,陸續(xù)被租佃制所取代。其二,宋代農(nóng)民的主體既不是農(nóng)奴,也不是自由佃農(nóng),而是租佃農(nóng)民。佃農(nóng)退佃“自由”的爭得、私家佃農(nóng)而負擔國家賦役、超經(jīng)濟強制權(quán)力的削弱等等,一概表明宋代歷史發(fā)展的總趨勢是人身依附關(guān)係趨於弱化。其三,宋代還殘存著少量莊園,但大多並非與外界隔絶的“絶緣體”。宋代農(nóng)村商品經(jīng)濟相當活躍。我的《官田》一文是1962年底發(fā)表的,第二年冬天在《歷史研究》上讀到鄧廣銘老先生的《唐宋莊園制度質(zhì)疑》。我在贊同之餘,也有一點想法:唐代莊園與宋代莊園只怕不完全是一回事。鄧老此文以及山東大學華山先生的一論、再論宋代客戶身份兩文在學界影響較大,此後宋代莊園制、“絶緣體”一類的説法不再流行。
從具體到抽象,從抽象到具體,往復於兩者之間。我還從具體史實中抽象出兩個簡明扼要、或許有些新意的看法。一個叫:宋代“賦重役輕”。從兵役大體消逝、廂軍分擔夫役、夫役雇法施行三個方面加以論證,認爲這是宋代賦役制度的一大變革。數(shù)十年後,包偉民教授在《宋代財政史研究述評》一文中對這一歸納給予積極評價。另一個更爲重要的觀點是:宋代“弱而不貧”。長期以來,人們將宋史視爲一部窩囊史。一説到宋代,就是四個字:“積貧積弱。”對於這一成見,我大不以爲然,有兩句打油:“人云宋史本痛史,我謂宋史亦壯篇。”我在《影響》一文“引言”中以人口增長、耕地擴大、産量提高等量化數(shù)字爲依據(jù),認爲:“在我國中世紀史上,有宋一代放射出來的光彩足以同漢、唐兩朝前後相輝映、相互爭妍麗?!边@些數(shù)字後來被《在歷史的表像背後》《興盛與危機》等著述徵引。這些推算得來的數(shù)字是不準確的。當時我就説:“只是些近似值。從絶對意義上講,並不可靠。就相對意義而言,所展示的趨勢是可信的?!彼未叭醵回殹钡挠^點,我始終堅持。後來在《瞻前顧後看宋代》[注]載《河北學刊》2006年第5期,《新華文摘》2007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07年第1期全文轉(zhuǎn)載。一文中又將宋代的歷史地位概括爲“兩大超越”:“橫比當時世界各國,超越世界各國,處於領(lǐng)先地位;縱比前代,超越前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繼漢朝、唐朝之後的又一座新高峰?!?/p>
八九十年代,在研討會上,多次聽到一位前輩學者嘲笑“商榷派”。我心想:鄙人不就是個“商榷派”麼?跟著又想:“商榷派”有什麼不好?理性的學術(shù)商榷與粗暴的學術(shù)批判有實質(zhì)性的不同。當年提倡學術(shù)的戰(zhàn)鬥性,學術(shù)批判多,我們這些懵懂小青年參與了不少。幾天前,在中知網(wǎng)上偶然看到一篇史清的《駁馮定同志的社會主義社會階級鬥爭熄滅論》,使用粗暴語言,給馮老扣上“修正主義”帽子,不免臉紅,深感惶愧。所謂“史清”就是我們幾位研究生同學的集體署名,是當年批判馮老的《平凡的真理》時寫的。戚本禹《評〈李秀成自述〉》發(fā)表後,我們還跟著瞎起哄,寫了一篇《李秀成是怎樣走上叛徒道路的》,批判羅爾綱等老先生。其實,就連這位前輩學者本人也既學術(shù)批判他人又受學術(shù)批判。這個教訓是很深刻的。學術(shù)批判不可取,學術(shù)商討不可少。真理未必一定越辯越明,然而正常的學術(shù)商討確乎是推進學術(shù)繁榮的助力,嚴肅的學術(shù)批評勝過廉價的相互吹捧何止千百萬倍。我的《官田》等文未必很理性,但大體還在正常的學術(shù)商榷範圍之內(nèi)?!渡矸輪栴}》一文的末尾原本有句與當時的四清運動相聯(lián)繫的話,陳守忠老師叫我刪掉,説兩者絲毫不相干。好在這次我聽了師長的話,不然又多一個歷史污點。對於學術(shù)商討,李埏先生寬宏大度。80年代初,我拜會李先生。他告訴我,讀到你們學校寄來的《影響》一文,他立即給學校寫信:這樣的學生應(yīng)當受到表揚。李先生的長者風範,令我敬佩不已。向李先生學習,我歡迎別人批評。後來北大李立博士從方法論的角度批評包括我在內(nèi)的不少同行,我多次在公開場合高興地講到此事。宋史學界有個敢於批評的“監(jiān)督崗”真好,有利於提高探討品質(zhì)、端正學術(shù)風氣??上Ю盍厴I(yè)不久就改行。
我曾以“較爲頑固的唐宋變革論者”自稱。研究生時,幾篇習作無非是從土地制度、賦役制度的角度探討唐宋變革。這一探討因遠走西藏而中斷,後來斷而相續(xù),且越發(fā)自覺,並有所拓展。之所以如此“頑固”,與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特別是錢穆老先生不無關(guān)係。1963年,讀到商務(wù)印書館剛翻譯出版的《宮崎市定論文選集》。雖然我並不認同宮崎將宋代豔稱爲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認爲東方的文藝復興早於西方的文藝復興幾百年,並引發(fā)了西方的文藝復興,也不贊同宮崎將由唐入宋定性爲從中世到近世的轉(zhuǎn)化,但他的有關(guān)論述大大加固了我從前業(yè)已初步形成的唐宋變革論。受時代局限,錢穆等老一輩歷史學家的著述,我青年時代讀得很少。遲至1983年在歷史所時,才讀到錢老的《理學與藝術(shù)》一文。錢老視宋代社會爲“純粹的平民社會”,我覺得不甚確當。但他説:“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薄熬退未裕谓?jīng)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苯o我莫大啟發(fā)。闡釋唐宋變革論,僅著眼於農(nóng)民起義口號的變化、人身依附關(guān)係的減輕、土地私有制的深化,未免太乾癟。要讓唐宋變革論豐滿起來,必須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的考察。
主攻方向雖然明確,但畢竟是重起爐灶,應(yīng)當從何入手,一時拿不定主意。先寫些調(diào)適性文章,偶有所感,即興而作,無中心,很零亂。如因官員及其家屬經(jīng)商等問題開始凸現(xiàn),寫下《宋代官吏經(jīng)濟違法問題考察》[注]載《社會科學研究》1986年第1期,《新華文摘》1986年第5期全文轉(zhuǎn)載?!端未构倮艚?jīng)商始於何時》[注]載《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4期?!端未倮艚?jīng)商問題剖析》。因高薪養(yǎng)廉之説蠭起,寫下《宋代“省官益俸”的構(gòu)想及其實踐》[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87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7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端紊褡诘闹氐摲ā罚J爲“益俸”必須以“省官”爲前提,“重祿”應(yīng)當與“重罰”並舉。