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革命與歷史:中國左派歷史讀物*

        2017-01-25 07:09:51
        中共黨史研究 2017年5期
        關鍵詞:史家歷史

        李 孝 遷

        ?

        ·專題研究·

        革命與歷史:中國左派歷史讀物*

        李 孝 遷

        中共史家用唯物史觀書寫中國通史出現(xiàn)甚晚。面對抗戰(zhàn)的危難時局,國共兩黨領袖都認識到歷史在社會動員方面的作用,積極倡言加強歷史學習。在毛澤東的指示下,中共史家在20世紀40年代撰寫出版了大量中國史讀物,風行全國,深受青年歡迎,引起正統(tǒng)派史家羨妒交織。此類歷史讀物遵循著一套基本的書寫原則和敘事策略,對普通讀者的人生觀和政治選擇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左派以第一人稱方式寫歷史,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側重暴露既往歷史的黑暗面,并用簡明概括的語言解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不僅給讀者提供了改變現(xiàn)狀的歷史依據(jù),而且滿足了青年對歷史知識速成的愿望,讓寫史、說史、讀史皆變成有意義的活動。

        正統(tǒng)派史家;左派;歷史讀物;敘事策略;范文瀾

        歷史讀物是傳承一代人歷史記憶最重要的媒介。讀者所讀到的不只是歷史,歷史敘事也傳遞了豐富的政治觀念、道德準則以及對未來社會的構想等,影響著人們日常生活的行為取向和政治認同,形塑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在太平之世,一般人們不覺得歷史有什么特別重要,但在一個動蕩的年代,人們卻經(jīng)常需要從歷史中尋找信心和行動方向①傅雷曾指出:“當前的事態(tài),在吾國比過去任何一個時期為緊急危險,民情惶惑,民怨沸騰,分不出是非黑白,分不出人獸鬼神,在此外患方去內憂未已的時節(jié),我們更需要照照歷史這面鏡子。它將指出孰是生路,孰是死路,何者當生,何者當死。”傅雷:《歷史與現(xiàn)實》,《書報精華》1946年第14期。。據(jù)臺灣學者王汎森研究,如果歷史研究的價值是根據(jù)它發(fā)動人民改造當代社會能力來判斷的話,傅斯年和主流歷史學家從1928年起都是失敗的,而左派史家顯然勝利了②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64—165頁。。本文以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許立群《中國史話》、蒲韌(胡繩)《二千年間》等作品為例,追問左派歷史作品是在什么語境下制作的,分析左派史家是以怎樣的書寫原則和敘事策略以達到吸引廣大青年、改造青年意識之目的*1949年之前,外人多稱中共史家為“左派”,很少用“馬克思主義史家”或“中共史家”,他們多自稱“新史家”,少數(shù)亦自謂“左派”。本文所論對象是解放前中共史家所寫的中國史讀物,故沿用時人一般稱謂“左派”。。

        一、發(fā)現(xiàn)“歷史”

        與民國主流史學界一度非常強調歷史與政治疏離、主張“以學為學”的取向不同,中共史家認為歷史應該關心社會時代問題,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批判胡適、傅斯年等正統(tǒng)派史家所標榜的超階級立場。翦伯贊明確指出:“我們研究歷史,不是為了宣揚我們的祖先,而是為了啟示我們正在被壓抑中的活的人類;不是為了說明歷史而研究歷史,而是為了要改變歷史而研究歷史……過去的歷史不只是說明過去,而在實際上,是可以充作現(xiàn)在正在被壓抑的人類沖鋒陷陣的戰(zhàn)斗的指導。”*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生活書店,1938年,第5、7頁。他寫《歷史哲學教程》正是為了配合“這一偉大斗爭的現(xiàn)實行動而寫的”,“我們認為,必須要以正確的活的歷史原理,作為這一偉大時代的指導,使主觀的努力與客觀情勢的發(fā)展,相互適應”*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序》,第1—2頁。。左派學者鄧初民說:“我們用語言文字來敘述歷史本身的發(fā)展法則及其整體,但并不只是為了在主觀上或在語言文字上把握歷史或歷史本身,而是為在行動上為在歷史的實踐上把握歷史或歷史本身,在把握了歷史本身以后,來對歷史進行改造或創(chuàng)造。因此,凡屬一個真正的史家或真正忠實于歷史的史家,他在研究歷史的時候,也不是站在歷史本身以外冷眼旁觀,而是要進入歷史舞臺,對于歷史有所行動,有所參與。”*鄧初民:《學習歷史的開始》,《今文月刊》1943年第2卷第6—7期合刊。在他們的意識中,研究者不能抽離于歷史,而是要探索歷史趨勢,然后參與到歷史過程中,推動進步趨勢盡早實現(xiàn);史家不僅是歷史的書寫者,又是歷史的實踐者,更為重要的是,知識要服務于實踐,現(xiàn)實高于歷史*左派學者嵇文甫曾對蔡尚思說:“我們生在這種年頭,說話下筆都不可能太自由,只好多利用傳統(tǒng)的舊形式來寫出自己的新內容,舊形式只是我們的手段,新內容才是我們的目的。知道我們的會了解我們的心情,在舊時代不得不如此;不知道我們的會怪我們不倫不類,有點象雜貨鋪。就聽他們去說吧,反正我們是有原則的。即使在無關重要之處故意弄錯點也不要緊,就這樣寫下去吧!”蔡尚思:《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論》,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68—569頁。又如,左派史家雖然意識到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階級中杰出人物的積極作用,但為了某種現(xiàn)實政治需要,他們經(jīng)常略而不寫,或只寫負面影響。事實上,正統(tǒng)派面對現(xiàn)實壓力,亦時常有意回避有損國家利益的歷史事實。1941年教育部制定編輯本國史課本的取材原則之一就是:“史料中有疑系古人托古改制之處,但已為歷代史家所稱述,且確足資教訓者,仍從古說。近代以科學方法研究有得之資料,雖經(jīng)史學界之公認,亦應慎重采擇,其過于抵觸傳統(tǒng)學說搖動歷史觀念者,皆所不取?!薄督逃空髑蟾叱踔斜緡鴼v史地理課本辦法》,1941年10月印發(fā),第45頁。陳垣曾說:“史貴求真,然有時不必過真。凡事足以傷民族之感情、失國家之體統(tǒng)者,不載不失為真也?!薄锻ㄨb胡注表微·邊事篇第十五》,《輔仁學志》1946年第14卷第1—2期合刊。。

        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中國史學界各派治學取向雖各有不同,但關于歷史不能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這一點,逐漸達成共識,形成新的風氣,“一切為國家,一切為民族,眼光由故紙堆,或書本上,放開到整個現(xiàn)實上。雖然歷史學術離不開故紙堆,離不開書本,但眼光卻必須放開到面前的現(xiàn)實上,目標必須放到國家民族上。這是面前的事實逼出來的進步。我們目擊身受的教訓太可怕了。國內學人接受了這一教訓,殊途同歸,不約而同的自然走向這一個大目標”*徐文珊:《抗戰(zhàn)以來中國史學之趨向》,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14頁。。史家改變過去那一草一木“分析”的工作,轉而做“綜合”工作,“現(xiàn)在他們所要診視的不是一個支離的小病,而是整個民族的生死”*丁則良:《中國史學之新趨勢》,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203頁。。但是,國共兩黨史家所開的“藥方”是截然不同的。對于中共史家而言,歷史要為廣大人民服務,“現(xiàn)階段的中國,研究歷史是為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而斗爭底有力工具”*顧家熙:《加緊歷史的學習》,《學習》1941年第4卷第8期。,以達到解放人民之目的。這一“造反”目標,與正統(tǒng)派史家希望穩(wěn)定并鞏固現(xiàn)存制度背道而馳。

        歷史既然有如此大的作用,那便應該讓國民普遍接受歷史教育,掌握豐富的歷史知識,以為現(xiàn)實所用,然而事實上,國共兩黨一開始在這方面的成績都不大。國統(tǒng)區(qū)學校的歷史教育普遍受到批評,“歷史教育無補于國難,因而在歷史教學本身上造成很大的失敗,造成學生歷史程度低落的現(xiàn)象。由于在教育功用上沒有廣泛地供給國民以救國御侮的認識和決心,因而造成了六年來國勢依舊地日趨危急,外侮依舊地有加無已!”*革非:《非常時期之歷史教育》,《益世報》1937年3月1日。而解放區(qū)的情況亦不樂觀。20世紀30年代初,軍事斗爭異常殘酷,根本談不上更多的歷史教育,后來政權相對穩(wěn)定,又苦于沒有合適的教材,在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出版之前,我們經(jīng)常可以聽到彼時左派抱怨無史可讀*郭沫若:《戰(zhàn)時中國歷史研究》,《中國學術》1946年第1卷第1期;呂振羽:《評佐野袈裟美的〈中國歷史讀本〉》,《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7年第4卷第3期;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序》,第4—5頁;何干之:《研究中國社會史的基本知識》,《自修大學》1937年第1卷第1期。。

