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有時候你特別懷念跟青皮在一起的日子，那時候你們不懂人世、不懂愛情，沒有煩惱、沒有悲傷，你們像兩只無憂無慮的綿羊，奔跑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你們笑著、打鬧著。遠(yuǎn)處是金黃的麥浪，濺起了金子般的浪花，還有燦爛的葵花，盛開成一盤盤明媚耀眼的太陽。再遠(yuǎn)處是綿綿的青山，藏著牛羊、藏著螞蚱、藏著淡藍(lán)色的風(fēng)。

你們奔跑著、奔跑著，披著柔滑的陽光綢緞，跑成了蔚藍(lán)天空里的兩朵云。

1

黃昏拉開了衣鏈，露出了長滿腹毛的黑夜。

巷子里穿梭著散亂的人群，有人手提蘿卜芹菜，有人身背劣質(zhì)皮包，有人腰掛錘子斧頭，也有人手?jǐn)堉朔蚀T的屁股，顛簸著鉆進(jìn)了深深的院子。渾濁的燈光從沾滿油垢的窗口潑出來，像黑紙上噴了白油漆。滋啦啦的炒菜聲在出租屋里旋轉(zhuǎn)，還混雜著咒罵孩子的聲音。有人放了碟片，音量開到了最大，轟隆隆震得半條巷子都顫抖，像土匪打家劫舍來了一般。有人坐在瘦窄的床沿，一手端著巴掌大的小圓鏡，一手捏著唇膏在嘴上涂抹著，她有紅嘴白牙，她正在為晚上的工作一絲不茍。

這是七點多，城中村的小巷道散發(fā)著一天最后的生機與活力。

然而轉(zhuǎn)拐處的小院三樓，最角上的一間房子依舊黑著，不見燈火。你攤在單人床上，像一堆泥，頭塞進(jìn)枕頭，閉著眼，失魂落魄、有氣無力的樣子，像極了一頭臘月里殺倒的瘦豬。你不想再多看一眼這殘忍的世界，曾在白天短短一個鐘頭的談話里，就扼殺了你三年的愛情。此刻，你覺得渾身酸軟，疲乏沿著每一根經(jīng)脈游動，你甚至沒有力氣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扯起來。從未有過的空蕩蕩的感覺侵襲著你的大腦、軀干，還有那破牛仔褲一樣的靈魂。就像黑夜之手伸進(jìn)你的體內(nèi)，一一摘取了你所有的器官，只留下一張蛻掉的干皮。

沒有了愛情，你突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這間巴掌大的屋子，是每月三百元租來的，終究不是自己的，那些破鍋爛碗，說扔也就扔了，既不貪錢也無感情。還有堆在桌上的一摞摞廢書，當(dāng)垃圾處理掉也不可惜，更換不了幾包煙。然而除過這些，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想到這里，無限的悲傷和無助又侵襲過來，淹沒了你。

你想起酒，喝酒吧，麻醉了、不省人事了，就沒有這些苦惱和悲傷了。屋里沒有酒，你起了床，摸索著穿上鞋，搖搖晃晃出了門，穿過黑乎乎的巷道，在一家小賣部提了一打啤酒。你不想開燈，就這么黑著，昏天暗地，獨自縮在床上，讓黑夜緊緊裹住。啤酒是冰涼的，當(dāng)那些散發(fā)著酒精的液體從舌尖滑到腸胃時，猶如鈍刃掠過的感覺讓你才有一絲清醒，也讓你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存在。你用牙齒撬開瓶蓋，隨手丟在地上，瓶蓋在地磚上碰撞出一串刺耳的聲音。你端起酒瓶對準(zhǔn)嘴，直接往進(jìn)灌，咕咚咕咚發(fā)出了飲牛一般的響聲。你要對自己狠些，把自己灌死算了！

六瓶啤酒下肚了，你有些暈暈乎乎。從十六歲沾啤酒開始，掰指頭一算你從未一個人喝過酒更沒有一次喝六瓶。以往朋友聚會，二兩白酒或三瓶啤酒就足以讓你飄飄然不知所以，所有人死推硬勸你都滴酒不沾了。大家都嘲笑你的酒量是鼠肚雞腸，你兩眼昏花嘴掛白沫口齒不清地解釋說，你一輩子只對酒和女人兩樣?xùn)|西淺嘗輒止，因為這兩個玩意兒能醉人，也能害人。然而你曾經(jīng)信誓旦旦的這句話，卻如同宿命，讓你中了圈套。你不但沒有對啤酒略飲一二反而生喝猛灌，你不但沒有對女人蜻蜓點水反而用情很深，也正是這兩個玩意，不但醉了你也害了你。

第七瓶啤酒喝到一半，實在難以下咽了。你的肚皮脹成了一面鼓。你把酒瓶往地上放時，電話響了。順手把瓶子倚在枕頭上，在被子里摸索了半天也沒找見手機。真是喝多了，大腦反應(yīng)遲鈍，甚至還出現(xiàn)瞬間空白，兩眼也開始迷離，視力有些模糊，身體變得僵硬木訥。摸索了半天，最后在枕頭下面摸到了手機。往出取時，打翻了酒瓶。酒瓶撅著圓圓的嘴巴，嘔吐著泛白沫的酒水。

你劃拉了半天，才接通了電話。

操，我還以為你死翹了，打了一下午電話都沒有接。是青皮的聲音。

你嘟囔著嘴，口齒不清地說，馬青皮……你吵雞巴啊，哥……哥我喝醉了，醉了……

不要裝B了好不好？你那狗屁量還能喝酒？給你說正事，你明天一早給我弄一千元，我有急用，聽見沒？

錢……借錢，你他媽又要嫖風(fēng)去？你個……老……老嫖客，有錢老子我今天的事就弄不砸了，錢……錢他媽我也沒有……

哎呦，你丫真喝大了還是真裝啊？不廢話了，冷得很，我這回剛從小診所出來，記得明天一早給我弄點錢，一千元，不多啊，這次你不救我我就斷子絕孫了！你隱隱糊糊聽到了電話那邊的風(fēng)聲，還有青皮凍得牙齒打顫的響聲。青皮說得恓恓惶惶，怪可憐的，這打娘胎里生下來就沒有正經(jīng)過的東西，今晚竟然打了個正經(jīng)的電話，或許是真有事。但你醉了，沒有心思去細(xì)想別人的事了。

你順勢倒在枕頭上，一頭栽進(jìn)了那攤啤酒里。

2

你還迷迷糊糊睡著時，青皮已經(jīng)早早過來了。他跟神經(jīng)病一樣敲著窗戶，叫你開門，惹得院子里拴的狗狂吠不止，兩眼血紅，要不是拴著，早沖上來把他撕個皮開肉綻了。狗叫著，似乎在罵，你狗日的不睡覺去，一大早來打攪人，要找死??？狗的罵聲跟你的想法不謀而合。你有些頭疼，像昨晚挨了一悶棍。

你有氣無力地起了身，把門打開。青皮站在門外，頂著雞窩頭，跟猴吃了蒜一樣，眨巴著紅眼睛。他一年四季黝黑如炭的臉色不知什么時候變得虛白，跟放多了添加劑的饅頭一樣。青皮一進(jìn)屋，差點被滿屋子的酒氣熏翻在地。他看著地上尸體一樣橫躺的空酒瓶，愣了半天。然后說，出啥事情了？喝這么多，我還以為你昨晚裝瘋賣傻呢！

你抓了一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抓得頭皮屑雪片一樣嘩啦啦亂飛。你用拳頭敲了敲脹疼的腦袋，向青皮要了一支煙點上，猛咂幾口，頭里稍微清醒了一點。你覺得有必要把整個事情給青皮說說，或許說了，悶在心里的那坨氣還能順點，憋在胸腔里的難受也能展脫點。何況青皮跟你是哥們，是那種穿一條褲的哥們，是雙方除了女人不能共用之外其他任何東西都可以換著來的哥們?，F(xiàn)在心里憋屈難過，不給他說給誰說？

昨天早上，你提著兩瓶酒、兩條煙，到了車站。車還沒發(fā)，你等了一陣，覺得自己提的禮品有點薄，第一次去人家里，得有誠意，禮品提厚一點理所當(dāng)然。你又跑了一截路到一家超市里，看能不能再買點啥。瞅了半天，什么木耳花椒橄欖油啊、丹參阿膠腦白金啊，都不合適。一個導(dǎo)購走過來，問你給啥人送的禮品。你猶豫了一陣，說，丈人家。話一出嘴，你的臉有些紅，人家跟自己還八字沒一撇呢，就叫丈人，有些不知害臊。

導(dǎo)購給你推薦了一箱蜂蜜，隨后噼里啪啦介紹了一通產(chǎn)品的功效產(chǎn)品的質(zhì)量產(chǎn)品的銷量。你聽得有點煩，要趕車，你沒時間聽她的推銷。最后導(dǎo)購來了句，買了這蜂蜜，你跟你女朋友以后肯定會甜甜蜜蜜。這話你愛聽，勝過了她的千言萬語，足足打動了你的心，你要的不就是甜甜蜜蜜的生活嗎？