因當時正著手建立各種回避制度,寫下《宋代避親避籍制度述評》。[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86年第1期,人大復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6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此文有“取巧”之嫌,趙甌北《陔余叢考》書中就有《避親避籍》一條[注]趙甌北《廿二史劄記》、錢辛楣《廿二史考異》、王西莊《十七史商榷》合稱清代三大史學名著,是從前治史者案頭必備之書。其實,趙氏《陔余叢考》一書重在考辨風俗、名物流變,其參考價值不亞於《劄記》,我不時查閲。此外,如錢氏《十駕齋養(yǎng)新録》等都值得重視。。我確實從中轉(zhuǎn)引了一些史料,但主要依據(jù)當時沒有標點本、只有綫裝本的《慶元條法事類》,是《叢考》不曾引用的?!拔恼潞蠣憰r而著”,《官吏經(jīng)濟違法問題考察》或因“趨時”而被《新華文摘》全文轉(zhuǎn)載,其學術(shù)性則相當差。范文瀾先生曾告誡我們,借古説今宜審慎。這類文章容易陷入“古今不分,漫談時政”的泥淖,是不宜多寫的。還是應(yīng)當回歸唐宋變革這一關(guān)鍵性強且頗具牽動力的重大論題。
“老虎吃天,從何下手。”在拿不定主意的鬱悶之中,忽然想到南宋史家鄭樵《通志·氏族略》裏的一段話:“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於簿狀,家之婚姻必由於譜系。”“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閲?!边@段名言研究者人人皆知,但似乎誰也沒有加以深究,於是豁然開竅。到四川師大任教不久,我首論“取士不問家世”,再論“婚姻不問閥閲”。
斷代史研究應(yīng)前後貫通,力爭做到“斷中有通”。然而説者容易做則難。因我的導師金先生主治唐史,我對唐代雖無研究,還算略知一二。有位前輩學者斷定,唐代“科舉制是最主要的做官途徑”,唐代“絶大部分都是科舉出身而致位宰相的”,唐代科舉制“替庶族取得政治地位大開了方便之門”。我在《略論唐代科舉制度的不成熟性》一文中,依據(jù)史實對這三個重要結(jié)論逐一提出異議,認爲這“是把北宋纔發(fā)生的事情提前到唐代”。唐代科舉取士“采名譽”“重素望”,“每歲策名無不先定”,“榜出率皆權(quán)豪子弟”。新瓶裝舊酒,極而言之,科舉其名,薦舉其實。難怪唐人説:“文章世上爭開路,閥閲山東拄破天?!眮K進而指出,唐代死的抓住活的,新的生長著的官僚政治與舊的衰落著的門閥政治激烈較量,幾乎勢均力敵?!恫怀墒煨浴肥菭憽对囌摫彼巍叭∈坎粏柤沂馈薄穂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82年第2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古代史》1982年第11期全文轉(zhuǎn)載。作鋪墊?!恫粏柤沂馈芬晃膶Πê却胧┰趦?nèi)的北宋前期科舉改革作了概述,認爲宋代大體確立了“取士不問家世”“一切考諸試篇”的原則。宋人説:“惟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這一原則的確立堪稱我國古代選士制度史上的一大變革。至此,魏晉隋唐“官之選舉必由於簿狀”的時代告終,典型的官僚政治形成。進而指出,北宋的官僚政治不僅與“公門有公,卿門有卿”的魏晉門閥政治,以及“粗人以戰(zhàn)鬥取富貴”的五代武夫政治大異其趣,而且與隋唐的半門閥半官僚政治明顯不同。宋代政治亦可稱爲士大夫政治。隋唐政權(quán)是門閥士族等級與庶族地主階層的聯(lián)合政府,而兩宋王朝則是由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所組成的士大夫階層當權(quán)。用宋朝人的話來説,即是:“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遍T閥士族等級具有排他性、世襲性,即所謂“官有世胄,譜有世官”,而士大夫階層則具有開放性、非世襲性,即所謂“驟得富貴”,“其家不傳”。從門閥政治到官僚政治,不失爲一大歷史性進步。學校制度與科舉制度相關(guān)聯(lián)。我與朱瑞熙合著《宋代國子學向太學的演變》一文,論述國子學即貴胄子弟專門學校轉(zhuǎn)化爲太學即士庶子弟混合學校的過程,旨在從學校制度演進的角度闡述唐宋變革。此文初稿的題目是《論宋代國子學的太學化》,完稿後寄請瑞熙斧正。他認爲“化”字不甚妥帖,改了標題,並有所增補,於是兩人共同署名?!端未幕南鄬ζ占啊芬晃腫注]載北大古文獻所、川大古籍所編:《國際宋代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則揭示科舉、學校制度的變革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人人尊孔孟,家家誦詩書”的新局面。陸放翁詩云:“力穡輸公上,藏書教子孫?!彼未@類耕讀家庭相當普遍。至於“人人”“家家”云云,係當時人的文學語言,未免言過其實。
關(guān)於宋代婚姻,起初只寫了三篇文章,都圍繞唐宋變革這個中心,具有明顯的連續(xù)性。第一篇《試論宋代“婚姻不問閥閲”》[注]載《歷史研究》1985年第6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6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從“士庶婚姻浸成風俗”、後妃“不欲選於貴戚”、宗室婚姻“不限閥閲”三個方面予以闡述,藉以證明從前士庶不婚的陳規(guī)大體被打破。蘇東坡詠歎:“聞道一村惟兩姓,不將門戶嫁崔盧?!标懛盼谈柙仯骸昂垦瑢W,單門與議婚。”“不問閥閲”又問什麼?我的回答是:“不問閥閲”而“貴人物”。所謂“人物”即“賢才”,説穿了,是進士。王安石詩云:“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緑衣郎?!薄熬v衣郎”是新科進士的代稱,詩句形象地描述當時盛行的榜下?lián)裥鲲L氣。第二篇《宋代的“榜下?lián)裥觥敝L》[注]載《未定稿》1987年第4期。對此有所闡釋,認爲這一風氣的形成表明社會心理由“尚姓”即“崇尚閥閲”轉(zhuǎn)向“尚官”即“崇尚官爵”,意味著歷史的車輪邁過嚴格的門閥政治時期,進入典型的官僚政治階段。與前代相比,宋代是更爲標準的郞才女貌時代。在當時,所謂郞才女貌,其實質(zhì)是郞官女貌?!皬囊欢ㄒ饬x上説,榜下?lián)裥鰺o非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達到新的門當戶對的一種特殊手段?!倍套诱h:“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睋?jù)此,人們長期以來普遍認爲:唐時禮教束縛不嚴,宋人貞節(jié)觀念頗重。第三篇《宋代婦女再嫁問題探討》[注]載鮑家麟編《中國婦女史論集》第3集,臺灣稻香出版社1993年版。對上述傳統(tǒng)説法提出異議,指出:宋代婦女再嫁者仍然較多,法律在原則上允許婦女再嫁,輿論並不籠統(tǒng)譴責婦女改嫁,二程子這句“名言”對宋代社會的實際影響並不大。進而認爲:宋代不是貞節(jié)觀念驟然增長、婦女地位急轉(zhuǎn)直下的時期;理學是宋代的官方哲學和主要統(tǒng)治思想一説並不確切;理學興起於兩宋,適應(yīng)時代需要,體現(xiàn)時代精神,自有其歷史的正當性,其流弊主要在明清。人們通常認同:“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社會進步與否的天然尺度?!北疚牡淖珜懸鈭D在於説明由唐入宋並非意味著傳統(tǒng)社會從發(fā)展到停滯。