        對于中共學者而言,一方面,中國過去的史籍雖然汗牛充棟、洋洋大觀,“但都是些帝王家譜和英雄偉人起居注之類,在今天說來,只能作為少數(shù)歷史研究者的研究資料,一般工作同志沒有那些閑工夫去研讀,而且也不需要”*劉亞生:《略評幾本外國人著的中國歷史》,《解放日報》1942年1月17日。;另一方面,“現(xiàn)在一般學校用的歷史教科書能告訴我們些什么呢?說來真正可憐,除了一些地主、官僚、士大夫的活動外,我們看不到歷史的主人——民眾,看不到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真象。即使有幾本磚一樣厚的中國通史,也大都捧著‘實驗主義’、‘托古主義’、‘機械主義’的靈牌曲解歷史”*王卓武:《研究祖國的歷史》,《知識與生活》1941年第1卷第1號。。在中共史家看來,“都沒能說明中國史的規(guī)律和其本來面目,并有著不少錯誤的東西”,因為“不能應用正確的方法論的人們,即使其對所謂國學有較深的素養(yǎng),也無法對史料達到正確的選擇、搜集與認識的”*呂振羽:《評佐野袈裟美的〈中國歷史讀本〉》,《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7年第4卷第3期。。只有方法與史料兼顧才有可能寫出令人滿意的中國通史,若在方法論方面不選擇唯物史觀指導,則根本不可能對歷史有正確認識。如此,正統(tǒng)派史學輕易地被一概打倒。

        中共史家最初對自己的成績也不滿意。1936年,有左派學人指出:“《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在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七年以來,關于中國歷史問題的論文和專著雖也不少,但竟還沒有一部簡明該要、有首有尾的中國社會發(fā)展史,給有志研究中國史的青年做一個入門的導師?!?燕銘:《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綱》,《時代文化》1936年第1卷第1期。稍后另一位左派學者也有相近認識:“可憐得很,適宜于初學者閱讀的、合于大眾需要的中國通史,我們卻一本也拿不出來?!?卜晨:《介紹幾本自學歷史的參考書》,《自修大學》1937年第1卷第7號。1940年,呂振羽還說:“從一九二八年開端的新史學研究,在中國社會史部門是比較作出點成績的,克服了各種各樣的假科學的史學理論,較正確地估定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諸階段,創(chuàng)作了幾部較正確的斷代中國史前史、奴隸制度史、初期封建史、近世史,然卻還沒有完成一部較正確的社會通史,把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的具體面目系統(tǒng)地復現(xiàn)出來。”*呂振羽:《中國社會史諸問題》,耕耘出版社,1950年,第112頁。據(jù)說在邊區(qū)最困難的還是書的問題,歷史不但難讀,而且難得,“如果普遍的學習,在邊區(qū)將苦無書可讀”*葉蠖生:《對于學習中國歷史的幾點意見》,《解放》1941年第133期。。所以,我們大概不能過高估計解放區(qū)早期歷史教育的效果。

        在抗戰(zhàn)的逼迫之下,國共兩黨領袖都認識到歷史在社會動員方面的作用,積極倡言加強歷史學習。1938年8月28日,蔣介石在漢口出席中央訓練團第一期畢業(yè)學員典禮,發(fā)表《革命的教育》訓詞,特別強調史地教育:“古人說:‘數(shù)典忘祖’,我們國民不知道本國歷史的光輝,如何能深切體認今日的恥辱?不熟習本國的地理,如何能有恢復失土的決心?從今以后,大家不可再蹈以前的覆轍,一定要特別注重歷史、地理的教育,以激發(fā)國民愛國衛(wèi)國的精神,開拓我們民族光輝燦爛的新生命!”*蔣中正:《革命的教育》,《教與學》1938年第3卷第9期。此后,教育部為了推進史地教育,確實作了許多努力和嘗試,但實際效果并不明顯*徐文珊:《抗戰(zhàn)以來中國史學之趨向》,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219頁;李絜非:《現(xiàn)階段的歷史教育》,《教育通訊》1948年復刊第5卷第1期。。國民政府主觀上希望通過強化歷史教材的黨化色彩,“使全國的中小學生的頭腦,普遍地受一番國民黨的理論的洗禮,庶可收取萬姓萬民一心一德的良好后果”,但誠如鄧廣銘所言,適得其反,南轅北轍*鄧恭三:《我對于國定本教科書的控訴》,《大公報》1947年2月2日。。

        與此同時,193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的報告中則強調:“一般地說,一切有相當研究能力的共產(chǎn)黨員,都要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理論,都要研究我們民族的歷史,都要研究當前運動的情況與趨勢……學習我們的歷史遺產(chǎn),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給以批判的總結,是我們學習的另一任務。我們這個大民族數(shù)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發(fā)展法則,有它的民族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個,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之一發(fā)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該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該給以總結,我們要繼承這一份珍貴的遺產(chǎn)。繼承遺產(chǎn),轉過來就變?yōu)榉椒ǎ瑢τ谥笇М斍暗膫ゴ筮\動,是有著重要的幫助的?!?毛澤東:《論新階段》,《解放》1938年第57期。此后,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文章中,不斷批評研究學習歷史的空氣不濃厚,“不論是近百年的和古代的中國史,在許多黨員的心目中還是漆黑一團。許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學者也是言必稱希臘,對于自己的祖宗,則對不住,忘記了”,“對于自己的歷史一點不懂,或懂得甚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特別重要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和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中國近百年史,真正懂得的很少。近百年的經(jīng)濟史,近百年的政治史,近百年的軍事史,近百年的文化史,簡直還沒有人認真動手去研究。有些人對于自己的東西既無知識,于是剩下了希臘和外國故事,也是可憐得很,從外國故紙堆中零星地檢來的”。他號召全黨認真學習歷史,“不但要懂得外國革命史,還要懂得中國革命史;不但要懂得中國的今天,還要懂得中國的昨天和前天”。*《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97、798、801頁。

        為“克服目前我國馬列主義者在思想文化理論戰(zhàn)線上的落后,要使理論和經(jīng)驗上的總結和檢討,不僅不落后于目前政治斗爭,不僅不落后于目前的實際的革命斗爭;并且成為實際斗爭的先導,配合著軍事的和政治的斗爭,以爭取實現(xiàn)抗戰(zhàn)必勝、建國必成之偉大目的”,中共史家要承擔的具體任務就是“在歷史學方面,要用馬克思列寧底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要有豐富的世界各國歷史知識和用世界各國革命的眼光去整理中國的歷史,把它從統(tǒng)治階級的換朝易代的歷史,變成真正的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公民史。著出一本科學的教科書,用以教育中華民族的后輩,激動我國青年的民族自尊和愛國主義的熱情。這一任務中國的資產(chǎn)階級及歷史學家不能完成,歷史注定了要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歷史家來完成這一任務”*楊松:《關于馬列主義中國化的問題》,《中國文化》1940年第1卷第5期。。

        毛澤東的指示確實極大地刺激了中共史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偉大的人民領袖毛澤東同志這一偉大的號召,是被全國唯物史觀歷史學者們所熱烈地響應著,他們分頭從事于歷史各部門的工作”*葉蠖生:《抗戰(zhàn)以來的歷史學》,《中國文化》1941年第3卷第2期。。據(jù)胡繩的觀察,“一九四○年以后,抗戰(zhàn)進入了相持階段的最沉悶、最艱難的時期,社會實踐和學術研究工作都遭遇到沉重的阻礙。實際的形勢使人更加看出抗戰(zhàn)的勝利和中國問題的解決絕不是短期間可以奏效的事,也就逼得人不能不從更深遠處來研究中國的歷史和實際,由這里來追尋解決中國問題的線索。所以就形成了這一時期中中國歷史研究風氣的旺盛。拿抗戰(zhàn)時期各方面的學術研究成績來看,恐怕也不能否認,中國史的研究是比較最有成績的一方面”*胡繩:《近五年間中國歷史研究的成績》,《新文化》1946年第2卷第5期。。在不長的時間里,中共學者用唯物史觀撰寫出版了大量歷史作品,到1948年,左派學人所列舉的中國歷史閱讀書目已洋洋大觀:

        初級:1.許立群:《中國史話》(野草)、2.黃藥眠:《百年來的祖國》(新中)、3.高天:《八年抗戰(zhàn)》(新中)、4.錢亦石:《中國怎樣降到半殖民地》(生活)、5.韓起農:《中國近代史講話》(新知)、6.曹伯韓:《中國現(xiàn)代史讀本》(文供)、7.黎乃涵:《辛亥革命與袁世凱》(生活);

        中級:1.范著:《中國通史簡編》(新知)、2.吳澤:《中國歷史簡編》(峨嵋)、3.鄧初民:《中國社會史教程》(文供)、4.張健甫:《中國近百年史教程》(文供)、5.李鼎聲:《中國近代史》(光明)、6.中國歷史研究會:《中國現(xiàn)代革命運動史》(新民主)、7.蒲韌:《二千年間》(開明)、8.平心:《近代中國民主憲政史》(進化);

        高級:1.翦伯贊:《中國史綱》(卷一,生活;卷二,大孚)、2.呂振羽:《中國社會史綱》(耕耘,已出二卷)、3.呂振羽:《中國社會史諸問題》(耕耘)、4.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群益)、5.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新知)、6.郭沫若:《青銅時代》(群益)、7.郭沫若:《十批判書》(群益)、8.武波:《中國近代史》(讀社,已出一冊)、9.華崗:《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讀社)。*《閱讀材料擬目:中國歷史》,《讀書與出版》1948年第3年第7期。

        由上可見,中共史家在十余年內已取得豐碩的成績,“中國的優(yōu)秀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者已經(jīng)在無際的中國歷史莽原中開始了披荊斬棘的整理工作,已經(jīng)給我們初學者開辟了門徑,讓我們大家努力學習吧!”*奚木:《漫談學習歷史》,《學習生活》1948年第2卷第4期。

        范文瀾在毛澤東指示下編寫的《中國通史簡編》于1941年出版后,毛澤東立即閱讀,并作出點評:“我們黨在延安又做了一件大事……我們共產(chǎn)黨人對于自己國家?guī)浊甑臍v史,不僅有我們的看法,而且寫出了一部系統(tǒng)的完整的中國通史。這表明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自己國家?guī)浊甑臍v史有了發(fā)言權,也拿出了科學的著作了。”*范忠程主編:《博覽群書的毛澤東》,湖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4頁。1945年,郭沫若在莫斯科蘇聯(lián)對外文化協(xié)會歷史哲學組演講《戰(zhàn)時中國歷史研究》,強調“最近一兩年來由于中國學術界的努力已經(jīng)逐漸地得到了解決。不久以前有兩部值得注意的中國一般歷史書出版。這是中國歷史研究上的一件凸出的大事”*郭沫若:《戰(zhàn)時中國歷史研究》,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306頁。。這兩部歷史著作就是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和翦伯贊的《中國史綱》。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歷史著作的出版受到中共高層如此重視,因為在他們看來,“中國社會之史的發(fā)展形勢,對民族解放最現(xiàn)實的政治要求,有著基本的決定作用。從而對中國史之歪曲的乃至欠嚴謹?shù)慕忉屌c論斷,便能給現(xiàn)實的民族解放運動以最惡劣之影響。因此,一部較系統(tǒng)而正確的中國社會通史的‘建設’,愈成了最迫切最現(xiàn)實的要求”*呂振羽:《日本法西斯蒂的中國歷史觀與三民主義的中國革命》,《中蘇文化》1940年“中山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紀念特刊”,第64頁。。

        二、敘事策略

        在中共史家所撰寫的作品中,除少數(shù)專題研究之外,大多為通史性質著作,以青年讀者為對象,而不是面向專業(yè)同行,寫作目的是為了呼應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需要,并非為歷史而歷史。因此,書寫的內容、形式乃至文字便非常不同于正統(tǒng)派史著。左派史家毫不隱諱地表示:“一切歷史家描寫及批判過去的歷史,都是站在自己的階級立場把歷史作現(xiàn)實斗爭的工具?!?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第8頁。中國歷史為誰寫、寫什么、怎么寫,中共史家在長期的斗爭中逐漸形成共識,遵循著一套基本的敘事策略或書寫原則,即使左派內部存在分歧或細微差別,也很少逾越這些框架。

        首先,從階級斗爭的角度盡情揭露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便指出:“你是資產(chǎn)階級文藝家,你就不歌頌無產(chǎn)階級而歌頌資產(chǎn)階級,你是無產(chǎn)階級文藝家,你就不歌頌資產(chǎn)階級而歌頌無產(chǎn)階級與勞動人民,二者必居其一?!?《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73頁。在歷史學領域也是如此,“封建統(tǒng)治階級寫的歷史,一定是為帝王、官僚、地主階級利益服務,而對人民大眾的事實則極誣蔑歪曲之能事;人民大眾寫的歷史,則和這相反,它一定是為人民大眾利益服務,而對帝王、官僚、地主的窮兇極惡,則是筆下從不留情的”,因此,統(tǒng)治階級撰寫的歷史,“關于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和人民大眾善良的記載,一定是可靠的,真實的”,相反的,“關于頌揚統(tǒng)治階級和誣蔑人民大眾的記載,一定是不可靠的,不真實的,即便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也不能輕易相信的”*丁易:《端正讀史立場》,《進步青年》1949年第4期。。

        范文瀾在著作中說:“整部歷史止是階級間、階層間相互斗爭、聯(lián)合的歷史,而聯(lián)合也是為了斗爭。”*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生活·讀書·新知上海聯(lián)合發(fā)行所,1949年,第764頁。中國歷史沒有一個朝代是清明的,中國人民始終受著窮兇極惡、貪婪無厭的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壓榨和屠殺,從來未曾有過和平安定的日子,也沒有所謂的盛世,只有“餓死或人相食”的悲慘世界。范著用一些口號式的語句,盡情控訴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如統(tǒng)治階級一開始就依靠暴力壓迫被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階級對付庶民一向用殘酷的刑法;統(tǒng)治者無往而不行暴,也就是無往而不要錢;統(tǒng)治階級善于詐偽欺騙;統(tǒng)治階級為緩和社會內部尖銳的矛盾,發(fā)動對外侵略,用戰(zhàn)爭來消滅過剩人口;統(tǒng)治階級罪惡無限,遭大禍的卻是人民大眾*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27、35、77、132、135、159頁。。除少數(shù)在政治和軍事上作過有益人民事業(yè)的統(tǒng)治者外,無所謂賢君圣哲,不論過去史書如何稱贊他們的英明神武,諸如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等,都直接或間接剝削被統(tǒng)治者,所表現(xiàn)的行動和意識正是統(tǒng)治階級任務的忠實履行者,都是民賊,都是人民的公敵,不值得推崇。

        《二千年間》專論從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到晚清為止兩千多年封建專制時代的歷史,同樣強調中國歷史上統(tǒng)一強大的朝代并不多,每一朝代的初期和末期全是“亂世”,除歷代的人民起義,還加上南北朝和五代等外患,充滿變亂與紛爭。即使在所謂太平盛世,人民也沒有福享,他們只是安分守己地被田賦、官稅壓得動不了,戰(zhàn)爭與饑餓經(jīng)常壓榨著農民??傊徊糠饨▽V茣r代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農民的血淚史。左派歷史作品雖盡情暴露歷史上的黑暗面,但不使人悲觀,并非正統(tǒng)派所指責的是一種亡國主義論調*1944年,胡繩批判錢穆《國史大綱》的一篇文章指出左派為什么要在那時著重清算以往歷史:“因為這些從封建時代以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遺毒至今雖已在性質與形式上有所更易,但仍殘存著成為阻止進步的因素,要在現(xiàn)實中有所革新,則這些封建時代的歷史遺毒正是我們所應革去的主要對象……因為要徹底革去這一切遺產(chǎn)還不是短時期內可以完成的;既然要使歷史研究有助于當前的實踐,那么我們就不得不把解剖、批判這些成為我們前進的負累的歷史遺產(chǎn)當做此時此地歷史研究的中心問題。至于到了將來,當整個民族生命已從這些有害遺產(chǎn)中解放出來的時候,我們自然就可以更自由地從歷史中看出一切可資取用的養(yǎng)料,再不必懼怕那些毒素的為害了……但在現(xiàn)在,我們倘不去集中注意于封建專制主義歷史中的消極倒退因素,卻只從歷史中隨處找尋‘可愛’的,有‘價值’的東西,那反而是有害于‘當前現(xiàn)實之革新’事業(yè)的了……在中國歷史上,雖然有可以敬愛的因素,但這些好的因素正是和那至今還起著牽制我們,阻繞我們前進的壞的因素相伴而行的——后者且較前者大過百倍。所以為了接受那值得敬愛的因素,我們也非去和那封建專制主義歷史中的主要遺產(chǎn)采取無情地對立、決裂態(tài)度不可。我們越是能夠這樣做,就越能保證我們能夠在前進的道路上接受某些歷史上的有價值的遺產(chǎn),加以吸收滋養(yǎng),而不致傳染到聯(lián)帶而來的毒素。同時,我們越是能夠徹底克服民族歷史中,對當前現(xiàn)實起著負號作用的遺產(chǎn),那么我們也就越能夠對民族前途增加信心,越能有把握地從事革舊開新的事業(yè)了?!焙K:《論歷史研究和現(xiàn)實問題的關聯(lián)——從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引論〉中評歷史研究中的復古傾向》,《大學》1944年第3卷第11—12期合刊。,恰恰相反,它們“把現(xiàn)實和歷史聯(lián)系,從歷史來說明現(xiàn)實,也從現(xiàn)實去明白歷史”,讓民眾堅信前進的方向。所以,吳晗評《二千年間》是“一本活的史書,經(jīng)過精密的消毒手術,健全而進步的史書”*吳晗:《史事與人物》,生活書店,1948年,第109—110頁。。