付了錢，提著沉甸甸的禮品直奔車站。你的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你從瓶子里剜了一指頭蜂蜜舔了一嘴一樣。你咂吧著嘴，幻想著今后你跟安亭的幸福生活。

你跟安亭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上學(xué)時，安亭坐教室后排，你坐前排，各自有各自的圈子，互相很少說話，也從未關(guān)注過對方。安亭是那種落落大方的姑娘，跟誰都能說得來，人又長得漂亮，身邊不缺男生。你話少，性格有點內(nèi)向，只跟宿舍的幾個死黨玩。上學(xué)的日子，你對安亭的所有記憶就是身材高挑、眼睛特亮、舞也跳得好，除此之外，你對這個同學(xué)的印象就是一片模糊。你知道你們不是一條道的，說不到一起，也玩不到一起。

然而命運就是會挑逗人，你覺得不可能的事往往就成了現(xiàn)實。

大學(xué)畢業(yè)后，同學(xué)們像倒樹的猢猻，呼啦啦各奔前程。好多曾經(jīng)生死相依的人散了，好多曾經(jīng)愛恨情仇的事淡了，好多曾經(jīng)念念不忘的話忘了。畢業(yè)前夕建起的QQ群，在剛畢業(yè)熱鬧了一段時間后，漸漸門可羅雀甚至荒蕪生蒿了。好多人陷入了生活的泥沼無法自拔，沒有心思去群里扯淡海侃懷舊憂傷了。也有好多人有了新的圈子新的江湖新的生存方式，不想再去沾染那群2B的人們和操蛋的青春了。

有時候你還會進(jìn)群里溜達(dá)一圈，可群里毫無人煙。一次，你剛要下線，群里冒出了一句話，問同學(xué)們別來無恙?？搭^像你都想不起發(fā)消息的人是誰了，便隨便聊了幾句畢業(yè)后的生活。你隨手點了對方的空間，查看照片，才突然從腦海里撈起了一個人，是安亭。或許是那份發(fā)酵的同學(xué)情誼，或許是別后生活不易帶來的同感，也或許是同樣的午后懷揣著同樣的無聊和寂寞，你和安亭聊了很久，而且話很投緣。你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的同學(xué)原來如此開朗、明媚，讓人感覺親切。下線時，你們互相留了電話。

后來你們聯(lián)系過幾次，都是簡單的問候，偶爾開句半生不熟的玩笑。直到有一天安亭向你借眼鏡，事情才發(fā)生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那天晚上你跟朋友喝酒，接上安亭的電話，說今晚借一下眼鏡，她明早考試抄夾帶用。你的眼鏡在出租房，你讓安亭來取，你醉醺醺的打了車趕到房子。安亭到了，你出去接，外面黑，你看得模糊，一進(jìn)房子，你有些吃驚，一年不見，這個姑娘出落得你有些不認(rèn)識了，穿了高跟鞋的身材像一朵荷花，以前偏圓的臉一化妝顯得有些嬌媚，學(xué)校時的那種傻氣早脫落不見了。安亭坐下，你紅著一張臉，翹著舌頭跟她聊了一會。安亭要走，你找出眼鏡給她。安亭剛走到門口，你一把抓住安亭的手，把人拉進(jìn)了你懷里。在酒精的唆使下，你緊緊抱住安亭，把嘴湊了上去，胡亂地吻著，安亭發(fā)梢和脖頸間散發(fā)的幽香讓你心醉神迷，有些發(fā)狂。安亭一開始有些吃驚，推了一陣，看你抱得緊，無法脫身，就乖乖站著，任你親吻，到最后你試探著把手往她衣服里伸時，安亭身子一抖，喊了句，停！你像熄了火的機器，瞬間僵硬了。安亭走了，你站在原地，酒醒了一半，虛汗在額頭上打著滾。這樣粗莽的行為在幾年后你回想起來都心有余悸，甚至不可理喻。

這件事情之后，你跟安亭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直到半年后你們確定了戀人關(guān)系。很多同學(xué)聽到你倆的消息后，差點驚掉了下巴，原本兩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談起了戀愛，這簡直虐心??！可問題是你們偏偏就好上了。有時候就連你都很納悶，上學(xué)時，打死你都想不到兩條道上的人竟然會登上同一條船。

后來，男女之間該干的事情你們都干了。擁抱、親吻、上床、做愛、吵架、冷戰(zhàn)、和好、旅游等等。跟其他男女一樣，你們過著簡單、幸福的小日子。你在一家公司上班，安亭在一所民辦幼兒園當(dāng)老師。周一到周五，安亭住幼兒園，你提著芒果、葡萄去看安亭，也看看她班上可愛的孩子們。安亭故意讓孩子們叫她姐姐、叫你叔叔，孩子們嘴特甜，一口一個叔叔，爭先恐后地叫著。你雖然感覺孩子們叫叔叔很汗顏，但還是一顆顆把洗凈的葡萄分給他們吃。周末，安亭就跟你一起住，兩個人擠在巴掌大的民房里，洗衣做飯，聽歌睡覺，跟一對小夫妻一樣，恬靜、安然。

不過天下似乎沒有永久的幸福。后來安亭父母反復(fù)打電話催她回家，要她復(fù)習(xí)參加行政單位考試。安亭推了幾次，都無濟(jì)于事，她父親甚至拿這次不回家以后就不要登安家的門來要挾。最終還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安亭在家人的威逼利誘之下回家了。那一夜，安亭和你都喝了酒，互相沉默著抱著，哭了很久很久。安亭家在縣城，離市上有三個小時的路程。你們誰都清楚，這一別，將意味著什么。

安亭走了，你突然覺得好像有人用刀切去了你的一半心，你甚至感覺到全世界都變得空空蕩蕩了。除了打電話，你們見面的機會少了，一個月也就一次。安亭考上了。分到了縣城邊上的一個鎮(zhèn)政府。安亭的家里人開始給安亭張羅對象了，在安排的幾次相親被拒后，安亭說了實情。但安亭父母一致反對，理由是，兩地，不現(xiàn)實。而這邊，你的父母也開始催婚了，動不動就打電話問對象的事，說年齡也不小了，談一個今年方便就把婚定了，明年租個房子把婚結(jié)了，以后兩個人買房生孩子，日子就整齊好打理了。一聽到涉及對象的話題，每次你腦袋就腫了，腫得像被一窩馬蜂螫過一樣，疼痛肥大，面目全非。

直到有一天，你覺得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時，你給安亭打了個電話，說你想到她家去一趟，把你們的事情給大人說說，聽聽他們的意見。安亭知道父母同意的可能性不大，他們都是掙死牛不翻車的那種人，一根筋彈到底。但凡事都要爭取，父母再反對，你們都要努力往一起湊。畢竟這么多年了，互相把青春和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予了對方，何況互相都是愛著的。安亭把你要去的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抽著悶煙，極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你坐在車上。想象著見面后的情景，想象著談話時應(yīng)對的語句，內(nèi)心像上演著一場話劇你還為自己買了蜂蜜這個預(yù)示著吉祥的禮品，而感到自豪。

車在路上顛簸著，心在胸膛里，顛簸著。

3

你跟安亭的事，青皮全知道。青皮跟你也是同學(xué)，住一個宿舍，但不在一個班。后來那群對你和安亭談戀愛表示驚訝到掉下巴的人里，青皮便是一個。青皮瞇著一對淫蕩眼，似笑非笑地說，你丫玩了什么陰招，把人家安亭搞定了？想當(dāng)年我一表人才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都不敢追安亭，你丫一蔫蘿卜壞洋芋竟然自不量力去追安亭，還追到手了，太他媽逆天了??！看來鮮花愛牛糞是人世間顛仆不破的真理！

牛糞好歹是肥料，總比蒼蠅到處發(fā)騷傳染病毒的強。你帶著極度的蔑視瞟了一眼青皮。你們總是互相損著對方，但毫不影響你們鐵打的關(guān)系。

你沒有必要給青皮重復(fù)你跟安亭以前的逸聞趣事，這些青皮都了如指掌。當(dāng)然青皮也知道近來你跟安亭之間尷尬的處境。

你用半支煙的工夫，粗略地回憶了一下你跟安亭的曾經(jīng)，你剛要說你提著禮品敲響了安亭家門時，青皮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呼啦一下站起來，說，昨晚我就知道你的事掰了，可我這小命也不能掰了啊，你先給我弄錢，我看病去?？春昧宋遗愀鐐兡愫热烊梗€陪哭，要是看不好你就給我多燒點紙，多哭幾聲。

青皮一臉?biāo)ハ?，很正?jīng)的樣子，說得你雞皮疙瘩冒了一層。原本脹疼成漿糊的腦袋立馬清醒了，你扶著臥在床上的空酒瓶，問，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亂說的什么啊？