有關(guān)婚姻問題的史料相當零散,80年代沒有電子檢索版,搜集史料很費功夫。宋人所撰類書幫了我不少忙。如“榜下?lián)裥觥币辉~,我首先是從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科舉門》裏讀到的。然後再查《宋史》列傳、墓誌銘等傳記資料,這類現(xiàn)象相當普遍。有關(guān)宋人筆記對典型事例有繪聲繪色的描述。而“未第不娶”這一“家訓”或“志向”以及“晚娶甚善”“壯年不嫁”之類則出自《事類備要》前集《婚禮門》。唐、宋兩代的改嫁婦女究竟孰多孰少?舉例論證法説服力太差,應(yīng)當有個較爲具體一些的數(shù)量性概念。別無他法,只得採用抽樣考察法?!短綇V記》與《夷堅志》是兩種性質(zhì)相近的小説集,分別反映唐、宋社會的實情。我將兩種書中所載再嫁、三嫁婦女一一查出,列爲表格,得出的結(jié)論是:宋代改嫁婦女不比唐代少,南宋改嫁婦女甚至多於北宋。總之,在當時的條件下,史料根本無法網(wǎng)羅殆盡,只能力爭做到説明問題而已。
上述三篇文章發(fā)表後,一家出版社約我寫本書,暫名爲《兩宋婚姻》。於是我將探討範圍擴展到族際婚、中表婚、異輩婚、收繼婚以及進士賣婚、宗室賣婚、商賈買婚、“婚嫁失時”即大男大女等問題。這本書只有14萬字,最後定名爲《婚姻與社會·宋代》,因故改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於1989年出版。首先撰文推薦這本小書的是同門師弟魏明孔研究員,他將此書稱爲“一幅多彩的宋代社會生活圖”。好友趙葆寓編審隨後以“開拓宋史研究的新領(lǐng)域”[注]載《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5期。爲題,在《中國社會科學》發(fā)表書評。臺灣學者黃寬重研究員在《新史學》上也有書評[注]載《新史學》第5卷第1期,1991年3月。。師弟李華瑞教授後來回顧道:“20世紀末以前,討論問題直接與唐宋變革論聯(lián)繫並加以肯定的學術(shù)論著,大致只有張邦煒先生的《婚姻與社會·宋代》?!盵注]李華瑞:《“唐宋變革論”對國內(nèi)宋史研究的影響》,《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這些評議出自“關(guān)係戶”之口,不一定很客觀。當時物流不暢,這本書成都賣不掉,外地買不到。時任北大歷史系總支書記的鄭必俊老師到鄧廣銘先生家中借來複印。鄧老開玩笑説:你的書在北大,讀的是複印本??赡苁菚u影響所致,臺灣宋史座談會召集人宋晞先生在港、臺兩地無法買到此書,輾轉(zhuǎn)通過其學生、香港梁天錫教授同我取得聯(lián)繫。我立即以拙著相贈,從此與宋先生相識。他早年畢業(yè)於浙江大學,師從張蔭麟、陳樂素二老,後來曾任中國文化大學校長,1995年邀請我到臺北參加宋史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探討,我對唐宋變革論形成了一些總體性的初步認識:唐宋之際確實發(fā)生了一場具有劃階段意義的變革。它不是一種社會制度代替另一種社會制度,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社會革命。它不是以突變的形式出現(xiàn),而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漸進性長過程,大致開始於中唐前後,基本完成於北宋前期,可以北宋的建立爲路標。它不是下降型轉(zhuǎn)化,而是上昇型運動,並不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從發(fā)展到停滯,相反標誌著宋代進入了傳統(tǒng)社會進一步發(fā)展的新階段。對於這場變革的程度和意義既不能低估,也不能高估,它與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社會變革很難相提並論?!秲伤螘r期的社會流動》一文[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89年第2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9年第5期全文轉(zhuǎn)載。又有所補充:“傳統(tǒng)社會是個封閉式的凝固態(tài)社會,猶如一潭死水,人們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以至職業(yè)一概具有非運動性。宋代與前代相比,呈現(xiàn)出較爲明顯的社會流動傾向?!眮K將其表現(xiàn)歸納爲三個方面:“政治上:‘賤不必不貴’”;“經(jīng)濟上:‘貧不必不富’”;“職業(yè)上:‘士多出於商’”。認爲:社會流動傾向“不僅使人們的門第觀念相對淡化,而且給宋代社會帶來某些生氣。”後來唐宋變革研究有走向泛化的跡象,臺灣學者柳立言研究員及時指出:所謂變革“不是一般的轉(zhuǎn)變,而是一些巨變,這些巨變有一個特色,就是它們對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等造成‘根本的改變’?!蔽疑畋碣澩疤扑巫兏锸莻€筐,一切變化往裏裝”的偏向應(yīng)當避免。如果將唐宋變革論抬高到指導思想的高度,勢必掉入另一類以論帶史的窠臼。
舉一反三,由此及彼。八九十年代,唐宋變革研究領(lǐng)域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爲數(shù)不少,可開掘的論題較多。我在《婚姻》一書的《結(jié)語》中列舉了一些:“諸如學校方面的‘廣開來學之路’、社交方面的‘所交不限士庶’、學術(shù)方面的從漢學到宋學、文學方面的從‘雅’到‘俗’、書法方面的從碑書爲主到帖書爲主、繪畫方面的從宗教畫、政治畫爲主到山水畫、花鳥畫爲主等等。”然而我未能朝著這個可持續(xù)性強的方向繼續(xù)前進,後來只是應(yīng)李華瑞之邀,寫了篇述評性文字《唐宋變革論與宋代社會史研究》以及《唐宋變革論的首倡者及其他》[注]載《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有學生問我:爲什麼未能繼續(xù)?我説了句玩笑話:“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盵注]這類事情較多,如佐竹靖彥、李裕民兩位教授約我寫《中國大陸近十年來的宋史研究》,載日本《中國史學》創(chuàng)刊卷,1991年10月。我從事學術(shù)探討,自來是個“小生産者”,有一條原則是一般不與他人合作,以免因署名等問題扯皮,出了問題,互相推諉。然而這條原則在80年代後期被打破。