        其次,謳歌農民起義,肯定勞動人民是歷史的主人。既然統(tǒng)治階級如此罪惡,那么被統(tǒng)治者應該也必定會起來反抗政府,這是正義的合理行為。中國歷史上無數(shù)次的農民起義,被封建史家描寫成兇惡殘暴的匪徒亂賊,對社會發(fā)展起著不可計算的破壞作用,但在中共史家看來,凡是反抗政府的都算是“起義”,皆推動社會進步。范文瀾說:“人民不斷起義,能說是犯上作亂么?當然不能!……被壓迫的人民,說假話騙誰呢?除了實行起義,總不會有其他生路!”對秦漢以下各朝代,幾乎都設專節(jié)寫“農民大起義”。與統(tǒng)治階級“人相食”的悲慘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民起義者過著快樂的生活。如在“鐘相起義”一段里,范文瀾說:“凡鐘相的徒屬,都自己耕耘,勞動得食。沒收的土地,分配給農民……田蠶興旺,生計豐富……人家樂附而從之,以為天理當然?!睔v史上無數(shù)次的農民起義,為什么多數(shù)會失?。糠吨嬖V讀者:“黃巾式的起義,東漢以后,歷朝繼續(xù)出現(xiàn),農民愚昧無識,一次又一次地受他們的欺騙,犧牲極大,成就很小,完全證明農民沒有進步階級領導,起義決不會有好的前途?!庇终f“止有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時代,農民才能得到正確的領導,才能得到真正的出路!”*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132、403、134、104頁。

        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是歷史的原動力。中國歷史也是“生產(chǎn)力增長著”和“舊關系破壞著”的過程。生產(chǎn)力是由生產(chǎn)工具和人力組成的。人力包括勞動技能和生產(chǎn)經(jīng)驗。生產(chǎn)工具是誰制造的?由誰來使用呢?生產(chǎn)工具是勞動人民制造的,也是由勞動人民使用的。既然生產(chǎn)力是歷史的推動力,那么制造生產(chǎn)工具和使用生產(chǎn)工具的勞動人民是歷史的推動者,也就無疑是歷史的主人*范文瀾:《誰是歷史的主人》,《進步日報》1949年5月29日。。一切文化產(chǎn)物,如科學、哲學、藝術、醫(yī)藥等等,都先在勞動人民中產(chǎn)生出來,不過一般是粗制品,經(jīng)文化工作者精制以后,才被統(tǒng)治階級保存下來。胡繩說:“那些像牛馬一樣地生活著,也像牛馬一樣地勞作著的農民,雖然常常無名無姓,默默無聲,但沒有他們就沒有一切在歷史上的輝煌的事物。”*蒲韌:《二千年間》,山東新華書店,1949年,第89頁。

        再次,盡量顯示社會發(fā)展的階段論。左派史家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研討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社會形態(tài),即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左派內部對中國歷史階段劃分的意見并不一致,或以西周是初期封建社會,范文瀾、翦伯贊、吳澤、呂振羽諸氏主此說;或以西周是奴隸社會,郭沫若、侯外廬諸氏主此說。但中共學者一般都不敢主張“無奴說”和“無封建說”,凡倡此說者必受批判,因為這樣等于否定了“五階段論”的普遍有效性,也意味著中國未來發(fā)展道路的不明確和不可預期,這無疑會削弱革命政治行動的合法性,“給現(xiàn)實的民族解放運動以最惡劣之影響”。所以,中共學者堅信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法則遵循人類歷史普遍的規(guī)律,未來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便是必然的前途,只是時間問題。

        左派歷史讀物幾乎毫無例外地都為讀者描繪了中國歷史從古至今必然經(jīng)歷這些階段。傳統(tǒng)舊史“竭力湮沒或歪曲發(fā)展的事實,盡量表揚倒退停滯阻礙社會發(fā)展的功業(yè)”,而左派歷史作品則呈現(xiàn)中國社會從一個形態(tài)上升到另一個形態(tài),只有不斷前進,絕不會停止后退或循環(huán),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就是“要探求中國社會循著怎樣的道路向前發(fā)展”,然后“順利地推動社會向一定目標前進”*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序》,第1頁。。許立群《中國史話》接受范著的歷史分期,“我們民族的歷史是合法則地發(fā)展著的,不管許多反對科學歷史觀的人們怎樣強調著中國‘特殊的國情’,但中國歷史本身卻雄辯地說明了它經(jīng)過了夏商以前的原始公社制社會,商朝的奴隸占有制社會,西周以后,它便進入了封建社會,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在封建社會的母胎里,更已孕育著了資本主義的幼芽”*許立群:《中國史話》,文華出版社,1947年,第136頁。。這種敘事安排的潛在意圖是為了讓讀者選擇“光明”的道路,“歷史的發(fā)展是有規(guī)律的,來蹤去跡,痕跡宛然,人們走上歷史的軌道,順著這軌道走去,便能夠順利的前進;人們如果離開歷史的軌道,或者往東往西,向左向右,甚至轉身朝后走,就會一個不當心,栽下跟斗還不要緊,就此結果性命”*懷湘:《我為什么愛讀歷史》,《青年知識》1946年新第14期。。

        最后,文體追求簡明扼要,通俗生動。歷史作品的語言表述關乎讀者接受的程度。大部分正統(tǒng)派史家所寫的通史作品之所以不受青年歡迎,除內容原因之外,語言表述之晦澀、引文考據(jù)之煩瑣、篇幅過大等也是障礙。即便像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列舉了大量的參考書目,正如作者所言,可以做研究國史的“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序例》,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1—2頁。,但對普通學生閱讀仍未必適合。更有甚者,主張用文言寫作,如鄧之誠就認為:“史貴求真,茍文字改易,將必去真愈遠,況白話文言,差違已甚,何能對譯,茍以繁易簡,必失之支蔓,平情而論,白話可以為文,而不可以作史。”*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敘錄》,商務印書館,1934年,第7—8頁。正統(tǒng)派在歷史通俗化、大眾化方面的作為非常有限,恰給左派史家提供了大展拳腳的空間。

        左派歷史讀物以青年為讀者,所以語言采用白話,形式多樣,原文皆譯成今語,盡量少用引文,并穿插民間流行的諺語、故事、小說等,為民眾所喜聞樂見。范著全書61萬言,對于甲骨鐘鼎、經(jīng)傳諸子、史志詩文等,凡初學者不易了解的史料,一一運用了古文今譯的方法,如偏僻專名,皆隨處注明今語,資料融會貫通,語出有據(jù)而不露繁征博引的痕跡,在史學大眾化方面作了很多努力。即便如此,參與范著編寫者之一的葉蠖生仍感《中國通史簡編》在通俗化上還有很多缺點,須待修正*葉蠖生:《對于學習中國歷史的幾點意見》,《解放》1941年第133期。。