青皮搓了一把饅頭臉，似乎要把那層皮搓下來。他把屁股擔(dān)在椅子上，壓低聲音說，這事說了太丟列祖列宗的臉了，不過給你說了也沒事，反正在你面前丟的人多了，但有一點，這事千萬不要說出去，要傳別人耳朵我就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了。

臨死了還油嘴滑舌，真是！說吧，錢也不是白借的。

三天前，青皮實在扛不住了，就去了城南地壕里的舞廳。那天晚上，你加班，青皮給你打電話，說請你去玩玩，放松一下。你說加班沒時間，青皮帶著鄙夷的語氣甩了句，沒情調(diào)的男人！然后掛了電話。你知道青皮說的玩是指什么，那家伙，似乎這一輩子只對女人感興趣，畢業(yè)這么多年，好像一直在為下半身那玩意忙碌著。

朋友過生日喝了酒，酒這玩意足以亂天下，何況一個精力無處發(fā)泄的男人。一些人回家了，青皮跟另外三人在馬路上晃蕩著，最后青皮提議去城南地壕里的摸吧，那里新引進(jìn)了幾個女的，貨都很正點，反正溜馬路溜得蛋疼，不如去摸一把。提議被大家舉雙手贊成，四個人搖搖晃晃鉆進(jìn)了城南深深的巷子，下了臺階，進(jìn)了泛著曖昧霓虹的舞廳。四個人坐定，要了啤酒，細(xì)細(xì)咂著喝，這里的啤酒貴，得悠著點，何況他們的目的不是喝酒，審點才是目標(biāo)。這里對外名義上稱舞廳，但里面干什么勾當(dāng)，大家心知肚明，所以還是叫摸吧，這樣直截了當(dāng)，親切舒服。

偌大的舞池黑乎乎的像一汪水，只有耀眼的霓虹掃來掃去，落到桌椅上，才可以模模糊糊看清坐著的人的輪廓。沸騰的音樂在池子里翻滾著、蒸騰著，在暗綠色的啤酒瓶之間穿梭著、跳躍著，在懸浮的酒沫里破碎著、糜爛著。舞池里來回游走著衣著暴露的女人，她們恨不得只用布頭遮住三點，來勾引這些手指瘙癢的狼。她們捧著幾欲跳出來的雙乳，甩著被無數(shù)雙手指摸過的屁股，從這一桌飄到那一桌，順勢坐到男人的腿上，接過啤酒，自己抿一口，然后送到男人嘴邊，喂一口。她們撮著嗓子，裝出一副清純的語調(diào)，說，大哥，跳一曲嘛。男人假裝正經(jīng)，說，不會跳啊。女人從男人手里接過煙，兩指一夾，撅著涂滿口紅的嘴，瞇眼吸了一口，一邊把煙噴進(jìn)男人耳蝸，一邊扭捏著說，簡單得很，走，進(jìn)去就會了，我教你嘛。其他男人開始慫恿，去吧，你老江湖了，把啥不會？女人順勢抓住男人的手，搖晃著說，走吧，大家都知道你會。

男人掬著女人下垂的屁股消失在了舞池一側(cè)的包廂里。其余的男人發(fā)出了一串怪笑，隨后陸陸續(xù)續(xù)都消失在了黑暗里。青皮在這樣的地方來的次數(shù)不少，每次來，花三十元，摸三個女人的屁股乳房，不多不少，就歇了。其實青皮并不是你所說的那么壞，他也有工作，也正兒巴經(jīng)談過戀愛，只是偶爾喜歡去淫亂場所尋尋開心罷了。青皮對女人也是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的，他就喜歡那種年輕的、腰細(xì)的，他經(jīng)常給人提及那種細(xì)腰女人讓他神魂顛倒、不能自已，他就想上去摟一把，但害怕拳頭和磚頭，就一直壓制著那股欲望。別人都先后摸過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喝著酒。剛摸出來時的那種尷尬不見了，只剩滿臉的疲軟，而這種疲軟，在黑色的舞池里是無法覺察的。

青皮沒有看到期待中的正點貨，他有些失望，但他不是那種饑不擇食的人。直到最后，無奈之下，他揣著一褲襠的騷熱跟一個香水噴得能熏死蚊子的女人去跳舞了，他在女人身上亂摸著，他再熟悉不過這些幾乎被摸得生起老繭的肉體了。當(dāng)他雙手環(huán)住那女人的腰時，他渾身的激情瞬間熄火了，像扎破的氣球，癟了一堆。那水桶一樣的腰，晃蕩著可以捏住三層的贅肉。青皮像滿手抓到了油膩的肥膘肉一樣，胃里的啤酒開始翻騰。他立馬塞了十元錢給那個女人后出來了。

朋友散發(fā)著模糊的笑意，問，咋這么快？青皮沒有回答，灌了一氣啤酒，他的臉燒得不行，像一盆火烤著。消失了欲望的男人都蔫了，像爛肉一樣攤在椅子上，扯著閑淡。坐了半小時，大家起身要走了，青皮意猶未盡地掃了一圈池子，依舊是昏暗的光線、迷亂的音樂、暴露的女人、塞滿欲望的眼睛。當(dāng)青皮要轉(zhuǎn)頭時，他隱隱糊糊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過來，高跟、絲襪、抹胸、瘦臉，還有纖細(xì)的腰。這一切像突如其來的手指，把青皮的心撥亂了。他催促著大家出了舞廳，說自己要去朋友那住，打發(fā)了所有人，又火急火燎鉆進(jìn)了舞廳。那個細(xì)腰的女人還在，她明顯是新人，不善于賣騷，不善于推銷自己。青皮又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氣灌了下去，看那女人走了過來，他起身二話沒說，攬上那根細(xì)腰飄進(jìn)了黑暗里。

舞池的后面黑得一塌糊涂。在這里，音樂暗了、喧囂淡了，只有男人的怪叫、女人的呻吟，在黑暗里此起彼伏。青皮很自然地把手伸進(jìn)了那個女人的胸部，酥軟的胸部生長著鮮紅的櫻桃。再往下就是細(xì)若青竹的腰了。青皮的頭皮麻了，酒精在身體里翻騰叫囂。他摸著青竹光滑的皮膚、柔軟的寒毛，像摸到了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血管。他還在青竹的皮膚上摸到了一塊像胎記一樣的東西，堅硬的、橢圓的。這塊東西再一次刺激了青皮的指尖神經(jīng)，他顫抖著、膨脹著，慌亂地脫下了自己的褲子，又撩起了青竹的葉子。青草在他的手里，溪水在他的手里。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竹竿塞進(jìn)了青竹的縫隙里，他要吶喊，他要爆發(fā)，他要融化……青竹拼命推搡了幾次，但無濟(jì)于事，她一邊呻吟一邊說，套套，沒戴套套……可已經(jīng)遲了。

正當(dāng)青皮賣力地?fù)]霍著欲望時，電話響了，而且是反復(fù)在響。這是多么掃興的事，他恨不得一磚頭拍死打電話的人，但此時他的欲望又被扎破了，正一點點消失著。女人趁機推開了他，他順著腳踝提起褲子，掏出電話，電話亮著，在黑暗里特別刺眼，是你打的，青皮咒了句你的祖先。準(zhǔn)備關(guān)機時，借著亮光，青皮看見了女人腰上一塊深藍(lán)色的胎記，像一枚印章，燦爛奪目。

事情就這么草草收場了。這里的交易都是如此草率，沒有前戲，更沒有后場，一個為了肉欲，一個為了金錢，兩廂情愿，又各不相欠。青皮給那個女的掏了一百元，帶著一身疲乏走了。他自始至終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孔，唯一記住了那青竹一樣的腰，還有腰上藍(lán)色的胎記。

青皮一出舞廳就回電話劈頭蓋臉把你罵了一通。你打算過幾天去安亭家，本想咨詢一下他去時帶什么禮品妥當(dāng)些。青皮的咒罵沒有給你回旋的余地，你知道破壞了他的好事，就支支吾吾隨便說了幾句。

然而事情遠(yuǎn)沒有結(jié)束，那夜為圖一時之快留下了無窮后患。

一天后，青皮的老二開始瘙癢，而且長出了一層細(xì)密的紅泡，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騷臭味。一開始青皮沒在意，以為是發(fā)炎。然而瘙癢不但沒有消停，反而變本加厲，直到癢得徹夜難眠，他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他開始吃消炎藥，用清水反復(fù)洗，但不起作用，紅泡一粒粒長大、破裂，流出了乳白的液體。青皮想到了花柳病、梅毒，甚至艾滋病，他緊張得一夜沒有睡著。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了城北的一家男科醫(yī)院。他鬼鬼祟祟溜了進(jìn)去，生怕被熟人看見。

