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峰

貓是奸臣

毒死的貓還能活？

事實(shí)擺在眼前，那黑貓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了，鼻子尖上一點(diǎn)白，沒錯。

娘的，真出鬼了?？磥韯游镎嬗凶晕一謴?fù)能力呢。

我還就不信了。

趙初又做了兩把彈弓，趴在窗口左瞄右瞄的，閉左眼睜右眼閉右眼睜左眼，直累得腮幫子酸疼，撲倒在床上瀕死似的大喘，腦袋里總也抹不去那曼妙的身影。

女人，娘的，他說。

趙初做了支彈弓，榆木樹杈子剝了皮像脫了衣服的女人，光滑、白凈，耀眼，掏溝里的淤泥搓了泥蛋，在窗臺上擺兩溜兒晾著，窗戶里面，伸手可得。

貓偎來了，躡著腳，輕快地順著墻根溜，趙初嗅到了味兒樣的，“噌——”地翻身，臥倒，右手持彈弓左手拿泥蛋一塞一捏一拉，黑了吧唧的老車胎破皮條繃緊了。他屏住呼吸瞄準(zhǔn)，鼻尖汗?jié)B出來。

那團(tuán)黑爬上墻頭，那邊茅廁里“咦”地短促一聲，他心的某個地方酥酥地動了一下。貓攀上晾衣繩，四只腳并成一條線，成了雜技團(tuán)走鋼絲的演員。

我讓偷吃，喪良心的玩意兒！

皮條一寸寸拉長、拉長，放手的當(dāng)口，啪——斷了，皮子反彈過來狠狠抽上他的臉，他扔了彈弓捂了臉長嚎。

隔墻有拐杖敲擊地面，一個老人扯長的聲音拉著風(fēng)箱，孩兒，咪咪，家來。

他顧不上擦血，換了彈弓開弓放蛋，泥蛋攜著風(fēng)飛去，貓四腳離地飛起又落下，躺在地上不動了。他撿起死貓，扔出院外，想想，又拾起，破塑料布包了，扔到田頭。

孩兒？呸，黑貓就是個鬼！他吐出一口血痰。

貓戀食，狗戀恩

1

趙初光個屁股掉進(jìn)滿簸箕鍋灰，他那干巴娘也流干了血。娘為孩兒流干了血，當(dāng)然似乎可能應(yīng)該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只有爹，那個一輩子強(qiáng)悍的男人不懂得所謂的天經(jīng)地義是哪一出。不是惠奶奶的兒子三貴、兒媳淑蘭擋著，這眼神冰冷的爺們只怕是把鍋灰堆里會動的肉團(tuán)摔成爛泥巴了。

三貴說，大哥，不能啊，嫂子沒了，不能再沒了孩兒，你想想清楚，不能蠻。

惠奶奶當(dāng)時還是個步履如風(fēng)的精干管家婆，說話嘎嘣溜脆：娃子不是你個兒？不是個人？你個擰種，心被狗屎糊住了？看你走不動了黑（誰）給你一口飯吃……

淑蘭是個軟心腸，抱著臉皮皺成核桃皮的肉團(tuán)，眼圈都紅了，大哥，咋就恁么狠心腸？自家的血肉下得去手？

他爹說話硬掙，半輩子“吃鐵塊拉鐵?！逼獠蛔屓耍切奶叟?，三貴娘倆的勸說在耳朵邊是陣風(fēng)，響兒都不帶?；勰棠虤獾檬侄?，說放個屁還聽聲呢，狗日的好賴不吃倔驢不怕鞭。

淑蘭眼里一起水紋，他爹便沒了性子。

奶水當(dāng)然是吃不著的。爹的巴掌硬邦邦，膀子能勒斷小東西脖子。碗里只有稀飯，還熬得生不生糊不糊。趙初餓極了，干哭，揪住包被子嘬出了棉花疙瘩。

天底下，當(dāng)娘都是一樣心腸，淑蘭剛生了孩子，把他抱了，分一只圓潤白嫩的奶子過去，他一口噙了再不松開，一陣讓人眩暈的乳香縈繞了他的一輩子。漸漸的都大了一點(diǎn)，知道東西好了知道搶了，他剛噙上去，淑蘭的女孩兒丫羔一巴掌打過來，他臉上登時多出幾道紅印子。他不哭，只是猛吸，還撓撓她的脖子，那種撓是溫柔的、撫慰的、指意分明的。