        《中國史話》是寫給“饑渴于我們民族歷史知識的廣大的勞苦群眾或初學者閱讀的常識書”*許立群:《中國史話》,第145頁。,所以內容和文字都力避艱深枯燥,盡量求其通俗化和趣味化。所擬標題通俗活潑,很有吸引力,如敘述隋唐的對外侵略一節(jié)中用了“薛仁貴征東”的標題,在敘述隋唐的對外交通時用了“唐三藏取經(jīng)”,敘述隋唐的科舉制度用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敘述漢代經(jīng)學今古文的斗爭時標為“活書和死書打架”,敘述北宋的農民起義時標出了盡人皆知的“梁山泊好漢”。諸如此類,即使文化程度不高的民眾也能理解。

        《二千年間》用一種新的寫法,把中國封建專制主義時代當作一個整體,從中抽出若干問題,加以縱剖面的分析,幫助讀者把過去已有的零散知識作一次有系統(tǒng)的整理。在說明問題時,則運用許多演義、小說與詩詞歌賦中的例子。第三章“一種特殊職業(yè)——做官”,用了《儒林外史》范進中舉的故事;第五章“一切寄托在土地上”,用了《紅樓夢》中寧國府家的黑山莊烏莊頭繳租的例子。其他運用《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詩、孟姜女傳說等材料來說明問題的地方還很多。由于這些例子是故事性的,又是大家所熟悉的,使人讀了發(fā)生興趣,不會有枯燥之感*彭明:《三本通俗化歷史讀物》,《人民日報》1950年7月12日。。

        與正統(tǒng)派歷史作品相比較,左派歷史讀物的可讀性、趣味性尤為突出,但他們還認為不夠,“《中國通史簡編》的編制分量還大,必須有簡單的通俗課本,以供丙級學習干部之用,必須不出十五萬字,而且須包進一些歷史規(guī)律在內,因為這一類干部多未學過社會進化史,更須編寫幾本政治發(fā)展史和經(jīng)濟發(fā)展史,分量都不能超出二十萬字,要盡量注意通俗化和簡單明了化……要推廣中國史的學習,編印一部分通俗讀物,便是急需之務”*葉蠖生:《對于學習中國歷史的幾點意見》,《解放》1941年第133期。。

        三、暗示與影響

        左派史家的敘事策略,簡言之就是推翻舊史“成王敗寇”的書寫模式,取而代之的是凡屬舊史上的“寇”皆翻身成為階級斗爭的革命英雄。而不同的敘事會對讀者產(chǎn)生不同的暗示。如果一本歷史讀物寫的盡是統(tǒng)治者如何殘酷壓迫、剝削民眾,被統(tǒng)治者又如何困苦呻吟而無從申救,更有被統(tǒng)治者積憤掀起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推翻統(tǒng)治者的寶座,這些事實一旦“普遍地傳入大眾的耳膜,激動大眾的情緒,就立刻使大眾如潮水般泛濫起來”。相反,如果歷史講的是“尊卑本有定分”“治亂自屬循環(huán)”“天命攸歸,非人力所能強”“勞心老力,勢必有治人與治于人之分”,再添裝些忠臣、義仆、孝子、節(jié)婦等殉難死節(jié)及報仇殺敵的故事,渲染得慷慨激昂,“它能夠使得一般懦弱的民眾有所畏懼,更能使得一般受騙者做了統(tǒng)治者的犧牲品”*管聽石:《中國史讀法》,中華書局,1949年,第4頁。。國民黨學者也注意到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等左派歷史作品“對一般歷史眼光中的流寇,作翻案文章,用贊嘆的語氣,將黃巢、李自成之流,加上‘農民運動’的徽號……因之史筆褒貶的向背,便是讀史者心理的向背,其于世道人心的影響,殊非淺鮮”*《中共與明末流寇比較觀》,建國出版社,1948年,第1頁。。

        《二千年間》用血淋淋的史實,描述中國處于封建專制時代的人民是怎樣呻吟于統(tǒng)治者、侵略者的壓迫,怎樣為爭取自身自由與解放而奮斗,怎樣期待未來的歷史展開一條新的生路。同時,因為封建專制主義內在的矛盾,怎樣顯示它崩潰滅亡的必然性。這種敘事給讀者帶來的啟示就是:“歷史的發(fā)展應該有它的必然性的,古代的史事和我們今日的現(xiàn)實生活,實在是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的。就像這本書所寫的二千余年的社會的變動,和目前的社會的情形不謀而合。今日廣大的中國人民所需要的也正像歷史上中國的人民所需要的一樣,迫切地期待著一個合理的健全的社會的產(chǎn)生。同時我們也有著這樣的堅強的信念:背叛人民離開人民的人,必難逃避崩潰的命運。過去是如此,目前還是如此。人民的力量像一支熱流,它將成為推進歷史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力?!?童方:《二千年間》,《申報》1946年10月24日。左派歷史作品“說的雖都是過去,但也可以說,都說的是現(xiàn)在”*白壽彝:《評中國通史簡編》,《文訊》1947年第7卷第3期。,暗示性話語很明顯,所以正統(tǒng)派史家多視之為宣傳品而不是歷史著作。

        讀者認為舊史所宣揚正統(tǒng)論(統(tǒng)一的王朝是正統(tǒng),反抗力量則被目為盜匪),“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就形成一個夠重的包袱,成為我們走向正確的生活方式的一種累贅。當我們跟老媽子一塊兒吃飯的時候,我們覺得有失身份;遇見了什么有地位的人,我們就起一種莫名的崇拜,這就是封建思想在作祟”。而《二千年間》是一本“改造意識的好書”,它告訴我們中國的歷史特質,還告訴我們這些特質怎樣繼續(xù)了兩千多年,“明了這些便可以認識今天的中國,建立正確的行為準則,不但對自己有益,而且對社會有益”。*欽濂:《二千年間》,《中學生》1949年第213期。讀者認為《二千年間》有助于認清當前現(xiàn)實,“那一種是歷史上的逆流,那一種才是推著歷史輪子前進的正路”*振甫:《可讀的書:二千年間》,《中學生》1946年第179期。。胡繩在這本小書的結尾中說:“人民的力量要使歷史的車頭更加緊速率地轟轟隆隆前進。讓應該死的和自找死路的趕快死去,讓新的生命更無阻礙地成長起來……舊時代所殘留下來一切鬼魂必定要肅清,一切遺毒必定會拔盡,一切老問題必定要作最后的清算——這也正是我們來回顧這兩千年來封建專制時代的歷史的緣故?!?蒲韌:《二千年間》,第173頁。這已然不是暗示,而是明確的政治主張。

        左派歷史讀物對青年歷史觀念的形塑,并由此影響其日常行為,在此舉兩個實例加以說明。鄭百遂原先是一位生活在舊社會的青年,1948年12月徐州解放后,他才開始閱讀“進步書籍”,改變了許多舊有的觀點,“從前我認為皇帝是真龍?zhí)熳?,生下來就命定的要當皇帝,可是現(xiàn)在知道封建皇帝都是代表壓迫農民剝削農民的地主階級。所謂貞觀之治、文景之治的太平年頭,也還是壓迫農民。過去歷史書上所謂什么什么造反什么什么賊,我現(xiàn)在才知道當時才真是農民翻身的時候,地主階級最倒霉的時候;讀了新觀點的歷史,又知道農民一次一次的起來反抗是越來越進步的……封建的皇帝,雖然也有個別的出身于農民,但也一樣是代表地主階級。從前我對岳飛,只認為他是民族英雄,可是現(xiàn)在知道岳飛雖是民族英雄,可是另一方面他是當時統(tǒng)治者的奴才……從前我認為孔孟,圣人也,現(xiàn)在才知他們對文化上雖是有些貢獻,但都是為了專制帝王服務,他們的學說也是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他們規(guī)定一些舊道德來束縛農民……我曾認為中國歷史上的皇朝向外侵略是對的,還自以為光榮,可是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錯誤的。”*鄭白遂:《學習歷史的心得》,《中國青年》1949年第27期。這些新認識是“過去的課本中從沒得到過的”。青年經(jīng)過左派歷史讀物的洗禮,從根本上顛覆了舊有的歷史認知。不同的過去之“知”會導致不同的現(xiàn)在之“行”。一位學生出身小地主家庭,其父親通過勤勞致富,購買了一些田地,但家鄉(xiāng)被解放之后實行土改,田地要被沒收,他和父親對此都想不通。后來他在學校讀到中共歷史讀物,逐步懂得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了一切,奴隸主、封建地主、資本家都是剝削勞動者,是寄生在勞動者身上的人,于是他認為:“父親的辛苦并不是勞動,而是在那邊經(jīng)常想方法剝削人家。真正不勞而獲的人,就是地主階級。土地應該屬于社會公有,而農民分得土地,通過了勞動享受生產(chǎn)品,那是千應萬該的事。連帶地,我改變了一向輕視勞動的心理,把地主子弟的思想改變了,我歌頌勞動,我愛好勞動。連帶地,改變了我愛父親的態(tài)度,我要勸我父親放棄地主階級的立場,如同放棄他的田地主權一樣,勸他把過去的‘辛苦’轉移到勞動上面??此芊褶D變,能否自我改造,然后決定我是否繼續(xù)愛他。”*王芝九:《怎樣總結這一學期的歷史學習》,《進步青年》1951年第231期。