一個戴著黑眼鏡框沒有鏡片的中年男人給他做了診斷。當(dāng)留著八字胡的男人要求青皮脫掉褲子露出那玩意時，青皮第一次有了被強奸的感覺，但他還是遵從了。男人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在那玩意上搗鼓了半天，又拿著放大鏡端詳了一陣，然后伸著黑紅的舌頭舔了一圈嘴唇，發(fā)出跟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女聲，說，嚴(yán)重了，你這病我見多了，要手術(shù)的，而且要立馬手術(shù)，要不一耽誤事情就大了，輕則以后沒有性功能、不能生兒育女，重則下身糜爛、全身感染、不治身亡。青皮聽后如墜深淵，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大夫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指頭捋了捋八字胡，然后斜著嘴角說，不過幸運的是，你來我們醫(yī)院就診了，我們有義務(wù)也有能力為您解決一切男科疑難雜癥，在我們醫(yī)院，你這病，只需一個手術(shù)，可謂小菜。青皮偷偷舒了一口氣，眼前亮了許多。

大夫又舔了一圈嘴唇，接著說，現(xiàn)在就可以做手術(shù)，帶錢了沒？先預(yù)交兩千吧。一聽錢，青皮又軟了，他身上總共也就二百元。

最后把手術(shù)定到了第二天中午，臨走時，那大夫給青皮開了二百元的藥。涂的、吃的、噴的，樣樣都有。青皮揣著半塑料袋藥和一顆忐忑的心，到處借錢，借了好幾個人，總算湊了一千元，但都沒有告訴借錢的目的，最后就找到你門上來了。

青皮拿上借你的一千元走了。一只手捂著下面，像害怕有人隨時襲擊一樣。腰也勾著，像個句號，兩條腿巴拉開來，都能走過去一頭驢了。

4

屋子里一片狼藉。青皮走后，你把散落在地的酒瓶裝到了一起，你都懷疑昨晚那六瓶半酒是怎么灌下肚的。收拾了屋子，又把淌滿啤酒的枕巾掛到院子里的鐵絲上晾著。房東在院子向你要當(dāng)月的房租，你從衣服里摸了半天，找了三百元，跑下去交了。

你把撒在床上的零票整理了一下，還有三百多元，這個月的工資看來所剩無幾了。光昨天和今天就出賬兩千元，七百多買了禮品，三百交了房租，一千借給了青皮，鬼知道借給青皮的他猴年馬月才能還上?？刹荒懿唤瑁即蟮某鞘?，就你跟青皮關(guān)系最鐵了，何況你落難時青皮也傾力相助過你，人總不能忘恩負(fù)義吧！

你把一沓破舊的票子在手上拍打著，尋思著這個月剩余的十天就不能在外面胡吃海喝了，得自己架鍋造飯，節(jié)約開支。

你抽出二百元壓到床頭的十字繡抱枕下。一看到抱枕，不由想到了安亭。這是你們談戀愛的第二年春天安亭給你繡的。你一直清晰地記得，那個周末，你們?nèi)ツ仙降耐聻程で?。那時正值陽春，日光溫潤，草木萌芽。你跟安亭走了一段，累了，找了一塊草坡席地而坐。安亭帶著十字繡，認(rèn)真地繡了起來，彩色的絲線在她修長的指尖來回穿梭著，像七色彩虹。陽光灑下來，照著安亭的側(cè)臉，顯得透明、清澈。你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她刺繡的模樣，后來，不知不覺枕到她腿上睡著了。那一刻，桃花在遠(yuǎn)處盛開，一片粉紅，像草木淡淡的胭脂，再遠(yuǎn)處，是含苞的梨花，暗藏著一盞盞潔白的秘密。

把錢壓好。你有些無聊。你覺得你有必要想想昨天進(jìn)安亭家門后發(fā)生的那些事。

門是安亭開的，你們已經(jīng)二十天沒見面了。安亭穿著大紅毛衣，披著頭發(fā)，還是那么漂亮，只是眼袋明顯有些腫大，套著一副黑眼圈。你給安亭點了點頭，你有些忐忑不安，畢竟第一次登女方的家門，難免緊張，何況你又不知道事情的結(jié)局會如何。你把禮品放客廳的沙發(fā)旁。安亭父親在看電視，見你進(jìn)來，抬起眼皮，點點頭算是招呼，同時把電視聲音摁小了一點。安亭介紹了你，你叫聲叔叔，作為問候。

你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剛好對著窗戶。安亭給你倒了開水，放在你跟前，隨后鉆到自己臥室里去了。你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從何開口。你雖然沒有明顯感覺到安亭父親對你的到來表示反感，但至少你感覺到了對方淡然的表情下有著些許不快。

還是安亭父親說話了，他是身高體胖的那種人，濃密的胡須，冷峻的面孔，說話時操著濃重的方言，并帶有低沉的鼻音。他問了你的家庭情況、生活現(xiàn)狀、工作問題，你像個學(xué)生一樣，本分規(guī)矩地一一作了回答。

隨后又是沉默。屋子里靜悄悄的，除了電視的聲音。安亭父親定定地盯著電視屏幕，電視上演著有關(guān)國內(nèi)二三線城市一季度房價走勢的節(jié)目，主持人用神秘莫測的聲音解說著樓市崩盤預(yù)言破滅后人們對購房信心的喪失，以及國家樓市調(diào)控反復(fù)失靈后房價的反彈。你偶爾瞟一眼電視，但你更多的還是看著窗口，窗口上放著一盆有些枯萎的文竹，不知從什么地方吹來的風(fēng)，文竹搖晃著，顯得有些孤單有些可憐。電視的聲音還是鉆進(jìn)了你的耳朵，一聽到日漸暴漲的房價你就頭皮發(fā)麻。你恨不得沖上去砸掉電視，讓那個尖嘴猴腮的主持人立馬閉嘴。

你的房子咋弄下了？安亭的父親問道，并順手換了一個頻道。

哦，房子，房子我去年剛申請了一套保障房，聽說快公示了。你從文竹上收回眼睛，目光落到電視上，這一次演的是動物世界。

你說的那保障房我打聽過了，還沒有蓋，只是選好了址，要是結(jié)婚，你住哪去？

先租房住吧。你如實回答。

租房也可以，可是你算過沒有？現(xiàn)在租一套房一年至少一萬元，還過房貸，你掙的那點工資還夠生活嗎？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事實本來如此殘忍，甚至還比這苦逼，你該如何回答？電視上在演一群野狗圍攻一只狼，狼兇猛地反抗著、掙扎著，但依舊被野狗逼到了懸崖邊。

你跟安亭的事我都知道了，實話說吧，我跟她媽都是反對的，首先，你們沒有結(jié)婚的房子，租房我剛才也算了一下，是很不劃算的，何況你們生活在兩地，一月也就周末見見面，以后有孩子了怎么辦？再說，按我們本地的風(fēng)俗，女兒出嫁后就不能繼續(xù)住在娘家，你讓安亭以后住什么地方？這就是現(xiàn)實，總不能你租一間房、她租一間房吧？俗話說，安居樂業(yè)，你們這樣兩地分居，能樂業(yè)嗎？你想過沒有？

外面起風(fēng)了，聽不見風(fēng)聲，但透過玻璃，能看見遠(yuǎn)處被風(fēng)吹飛的一只紅塑料袋，灌滿了風(fēng)，飄著。電視里的狼企圖反抗，但它的幾次掙扎都以失敗告終，狼站在凸起的巖石上，滿眼悲傷。

喝口水吧，這有水果，吃點。安亭父親轉(zhuǎn)過頭，看著你，順手給你推來了果盤。

你翻騰了一陣手機，躲避著安亭父親的目光，你準(zhǔn)備了一路的臺詞，現(xiàn)在毫無用處，或許是你拙于表達(dá)，或許是你無從解釋?，F(xiàn)在是下午兩點四十，距你進(jìn)門，過了三十分鐘。

其實，你們的心情我們當(dāng)父母的都能理解，談個對象，幾年下來不容易，是有感情的，我們過來人都清楚，我也沒什么要求，就一個想法，就是你把安亭調(diào)到市上，我們就同意你們的事，當(dāng)然正式工作不能丟，那是吃飯碗。安亭父親慢吞吞地說完了，他已經(jīng)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而且把話挑明說透了。你也知道，就憑你的螳螂之力，能把安亭調(diào)到市上，要么白日做夢，要么有通天之力。說白了，人家是讓你軟著陸，給你余地，然后讓你死得很慘。你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口，窗外天色暗了下來，遠(yuǎn)處翻滾著烏云，風(fēng)依舊刮著，吹得枯樹葉漫天亂飛，似乎要下雨了。你突然感覺到無比壓抑，呼吸有些困難，幾乎要陷入到沙發(fā)里，癱瘓掉了。

狼最終死了。巖石上留著猩紅的血液。

你忘了你是怎么走出安亭家門的。你被無限的絕望和悲傷挾裹著，像一片葉子，搖搖晃晃飄出門，鉆進(jìn)下午三點的陰冷里，飄蕩在空中，被撕裂著、粉碎著。你唯一記得你出門時，眼里噙滿了憋屈的淚水，淚是咸的，流到嘴里卻是澀的。