彼時惠奶奶拎只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暖陽里，看兩只麻雀地上蹦跳，像兩只會動的土坷拉。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轉(zhuǎn)著線梭子，梭子上薄薄的一層。人閑到享福的境界是躺在樹下看螞蟻上樹，老太太的境界也差不離。女人到了這種時候，三代同堂，子孫康健，衣食無憂，該是身心無礙的時候了。聽到兒媳的呵斥，看了兩個孩子的舉動，忍不住吐出一句，倒是有點(diǎn)緣。

沒聽清，兒媳看看婆婆，婆婆打起了瞌睡，剛才的聲音仿佛只是錯覺。

2

三貴慢性子，為人老實(shí)巴交，做什么都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干的是不要多少技術(shù)含量的活兒。前期和鄰居一起去撒魚賣錢，也就是憑運(yùn)氣的事。慢慢地魚越來越少了，別的人都改行了。三貴沒有辦法，愁得到田里轉(zhuǎn)悠，一天天的煩心。淑蘭看他那樣子，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嘆氣。

一天三貴在地壟轉(zhuǎn)悠，看到一個老頭低頭東張西望。他咸吃蘿卜淡操心，留了心，看老人家拿根樹枝東戳戳西戳戳的。那人年級挺大，衣著卻光鮮，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體面人，屬于褲腰帶系到脖子上的人。村子離縣城不遠(yuǎn)，遇到城里人不稀奇，稀奇的是見到這樣行為異常的城里人。

三貴見那人在地壟間趟了幾個來回，弄了半截身子的土，逮到了兩條馬舌子.馬舌子地里多的很，人見了起雞皮疙瘩，這人在逮。他很疑惑，趁著老人裝瓶子的當(dāng)間兒，上前問，大爺，逮這個干嘛？

老頭停下腳步，拄著樹枝和他攀談起來。老人在地質(zhì)局工作，副局長，在這個不大的縣城算是個人物了。老來卻諸多難事，前段時間，原本雪白粉嫩、剛滿周歲的孫子莫名愛上了花盆里的土，逮著機(jī)會抓著了就往嘴里塞，不能如愿哭鬧沒完，讓全家人傷透腦筋。慢慢地，發(fā)熱，一睡覺會汗?jié)袢?，且愈見消瘦。全家人著急上火，趕緊抱到醫(yī)院，診斷是小兒疳疾。打針吃藥掛水花了不少錢，這倒不說，關(guān)鍵是一段時間下來，孩子還是沒見明顯好轉(zhuǎn)，小東西見到土還是比見到親人更有感情。沒辦法，老頭輾轉(zhuǎn)找到縣城西北魏莊的老中醫(yī)魏萬銀。不接觸不覺得怎樣，見到了才覺得真是鄉(xiāng)土名人比得上東床駙馬，老魏家門口車輛排出二里地——這不多說，關(guān)鍵是魏中醫(yī)給開的藥方里有個守宮的藥材，還要活的。到藥店買吧，人家要不沒有，要不只有挖盡肝腸肚肺曬干的。老頭急了，讓家人兵分幾路到鄉(xiāng)下來抓，守宮，就是壁虎呢么。

壁虎，不就是蝎虎子？三貴啞然失笑，城里人到了鄉(xiāng)下，比鄉(xiāng)下人到了城里的土還土，蝎虎子和馬舌子是兩碼事，你看，他捏起一條，馬舌子腳底下沒肉墊（吸盤），只能在地上出溜，蝎虎子是上墻的，你要的話，我給你逮去。

他領(lǐng)老人到家，挨到下傍晚，找個竹竿子拿把手電筒出去了。帶回了一瓶子蝎虎子，老人高興壞了。天太晚，老人在他家住了一宿，飯桌上，老人硬是塞給三貴一百塊錢。淑蘭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誰能想到，這遍地都是的蝎虎子還能做藥呢？一句話提醒了三貴。