1987年,從南開開會返回成都,路過北京,王曾瑜約我同戴靜華、朱瑞熙兩位一道撰寫《遼宋金西夏社會生活史》。[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1版,2005年再版。酈家駒先生在座,他很贊成。專案是曾瑜從歷史所領(lǐng)來的,按照慣例,主編非曾瑜莫屬。但他表示不設(shè)主編,四人共同署名,以年齡爲序,他一定排在最後。時下物欲橫流,曾瑜看薄名利。話説到這個份上,除應(yīng)允外,無話可説。後因戴靜華先生過早去世,曾瑜邀請吳天墀先生的兩大弟子劉複生、蔡崇榜教授參與,署名原則不變。按照曾瑜的安排,我承擔婚姻、婦女、生育、養(yǎng)老、喪葬等章節(jié)。因而寫下《遼宋西夏金時期少數(shù)民族的婚姻制度與習俗》[注]載《社會科學研究》1998年第6期,人大復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99年第1期全文轉(zhuǎn)載。等描述性文字,算是正式著手之前的“熱身”。本來這個項目正好與唐宋變革論相結(jié)合,但不能“一切變化往裏裝”。何況曾瑜不大贊成唐宋變革論,既然合作,在一本書裏就要保持基本觀點的大體一致。在進行這一項目時,我雖然也探究了一些問題,如避回煞、燒紙錢、看風水、做道場等喪葬習俗,以及宋代盛行火葬的原因等。通常認爲,宋代火葬盛行是佛教傳入中國的結(jié)果。其實是有問題的:佛教從漢代傳入,到唐代後期已達九百年之久,爲什麼火葬者屈指可數(shù)?在我看來,火葬習俗形成於五代十國時期,關(guān)鍵在於“五季禮廢樂壞”,包括死者以“入土爲安”在內(nèi)的不少傳統(tǒng)觀念動揺。加之適逢戰(zhàn)亂,生者尚且茍延殘喘,死者後事只能從簡,火葬在變亂中悄然成爲風俗?;鹪崾瞧醯?、黨項、烏蠻、末些蠻的原始葬俗,而吐蕃受黨項影響,女真受契丹、漢族的共同影響,轉(zhuǎn)而實行火葬。由於各民族之間喪葬習俗的相互交流,無論漢族還是少數(shù)民族,火葬者越來越多。於是宋遼西夏金時期成爲我國歷史上火葬最爲盛行的時期。然而這些探討大體都不著眼於唐宋變革。
我與黃寬重先生1989年冬天相識於重慶釣魚城研討會上,他認爲我提交研討會的論文《宋代的公主》品質(zhì)不錯,帶回臺灣發(fā)表。上世紀90年代中,寬重與柳立言先生邀請?zhí)諘x生、馬伯良、佐竹靖彥等十二位中外宋史學者共同探討“宋代家族與社會”。我在被邀請者之中,可能與我曾經(jīng)爲《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卷》撰寫“封建家庭制度”條目有關(guān),是酈家駒先生要我寫的。我將封建家庭制度的發(fā)展過程歸納爲習慣規(guī)範、以禮代法、以禮入法三個階段,將其特點概括爲尊長卑幼、夫主妻從、嫡貴庶賤、親親疏疏,認爲這一制度“突出父權(quán),旨在強化皇權(quán)”;“維繫家庭,旨在加固根基”?!盎实鄞蠹议L,家庭小朝廷?!蔽覂簳r在傳統(tǒng)大家庭裏生活過,多少有些實感,特別對尊長卑幼這一點,體會較深。與今天的“小皇帝”們不同,我在祖父面前,沒有坐的資格,只能畢恭畢敬地站立,小小年紀就領(lǐng)教過“家法”的滋味:“楠竹筍子煎坐墩肉”(家鄉(xiāng)俗語對“打屁股”的戲稱)。我習慣於中觀研究,多採用舉例式的論證方法。這種方法的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寬重這次要求採用個案研究的方法,對我來説是一次新方法的訓練和嘗試。説真話,我對這一研究方法很不習慣。於是依樣畫葫盧,按照寬重《宋代四明袁氏家族研究》的模式,寫下《宋代鹽泉蘇氏剖析》[注]載《新史學》第5卷第1期,1994年3月。《宋元時期的仁壽——崇仁虞氏家族研究》[注]載中研院史語所編《中國近世家族與社會研討會論文集》,臺北1998年6月印行。兩文。但我不願止步於對蘇氏、虞氏家族作一般性描述,總想寫出其特色,如將蘇氏、虞氏分別定性爲政治型名門、學術(shù)型名門,並作了一些論證。參與宋代家族個案研究,我有兩條體會。一條是宋代家族研究從前往往以累世聚居於一地、財産爲家族所共有的“義門”爲重點,其實宋代家族的主要形態(tài)不是共財同炊,而是別籍異財。另一條是任何方法都既有其長又有其短,應(yīng)揚其長而避其短。記得前人曾説,漢學其特色爲考證,其流弊爲煩瑣,宋學其特色爲玄想,其流弊爲空疏。如果能入於漢學,出於宋學或入於宋學,出於漢學,固然很好,但只怕魚與熊掌很難兼得。宋代家族個案研究後來出現(xiàn)千篇一律的公式化傾向,任何家族的演進歷程無非是崛起—興盛—衰敗三部曲,探究其原因不外乎從家産、教育、仕進、婚姻、交遊等方面著手。個案研究的流弊顯現(xiàn)出來,寬重對此有所批評[注]可參看拙稿:《黃寬重〈宋代的家族與社會〉讀後》,載《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與方法相比,態(tài)度更重要?!耙Фㄇ嗌讲环朋牎钡膱允兀鞍宓室昀洹钡臐摮?,尤其要緊。
因我曾發(fā)表《再嫁》《公主》以及《宋真宗劉皇后其人其事》等文,被誤認爲婦女史探討者,柳田節(jié)子、伊沛霞、鮑家麟、劉靜貞乃至高彥頤等研究女性史的女性學者視我爲同行。鄧小南教授與我1996年一道到臺灣中研院史語所訪問,於是熟悉起來。她一度致力於性別史研究,約我參與,因而寫下少量有關(guān)文章。中國古代婦女史研究從前從反對男尊女卑、提倡尊重女權(quán)的美好意願出發(fā),將婦女史視爲“一部婦女被摧殘的歷史”,其正確性很難置疑。進而引申爲古代婦女“無知識、無職業(yè)、無意志、無人格”,只怕就過猶不及,適得其反了。我在《兩宋婦女的歷史貢獻》一文中,不贊成古代婦女的全部生活無非是圍著鍋臺轉(zhuǎn)、生兒育女,認爲:兩宋時期不同階層、不同職業(yè)的婦女的歷史貢獻是多方面的,包括參與政治、發(fā)展經(jīng)濟、繁榮文化、主持家政等等。上世紀90年代以後,性學書籍在社會上廣爲流行。有關(guān)書籍往往拿歷史説事,把唐代渲染爲性自由奔放階段,將宋代斥責爲性禁錮最爲嚴厲的時期,並認爲古代性學鼎盛於隋唐,阻滯於兩宋。我在《兩宋時期的性問題》一文[注]載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8月版。中認爲:相當開放的敦煌性文化並不代表唐代全國各地的整體狀況。如僅以某一特定地域而論,宋代嶺南某些地方盛行的“卷伴”“聽氣”“飛駝”“多妻”等習俗表明,其性生活的開放程度與唐代敦煌地區(qū)不相上下。從總體狀態(tài)上説,唐、宋兩代均處於性壓狀態(tài),並無實質(zhì)性的不同,只有程度上的差異。同時指出:宋代理學家的主流性觀念既非縱欲,也非禁欲,而是節(jié)欲。他們的節(jié)欲主張無可厚非。南宋養(yǎng)生學家李鵬飛提出的“欲不可絶”“欲不可早”“欲不可縱”“欲不可強”等原則相當精闢,在中國性學發(fā)展史上應(yīng)當佔有一席之地。小南後來似乎與婦女史告別,我問她原因何在,她的回答大致是:海外傳入的新觀點太多,跟不上。小南尚且如此感嘆,至於我更無跟進的可能。上述涉及婦女方面的文章,後來大多收入人民出版社2003年印行的個人論文集《宋代婚姻家族史論》。劉複生教授囑其弟子韋兵博士撰寫書評,題爲《從婚姻家族看唐宋之變》。[注]韋兵:《從婚姻家族看唐宋之變》,載《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第2期。