你脫了鞋，又躺到床上。昨晚的啤酒傷了元氣，渾身發(fā)軟，冒著虛汗。頭疼減輕了，胃開始一陣一陣痙攣，像雞爪抓一樣。你剛上床，安亭發(fā)來了短信，你有些激動，趕緊打開。短信寫道：我對你昨天的表現(xiàn)很失望，我原以為你是有備而來，我也以為你會為我們據(jù)理力爭，我還以為你最不行會許一些空頭愿望把我爸哄高興。結(jié)果，你什么也沒做到，你連一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我真是失望透頂，枉費了我一片期望！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散伙吧！我爸說的也句句在理，這么現(xiàn)實的問題擺著，我們既然無能為力，就各奔前程吧！

你像被誰扇了一巴掌，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疼。你趕緊把電話回?fù)苓^去，你想解釋什么，可對方關(guān)機了。

你躺在床上，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黑夜是從上午鋪天蓋地襲來了。同時襲來的還有火紅的巴掌，抽打著你的臉，直到抽得鼻青眼腫、血淚模糊。

5

青皮的手術(shù)半途而廢了。

你迷迷糊糊睡了半天，浮腫著一張臉去找青皮。你覺得出去走走或許好些，要不憋瘋了，順便看看青皮手術(shù)做得怎么樣。

你進(jìn)門時，青皮斜倚在床上，抽著悶煙，灰白的煙霧升騰起來，籠罩了他的滿臉?biāo)∠?。斷了腿的木桌上堆著亂七八糟的藥，一杯開水還冒著熱氣。見你進(jìn)來，青皮抬抬下巴，示意你坐下?？粗鵁o精打采的青皮，你想不到一個平日里生龍活虎上不懼天下不怕地的人，被一場病擊翻了，像抽了筋的蛇，軟在床邊。其實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空得能裝下一片海，只是強撐著罷了。你們真是天涯淪落人，患難兄弟啊。你想著。

手術(shù)做得怎么樣？

我操，他媽什么手術(shù)，簡直是訛詐人，騙子醫(yī)院！青皮在罵娘的時候又煥發(fā)出了一絲活力。中午我去等了一個小時，他們吧唧吧唧在吃飯，吃完飯，磨磨唧唧才開始，先是做B超、又是拍胸片、接著又是CT，我當(dāng)時就火了，尼瑪，我是來看男科性病的，又不是頭里有病更不是查意外懷孕，你整那么復(fù)雜干嗎？結(jié)果那醫(yī)生來了句，我們要保證病人身體機能健康的情況下才能手術(shù)。我真想罵尼瑪我要是身體健康還進(jìn)什么醫(yī)院?。课矣忻?！然后照他眼睛兩拳滅了他的燈，可我一想我害這病不聽醫(yī)生聽誰的！何況我那兩千元也早交了。

青皮使勁咂了一口煙，臉皺成了核桃皮。他接著說，片子拍完了，他們才把我送到手術(shù)室，讓我扒光褲子，躺在一個什么破玩意兒機器上，做了個電烤，烤得我下面燙得像溝子里夾了一個火盆，我那老二都能當(dāng)香腸了，我忍啊忍，終于烤結(jié)束了。我穿好褲子，等結(jié)果，十分鐘之后，一個女大夫出來說，你到一樓把藥領(lǐng)上，就回吧，明天這個時候繼續(xù)來，做第二個療程，順便補交一下醫(yī)療費。我當(dāng)時差點昏倒了，我的兩千元那么搗騰了幾下就沒有了，我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真想砸了那雞巴黑醫(yī)院！青皮說著說著明顯憤怒了，他一指頭把煙屁股彈到了門上，火星子撲嘩嘩飄了起來。

后來我藥也沒取就出來了，我知道狗日的黑醫(yī)院除了騙錢，根本開不出個什么藥，我昨天從那里買的，吃了狗屁作用也沒。青皮喘著粗氣。

現(xiàn)在那些治療男科婦科不孕不育意外懷孕的基本全是騙錢的，我看明天還是不要去了，白花錢不說，還耽擱了病，最好換一家正規(guī)點的醫(yī)院。我只好這樣安慰青皮。

打死我也不去了，我那兩千元讓他們家人吃藥去吧！青皮彈了彈落在衣服上的煙灰。正規(guī)醫(yī)院我是不敢去，丟人現(xiàn)臉的，再說我手頭沒一分錢了，借的兩千元全打水漂了，我現(xiàn)在無所謂了，要絕種就絕種，要糜爛就糜爛，大不了得個艾滋死了，掉頭不也就碗大一個疤嘛！

那你下面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藥吃上不但沒起作用，我發(fā)現(xiàn)反而還嚴(yán)重了，紅疙瘩更多了，有時候疼起來針扎一樣。青皮說到針扎時眉頭一皺，好像真有針扎了一下似的。不過他的褲襠明顯癟了，像陷下去的坑，再也不像以前氣勢洶洶噴薄欲出了。

青皮呼一下站起來，說，我脫了你看看。我趕緊搖手說，不想看，倒胃口得很。青皮臉皮一拉，又坐到了床沿上，盯著桌上的藥發(fā)呆，過了一會又問，你跟安亭散了？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散了就散了，我早就覺得不現(xiàn)實，兩地分居，現(xiàn)在年輕無所謂，過幾年矛盾就出來了，不是我打擊你啊，兄弟，你就不要相信什么狗屁愛情了，那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賣騷情的。就像我，想當(dāng)年太傻逼相信愛情，還愛得死去活來。結(jié)果呢？竹籃打水一場空，全他媽假的！

青皮來了精神，他說起愛情這東西，頭頭是道，口若懸河。他扭了扭脖子，挺了挺腰，下意識地夾了夾大腿。

青皮以前絕沒有這么放蕩不羈，剛畢業(yè)那陣，人雖然不正經(jīng)但絕不離譜。那時他談了一個姑娘，是KTV的收銀員，人長得花枝招展、耀眼無比，當(dāng)然那腰也是細(xì)若水蛇柔如楊柳。剛開始，兩個人談得異?；馃?、如膠似漆，整天黏在一塊。青皮對她也是格外好，隔三岔五牛排羊肉，三天兩頭買衣買褲，看電影、住酒店、逛商場更是常事。那時候青皮租了幾副臺球案，生意還可以，掙一點也夠給那女的花，可好景不長，那地方屬于非法擺攤設(shè)點，被城管隊把臺球案沒收了，還罰了幾千元。青皮的得意人生跌到了低谷，也就在那些日子，那女孩跟另一個富二代玩上了，青皮去討說法，那女孩彈著自己指頭上的金戒指說，你能弄得起嗎？青皮當(dāng)場就崩潰在了那女孩面前。從此以后，青皮的人生就發(fā)生了大轉(zhuǎn)折。

你也曾靜下心來想過這個問題，兩地分居，確實是后患無窮，安亭父親和青皮說的也有道理，現(xiàn)在我們憑著年輕奔波還可以，可隨著生孩子、照顧老人，加之年齡漸長精力不濟(jì)，就不是來回奔波便能解決的問題。前不久，你一個朋友離婚了。他們婚后矛盾不斷，最大的桎梏就是兩地分居。你也想到了，在現(xiàn)實面前，愛情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沒有襲擊就已兵敗如山倒了。愛情，只是年幼時玩玩，圖個快樂、圖個刺激罷了。把愛情放進(jìn)生活的油鍋里，不是炸就是煎了，根本整不出個金饅頭銀饅頭。

安亭父親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透徹了，你無能為力。安亭也把你罵得狗血噴頭一無是處，都提出散伙了。現(xiàn)在想想，散了就散了吧，散了兩個人都輕松，以后就近找一個，混日子就行了，人這一輩子說長就長，說短也就撲閃一下眼皮而已，何必再自尋煩惱！幾年的感情算屁，都是說著玩的，風(fēng)吹來，無影無蹤，連個灰塵也找不見。

你們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掛了半扇簾子的窗戶外，黃昏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倦鳥西歸，飄落的褐色羽毛斜裹著夜色落在了城中村悠長的巷道里。

你跟青皮一起出門，然后在就近的餐館吃了牛肉面。你叫青皮不要放辣椒，青皮說，這叫以毒攻毒，就讓它爛，看能不能爛成一包水！老子就不信邪了。你狠狠把青皮收拾了一頓，青皮倔脾氣，但你的話他還是聽的。吃罷飯，你要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青皮一個人回了，走得松松垮垮。臨走時說，我去小診所看看吧，或許比醫(yī)院還管用。

青皮走了，灰色的背影漸漸消融在了漆黑的夜色里不見了?？粗鴿L動的車流、刺眼的霓虹，還有滿臉麻木的人群，你突然覺得，你和青皮是世界上最孤單最可憐的人。這么想著，滾燙的液體就滑落了眼眶、擦過了臉龐。

6

凡事其實一放下也就無所謂了。安亭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你打過兩個電話，一直關(guān)機，發(fā)短信也不見回復(fù)。你偶爾還會想起跟安亭在一起的那些歲月，不過有些模糊了，像一幀發(fā)黃的照片，夾在記憶的書頁里。但轉(zhuǎn)念一想，人家都如此絕情，自己又何必再自作多情！你甚至懷疑安亭叫你去她家，是為了擺脫你而早已預(yù)謀好的，別人在演戲，而你卻毫不知曉。再說，酒喝過了、人哭過了、痛徹心扉過了，也就無所謂了。男人嘛，拿得起，還要能放得下。這樣想著，心里也就坦然了。