三貴第二天到縣城，問了幾家的藥店收不收蝎虎子也就是壁——虎，他拐著彎發(fā)音沒完全結(jié)束，就得到了人家肯定的答復(fù)。他高興壞了，撿到寶樣的回家，號令老婆對此秘而不宣。就此，他每天晚上拿上竹竿、手電，大半夜大半夜地溜墻邊照。蝎虎子晝伏夜出，抓蚊子蒼蠅吃。見到手電光就不動了，竹竿一撥拉掉下來摔得暈乎乎的，拾起裝瓶子。一星期一次送到縣城，一塊錢一條，竟還是搶手貨，據(jù)說，這東西能治不少病癥呢。

一條蝎虎子一塊錢，順利的話，動員淑蘭一塊幫忙，一星期送出去500條不在話下，一個月就是2000到2500條。蝎虎子出來的時間前前后后有仨月，也就是一個夏天能掙到7500元，保底。這個可是原來一年多的收入啊。正當(dāng)三貴開始步入正軌，制訂好了五年計劃的時候，事情發(fā)生了。

那是趙初小時候見過的最為慘烈的情景。

三貴被一塊白布遮住了抬進(jìn)院子，淑蘭掀開看了一眼便癱在地上扯開長聲嚎啕大哭，丫羔也在湊熱鬧。白布刺眼，有血殷出，滴到地上，淑蘭嬸子掀開白布的剎那，趙初看到了三貴血肉模糊的臉。

這輩子沒聰明過，剛謀算了一回，命就沒了，人活著該著怎么回事?；菽棠倘缡钦f，她的臉抽搐著。

三貴到縣城送貨，也就是12只大罐頭瓶子。合該出事，街心公園旁邊的十字路口，一只瓶蓋滑下，一只蝎虎子爬出去，跑了。一只一塊錢，他舍不得，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珠子追蹤一塊錢的蹤跡，發(fā)步追去。一腳踩中尾巴的時候，綠燈亮了，一溜的車輛沖上來，三貴輕飄飄地飛行了一段跌下來。路中間留下蝎虎子尾巴，一塊錢鉆進(jìn)路邊的花池不知去向。

趙初和三貴沒感情，在他看來，三貴的存在和消失并不能造成生活的任何波動?？伤鳒I了，陪著淑蘭嬸子，大家都說這孩子仁義。

趙初父親進(jìn)入自己的生活，大概是從三貴的死開始，很奇怪，生活能決定一個人在自己的視野里是否存在。

這個粗野的男人主持了三貴的葬禮，全心全意策劃了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最多的時間來拖延亡人入土的時間。三貴終于還是入了土。也正是在葬禮上，趙初父親開始正眼看淑蘭，在此之前他一直躲避她的目光，一直的、盡力的躲避耗盡了他的強(qiáng)健和青春。三貴不在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照顧好這位鄰居，兒子的這位奶娘。

趙天順注視著一身孝衣的淑蘭，女要俏一身孝，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端莊動人。天順虔誠的注視并沒有換來預(yù)想的回應(yīng)，淑蘭專注地為亡魂落淚，看著燃燒的紙灰在院子旋轉(zhuǎn)，輕飄飄地飛去。

天順與淑蘭的反應(yīng)被兩個人看在眼里?；菽棠探?jīng)歷的世面多，什么事情一打眼便能看出個究竟，她什么事情沒見過呢？她不做聲不表示沒想法，什么事兒不得有個長遠(yuǎn)打算呢。

趙初對強(qiáng)行闖進(jìn)生活的這個老男人頗有幾分?jǐn)骋?，他胡子拉碴的，一臉的不善，此時他正盯住淑蘭，趙初恨不得沖上去剪斷他的視線，淑蘭嬸子也是你能這么看的？

3

不出一年，惠奶奶就開始主動為淑蘭的再婚費(fèi)心思。她的想法，守寡的年輕女人，特別是淑蘭這樣的，豐滿圓潤，輕風(fēng)拂柳擋不住的風(fēng)情。母貓發(fā)情公貓能耐得住性子么？容易出事。這樣的情況她見多了，村東村西的哪家寡婦門前也少不了的是非。解決問題的辦法，恰恰是主動找個人家把淑蘭嫁了。老太太的盤算，這樣的人家首先要離自己家近，三貴沒了，只剩下這么個孫女，要眼看著她長大。二是兒媳婦嫁人，守在身邊也能頂個半子，家里有事或者自己老了也能找到人用。三是免去多少是非。