        左派歷史作品對青年的暗示,恰恰是國民黨政府最不想見到的。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出版第二年,國民黨中央圖審會以“該書內容曲解史實,強調階級意識,足以淆惑聽聞,動搖青年信念,觸犯審查標準”為由,予以查禁*《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文化(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30頁。。范著一開始在國統(tǒng)區(qū)流傳似不廣,直到1947年在上海新知書店出版,始引起國統(tǒng)區(qū)讀者的廣泛關注。同年7月17日,《中央日報》社論《介紹一部歷史奇書》批評范著是一部亡國主義的宣傳品,理由有二:一是“曲解和附會中國歷史的材料,證明中國從古以來是一個不爭氣的民族,可厭恨的國土”,“唯一的出路只是農民暴動”;二是“曲解和附會中國歷史材料,說明中國從古以來就沒有統(tǒng)一”。稍后,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陶希圣對此發(fā)表談話,謂中共歷史作品“誘惑青年,鄙棄中國歷史,仇視中國文化,斫傷民族自信、自尊心,為共匪制造背叛祖國之器材”*《陶希圣談話內容》,《申報》1947年10月8日。?;蛳祰顸h中宣部安排,國統(tǒng)區(qū)學術界發(fā)表多篇書評“圍剿”范著*如白壽彝:《評中國通史簡編》,《文訊》1947年第7卷第3期;杜呈祥:《評范文瀾主編中國通史簡編》,《中央周刊》1947年第9卷第45期;趙樂仙:《亡國主義者的論調——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中央日報》1947年11月10日、11日;時考文:《中國通史簡編評介》,《大公報》1947年7月13日、20日;繆鳳林:《解開它的偽裝顯露它的真相——評范文瀾等中國通史簡編》,《中央周刊》1948年第10卷第5、14期;等等。。此舉反而吸引更多讀者對范著產(chǎn)生興趣。

        左派史家不僅歷史作品多,而且很受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青年的歡迎,以致引起正統(tǒng)派史家羨妒交織。據(jù)1947年賀昌群的觀察,“近來一般青年,即習史學者亦在其內,對于當前社會問題,頗為關切,對于史學著作,亦喜讀綜合性的,對當前社會有關的,故考據(jù)文章,如陳垣、胡適等所作者,已非現(xiàn)下思想界之主潮。而左派歷史學以唯物史觀而整理,雖膚淺,亦大受歡迎”*《夏鼐日記》(4),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3頁。。顧頡剛曾反思道:“范文瀾、翦伯贊們編的書各處暢銷,為什么我們不能與之爭鋒呢?”*《顧頡剛書信集》第3卷,中華書局,2011年,第164頁。方豪承認抗戰(zhàn)時期“左派史學家大肆活躍”,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秘密流通各學?!?方豪:《民國以來的歷史學》,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169頁。,繆鳳林謂左派歷史著作“充斥坊肆”*繆鳳林:《研究中國歷史漫談》,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417頁。,皆可說明左派的歷史讀物席卷全國,擁有大量的青年讀者。范著在解放區(qū)作為大學和黨政軍干部學習教材用,又在國統(tǒng)區(qū)出版,影響很大,但它篇幅仍大,并不適合作為中學教材用,在國統(tǒng)區(qū)又被查禁,故讀者人數(shù)似不能過高估計。如果從接受角度來說,《中國史話》《二千年間》在解放前的發(fā)行量更大、覆蓋面更廣。

        《中國史話》初版于1942年1月延安,文字通俗,深入淺出,篇幅適中,在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被大量翻印*出版者至少有文華出版社、華夏書店、江淮出版社、冀東新華書店、蘇南新華書店、華北書店、膠東新華書店、東北新華書店、遼東建國書社、山東新華書店、東北書店、太岳新華書店、華中新華書店、野草出版社、上海新華書店、大連日報社、旅順民眾報社等。,保守估計至少在數(shù)十萬冊以上;《二千年間》是胡繩早年所寫的一本小書,最初以《本國史叢談》為題,在1944年至1945年間連載于上?!吨袑W生》雜志,后又作為《開明青年叢書》之一,于1946年6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初版,一年之內再版三次,到1950年已至七版。蒲著受讀者歡迎之程度,從書評發(fā)表的數(shù)量來看*如吳晗:《讀二千年間》,《文匯報·史地周刊》第13期,1946年8月27日;童方:《二千年間》,《申報》1946年10月24日;靜之:《二千年間》,《夕芒月刊》1946年第14期;振甫:《可讀的書:二千年間》,《中學生》1946年第179期;陸驥:《二千年間》,《讀書與出版》1946年第5期;張靄人:《中華民族的血淚史:二千年間》,《中學時代》1947年第6期;沁?。骸抖觊g》,《寧波日報》1948年3月17日;田央:《評蒲韌二千年間》,《南風月刊》(廣州)1948年第2期;簡余:《縱剖了的中國歷史——介紹蒲韌的二千年間》,《大公報》(香港)1948年5月18日;云明、良石:《介紹二千年間》,《生活與時代》1948年第9期;欽濂:《二千年間》,《中學生》1949年第213期;等等。,亦能窺見一斑。至于各地解放區(qū),蒲著被各地教育部門廣泛指定為中學本國史教學參考書,中原、西北、山東新華書店每次皆印1萬或2萬冊。40年代的很多青年學生都讀過《二千年間》,為之傾倒,對他們的人生觀和政治方向產(chǎn)生莫大的影響*如《小書生大時代:朱正口述自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5頁;《金沖及自選集》,學習出版社,2003年,第470頁;何大鈞:《“那一套”如是說》,《人民日報》1987年2月20日。。

        1947年4月1日,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繆鳳林應浙江大學史地學會之邀,演講《評所謂左派的歷史著作》,僅取翦伯贊《中國史論集》、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侯外廬《中國近世思想史》、周谷城《中國通史》四種加以批評,聽眾百余人。然而,聽者并不接受繆氏批評,認為他吹毛求疵,充其量不過是“史實謬誤舉例”而已,還談不上批評。至于繆氏批評翦著,聽者不以為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并為翦氏辯護:“翦君此作中,亦有可取之處,如《華夏與鼎鬲文化》一文及其他若干關于中國史研究方法各文,見解卓越,堪稱佳作……且翦君此書尚不足表示其左派史學理論,其所著《歷史哲學教程》一書正具有建設性之新史學理論,繆氏何不取而一觀而作批評乎?豈此書亦繆氏所謂具有‘邪見’,不屑一評乎?……繆氏身居大學教授,人皆以學者視他,而筆者聽他演講時,意氣不平,出言不遜,好罵人為‘妄人之尤’,隨處示他有失學者風度,這樣,非但不得人同情,只有引起第三者的反感,古人云:‘學問深而意氣平’,繆氏豈學問未深乎?”*聽眾:《聽了“評所謂左派的歷史著作”以后》,《求是周報》1947年4月11日。

        當時北京大學史學系學生對左派歷史作品也有好感。1947年《益世報》上有一篇文章談及北大史學系說:“實際上學歷史的人頭腦容易開明,他們能接受歷史的教訓,他們了解歷史怎樣走了過來,又必須怎樣走去……他們也深刻體會到悲慘歷史所帶給人民的苦難。他們要推動時代在歷史的方向上走,他們知道逆流要不得,他們不會單單做了故紙堆里的腐蟲,不只是往后看,他們要向前走。尤其近代新史觀的發(fā)達,造成了人類對歷史的新興趣,中國是歷史最富有的國家,然而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有系統(tǒng)的正確的整理出現(xiàn),實在是件大遺憾,所以許多活潑的青年人便勇于投身到這里邊了。”所謂“近代新史觀”應指唯物史觀,“遺憾”的事自然是指沒有產(chǎn)生一部用唯物史觀整理的中國通史。據(jù)說北大史學系有一個從西語系轉來的學生向代系主任鄭天挺呼吁,“北大沒有一位把歷史上的流賊看做農民革命的教授,這使他失了望”*姚卿詳:《游行后的北大》,《益世報》1947年1月6日。。把歷史上的所謂“流賊”視為農民革命,正是左派史家的觀點,足見當時左派歷史觀已獲得很多“活潑的青年人”的支持。1945年后,國統(tǒng)區(qū)政治腐敗、經(jīng)濟崩潰,很多青年在思想上急劇轉向中共,左派歷史讀物秘密流行于各學校,民心背向日益明顯。

