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山

一

忽然被一陣雨點和雨棚急切的對話聲吵醒。

這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吧？我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天。天，肯定在窗外，看不見也在。

我想起夢里的那個車站，似曾相識，卻空無一人。我知道自己從何處來，該往何處去。明天就是周一，我必須趕到學校為孩子們上課。但，眼下，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同路人。

無，其實就是有，甚至很多，所以我一定能找出什么端倪。

二

雨，要不是砸在雨棚上，會像我們體內(nèi)的睡眠一樣安謐。聽到雨聲的剎那，雨，其實已經(jīng)不是雨了。雨碎。夢斷。我再也無法入眠。

我輾轉(zhuǎn)反側，糾結于這個夏日的雨水，在南方某個受傷的山麓會不會又引發(fā)了滑坡或者泥石流？我知道我的糾結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只有行動才有價值，可許多人天生一個愛操閑心的命。

雨，像風一樣，如果不是遇到有形之物，不管它多么迅疾，都會無聲無息。美女當前，并不是我們眼睛放光；鈔票砸頭，并不是我們腦袋犯賤；你可以呼風喚雨，只因你是龍子龍孫……世間萬物皆然。

因為有了關聯(lián)，有了許多不期然的機緣巧合，才有了世事紛紜，才混淆了人類的視聽，迷惑了我們的先知先覺，讓我們丟失了本真知性。我們聽到的雨聲，其實是對雨的言語的一種誤讀。

三

無數(shù)小小的水滴聚集在一起成了雨。雨，很像我們體內(nèi)的血液，再敏銳的耳朵，再寧靜的心恐怕也聽不到血流的喘息。誰要是能聽清血細胞之間的竊竊私語，或許他就是一位能夠觀照生命過去和未來的佛陀了。在生命的最最深入處，最最微小處，應該也有一個宇宙吧，它跟我們目力之外的無垠的太空應該是一樣的。我們永遠不會趕赴到它的邊界，因為它本就漫無際涯。我也相信，遠處一定有某種物質(zhì)叫做“有”，是老子說的“無中生有”。

《西游記》中的齊天大圣會翻筋斗云，一翻就是十萬八千里?？赡莻€猴子最終也只能在如來的指根撒了一泡尿。想他再翻一千個、一萬個跟頭也會在無限伸展的佛掌之中吧？宇宙之無垠，佛法之無邊，佛祖心胸之廣袤可見一斑。吳承恩實在是個佛學大家，是個浪漫主義者，其文字還不知要快活多少代人呢！那個神奇的花果山水簾洞，也真是太適合那個不安分的猴精了。

窗外，雨水滴滴嗒嗒，仿佛是穿越千萬年時空的回音。孫悟空從一個滿眼獵奇到滿腦子憂患的猴王，蔑視和挑戰(zhàn)了無數(shù)天規(guī)天條，歷經(jīng)了九九八十一難，最終修得正果，成為維護三界正義的斗戰(zhàn)勝佛。我等凡夫俗子，能夠神游在靈動的雨聲里，有此片刻的無憂無慮，已然足矣。

四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

無數(shù)的科學家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前赴后繼，付出了許多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我們努力向真相靠近，再靠近，卻總是有無盡的未知等待人類去探究。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未知的世界層出不窮，永無止境，像是蘇格拉底筆下那串神奇的圓。當我們了解未知世界越多，我們遇到的難題也越多，甚至煩惱也越多。我們開始懷疑那句“人定勝天”的口號，開始反思自己的狂妄無知，開始糾正“改天換地”帶來的負面影響。終于發(fā)現(xiàn)人類只有順應自然規(guī)律，并與環(huán)境和諧相處才能同生共息。

記得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ざ鞲袼沟摹蹲匀晦q證法》，談到科學泰斗牛頓晚年時放棄科學研究，投身宗教一事，作者認為這是牛頓科學思想上的瑕疵。讀那本書時，我還是一個年僅二十的青年學生，我當時就很驚奇——宗教是靠什么魔力擒下大師的心靈？對大師的敬仰，激起了我對宗教現(xiàn)象的思考。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宗教活動還比較少，我們在中小學時代接受著完全的馬克思主義教育，宗教信仰往往被定性為宗教迷信。多年之后，隨著生活閱歷加深，中國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我們接觸外部世界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特別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加之國家對宗教信仰的包容。我們終于知道，除了馬克思主義能夠成為精神信仰之外，很多宗教一樣在拯救人類的靈魂，凈化這個混沌的世界，并推動著人類文明不斷進步?，F(xiàn)在想來，牛頓最終信仰基督教實在不能說是一種過錯，那是大師對精神世界的另一種形式的探究。

五

天漸漸亮了，雨聲漸漸被塵囂弱化。

我看不見太陽，太陽也在。我無所事事，也得起身。

這點點滴滴、綿綿不絕的雨水，從天而降，擠擠挨挨，或直瀉，或斜飄，或揚揚灑灑，它們之間在私語著什么，在議論著怎樣的話題，只有雨自己知道。等它們落到屋頂、雨棚、樹葉或者石頭上，便有了清晰可辨的語調(diào)，那是雨跟世間萬物的對話。

雨，從天而降，循萬物之道。從當初裊裊升起的水蒸汽，在天空遇冷凝集成小小水滴，聚集，聚集，再聚集，然后又重回大地，“蓬”的一聲在雨棚上跌碎，竟是那么自然，那么美，那么和諧，我仿佛聽見雨滴的笑聲。

雨水聚集在一起，流淌，向下，向下，再向下，直到麥子的根須，直到池塘，直到魚兒的體內(nèi)，青蛙的歌聲里。世界萬物也一樣遵循著蛹動、破繭、飛翔、零落成泥的類似蝴蝶和雨水的過程。生命如斯，面對生死榮辱，我們本該像雨滴一樣順其自然，歡喜成佛。

雨，靜靜地飄灑，輕輕地落在我的白果樹，我的青菜，我的嫩草上，也灑在一個中年教師的似靜還動的心頭。雨水，避高趨下，滋潤萬物于無痕，至柔至弱，卻滲透萬物之至深處。

窗外的小河靜靜地流淌，因為有了雨水的注入，它們義無反顧地東流入海。途經(jīng)之處，既滋潤著我們的家園，也滋潤著我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