她主意已定，開始尋找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這樣的事情本是不應(yīng)婆婆親自出面，會遭人非議，好像兒媳婦沒人要的樣子。她才不管那么多，她覺著合適就合適，誰說了也沒用。

她拄著常年不離手的桑木拐，在一個晚霞燦爛的傍晚進(jìn)入了趙天順的家門。桑木拐杖搥搥房門，發(fā)出空洞的聲響，木屑散落下來。她視若珍寶的貓絆前絆后寸步不離。貓戀食，狗戀恩。這東西出生不久遭到了遺棄——這很正常，鄉(xiāng)下的貓戀愛自由，沒有約束，生多了主人就扔掉一些——惠奶奶撿回家，孩子似的疼著，多年來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貓對她也是深有感情，懂話，服從命令聽指揮，快成了精。

天順女人死后，他多年不顧及生活。院落、屋子里不必齊整，木頭門弄了個光板湊合，蟲蟻蛀了個空。屋里人氣不旺，一片冷清。

惠奶奶慢悠悠進(jìn)去，順了木頭門說開去，天順哪，木頭門朽成那樣了不能換換？窟窿搗眼的。家里頭沒個女人倒是不行，看你們爺倆吃吃不好、穿穿不好的，日子過得不易。

天順對老太太的突然造訪有點(diǎn)張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實(shí)話，他對這位脾氣大的嚇人的老太太并不怎么感冒?？扇思谊P(guān)心到家了，總不能不通情理吧。他撓撓頭，大娘，和你說心里話，沒個女人，渾身上下不得勁，混混吧也就，不圖個什么，這么多年都過來了……

屁話！惠奶奶的拐杖頓在地上，沒個女人還就不活了？我可看不起你那窩囊樣子，再說了，咳……沒女人呢，不能再想辦法找個？近邊兒的……有合適……咳、咳……

她突然咳嗽起來，后半句吞進(jìn)肚子。

天順眼前靈光一閃：有戲！又不敢確定，他試探著問，大娘，你的意思是，能給我上上心？我倒是無所謂……主要是孩子，孩子老受屈……咳、咳……

人有的挑，要不要還是看你，男貓不主動，女貓叫也白叫。

天順腦袋磕頭蟲一般直點(diǎn)，正中下懷，他高興透了。

兩個人在一番莫名其妙的咳嗽中心照不宣地達(dá)成了某種意見。

這一切趙初看在眼里，他對著那顆磕頭蟲腦袋暗暗發(fā)脾氣，看你那屌樣子！

兒子的憤怒并不能阻止老子的行動。第二天，趙天順換上還算干凈的衣裳，拎上一些糕點(diǎn)、幾塊布料登上了惠奶奶的門。惠奶奶沒事兒樣的接待了他，甚至比平日里還多些淡漠。聽完天順的要求后，她不動聲色，把淑蘭拉進(jìn)內(nèi)，審慎地將此事分析了一番，下了結(jié)論說，單身女人日子難過啊，單是柴米油鹽就夠難為的了，還得養(yǎng)大孩子，照顧老人，不容易，何況夜夜孤單，老來沒伴。她在照顧老人上加重了語氣，爾后觀察淑蘭的反應(yīng)。

淑蘭順看著窗戶外面的浮云，天晚了，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在追逐打鬧，水塘子濕漉漉地出來個撒魚的，丟下網(wǎng)，磕鞋殼里的水，哪家的婦女又在叫罵誰的羊爹羊奶奶不主貴，吃了她家的菜。

惠奶奶等了一個世紀(jì)，淑蘭總算開口了，我不想再找男人了，養(yǎng)大孩子，照顧老人，都是應(yīng)該做的，老鴰都懂養(yǎng)小養(yǎng)老呢。三貴窩囊，短命走了，也就算了，過日子難歸難，容易也不在男人身上，苦苦也就過去了。我不想讓丫羔再攤上個后爹，我聽不得她將來的怨言。