上班的時候，你用公司的無線網(wǎng)又安裝上了微信。微信剛流行時，你下載玩過一段時間，后來被安亭發(fā)現(xiàn)了，說你是不是另有所謀，是不是想紅杏出墻？你把頭搖成撥浪鼓，最后還是被迫卸載了。這一次你重新安上，反正沒人干涉了，查查附近的女人，搖一搖遠(yuǎn)處的陌生人，聊天、語音、漂流瓶，愛怎么玩就怎么玩。說不準(zhǔn)聊個美女，還可以請上喝個酒，順便揩揩油。要是順利，還能發(fā)展一段新感情、找到真愛，弄成媳婦也難說。

你安好微信，原先的賬號還在。你給每一個女性朋友發(fā)了一杯咖啡和一個豬頭的表情。你覺得這樣吊姑娘的胃口最好，發(fā)杯咖啡表示尊重，發(fā)個豬頭以示調(diào)戲。沒有姑娘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豬頭，即使真是豬頭，她也會死不承認(rèn)，于是看到豬頭表情立馬會有所回復(fù)，這樣一來二去，你來我往，就能搭上線了，魚兒也就上鉤了。這些淺顯的經(jīng)驗都是青皮告訴你的，青皮不玩微信，他覺得麻煩，花幾天時間熬神費力哄一個女人出來喝個酒，連床也上不了，有什么意思？與其那么操蛋，還不如去酒店開個房，花點錢叫個小姐了事！不就是那么點球事嘛，用得著浪費珍稀的腦細(xì)胞！

你正無聊地等著誰給你回復(fù)時，一個同樣是豬頭的表情冒了出來。你發(fā)了一串幾十個豬頭過去，對方發(fā)來一把滴血的刀子。你說，姑娘也會使刀？對方答，難道只許男人使賤？你很無言。點開資料一看，原來對方曾聊過。你知道她以前一直在廣東上班，今年生病辭職就回來了，在家里歇著，你還知道她叫柳匣。

你說，好久不見，美女別來無恙？

看你說的，貌似我們見過一樣！就那樣吧，瞎混混，還活著，時間長沒你消息，我以為你得禽流感被隔離人世了！對方有點小貧嘴。不過你覺得這樣好，聊著輕松，可以隨便扯。

怎么會呢？要得也是你傳染??！呵呵，最近忙什么呢？

忙著練愛呢。

練愛？你第一次聽這個詞，有些吃驚。練什么愛啊？

當(dāng)然是練習(xí)如何去愛別人了。對方說得很輕松，你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記得上次聊時她好像還說自己單著，現(xiàn)在要是人家有主了，豈不讓人失落！

那意思是鮮花找到牛糞了？

牛糞已乘黃鶴去，但留鮮花孤零零。

聽意思對方還單著，你渾身舒坦了許多。好有詩意啊，你這鮮花沒有牛糞滋養(yǎng)，沒幾天就成枯枝敗葉了！

那你意思是你想當(dāng)牛糞？

這個可以有，哈哈。

后來你都不知道跟她亂七八糟說了些什么，總之電話一直沒有歇著。你感覺到這樣的聊天有著無可比擬的自由和輕松，說什么怎么說都沒有太多的顧忌，完全憑著性子來，不用擔(dān)心后果，不用看臉色，更不用操心日后有人翻聊天記錄查賬。

晚上睡不著。前一陣青皮打來電話，說這兩晚上他到西關(guān)巷子里的一個小診所看病著呢。一開始還不好意思進(jìn)去，最后探來探去，發(fā)現(xiàn)小診所沒有其他人，一咬牙，揭開門簾鉆了進(jìn)去，二話沒說就脫褲子，直接把那大夫嚇傻了，還以為沖進(jìn)來了一個同性戀，要強奸他。直到那大夫順手抓起一把手術(shù)刀，退到桌子后面的藥柜下，大喊，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報警！我剪了你雞巴你信不信？青皮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太魯莽嚇著大夫了，趕緊提起褲子，咽著唾沫羞答答地說了自己的難言之隱。大夫消除戒備和恐懼，湊過來查看青皮的病情。大夫彎著腰，瞇縫著眼，把青皮的下面搗弄了半天，甚至弄得他有些疼。

青皮懷疑這大夫會不會是變態(tài)時，他抬起了頭，嘴角掉下一個怪笑說，亂搞過！青皮感覺臉上像被貓抓過，火辣辣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擔(dān)心丟人死要面子的時候了，于是點點頭，把那天晚上的實情說了。大夫坐在椅子上，滿臉無奈的表情，隨后轉(zhuǎn)過身，把一本又破又舊的醫(yī)藥書翻看了半天。最后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身說，先開點藥吃吧，沒大礙，以后注意點。年輕人，享受的日子長著呢，不要幾下子折騰塌了，錢是別人的，身體是自己的。

一聽又是開藥，青皮眼冒一朵金花，心里罵道，又白花錢了，雞巴蛋的都是騙子，沒那個日驢的本事，就不要開破店了！可一聽后面告誡的話，心里撲哄哄熱了一下，像誰在心窩里點了一把火，暖暖的，他感動得差點哭了。心想，就算錢白花了，也算買的安慰，值了。

青皮一手提著松散的褲帶，一手提著三十元的藥，急匆匆回房了。

經(jīng)過一天的治療，青皮感覺到癥狀稍微輕了一點，下面的紅腫退了一絲，水泡也沒有增加，疼痛和瘙癢也沒有以前嚴(yán)重了。青皮一直含到嘴里的心下到了喉嚨眼里。青皮給你打電話之前，他剛從小診所出來，大夫又給他開了一點藥，說吃完就差不多好了。青皮回到屋，吃完藥就給你打電話，還笑得嘩啦啦的，你驚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心想這丫是不是已經(jīng)視死如歸仰天長笑了？

你沒病吧？都要死的人了，還笑得跟沒事人一樣！你罵道。

他媽我就有病，不過這病啊算不了什么雞巴病，你猜是什么??？青皮還在笑，笑得似乎在床上抽筋了。

反正不是梅毒花柳就是艾滋，死不了活著也痛苦一輩子的病，你是不是又要借錢了？我可告訴你，我現(xiàn)在窮得喝西北風(fēng)了。

爺現(xiàn)在手頭有錢呢，我給你說啊，我今晚從診所出來時那大夫說，我害的就不是什么性病，是龜頭濕疹，濕疹，不花錢自己都能好。青皮說完哈哈大笑了起來，像瘋了一樣，笑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星辰璀璨，聽得你冷汗倒流兩耳生風(fēng)四肢冰涼。不過這丫沒得絕癥，你替他把懸著的心落到了胸膛里。

青皮掛了電話。

你睡意全無，似乎要失眠了。平時這個點還可以給安亭打個電話，說說一天的雞毛蒜皮事?，F(xiàn)在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玩了一陣斗地主，你打開微信，又找出了那個姑娘，給她發(fā)了一個表情。原來她也在，立馬給你回復(fù)了一個。

你知道這個時候還玩微信的人，多是寂寞的主。

對方問，怎么還不休息？

正裝睡呢，目前還在數(shù)綿羊。

看來跟我一樣哦，你數(shù)什么羊??？

當(dāng)然是母羊了，我一個大男人數(shù)公羊干嗎，我又不是基友，要不要我數(shù)數(shù)你？

半天沒有信息，你瞅著泛藍(lán)的電話屏，眼睛有些迷糊。夜深了，屋子里有飛蛾抹黑亂撞的聲音。城中村安靜下來了，除了蕩漾的夜色，就是院子里起伏的鼾聲。星星在很遠(yuǎn)的地方，像明滅的煙斗，月亮有銀鍍的邊，顯得透明清澈。

你吃力地抬著眼皮，有點瞌睡了，剛閉上眼，一條消息回過來了。不過這一次是語音，對方說，剛脫衣服呢，讓你久等了，不過你可不要數(shù)我，我又不是母羊。對方的聲音又細(xì)又柔，尤其在這孤單而寧靜的夜晚，那聲音猶如月光做的蠶絲，在你耳朵邊緩慢游走。你的睡意頓消，耳朵里長出了一雙小手，輕輕抓住那蠶絲般的聲音，細(xì)細(xì)撫摸著。你甚至發(fā)現(xiàn)她剛說的正脫衣服讓你久等里面包含著無限的意味無限的曖昧無限的挑逗，或許人家是隨口說來，但這已經(jīng)讓你浮想聯(lián)翩騷動不安了。