        四、余 論

        左派歷史讀物之所以廣泛受青年歡迎,除了可讀性、特定時代語境之外,最關鍵的當然是它獨特的敘事內容。

        首先,黑暗面比光明面更吸引人。在一個動蕩混亂的年代,青年學生多處于彷徨、迷惘的狀態(tài),國民黨強調用“本國歷史的光輝”復興民族精神*蔣中正:《革命的教育》,《教與學》1938年第3卷第9期。,遠不如中共揭露統(tǒng)治者黑暗史更能吸引青年。近代讀書人都受過進化論的洗禮,相信“現(xiàn)在”都是由“過去”造成的。如果過往歷史是光輝的,值得驕傲的,又如何解釋近代中國的積貧積弱。對于一般青年而言,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不論如何宣揚“歷史上之光榮”或“古代之光榮”*《教育部征求高初中本國歷史地理課本辦法》,1941年,第18—38頁。,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國民黨想通過這種自我榮耀的方式,“以激發(fā)學生復興民族之意志與決心”,事實上只是一種自我陶醉,難以真正打動民心;然而,中共的作法恰與國民黨相反,更熱衷于彰顯既往歷史的黑暗面,強調至今猶存。這樣既可解釋現(xiàn)狀之困境,又能提供解決困境之方向,容易引起讀者共鳴。胡繩說:“‘現(xiàn)在’是由‘過去’發(fā)展而來的,在現(xiàn)在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中,殘留著很多的歷史的遺產(chǎn),這些遺產(chǎn)中包含著中國人民的斗爭的傳統(tǒng),值得敬仰和學習,但更多的是阻止民族新生的負累。一個人死了固然并不能變成鬼,但一個時代過去了,卻還會有‘鬼’殘存著。二千多年的封建專制時代雖然已經(jīng)是過去的歷史,但他的‘鬼’的確還在伴著我們,妨害著我們,窒息著我們,所以在抗戰(zhàn)時期,郭沫若先生曾感慨地說:‘死的拖著活的’。對于死去了的舊時代求得明確的認識,是有助于了解現(xiàn)在,把握現(xiàn)實中的斗爭的?!?胡繩:《從中國歷史中看什么》,《青年知識》1946年第5期。一個黑暗的過去比光明的過去更能激發(fā)讀者改變現(xiàn)狀的勇氣和決心。

        其次,左派歷史讀物不僅告訴讀者歷史是“怎么樣”發(fā)生,而且解釋“為什么”要發(fā)生。正統(tǒng)派歷史作品強調鋪陳事實,不重解釋,排除理論。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公開反對史觀:“二千年史事繁賾,安能執(zhí)一以求之。故斯編各標題目,略分片段,誠不欲輕下斷語,徒滋空論,致貽他日悔恨。亦以排比之責已盡,任讀者隨時隨地,自能以其見解解之……斯編排比,頗事綜合,自不必費詞解說,而后微意乃見?!?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敘錄》,第9頁。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則主張“證而不疏”。錢穆對此加以嚴厲批評:“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巖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夸創(chuàng)獲,號客觀,既無意于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錢穆:《國史大綱·引論》,國立編譯館,1947年,第3頁。此一學風影響及歷史教育界,李則綱認為國統(tǒng)區(qū)所用歷史教材“實與斷爛朝報無殊,教者既難指陳史事之關聯(lián)性及因果律,學者亦難驟窺一事之原委與變化,殊與教學歷史旨趣相違”*李則綱:《我們需要怎樣的高中本國史課本》,《安徽青年》1940年第1卷第2期。。本國史讀物只是講些零碎散亂的歷史知識,歷史與現(xiàn)實分離,枯燥無味,難以引起學生興趣。彼時有一位不能入大學的青年,計劃自學歷史,卻遇到苦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了好幾部一般的本國史,如各大書局的高中本國史教本及王桐齡的中國通史之類,但是這些書讀了之后,仍舊不能得到什么益處,因為它們都未把人類——中華民族——的整個活動,社會變遷之概況告訴我,使我知道過去對于現(xiàn)在的影響或因果關系。它們只告訴我些大人物和英雄的名字,他們的本領是如何大,他們天賦的卓絕,好像這一般人是另外一種人,與我們凡人是迥然不同;它們只告訴我些朝代的變更,政權的轉移——如宦官、貴戚權力的消長;它們只告訴我些國內和國外的戰(zhàn)爭,外族的侵犯,等等。至于為什么要如此,究竟當時是如何情形,它們卻從未給我一些暗示?!?《讀書計劃》(三),《申報》1934年1月22日。

        然而,左派歷史讀物卻能給讀者以種種“暗示”,告訴概括性的認識(歷史發(fā)展的原理原則),以貫通零散的歷史事實,滿足青年對歷史知識速成的愿望。翦伯贊認為研究歷史方法是“從這千頭萬緒的歷史事實中,找出他們的相互關聯(lián),找出他們的運動法則,找出他們發(fā)展的傾向。這樣,任何交錯復雜的歷史事實,在我們面前,便再不是混亂一團,而是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應有的現(xiàn)象。這樣,我們也就不僅可以知道歷史上的任何事實,‘怎么樣’發(fā)生發(fā)展,而且也可以知道他‘為什么’要發(fā)生和發(fā)展”*翦伯贊:《略論中國史研究》,《學習生活》1943年第4卷第5期。。青年閱讀《二千年間》的感受,則與上述完全不同:“看了這本書,你就曉得中國原來是亂多于治,分裂多于統(tǒng)一,皇帝多是混蛋,官吏多是蠢蟲,兵怎么腐敗得不能打仗,農民怎么受剝削又怎么起來反抗,外族又怎么乘內亂而來,皇帝怎么和外族打拱求饒,又怎么‘坐以待斃’的滅亡。這本書里面有許多都是在教科書里沒有聽到過的,讀了之后你才會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你的心里便從此有數(shù)了,談起中國的歷史來也大致能頭頭是道了。”*簡余:《縱剖了中國歷史——介紹蒲韌的〈二千年間〉》,《大公報》(香港)1948年5月18日。兩者閱讀體驗差別如此之大,以至左派學人不無略帶夸張地說:“青年的眼睛是雪亮的,邪偽的和不正確的著作,決不能與真正的歷史學為敵。他們這一批人的歷史著作,不是可以說幾乎沒有一個青年前去睬它嗎?反而為反動政府所明令嚴禁的,或是暗中禁人閱讀的,倒反而風行全國;一般研究歷史的,個個都有無法買到好書的感想?!?管聽石:《中國史讀法》,第19頁。

        再次,以第一人稱方式寫歷史,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左派歷史作品改變了舊史以帝王將相為中心,轉而肯定勞動人民才是歷史的主人,是歷史發(fā)展的推動者,并用極盡同情、憤怒、鳴不平的筆調描寫在數(shù)千年的不斷的斗爭中,人民盡了最大的力量,作出最大的犧牲,卻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幸福,始終處于被壓迫、被剝削、被奴役的地位,在饑餓線上苦苦掙扎著。這種為廣大苦難民眾代言的歷史作品,用“我們”共同的階級認同,控訴統(tǒng)治者的罪惡,熱情贊揚民眾的智慧和反抗斗爭的精神,讀者不自覺地產(chǎn)生歸屬感。書寫者站在大多數(shù)民眾的立場上寫史,讀者在情感上更容易認可被統(tǒng)治者歷史,視之為“我們”的歷史。正因為如此,國民黨才會對左派歷史讀物的流傳產(chǎn)生恐慌,斥之“誘惑青年”“欺騙民眾”。