惠奶奶沒料到兒媳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定定神，發(fā)揮起老人的苦口婆心。從烈女無好報到什么是人活著的真正價值，從家長里短的是是非非到個人影響，從頂梁柱的意義到女人難頂半邊天的苦處。還說，你看天順那孩子還是吃你的奶水長大的，你早盡了他娘的義務(wù)了。到動情處，她一把抱起腳邊的貓，貼在臉上流下淚來。

淑蘭急了，她從來不想將自己再婚的事情擺上桌面，何況是這種硬上弓式的強(qiáng)行撮合。等聽到什么寡婦門前是非多的話從婆婆嘴里吐出，她心里的火騰地竄上來，說，為他孩子喂奶那是怕孩子餓死，哪里有多少寡婦門前都是是非的？你要是怕是非，干脆把我們娘倆攆出去算了，我把話撂下，再說什么婚配的話，我把姓趙的東西砸他臉上！

趙天順躲在門外邊偷聽，覺得自己坐在那里眼看要化成一灘水流到地上。沒等娘倆出來，他夾著糕點(diǎn)和布料，落荒而逃。

惠奶奶抱著貓走出，桑木拐杖敲在地磚上發(fā)出沮喪的回響。

4

男人有意、女人無情，趙天順經(jīng)歷了短暫的求婚歷程，以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他從此了卻此愿。一身掙錢養(yǎng)家，好歹把兒子培養(yǎng)上了大學(xué)，沒像想象中的砸鍋賣鐵，付出的只是一個漢子二十年的青春熱血。他要是知道是兒子蓄意毀掉了自己的婚姻，肯定會五雷轟頂。

那天，趙初趕在爹前頭，把回家的淑蘭堵在了門口。嬸子，他說，你別嫁人了，我以后娶你，嫁人也別嫁我爹那老王八蛋，說完，他跑開了。

淑蘭愣在那里，她被一個孩子沒頭沒腦的說法驚呆了，半天才恍惚過來，眼前沒有孩子的身影。門邊的玉蜀黍桿子呼啦啦地響，剛才的情景夢一樣的抓摸不著。

房頂有貓凄涼的叫喊。淑蘭一個冷戰(zhàn)，匆匆返身掩門。

貓改不了偷腥

1

趙初是村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讀到大學(xué)的孩子，環(huán)境造就，村里的孩子一般上學(xué)到初中畢業(yè)撐死天了，爾后早早結(jié)婚，做個大人。趙初不愿意這樣，他心氣高，不愿過和大家一樣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受了相親刺激的趙天順賭氣似的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逼著他比別的孩子強(qiáng)，為自己的挫敗感找到對應(yīng)點(diǎn)。

大一暑假，趙初回到家，言語間已經(jīng)帶有了普通話的痕跡。南方城市的環(huán)境更強(qiáng)化了他內(nèi)斂的性格，將其轉(zhuǎn)化為溫文爾雅的部分，他顯得與家里的年輕人有了明顯不同，他的獨(dú)特成為了讓人尊重的資本。

趙初哥，一個女孩兒遠(yuǎn)遠(yuǎn)向他跑來，活力四射像踩在了彈簧上，小馬駒？他的心里浮現(xiàn)出這樣的詞。這個當(dāng)年和自己一起搶奶水吃的霸道女孩子丫羔，也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青春少女，哦，這匹小母馬。

趙初哥，回來啦，她攬住他的胳膊搖了幾搖，柔軟的胸部緊緊貼住他的胳膊。她的熱情讓他嚇了一跳，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柔軟的感覺傳到大學(xué)生的心里，他的心一震，臉紅了。丫羔完全沒有意識到趙初的反應(yīng)，她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里，還有和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有親近機(jī)會的自豪。這個姑娘，她興奮的臉色緋紅，一把提起趙初的旅行箱，清脆的笑聲驚起樹頂?shù)南铲o。趙初哥，把大學(xué)的事兒和咱說說唄，我媽給你包餃子吃呢，什么時候回去？她興奮得語無倫次了。