你也按住說話鍵，給他發(fā)語音。這樣兩個人的交談比打字快多了，你一邊享受著她甜美的聲音，一邊扯天扯地甚至開幾句沾葷的玩笑。

你說，給你講個笑話吧？

說吧。

兩個老頭從沒見過自行車。一天，看見一婦女騎車，一個老頭說，唉呀媽呀，那女的弄根鐵棍插自己屁股疼不疼？另一個老頭說，能不疼？沒看她疼得兩腿直蹬嗎？

呵呵，有意思。

再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有點黃，敢不敢聽？

說吧，抵抗力強著呢。

唐僧西行遇見一女妖怪，觀其長得豐乳肥臀，欲行房事。女妖見狀驚呼，長老啊，小女子月經(jīng)在身，恐行房不便??！唐僧聽完，雙手一合道，阿彌陀佛，貧僧正為取經(jīng)而來。

對方聽完之后嘩嘩笑了，像河灘里流淌著的漂滿月光的河水。這水，帶著波紋，流過你的每一寸身體，猶如清風(fēng)的手指撫摸著你的皮膚，又像逗弄著你的下面。你原本平展的被子，漸漸撐起了一把傘，你有些脹、有些渴、有些想抓住什么。

你壓低聲音說，我有些難受了。

什么地方難受??？

下面。

下面怎么會難受呢？

你明顯感覺了挑逗，就像手指反復(fù)挑撥著你的下面，你開始欲罷不能、深陷其中。

下面想你了，就自然會難受了。你的臉有些紅，但這種紅隨即又被一種隱秘的欲望遮住了。

那該怎么辦呢？談話已陷入了巨大的曖昧的泥沼里，無法自拔了

我要你叫床，好不好？你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閉著眼，仿佛全世界消失了，只有電話那頭的聲音還牽繞著你的神經(jīng)。

可我不會叫啊。

叫吧，親愛的，聽話。你已經(jīng)意識不到你的肉麻了，你完全被那種欲望拿捏著，你緊緊抱著被子，像抱住了女人柔軟的身體。

那好吧。

一陣又一陣細(xì)微的聲音帶著興奮和壓抑，像卷起的波浪一樣傳了過來，浸染著你的骨頭，你感覺骨髓都麻酥酥的，瘙癢難忍。那聲音像一朵朵火苗，炙烤著你的血液，你感到焦渴沿著血管在彌漫。那聲音時高時低，時快時慢，又像千萬顆紅色的珠子，落到了你的心盤里，敲打你的心壁，你聽見了身體顫抖的聲音。

你明明意識到那叫聲是假裝的，但假裝的聲音也足以讓你神魂顛倒、心旌淫蕩、情迷意亂了。你繃直蜷縮著的肉體，像一條魚回到了水里，像一條蛇回到了草里。你聞到綠色植物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把花朵開到了你的鼻孔里。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酥軟、融化。你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了下面，你握緊了綠色植物的根莖，搖晃著、擺動著。

7

青皮的病好了，他打電話說要好好慶賀一下。

你跟柳匣依舊用微信聊著。自從那天晚上她叫床以后，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一張紙，原本隔著，互相看得模糊朦朧，但輕輕捅了一個窟窿以后，一切都變了。上班空閑時，你用手機給她發(fā)一段話，說說無聊的生活和惡心的工作。柳匣閑在家里養(yǎng)病，有的是時間，你一發(fā)她立馬回。你向她要了照片，她剛開始推托說沒有，后來你發(fā)了你的照片給她，她才傳給你兩張大頭照。

她長得也算漂亮，披肩發(fā)、瓜子臉、細(xì)眉細(xì)眼，嘴角有點微微上翹，像一個括號。

有時候，光用文字和語音，聊著聊著也就沒意思了。你要她跟你視頻，你發(fā)了視頻請求，等了半天，接通了，是一個披頭發(fā)細(xì)眉細(xì)眼的姑娘，或許是照片PS過，視頻里的本人比照片差一點。她笑著說，沒嚇著你吧？你說，我天生沒有美女恐懼癥。隨后你們又聊了一些天氣開始悶熱了南山牡丹開花了公園有人殺人了護(hù)城河有人淹死了之類的話題。你對社會傳聞江湖流言聽聞得比較多，說起來喋喋不休?；蛟S是常宅在家里，柳匣對你所說的話題充滿好奇，聽得樂此不疲。

聊了幾天，你似乎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文字語音視頻了，你有種想跟她見面的迫切心情。就像一根雞毛撩撥著你的心，讓你瘙癢難忍、坐臥不寧。你說，晚上坐會，請你喝酒？我才不喝酒呢。那喝茶可以吧？不想喝，喝了失眠。那吃飯總該可以吧？哦，改天吧，今晚正好朋友過生日。你發(fā)了一個生氣的表情，你知道她明顯是推托、找借口，你有些失落有些委屈。其實也沒聊多長時間，也就這幾天頻率高一點罷了，但你仍舊慢慢感覺對她有了一點依賴有了一點想念。這種依賴和想念像一只手，推搡著你，讓你聯(lián)系她約她見面。當(dāng)然，這種依賴和想念也有空虛和寂寞。據(jù)說剛散伙的男女是最容易空虛寂寞的，因為雙方平時都占著彼此的生活和身體，一分開，那被占的一部分空下來，就顯得特別需要另一種東西來填補。這一刻，你也是如此。

晚上青皮訂了一家火鍋店。你一下班就趕了過去。青皮早早到了，坐那兒玩手機，他的頭發(fā)剪成毛寸了，面貌煥然一新。前幾天滿臉的死亡氣息一掃而光，顯得油光滿面。桌上擺滿了涮菜和啤酒，還有兩個人沒到。你一落座就說，又約炮了？青皮瞪你一眼，操，老說我流氓不正經(jīng)，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啤酒打開了，沫子撲簌簌溢了出來，青皮只給你倒了一杯。你說，給你咋不倒？

你覺得我現(xiàn)在能喝嗎？大夫說辛辣刺激一概不能沾，你看我的油碗也是清湯的。青皮端起碗讓你看。

那好吧，我不能火上澆油，你就以茶代酒，我們慶祝你起死回生！你舉起酒杯，跟青皮碰了一下，酒漾出來，滴到了鍋上，嗞啦一聲，冒了一朵白氣。

青皮給你添上酒，端給你，自己舉著茶水，說，真心不容易啊，媽的一個小病，兩千元沒看好，三十元反而看好了！不過這也算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今晚請你吃飯，一個是感謝，一個是慶祝，還有一個是告別。你一愣，說，不是不死了嘛怎么又告別？

青皮仰著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把茶水喝光了。聽我慢慢說，這頓飯，首先感謝兄弟你在我有難之時傾力相助，雖然那錢沒用到刀刃上，但兄弟你對我仁至義盡，我馬青皮沒齒難忘！其次，這頓飯用你的話說是慶祝我死而復(fù)生，同時也標(biāo)志著我馬青皮從此金盆洗手浪子回頭，再不沾染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了。第三我剛說的告別是我爸昨天打電話了，叫我回家，一個是我媽最近病倒了讓我去照顧，一個是給我說了個媳婦，叫我回去，年底可以的話，把婚結(jié)了。

你定定聽著，當(dāng)青皮說感謝你時你渾身暖洋洋的，當(dāng)青皮說自己改邪歸正時，你給他翹了一個拇指，而聽到青皮要回家時，你心里咯噔一下，像潑了一瓢涼水。這么好的朋友怎么能說走就走呢？走了以后你一個人孤零零怎么過？這樣想著，你低下了頭，心里有些難受。青皮隔著桌子搗了你一拳，說，看你那熊樣，我又不是去死！再說呢，咱兄弟這情意……青皮話沒說完，拍了拍你的胳膊，說，其他兩個來了，坐好，別說我那事。

四個人坐齊了，吃飯喝酒，死侃瞎扯?；蛟S是店里沒空調(diào)，或許是心情太激動，直吃得你們汗流浹背，就連褲襠里也水淋淋濕成了一片。

正吃得轟轟烈烈氣喘吁吁鼻涕汗水俱下時，一條消息抖了一下，翻開一看，柳匣的，問，在干嗎？你回復(fù)，吃飯呢。哦，你吃吧。順便還捎帶著一個不高興的表情。誰惹你了？沒人惹，就是不高興！哦，那陪你轉(zhuǎn)轉(zhuǎn)，或許就好了。你不是吃飯嗎？沒事，馬上吃完了。哦，好吧，那你一會往南護(hù)城河八號橋下走，我也就出來了。

這也真奇怪，你約她，她不來，你不約，她偏偏主動找上門，人啊，真就這么賤！你心里竊喜了一番，有點小激動。你假裝上了一趟廁所，想了一下，給青皮怎么說呢？有點矛盾，這一走，明顯不夠哥們，典型的重色輕友，何況青皮沒幾天就回家了，以后坐的機會也不多了?？刹蝗ィ呀?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不能爽約??！再說，見面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事嗎？到嘴的臘肉怎么舍得丟了呢？越想越糾結(jié)，最后一橫心，還是去吧！心想，朋友是一輩子的，女人可是今晚一時的。