或許與“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趕下舞臺”的號召有關(guān),我對王朝史素來無興趣。之所以轉(zhuǎn)向王朝史,是被好友趙葆寓“牽著鼻子走”。葆寓出身北大,爲人耿介,好學深思。我80年代初與他相識,一見如故。1987年,歷史所周遠廉、宋家鈺兩位川籍歷史學者張羅編寫多卷本《中國封建王朝興亡史》,兩宋卷由葆寓承擔。葆寓要我寫北宋,他寫南宋,我二話沒説,慨然應(yīng)允。誰知葆寓一病不起,只得由我一人獨自承擔。我懷著緬懷好友的心情,花了幾年功夫,將兩宋歷史發(fā)展的歷程較爲認真地梳理了一遍。此書對有宋一朝的重大歷史事件、重要歷史人物以及關(guān)鍵性制度和國策都有概述和評介,可能因此而被小南列爲北大歷史系本科生學習宋史的參考書之一,一些大學歷史系也跟著如此。因爲是集體著作,完稿時間一開始就約定。爲了如約按期完成,梳理重大事件只能依靠以事件爲中心的紀事本末體史書。當時《長編紀事本末》一類的書籍較難找,篇幅又大,我主要參考《宋史紀事本末》?!侗灸凡痪哂性夹?,可作爲入門書,是不能作爲基本史料予以引用的。但它畢竟將重大事件從頭到尾,集中記敘,爲我編寫王朝史提供了方便。至於如何評議這些事件,《本末》中華書局1955年版每卷之後所附“張溥論正”,多少給了我一些啟示,並參讀王船山《宋論》。至於呂中《宋大事記講義》之類,當時很難找到。多卷本《王朝興亡史》出版後獲中國圖書獎。但以兩宋卷而論,至多只能體現(xiàn)80年代的研究水準,在今天看來,相當“小兒科”,有待釐正深化細化的問題很多。進入新世紀以後,鄧小南發(fā)表《宋代政治制度史研究的“再出發(fā)”》等文。在小南的引領(lǐng)和感召下,她的弟子們和研究團隊取得了令人囑目的成就。至於整個宋史學界,有關(guān)著述比比皆是,其中有份量者不少。兩宋王朝史到了應(yīng)該改寫、重寫的時候。
我那本王朝史是概要性的,惟其如此,充實擴展的餘地較大,因而此後臨時要趕寫一篇什麼文章,雖不能説信手拈來,但確實比較容易。諸如《韓侂胄平議》《宋孝宗簡論》《吳曦叛宋原因何在》等等,在很大程度上均可視爲兩宋王朝史的副産品。然而其主要副産品當推一本書和一篇論文。
一本書是《宋代皇親與政治》[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書名可改爲《兩宋內(nèi)朝研究》,和《婚姻與社會·宋代》一樣,是以論文爲基礎(chǔ)擴充而成。我先前著有《論宋代“無內(nèi)亂”》[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88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8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端未鷮ψ谑业姆拦牎穂注]載《首都師大學報》1988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88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宋朝的“待外戚之法”》[注]載鄧廣銘、漆俠等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北宋宦官問題辨析》[注]載鄧廣銘、漆俠主編《國際宋史研討會論文集》,河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1993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秲伤螣o內(nèi)朝論》[注]載《河北學刊》1994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古代史》(二)1994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等文。宋代的政治制度可以分爲外朝即官僚系統(tǒng)與內(nèi)朝即皇親系統(tǒng)兩大體系。前者可謂熱門話題,研究者們雲(yún)集於此,後者則“門前冷落鞍馬稀”。內(nèi)朝具有兩大基本特徵,一是由皇帝的親屬或親信組成,二是淩駕於以宰相爲首的外朝之上。與外朝相比,內(nèi)朝更能體現(xiàn)傳統(tǒng)政治“家天下”統(tǒng)治的屬性。宋人説:“權(quán)重處便有弊。宗室權(quán)重則宗室作亂”,“外戚權(quán)重則外戚作亂?!彼未罡呓y(tǒng)治者汲取這一歷史教訓,對皇親國戚乃至家奴的權(quán)勢都作了較爲嚴格的制度性限制。這本小書分爲宗室、後妃、外戚、宦官四個部分,分別揭示宋代宗室任職受限、後妃較少插手朝政、外戚基本不預政、兩宋大體無閹禍四個歷史現(xiàn)象,從而得出了宋代大體無內(nèi)朝、基本無內(nèi)亂兩大結(jié)論。宋代皇親國戚之間雖有權(quán)力之爭,但不曾激化到兵戎相見的程度,最高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總的來説比較平穩(wěn)。宋人炫耀:“本朝超越古今”,“百年無內(nèi)亂”。宋代大體無內(nèi)朝意味著基本無內(nèi)亂,兩者之間的因果關(guān)係是顯而易見的。內(nèi)部較爲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作爲一個重要因素,促成了宋代社會經(jīng)濟的騰飛和文化的高漲。本書出版後,讓我感動的是年事已高、健康堪憂的馮漢鏞先生獎掖後學,生前主動寫下《〈宋代皇親與政治〉書後》,予以推薦。事前事後均未告知,是別人看到後告訴我的。師弟、西北師大胡小鵬教授以及河南大學苗書梅、北京師大游彪教授也分別在刊物上撰文評介[注]遊彪:《〈宋代皇親與政治〉評介》,載《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4年第10期。。游彪早年在四川師大歷史系念本科,出於師生情誼,難免言不由衷。