他被她半拖半拽著，順樹林間的小路往家里走。不遠(yuǎn)處的宅子上，惠奶奶、趙天順在等著他，惠奶奶臉笑成了七八月怒放的花朵，貓蹲在她腳下，遠(yuǎn)遠(yuǎn)看很不真實(shí)，如城市的一尊雕塑。天順依舊一臉冷漠，抱著膀子望著他。

一陣強(qiáng)烈的失落感撞擊他的心，他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他忍不住問丫羔，淑蘭——嬸子呢？

我不是說了么，我媽給你做餃子呢，我媽說你爸不會做飯，你回來吃不好。她小臉通紅，鼻子上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你干脆到我家過得了，我媽、我奶奶可惦記你了！

惠奶奶的身上混合著一股草料的霉味，氣息多年來早和她融為一體。她一把拉過趙初，手上的力氣出奇地大，他感受到傳來的震顫，乖孩兒呀，可想死奶奶啦，趕緊地，死丫頭，箱子送家去，家來吃餃子。

丫羔伸伸舌頭，佯作委屈，奶奶看見趙初哥就不疼親孫女兒了，我可是親的啊。

惠奶奶把趙初攬在懷里說，我還指望著小初做我的孫女婿呢。

丫羔趕緊跑開了。

趙初并不適應(yīng)這樣以自己為中心的熱鬧，他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樣的儀式，回到家里好好歇歇，等看到淑蘭嬸子張著面手迎向自己，他的心才敞亮起來。

他長大了，大學(xué)里新奇的生活不能掩飾他對家里的想念。同學(xué)們很快在新環(huán)境里找到了異性朋友。大學(xué)么，脫離了高考的重壓，某種程度上成為配對的場所。他沒有猴急地找女朋友。不知道怎么了，他對身邊那些虛榮的女孩子不感興趣，她們幼稚、故作矜持、不負(fù)責(zé)任。更可怕的是，幾乎找不到會臉紅的女孩子了，她們沒有自主的思想，沒有自己獨(dú)特的思維，為了追求所謂的時尚來顯示自己的突出，但群體的特立導(dǎo)致的是群體的平庸和乏味。他遠(yuǎn)遠(yuǎn)躲開她們，躲開她們故作冷漠又極其期待異性的身體。

有時候真說不清學(xué)問對女孩子有什么用，就像挨在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她沒有讀過幾年書，但她明凈、活潑，具備羞澀和熱情的天然吸引力。丫羔，這么多年來和趙初青梅竹馬，他看他就像看待自己的親妹妹。

丫羔好像聽到了他心里的話，突然問道，哥，你說上學(xué)為了什么??？

他嚇了一跳?？曜由系娘溩优镜氐舻酵肜?，濺起的熱湯燙到了他的臉，丫羔忙不迭地伸手為他擦，手掌溫柔而熱切。

女孩子，亂問什么，讓你哥飯也吃不好，上學(xué)為了什么？為了知事明理唄，像個你？不好好學(xué)，懂個什么？做你個傻丫頭吧。

他小時候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家庭度過，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樣熟悉這里的一切包括氣息。這個彌漫草的清香的屋子，永遠(yuǎn)都洋溢著奶香味兒，那是他生命最初感知的味道。他深深迷戀這個地方。

吃飯時，惠奶奶看看趙初，看看孫女，看看孫女，看看趙初，把貓抱在懷里，笑到合不攏嘴，她的笑漸漸有了越來越明確的指向和意味。

丫羔坐在旁邊，漸漸地也就明確了那層意思，一舉一動多了幾分親昵的味道。

趙初如坐針氈，匆忙吃完飯，趕著回家。

2

貓在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開始了對異性赤裸裸的思念，它在墻頭、瓦楞上晝夜?jié)摲c嘶叫，聽上去更像在哀鳴。

他年輕，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失眠了，之前他躺下就著嬰兒一般。他也是叫春的貓吧，心中難耐的焦躁不安，這種不安抓摸不著，在身體某個深遠(yuǎn)的地方貓爪子樣地抓。

人大了，天地就變小了。隔院的一切更加近在咫尺，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眼里，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可以窺見。離家一段時間，回家后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改變，除了自己。