        國統(tǒng)區(qū)學校歷史教科書所寫的,如歷朝支配一時代之名人偉績,或歷代開創(chuàng)時期與衰亡時期在武功、政教、氣節(jié)上足資模范人物之事跡,民族英雄之史事,歷代抗拒外侮之史跡及經(jīng)營邊疆之資料等,仍然不免有“貴族性”,不夠“平民化”,與普通人關聯(lián)不大,誠如上述讀者所言:“他們的本領是如何大,他們天賦的卓絕,好像這一般人是另外一種人,與我們凡人是迥然不同?!边@類歷史作品難以讓讀者感同身受,國統(tǒng)區(qū)歷史教育的失敗,足以說明他們所編歷史教材,沒有打動人心,沒有滿足在大時代語境之下一般民眾的需求。

        最后,“收拾黑暗,迎接光明”*懷湘:《談歷史研究》,《新華日報》1945年4月17日。。左派歷史作品對未來社會的構想,讓青年學子有所期待。與一般本國史讀物分上古、中古、近世或按朝代先后敘述不同,左派本國史讀物都力圖“顯示社會發(fā)展法則”,憑借往昔歷史來回答中國未來往何處去,那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乃至最后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翦伯贊說:“當前中國現(xiàn)在,正在遭遇著這樣一個偉大而又艱苦的解放斗爭的歷史時代中,為了使這一偉大的斗爭,獲得最后的勝利,我們實在需要正確的認識我們的歷史前程,為了要正確地認識我們的歷史前程,因而對于歷史發(fā)展之一般性及其特殊性,必須正確的把握。這樣,我們才能依據(jù)政治的歷史傾向,向著正確的歷史前程進發(fā)。在歷史發(fā)展的激流中,我們要把握歷史發(fā)展的每一瞬間的變化,我們要在每一瞬間去尋找我們可以前進的間隙,掃蕩足以障阻我們前進的一切反動的理論,我們要在我們實際斗爭的生活中,去創(chuàng)造充實并發(fā)展我們的歷史……這就是說人類歷史發(fā)展到今日,一切客觀條件,都準備了歷史突變的可能,史塔林在社會主義社會的創(chuàng)造中,更證實了社會主義的歷史勝利?,F(xiàn)在,我們的民族的反侵略斗爭,也就正是在同一目的的另一方面的一個歷史斗爭,也就是馬克思所指明的這一歷史傾向之實際的發(fā)展。”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第36—37頁。。這個過程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個人不是歷史的旁觀者,而是歷史的參與者,誠如左派學人所言:“歷史等于在一條軌道上進行的車輪,它一面載著人類向前進,一面也可以由人類推動它前進。只要人類能夠看清它的軌道,發(fā)現(xiàn)它的規(guī)律,人也可以控制歷史,好像人能夠控制火車在軌道上前進一樣?!?懷湘:《我為什么愛讀歷史》,《青年知識》1946年新第14期。

        左派歷史作品看起來是說過去,但講的都是現(xiàn)在和未來。控訴過往歷史的黑暗,正是為了調動讀者改變現(xiàn)狀的勇氣,創(chuàng)造美好的未來。所以,不論是左派史家所從事的歷史寫作,還是讀者閱讀左派歷史作品,這種活動會讓人充滿激情,有強烈的存在感、意義感,投入到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中。相反,正統(tǒng)派要引導青年不要過問政治,以學為學,翦伯贊認為這樣只會把青年變成“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廢物,便會變成不辨黑白、不辨是非的呆子,從而他們就會把獨裁當民主,把人民當土匪”*翦伯贊:《正在展開中之史學的反動傾向》,李孝遷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第323頁。。范文瀾早年受過良好的舊學訓練,原來要走“追從乾嘉老輩”的道路,但也遇到“以學為學”的苦惱。他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教“古歷術”,某次講完春秋月食問題,有學生質問學這些有什么用,他窘了,只好回答:“學校叫我教這門功課,我按照這門功課該講的講,到底什么用,我不知道。我想學校也未必知道?!边@恐怕是很多以客觀標榜的專業(yè)學者所常遇到的尷尬難題,他們的研究活動有什么用?有什么現(xiàn)實關懷?尤其在一個國家受到外敵入侵、危機重重的時代,如何平衡學術自主和現(xiàn)實問題的關聯(lián)?這些問題頗難處理,學者群體開始分化,像范文瀾這批學者開始轉向馬克思主義,“毫不猶豫地放棄老營寨,愿意在新時代前面繳械投誠”,選擇成為群眾的一分子,奔赴延安,往昔生活讓他“煩惱”,現(xiàn)在則“快樂”*范文瀾:《從煩惱到快樂》,《學習》1941年第5卷第1期。。羅爾綱講述自己人生前后的轉變:一個是灰冷的、虛無的、無可奈何的人生;一個是熱愛的、滿懷信心的樂觀的戰(zhàn)斗的人生。他選擇站在人民的立場,參加政治生活,為人民工作,讓他“恢復了青春,充沛了生命的力”,而且,“如果再瞻望到祖國站起來了,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設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實現(xiàn)了,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人類正義的事業(yè)一定成功的,那我的血就要沸騰起來了”*羅爾綱:《兩個人生》,《胡適思想批判》第2輯,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第187—188頁。??傊?,人們如果接受階級斗爭理論,“使我們的行動納于規(guī)范,成為發(fā)展中的歷史的行動”*楊榮國:《青年與歷史科學》,《學習生活》1943年第4卷第1期。,那么寫史、說史、讀史皆變成有意義的活動。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上海 200241)

        (責任編輯 吳志軍)

        Revolution and History: Historical Readings of the Left in the Republic China

        Li Xiaoqian

        It was very late that Chinese Communist historians employe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o write general Chinese history. Confronted with the Japanese encroachment, leaders of CCP and the Nationalist Party were both aware of the role history played in social mobilization. They actively promoted to strengthen historical studies.Under the guidance of Mao Zedong, Communist historians wrote and published a large number of Chinese history books which were popular all around China in the 1940s. These books were particularly welcomed by young people, which in turn aroused envy and hatred from the orthodox historians.This kind of historical readings followed a set of basic writing principles and narrative strategies, thus exerting a subtle influence on the vision and political choices of common readers.The Leftists wrote history in the first person, which was easy for readers to develop empathy, and exposed the dark side of history, as well as provided with a concise explanation of “why” it occurred. It not only provided readers with the historical basis to change the existing circumstances, but also fulfilled the youths’ desire to quickly absorb historical knowledge, and made the activities of writing history,lecturing history, and reading history meaningful.

        * 本文是2015年度上海市曙光計劃項目“晚清民國中小學歷史教科書研究”(15SG25)的階段性成果。

        D231;K26

        A

        1003-3815(2017)-05-0033-14

        猜你喜歡
        史家歷史
        勞動最光榮 史家胡同小學繪畫作品展
        雷鋒(2022年6期)2022-06-29 17:49:24
        身邊雷鋒
        雷鋒(2022年3期)2022-04-12 13:02:50
        “《明英宗實錄》誹謗景帝說”考釋——兼論明代史家史權意識的復蘇
        論楊衒之的生平仕履與史家意識
        重建“史家”眼光下的作家作品藝術分析維度
        江漢論壇(2019年10期)2019-11-25 11:55:01
        新歷史
        全體育(2016年4期)2016-11-02 18:57:28
        “全能”爸爸
        歷史上的6月
        歷史上的九月
        歷史上的八個月
        国产精品18久久久久久麻辣| 日本一区二区在线免费看| 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 成人免费看www网址入口| 国产精品麻豆成人AV电影艾秋|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白浆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黄色免费网站| 一边做一边喷17p亚洲乱妇50p| 国内少妇偷人精品视频免费| 亚洲人成无码网站十八禁| 人妖啪啪综合av一区| 人妻仑乱a级毛片免费看| 国产做无码视频在线观看浪潮| 国产成人精品蜜芽视频| 国产白色视频在线观看| 摸进她的内裤里疯狂揉她动图视频 | 中文字幕日本韩国精品免费观看 | 探花国产精品三级在线播放|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色偷偷| 蜜臀av色欲a片无码精品一区| 国产精品香蕉在线观看| 国产三级国产精品三级在专区| 亚洲av迷人一区二区三区| 97久久草草超级碰碰碰| 国产在线美女| 日本高清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高h小月被几个老头调教| 97人妻熟女成人免费视频| 素人系列免费在线观看| 精品国内日本一区二区| 午夜成人鲁丝片午夜精品| 国产精品27页| 亚洲国产91高清在线| 人妻仑乱a级毛片免费看| 国产一级大片免费看| 亚洲不卡毛片在线观看| 婷婷五月六月激情综合色中文字幕| 欧美性xxxx狂欢老少配 | 999国产精品亚洲77777| 亚洲女同恋中文一区二区| 精品亚洲a∨无码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