一篇論文是《論宋代的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注]載《四川師大學報》1994年第2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古代史》(二)1994年第6期全文轉(zhuǎn)載。。宋代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關(guān)係,自1942年錢穆老先生《論宋代相權(quán)》一文問世以來,學界一概認同錢老的皇權(quán)加強、相權(quán)削弱論。80年代中期,王瑞來教授反其道而行之,針鋒相對提出相權(quán)加強、皇權(quán)削弱説。在撰寫兩宋王朝史的過程中,我結(jié)合史實思考這個問題,得出第三種結(jié)論,寫下《論宋代的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一文。此文指出:兩種此強彼弱的觀點看似截然相反,其實其出發(fā)點驚人的一致,都立足於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絶對對立,只怕有“在絶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恩格斯語)之嫌?;蕶?quán)與相權(quán)並非兩種平行的權(quán)力,作爲最高行政權(quán)的相權(quán)從屬並服務(wù)於作爲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皇權(quán),兩者相互依存。宋代在通常情況下,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都有所加強?;蕶?quán)的強化表現(xiàn)在皇帝的地位相當穩(wěn)固,沒有誰能夠同他分庭抗禮,因而宋代被稱爲“看不見篡奪的時代”。相權(quán)的強化表現(xiàn)在以宰相爲首的外朝能夠比較有效地防止皇帝濫用權(quán)力,作爲皇帝分割外朝權(quán)力工具的內(nèi)朝大體上不存在。何以如此,應(yīng)從宋代當權(quán)的士大夫階層的特質(zhì)中去尋求。與從前的門閥士族相比,由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所組成的宋代士大夫階層個體力量雖小,群體力量卻大,因而在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能發(fā)揮舉足輕重的作用。一個問題居然有三種答案,引起有關(guān)學者關(guān)注。趙儷生老師的高足、我的師弟葛金芳教授來信表示贊同,信中有“讀後徹夜難眠,茅塞頓開”等相當誇張的語言,並囑其弟子桂始馨博士予以評介,認爲此文“突破了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此強彼弱、簡單對立的舊框架,將二者作爲一個相互依存的有機整體來考察”。
我們那套多卷本《王朝興亡史》的出版經(jīng)過若干年的周折,最終由人民出版社張秀平編審推薦給廣西人民出版社印行。秀平是我蘭大歷史系的先後同學,她於90年代中期,約我寫一本有關(guān)宋徽宗及其大臣們的書。我起初遲疑,最終接受。遲疑的原因是梁啓超、魯迅都強調(diào),歷史不應(yīng)當是帝王將相的家譜。因而吉林文史出版社曾約我寫一本宋朝帝王傳,我托故婉謝。而最終接受則出自友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花了不少時間,探究徽、欽兩朝。但只有點滴體會,始終未能形成系統(tǒng)性的新見,於是慚愧地交了白卷。這些點滴體會陸續(xù)寫成7篇文章,主要探討兩個問題。一個是:徽宗初政爲什麼受到好評?徽宗即位之初,人們寄予厚望。黃山谷詩云:“從此滂沱遍枯槁,愛民天子似仁宗?!贬醽聿┑觅澴u,王船山説:“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逼湓蛑皇腔兆诩次痪哂袠O大的偶然性,並無深厚根基,不得不謹慎行事,推行平衡新、舊兩黨的建中之政?!端位兆诮巧e位的來由》《關(guān)於建中之政》兩文對此有所揭示。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徽宗初年“內(nèi)外皆有異意之人”,他更不敢膽大妄爲。據(jù)《宋徽宗初年的政爭》一文[注]載《西北師大學報》2004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04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考察,其反對者上層有蔡王、章惇集團,中下層有趙諗及其同黨。另一個是:北宋爲什麼亡國?並非落後挨打,實因腐敗亡國。如北宋晚期士大夫階層集體墮落。關(guān)鍵在於最高統(tǒng)治集團極度腐敗,以致民怨鼎沸,民變連綿?!侗彼瓮鰢木売伞芬晃闹赋?,徽宗唱的不是老調(diào)子,而是唱著“新”調(diào)子,但依然無法逃出亡國的命運。北宋晚期之所以腐敗,《北宋亡國與權(quán)力膨脹》一文[注]載《天府新論》2000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00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認爲,是由於北宋開國以來所形成的隨意性較大、具有脆弱性的權(quán)力制約體系,到徽宗時全面崩潰,皇權(quán)以及內(nèi)朝、外朝的權(quán)力一概惡性膨脹。“靖康岌岌,外猘內(nèi)訌?!敝领毒缚祪?nèi)訌,雖然次要,也不失爲一個導致北宋亡國的一個具體原因。大難臨頭、國破家亡之際,徽宗、欽宗居然反目,父子勾心鬥角,欽宗甚至將其父親徽宗變相軟禁。對此,《靖康內(nèi)訌剖析》一文[注]載《四川師大學報》2001年第3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01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有較爲詳盡的考察。這些文章大多收入人民出版社2005年印行的《宋代政治文化史論》。我手中無“資源”,兩本個人論文集的出版主要靠當時本單位負責人楊天宏教授奔波。[注]我無科研經(jīng)費,連複印資料也是用他的經(jīng)費。此書出版後,路育松編審在《書品》2006年第2期《書苑擷英》欄目中予以推薦。著有歷史小説《柔福帝姬》的米蘭女士以《撥開春秋筆法的迷霧》爲題,以本報書評人的身份,在《南方都市報》發(fā)表書評。[注]米蘭:《撥開春秋筆法的迷霧》,載《南方都市報》2005年12月5日。她曾在《網(wǎng)易·讀書頻道》工作,約我開個專欄,暫名“兩宋逸聞”。我畢竟比較古板,又不願意貼近現(xiàn)實,其結(jié)果只能是點擊率太低,因而作罷。我與這位女士始終未曾謀面,至今不知其真名實姓。