臨院的茅廁近在咫尺，他看過劉恒的《菊豆》，對這樣子的環(huán)境有些敏感，每當(dāng)淑蘭嬸子去解手，他總有強(qiáng)烈的窺伺欲望，這種欲望陰森晦暗，讓他窒息，他讓這欲望剝得赤條條擺在大街上供千萬人瞻仰和嘲笑。

貓在嘶鳴，她的嘶鳴很快得到了異性的回應(yīng)，幾只男貓到了房頂上和她幽會，踩得瓦片響。

他躲在黑暗中咬牙，想罵人、想打人，想打破被家里那老男人精心制造的靜寂和壓抑。他對自己沒有辦法，他用點(diǎn)著的火柴棍摁在手腕上，掐自己的大腿，急劇的疼痛短暫地讓他舒暢，累累的傷痕則更加重了他的憤懣和負(fù)罪感。他無能為力。

他的眼光一直追著淑蘭嬸子，他還能聞到她的乳香。淑蘭嬸子是她的遼闊的草原和大地。他沉醉其間，不能自已。

3

小母馬老在面前跑來跑去，粘住他。他不想動，她偏要拖住他游東家逛西家，天天晚上還拖住他在麥場上一坐半天。她和她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腰身那眉眼分毫不差，站在一起姐妹一般。他內(nèi)心當(dāng)時正被無盡的空虛填滿，此愁無計可消除。慢慢地，被丫羔的熱情感染，暫時忘記了一切。此時小母馬身上的乳香味清晰起來，沖撞他的胸口。

哥，你喜歡不喜歡我？小母馬總仰下巴問他，問到他臉紅，問到他唯唯諾諾，她開心了，笑倒在柴草垛邊。她扯住他的衣裳，他也倒下了。

多大的人了還打打鬧鬧的？還像小時候吃奶，老和我搶？

就搶就搶，要不是你搶我的奶水，上大學(xué)的是我么。

你的奶水？

趙初本想說是咱們兩個人共享的奶水之類的話。不想一句“你的奶水”說成了多義，說成了歧義，說成了異議。

對面瞬間沒了聲響，只剩下喘息。

他在黑暗中紅了臉，半響不知道說什么好。

沉默，兩個人的沉默里，喘息和羞恥感都被放大。漸漸地一種朦朧的意思生發(fā)出來，如夏季早水面上氤氳的霧氣，美，但不分明。

他們偎在一起，對方身上的氣息如此分明地誘惑著自己。

奶水味越加清晰地環(huán)繞他左右。對方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

貓又在屋頂上似快慰又似痛苦地呻吟，他的心跟著半是快慰半痛苦地懸起。一種感覺從身體某個地方升起、升起、升起，一股氣流頂在某個地方，讓他焦灼讓他痛苦，讓他口干舌燥。他需要些什么，異乎尋常的強(qiáng)烈。慢慢地這種需要開始明確，他需要對方的擁護(hù)和響應(yīng)，那是支撐他信心的所在，對方身體上的溫暖和手上的力度有效地傳達(dá)了她的妥協(xié)，她的應(yīng)允，她的鼓勵。

沉默和黑暗中，兩個青春的身體達(dá)成了協(xié)議。

他幾近瘋狂地撕扯她的衣裳，一切都在麥秸垛旁發(fā)生。他感覺自己成了一只孤舟，在遼闊的大海上游蕩、尋找，多少次到了深淵的邊緣，又僥幸脫逃。海面上霧氣氤氳，他無助和驚恐，片刻之間，觸礁的恐懼?jǐn)z住了整個身心，他對著蒼茫的大海喊出內(nèi)心深處的求救：

