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父親的粥
□劉墉
大概因為回臺體力透支,返美前突然上吐下瀉。所幸兒子住得近,清晨五點把我送去急診,化驗結(jié)果是感染了通常只有小孩會怕的輪狀病毒。
雖然老婆隔著太平洋叫我多住幾天,我還是堅持第三天下午出院。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為了爭取自由,把插在身上五十多個鐘頭的“點滴”管子拔掉。小姨子幫我辦出院手續(xù)時,又來了位護士,給我好幾份介紹輪狀病毒的數(shù)據(jù),說回家只能吃稀飯、海苔醬、蘋果泥……而且不能多吃,看不吐不瀉了,再由去皮的雞肉絲開始。我瞄了一眼那數(shù)據(jù)的封面,“輪狀病毒”四個大字,下面印著“嬰幼兒嚴(yán)重腸胃炎的兇手”。最下面還有一行大字“對所有的孩子都是威脅”。突然覺得自己真變成了嬰幼兒,而且是很差勁的,別人都沒事,只有我出毛病。
兒子要為我煮稀飯,我說不必,護士講只要拿干飯加水煮一下就成稀飯,老爸再笨,這點還是會的。正好冰箱里放了兩盒叫外賣剩下的米飯,于是通通倒進鍋里,又加了些水,放上爐子。果然才一會,好多飯粒就上上下下游泳,成為稀飯的樣子。忙不迭地盛出來,再打開醬瓜和海苔醬,吃了病后的第一頓大餐。
這稀飯不錯,夠軟,唯一的缺點是我加了太多水,為了吃實在些,只好往鍋底撈稠的。端上一大碗白稀飯,頗有些成就感。兒子早晨送來肉松,是他去特別店買的,我拿起罐子細看,居然印著“嬰幼兒專用”,不知道這小子是體貼還是諷刺。我倒了尖尖一堆肉松在稀飯上,急著下嘴,立刻被嗆得猛咳,因為吸氣的時候,把細如粉末的肉松吸進了氣管。
一邊咳,一邊用筷子把肉松壓進稀飯,再攪拌成肉粥。突然懂了,為什么父親總堅持先把肉松攪勻,才交給我,還一直叮囑我慢慢吃。他也幫我吹,吹得眼鏡上一層霧,又摘下眼鏡吹。父親還教我用筷子由碗的四周撥稀飯,說那里因為接近碗邊,涼得快,有時候我還是等不及,他則會再拿來兩個大碗,把稀飯先倒進一個碗,再來回地跟另一個碗互相傾倒,沒幾下,就涼多了。
可不是嗎?我自己煮的這碗稀飯也夠燙的。第一口已經(jīng)把我燙到,但是當(dāng)我改由四周撥,就都能入口了。上面拌的肉松吃完,我又倒了好多肉松下去。這種大手筆,也是小時候被父親慣壞的,那時候母親常罵,哪兒是吃稀飯配肉松,根本是吃肉松配稀飯。最記得父親生病,母親日夜陪在醫(yī)院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表弟來家,姥姥煮了稀飯,她給我肉松,只一點點,遠不如給表弟的多。我當(dāng)時很吃驚,甚至委屈得用注音符號寫了封信去醫(yī)院告狀。更令我吃驚的是父母居然都沒反應(yīng),即使后來我當(dāng)面抱怨好幾次,他們也只是點點頭。
吃了一整鍋白稀飯和一整罐肉松,腸胃居然沒出毛病。第三天,我的膽子更大了,先去買了兩碗白飯和一盒生的牛肉絲。而且為了快,我找出壓力鍋,把材料全倒進去,添水、加些生姜和鹽,放上火煮。壓力鍋有保險裝置,無需守在旁邊,所以我徑自去書房工作。沒多久就聽見咻咻噴氣的聲音,我知道是鍋蓋上的小口在往外泄壓,只是那聲音愈來愈怪,還有點啪拉啪拉的感覺。想起以前壓力鍋爆炸的新聞,趕緊跑進廚房。才進去就差點滑一跤,地上一大片,黏黏的,我的稀飯居然噴得到處都是。
一番忙亂之后,我這輩子做的第一碗牛肉粥上桌了,十分滾燙黏稠,而且大有聞香下馬的境界。牛肉絲,不錯!一點也不老。姜,雖然切的時候因為擺太久,像是削竹片,反而更帶勁。我的嘴又被狠狠燙了一下,想到爸爸的方法,改為從旁邊撥。不知為什么又覺得該拿個勺,從粥的表面,一點一點刮。
果然,一次刮一點點,滾燙的粥也不燙了。我有些自詡,可是又覺得似乎見過別人用勺子刮的畫面。我一邊刮一邊想,突然回到了九歲的童年,回到父親的病床前。醫(yī)院為直腸癌手術(shù)不久的父親送餐,只一碗,像這樣的瘦肉稀飯,我居然急著跑到床邊要吃。母親罵:“那是你爹的!”父親對她揮揮手,反教我爬上床,跟他并排坐著,又怕我摔下去,一手摟著我,一手喂我吃。肉粥很燙,醫(yī)院里沒有兩個大碗可以用來減溫。父親就用勺子,一點一點在稀飯的表面刮。那瘦得像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飯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還像撫摸般,很細膩、很輕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層,再吹吹,放進我嘴里。
現(xiàn)在我正這么做。但是飛回了五十年前,我的手成為父親臨終前兩個月的手。我的眼鏡飛得更遙遠,成為父親為我吹粥時的眼鏡,蒸氣氤氳,鏡片罩上一層霧。我像父親當(dāng)年一樣,摘下眼鏡,只是不見清晰,反而模糊。一個年已花甲的老孩子,居然從這碗粥,想到五十七年前抱養(yǎng)我的父親,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淌,淌在父親的粥里……編輯 吳忞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