從前有句豪言壯語:“戰(zhàn)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座。”或許與當年教師退休制度不完善有關(guān),是“英雄時代”的産物。如今屬於“凡人時代”,只怕人人都應(yīng)當退休。我是2008年68歲那年退休的。同仁們退休後,有的金盆洗手,有的退而不休。而我從自己的健康狀況、學術(shù)積累等實際情況出發(fā),處於兩者之間。據(jù)説不動腦筋要癡呆。李華瑞在首都師大歷史學院替我找了點力所能及的事做,於是休息之外,動點腦筋。幾年來,因無工作之累,寫些緬懷一類的文章,如《令人懷念的“三嚴”史家》[注]載張世林編《想念鄧廣銘》,新世紀出版社2012年?!洞▋?nèi)開花川外紅》[注]載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編《吳天墀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年?!吨蒙砉猓脑趯W問中》[注]載鄧小南等主編《大節(jié)落落,高文炳炳——劉浦江教授紀念文集》,中華書局2015年?!稜懭顺练€(wěn),待人寬厚》《宋學的眼光,漢學的功力》等等。除此而外,姑且可稱爲學術(shù)論文的寫了十來篇,大多刊載本校學報。[注]人過中年以後我一般不投稿,要投也往往就近投請《四川師大學報》刊登。1980年以來在本校學報發(fā)表論文二十六篇,查手機“壹學者”可知,其中十三篇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zhuǎn)載。而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zhuǎn)載我的論文總共不過二十五篇。據(jù)手機“中知網(wǎng)”統(tǒng)計,我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的《試論宋代“婚姻不問閥閲”》被引用十五次,而在《四川師大學報》發(fā)表的《論宋代的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論北宋晚期的士風》《兩宋時期的社會流動》《兩宋火葬何以蔚然成風》《兩宋時期的喪葬陋俗》則分別被引用五十三、四十二、二十四、二十一、十六次?!恫粏栭y閲》一文引用量較小,原因或許是有關(guān)研究者徑直引用《婚姻與社會·宋代》一書。附此一筆,試圖説明當前實行的期刊分等制不一定合理。對此,人們議論多多,這裏只是增添一個實例而已。可能是因爲掛名編委吧,其中七篇被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全文轉(zhuǎn)載。人大報刊資料中心近年創(chuàng)辦《歷史學文摘》,號稱“我國首家歷史類文摘學術(shù)期刊”,從七篇中又選登了五篇。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昇。老來似乎返樸歸真,又同青年時代一樣,有一股不輕信、不盲從的勁頭,所寫文章大多具有商榷性。不同的是,理性隨著閲歷的增多而增長,認爲應(yīng)當盡力做到不趨時、不迎合、不走極端、不殺偏鋒。雖然寫了若干商榷性文章,但絶不使用傷害性語言,並不具有戰(zhàn)鬥性。
上世紀80年代以後,我寫的商榷文章比重明顯減少,自有其緣故。80年代前期,發(fā)生了兩件事。一件是漆俠先生在鄭州舉行的宋史研討會上提出“西不如東”説,將川峽四路一概劃入西部落後地區(qū)。漆先生徵詢我的意見,我説:宋代四川既有足以同兩浙路媲美的成都府路,也有同廣南西路一樣落後的夔州路。後來與賈大泉合著《宋代四川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性》一文[注]載孫毓棠等主編《平準學刊》第2輯,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7年版。,由我執(zhí)筆,史料主要靠大泉提供。大泉年長於我,比我“成熟”。他告誡我:自説自話,不要商榷。因而誰也看不出這是一篇商榷文章。唯獨漆先生敏感,他採納我們的意見,在其著作中補充了一句:“宋代西部地區(qū),除成都府路、漢中盆地以及梓州路遂寧等河谷地(即所謂的“壩子”)而外?!盵注]漆俠:《宋代經(jīng)濟史》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頁。另一件是我那篇《略論唐代科舉制度的不成熟性》提交在成都召開的唐史研討會,指名道姓,坦誠商榷。消息傳來,老先生雖然無所謂,但其弟子們頗爲不滿。文章後來被胡如雷先生選入《唐史論文集》,我將老先生的姓名刪掉,只針對觀點。當年我至多只是個“中生代”,寫商榷文章,不能不有所顧忌。如今已是退休老者,無功利可言,顧忌少了。
宋朝從前備受貶損,而今博得贊美,有學者甚至認爲:“宋朝達到中國文明的頂峰?!眮K相應(yīng)地提出宋代農(nóng)民歡樂説、宋代婦女幸福説、宋代官場廉潔説、宋代士大夫人格高尚説,盛贊宋朝統(tǒng)治者實行君相互制制、黨派互監(jiān)制,推行高薪養(yǎng)廉、保障言論自由等政策。這些説法只怕相當偏頗,人們難免會問: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何來頂峰?一家一姓坐天下的趙宋王朝真的好上天了麼?“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謬誤?!边B我這個較早反對宋朝積貧積弱説,認爲宋朝實現(xiàn)了“兩個超越”的老年人也坐不住了,起而寫下《不必美化趙宋王朝——宋代頂峰論獻疑》一文[注]《四川師大學報》2011年第6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12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歷史學文摘》2012年第2期摘登。,依據(jù)基本史實對上述種種説法一一提出異議?!按笏巍币辉~,我少年時代曾聽説,是在看川戲時。《五臺會兄》楊五郎唱:“大宋朝有一個火山王。”《三盡忠》文天祥道白:“老天爺,你莫非要滅大宋!”北宋統(tǒng)一規(guī)模有限,南宋只是半壁河山,將宋朝稱爲“大宋”,分明是不確切的?!皺M看成嶺側(cè)成峰”,歷史是多面的,認識是多元的,爭議還會繼續(xù)。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朱瑞熙、王曾瑜、葛金芳、虞雲(yún)國等不少同道對此文持肯定態(tài)度,何忠禮、許懷林兩位教授還以不同形式予以再傳播。而今“厓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以後無華夏”之説流傳很廣,甚至認爲“元朝根本不是中國的一個朝代”。究其根源,在於孫中山的“兩次亡國”論。爲此,我在《應(yīng)當怎樣看待宋元易代》一文中,扼要剖析了孫中山從漢民族主義者轉(zhuǎn)化爲中華民族主義者的過程,認爲:“他的民族主義思想在辛亥革命前後發(fā)展變化較大。孫中山是中華文明從未中斷論的首倡者之一,他較早採用‘中華民族’新概念,力主‘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一律平等’?!弊T其驤先生説得好:不應(yīng)當“以宋朝人自居”。我們作爲現(xiàn)代的中國人,固然是宋朝人的後代,但遼朝人、西夏人、金朝人、大理人、吐蕃人、元朝人都是我們的祖先。我們不能僅僅站在宋朝人的立場上看待歷史問題?!皡兩街釤o中國”的感嘆並未完整準確地表達宋朝遺民的憤懣心理,有替腐朽的晚宋王朝唱挽歌之嫌。長期以來,人們對元代文化誤解較多。元代“漢文化不受尊崇”,便是一大誤解。元代社會有退有進,中華文明在元代又有新的發(fā)展和進步。明朝取代元朝後立即著手官修《元史》以及傳統(tǒng)的“二十四史”之説都是對元朝係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王朝的認定。