淑蘭嬸——

小母馬登時不動，顫聲問，你你你剛才喊的什么？

沒，沒喊什么。

你在喊我媽的名字，對不對？

你聽錯了。

你還算是個人？你想的什么你？

沒什么……

你再說！

丫羔，實(shí)話對你說了吧，我對你沒感覺，以后還是兩散吧，咱。

暗里，一只貓爪子兇狠地抓上他的臉。

你敢這樣，你怎么能這樣，你要死了么，哄我，你不得好死。

他兩耳轟鳴，不知今夕何夕。貓在房頂上嘶叫。

他瘋了，他淚流滿面，狠狠抓住她的頭發(fā)，直到她哭出聲，我就是喜歡淑蘭嬸子，我就要娶她。

身下的影子一腳蹬上他的下體，他蜷曲在地上。海浪朝他劈頭蓋臉打下來，他沉入海底。

4

邪門！他恨極了該死的貓。不是她整天叫來叫去，自己哪有這么心煩？

趙初那天拾掇屋子的時候，找到一窩耗子，在廢舊棉花套里睡得很香甜。都是沒長毛的肉吧唧。他拿了，放在大門的門洞里，旁邊放上一桿鋤頭，心想著貓一露頭一鋤頭塠死算完兒了。沒想到貓成精了，若即若離地饞得喵喵直叫喚，就是不偎邊兒，似乎能感覺到從對面那個人身上的殺氣。他從下傍晚等到大半夜，困到不行，剛一打盹，醒來再看，只剩下了棉花套子。

他恨得牙癢癢。

他開始嘗試和貓?zhí)捉?，每次到一墻之隔的淑蘭家串門的時候，他總是盡可能挨近它，忍著厭惡嘗試去接觸它。惠奶奶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diǎn)，她把這歸結(jié)為是男孩子更加努力進(jìn)入這個家庭的明證。

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把家里的咸魚拿出來幾條。咸魚是趙天順的主要菜肴，他要知道一定女人那樣嘮叨不休。趙初偷偷拿了幾條擺在墻頭。貓在靠近，趙初抄起門背后早準(zhǔn)備好的長竹坯。貓警惕地靠近，確認(rèn)沒問題，開始大快朵頤。他靠上去，幾步遠(yuǎn)的地方猛然揮動竹坯砸下去，貓反應(yīng)過來但來不及了，竹坯砸在它的腰上，它慘叫一聲栽下墻去。他撿起拋在房頂，心說我讓你再叫，看你再活？

貓哭耗子，假慈悲

怕什么有什么，他一直在等的滅頂之災(zāi)到來了。

旁邊院子里淑蘭嬸子沉悶的哀號，丫羔也在哭，有嬸子說話說聲。他豎著耳朵，也只聽見嬸子的壓低的嗓音，你要是敢……撕爛你的嘴……

他的天塌下來。

拐杖敲打聲臨近了，惠奶娘的聲音，欺負(fù)咱孤兒寡母的？吃了咱的奶水長大，奶水吃到狗肚里了？今天咱這把年紀(jì)，都死在你家門口卜——

一個字是一塊石頭，砸在他的心里。他躲在門背后，脊背頂住門，眼前一片空白。

不用說，是丫羔告狀了，完了，他想，全完了。

小初，你給我滾出來。剛出幾天蛋殼你，就不是個東西了？我說怎么聽你淑蘭嬸子和小丫哭的，你怎么能干出這？??？

他對著一個洞眼往外看，一個身影挪來，他腿肚子直哆嗦。他看到了三貴蒙著白布渾身是血他被車撞死了撞死了我的大學(xué)我的暑假貓怎么老也死不了你這該殺的小母馬家還有個家樣子么生兒養(yǎng)老你要娶嬸子你想得美呢么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前程盡毀呀……

小初，你給我死出來。死出來，看看這藥是不是你放的？不搭理？不搭理你就跑得掉？我孩兒怎么得罪你的？你要把她藥死？

他一驚，看看惠奶奶腳底下，黑貓還在！前前后后地跑，擺明了知道主人在給自己撒氣。

孩兒——貓？打不死的貓？

為了貓？那嬸子和丫羔沒告訴……

他眼淚洶涌而出，淑蘭嬸子，丫羔，他想沖出去，喊淑蘭一聲媽。媽，兒算是白活了。

小初，別裝死知道么，你給我死出來。

他趕緊再次窺看敵情。

洞眼里，一根黑乎乎的東西迎面而來，“撲”地穿過朽壞的門，他捂住眼睛蹲在地上。眼里熱辣的液體撲出來。他的哀嚎響徹那個夜晚。

老太太不依不饒，你少給我在這裝相，貓哭耗子么？

屋子一片死寂，整個空間唯有他一人，眼里的世界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