關(guān)於宋代的士大夫和富民,均有兩種絶對對立的觀點。對於前者,持“君子論”者有之,將宋代盛贊爲“君子時代”,頌揚“宋朝的文人士大夫是中國歷史上最高傲、最有骨氣的一群知識分子”。持“糞土論”者亦有之,斷言宋代士大夫大多數(shù)“是卑鄙齷齪之徒,更有巨惡大憝之輩”,將士大夫從總體上痛斥爲“群小”,比喻爲“糞土”。對於後者,持“中堅論”者有之,將富民認定爲“社會中堅力量”。持“豪橫論”者亦有之,將富民一概斥責爲“奸富”,一言以蔽之,爲富不仁。我個人認爲,兩種觀點各走極端,都具有片面性,於是寫下《君子歟糞土歟——關(guān)於宋代士大夫問題的一些再思考》[注]載《人文雜誌》2013年第7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13年第5期全文轉(zhuǎn)載,《歷史學文摘》2013年第4期摘登?!端未幻駟栴}斷想》[注]載《四川師大學報》2012年第4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12年第6期全文轉(zhuǎn)載,《歷史學文摘》2012年第4期摘登。兩文。翦伯贊先生半個世紀以前就告誡我們:“不要見封建就反,見地主就罵?!苯裉煳覀兡堋耙娛看蠓蚓头?,見富民就罵”嗎?反之亦然,也不能“見士大夫就贊,見富民就捧”吧。我特別不贊成將以土地擁有者爲主的宋代富民稱爲主要納稅人一説,當時的田賦分明是地租的分割,是地租中的一小部分。不應(yīng)當把勞苦大衆(zhòng)排除在外,片面地將富民視爲社會的中堅力量。至於《昏君乎明君乎——孟昶形象問題的史源學思考》一文,並非商榷性文章,旨在剖析後蜀後主孟昶兩種不同形象的形成背景及演變路徑,並探究其原因,以揭示蜀地民衆(zhòng)對北宋朝廷從對立到認同的歷史過程。
《重文輕武:趙宋王朝的潛規(guī)則》一文[注]載《四川師大學報》2015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15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歷史學文摘》2015年第2期摘登。開篇就説:“開拓新領(lǐng)域與深化舊論題是推進學術(shù)研究的兩翼,前者固然尤其重要,後者似乎也不可或缺。舊論題往往在本學科領(lǐng)域具有繞不過、避不開的關(guān)鍵性,且其中不無某些值得再探究的新問題。”相比之下,我比較看重舊論題,這或許是出於無力開拓新領(lǐng)域的老年人的偏見。但我在這一舊論題中試圖寫出一些新意,如文武並重是趙宋王朝半真半假的真宣言,重文輕武則是其心照不宣的潛意識,以及文臣、武官兩大群體既非一概勢如水火,也非各自鐵板一塊之類。是否達到預期目標,只能由讀者去評判?!蹲屆裥\(zhòng)充滿獲得感——王安石的鄞縣施政與熙甯變法之異同》一文除力求“舊中有新”而外,也多少表達了一點對社會現(xiàn)實的有限關(guān)懷?!稇?zhàn)時狀態(tài)與南宋社會述略》一文[注]載《西北師大學報》2014年第1期,人大複印資料《宋遼金元史》2014年第2期全文轉(zhuǎn)載,《歷史學文摘》2014年第2期摘登。此文依據(jù)2013年8月19日在河北大學的講稿整理而成。這次講演《光明日報》2013年9月9日第5版《光明論壇》欄目曾以《戰(zhàn)時狀態(tài):南宋歷史的大局》爲題,用整版篇幅摘要刊出。兩篇文章因來源相同,不免有某些重合之處。本想提出一個新論題:戰(zhàn)時狀態(tài)是認知南宋歷史的一把鑰匙。認爲:從總體上説,兩宋社會經(jīng)歷了從和平環(huán)境到戰(zhàn)時狀態(tài)的演變。與大局的變換相適應(yīng),兩宋的時代主題也經(jīng)歷了從變法圖強到救亡圖存的轉(zhuǎn)化。長期處於戰(zhàn)時狀態(tài)或準戰(zhàn)時狀態(tài)這一南宋歷史的大局,制約並牽動著南宋社會的諸多(不是一切)方面。並從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三個方面舉例式地作了一些粗略考察。文章發(fā)表後,纔偶然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黃寬重似乎有篇論文,題爲《絶境求生——南宋政治文化的蛻變》。我當面詢問寬重,他説前些年在人民大學只是講講而已,並未形成文字。內(nèi)容是否雷同,沒有細問。
拉拉雜雜,寫得已經(jīng)不少,最後再説一件事。我的《兩宋史散論》電子版是四川師大電子出版社爲獲上級批準於2009年趕緊製作的,無版權(quán)頁。因趕得太急,其中錯字相當多。北京師大特聘教授葛金芳師弟是個感情色彩極濃的性情中人。他來信説:“此書並不‘散’,而是有主綫貫穿的,此綫即‘唐宋變革論’。兄在宋史研究中所抓皆大問題、關(guān)鍵問題。經(jīng)濟如租佃代莊園,政治如‘尚姓’到‘尚官’,社會如‘婚姻不問閥閲’和‘榜下?lián)裥觥?,文化如國子學向太學的轉(zhuǎn)變及文化普及,軍事如‘樞密院——三衙——都部署’體系等,皆抓住大關(guān)節(jié)、大趨勢??梢姟酃狻c‘功夫’兩者同等重要,功夫中有眼光,眼光又統(tǒng)率功夫?!贝蟾攀俏彝诵莶痪茫诙煊质俏业钠呤畾q生日,師弟要給我這個不成功人士一點安慰,信中過分的話不少。他還説:“‘二十五字真言’,既不失傳統(tǒng),又與時俱進,既是吾兄爲人之寫照,又是後學應(yīng)學之榜樣?!彼^“二十五字真言”是怎麼一回事呢?上世紀末,河南大學劉坤太教授因開辦中國宋史研究網(wǎng)站,來信問我的齋名和自語。我的回答是:“我這個人糊裏糊塗過日子,沒有什麼齋名。我對歷史現(xiàn)象乃至社會現(xiàn)實一概看不真切,一切恍恍惚惚,如果一定要取個齋名,姑且名之曰:‘恍惚齋’。至於自語,暫且寫下二十五個字:‘遇事灑脫些,做事認真些,待人坦誠些,性情開朗些,生活瀟灑些?!本痛舜蜃?,不再囉嗦。一句話:此生還算幸運,多數(shù)時間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娛自樂,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