你回到桌前，給青皮說，操雞巴蛋的單位叫加班呢，說有個材料明天一早就要用，今晚得趕出來。青皮剜了你一眼，說，多大的公事啊，有那么急？你說，是真急，可不敢耽誤！那你去吧，我知道你日理萬機，比市長還忙。你故意偽裝得極不情愿但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其余兩個硬是罰你四杯酒才能離席，你的那點鳥量已經(jīng)喝得暈暈乎乎，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灌了下去，直喝得你頭昏眼花兩耳灌風(fēng)。

你打了的，趕緊回自己房子，換了西裝，搽了油，梳理了一番，喝了幾口涼水解解酒氣。跟美女見面，得把自己收拾得精干帥氣一點，第一印象要好，以后交往才有機會。收拾完畢，你發(fā)消息問，動身了沒？等了半天，沒動靜，不會是水人吧？你剛要詛咒，消息來了，你真要見面嗎？我暈，我飯吃一半出來了，你總不能騙人吧？你的心里涼涼的。那好吧，我現(xiàn)在坐車，可能會讓你失望。怎么會呢？又不是相親。你的心里又熱乎乎的，酒精開始像蒸汽一樣，在大腦里升騰滾動著。你帶著緊張和興奮，像一溜風(fēng)在馬路上刮了起來。

整個見面的過程真是讓你失望。柳匣說的沒錯。

你沒想到柳匣竟然是個矮子。她從南護(hù)城河八號橋下走過來時，遠(yuǎn)處看不覺得有多矮，越走越近，你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矮。人還是那個聊天視頻的人，臉也是那張細(xì)眉細(xì)眼括號嘴的臉，但身高只到你的腰跟前。這樣的見面是尷尬的，你心里的熱情被澆滅了。禮貌地打過招呼之后，你說隨便走走吧！其實見面之前原本你是想帶她去仿古酒吧街，那里有個地方安靜人少，包廂環(huán)境也不錯。但看到她的那一刻，你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你甚至覺得自己簡直頭腦發(fā)昏才出來見這么一個矮子！但既然見面了，就不能不歡而散，不給人家面子，你只好陪著她順河邊走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馬路上來來回回的人都看著你們，或許是看著柳匣，他們怪異的眼光在路燈下，有著說不清的味道。你盡量走在前面，把柳匣留在后面，或者你故意往人少有陰影的地方走，這樣免得被別人的目光啄食。

你一路都在郁悶的是長得也算漂亮的柳匣，怎么會是一個矮子呢？

你們沿著河邊走了一段，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了。風(fēng)吹著柳匣的頭發(fā)，散發(fā)著一種幽幽的香味，這種香味鉆進(jìn)你飄滿酒精的大腦，讓你有些騷動不安。但你一直按捺著那股從下身逐漸蓬勃的東西。你們散漫地的聊著，或許是你在散漫地聊著。不知道柳匣有沒有感覺到這種散漫？她依舊那么愛笑，一個小小的事情就惹得她嘻嘻哈哈，小身子像樹葉一樣直抖動。你甚至還可以從她的笑聲里隱約聽出那天晚上她叫床的音韻，這時你突然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渾身都不舒服。

坐了估計半小時吧。起風(fēng)了，風(fēng)在沒有遮擋的河邊奔跑著，帶著一絲寒意。起著波紋的河面落著城市的霓虹，風(fēng)吹來，光怪陸離的燈影晃碎了，顯得遙遠(yuǎn)、迷幻。河面上飄蕩著淤泥的腥味，風(fēng)吹來，混著河堤邊木本植物的味道，讓空氣變得有些怪異、有些難聞。一對情侶站在護(hù)欄邊喂魚，遠(yuǎn)處的燈光斜斜落過去，像一張稀薄的紗，披在他們身上，風(fēng)把他們吹得毛茸茸的。他們喂著喂著，抱在了一起，開始喂起了對方。

柳匣給你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正在親昵的情侶，然后笑了笑。你搓著凍了一層雞皮疙瘩的手臂說，熱情似火呵，不過那邊有監(jiān)控，這會兒肯定被看監(jiān)控的人當(dāng)電視直播看呢。

風(fēng)更大了，吹亂了河面。柳匣說，冷得很，我們回吧。

聽到這句話，你如釋重負(fù)，心里一下子輕松了很多。你們還是一前一后走著，你走在前面，你的前面是風(fēng)吹折的燈光。柳匣跟在后面，小小的身體拖著一雙長靴，鞋跟咯噔咯噔響著，敲打著空蕩蕩的夜色。

8

青皮回家了。

青皮回家之前做了兩件事，兩件讓你刮目相看的事。

那是下午五點半，濕疹康復(fù)的青皮提著兩袋禮品盒，都是沉甸甸的樣子。他走得風(fēng)生水起走得大義凜然走得灰塵飛揚。青皮先提著東西來到了那家男科醫(yī)院，他把一盒東西寄在門房，提著另一盒東西上了樓，徑直來到三樓的院長辦公室，沒敲門，直接推開進(jìn)去。臃腫如豬的院長坐在辦公桌前，一個女護(hù)士正坐在他的腿上，他把汗毛有一寸長的手伸進(jìn)女護(hù)士的衣服，在揉捏著她的乳房。戴著粉紅帽的護(hù)士引頸昂頭，發(fā)出滋啦啦的喘息。

青皮的貿(mào)然闖入讓院長和護(hù)士驚呆了，他們僵硬了足有一分鐘的時間，然后那女護(hù)士啊一聲如被強奸了一樣面目赤紅衣衫不整地沖出了門。院長擠著一對綠豆眼笑瞇瞇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青皮把提著的東西放到院長辦公桌上，點著頭，卑謙地回道，打擾您了，實在抱歉啊，抱歉！這一點小心意，請您笑納，感謝咱們醫(yī)院，真心感謝！青皮笑著退出了辦公室，院長咧著一張香腸嘴尷尬地笑著，一邊給青皮點頭示意，一邊用綠豆眼瞟著禮品盒。

青皮下了樓，提上東西，又朝西關(guān)的巷子走去。他來到巷子里給他治過病的小診所跟前，鐵皮門鎖著，靜悄悄的，掛著半截舊門簾，玻璃窗戶上貼著卷了角的四溜紅色的字——中西結(jié)合，男科婦科，救死扶傷，藥到病除。

一個老頭端著一簸箕爛掉的韭菜，從診所旁的院子里出來了。青皮上前問，老人家，這大夫人呢？老頭緩緩地伸了伸腰，睜著糊滿眼屎的蒼老的眼睛看了看他，干咳了幾聲，說，問他干嘛？青皮說，他的病看得好，來感謝感謝。老頭走了過來，青皮立馬聞到了韭菜腐爛后的臊臭味，直鉆鼻孔。老頭拍了拍青皮的手，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說，還感謝啥啊，你可不知道，他出事了！青皮一愣，問，出啥事情了？老頭一只手顫巍巍地伸出來，抹了抹眼睛，灰白眼里流出了一層渾濁的淚水，說，上午給人家一個小娃娃看病，沒有做皮試，結(jié)果青霉素中毒，給人家一針打死了。他連個從醫(yī)證都沒有，現(xiàn)在被公安局的帶走了。

老頭說完，轉(zhuǎn)過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手端著簸箕，一手朝后擺了擺，邊顫巍巍地走著，邊自言自語，回去吧，不感謝了，還感謝啥??！

青皮站在原地，心里充滿了悲酸。幾天前還剛來過，什么都沒有變，現(xiàn)在人卻不在了！他看了看那門那窗，一切都靜悄悄的，好像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一樣。風(fēng)從巷子里吹過來，吹得門簾擺動著，吹得紅字的角顫抖著，也順便吹落了青皮的幾顆眼淚。

青皮把提的東西放在門口的臺階上，走了。

9

自從那次見面以后，你就再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柳匣。你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你想盡快忘掉那個叫床的夜晚、那次河邊的見面。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柳匣依舊會隔三岔五給你發(fā)消息，還經(jīng)常給你打電話。柳匣說，我以前給你說過，不要招惹我，我會當(dāng)真的，可你卻偏偏招惹我、慫恿我、約我，我現(xiàn)在當(dāng)真了！你趕緊給柳匣回復(fù)，都多大的人了還當(dāng)真？再說我們又沒發(fā)生啥呀！柳匣說，是沒發(fā)生啥，可你、可你、可我就是忘不掉你，我就是要聯(lián)系你、在乎你，誰讓你把我勾引上了賊船，我現(xiàn)在下不來了！

你徹底無言了。你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招惹上了一個蠻不講理一根筋的主！要是柳匣不是矮子你也就無所謂，跟她好吧，可她偏偏就是矮子！你打死也不愛一個矮子，父母肯定也不同意，朋友知道了還會嘲笑死你，這個現(xiàn)實無論如何你也無法接受。

有時候，柳匣發(fā)信息實在發(fā)得不行了，你就回過去，說不要死攪蠻纏了，有意思沒？柳匣就打電話，嗚嗚哭著，一句話不說，就是哭，聽得你心里恓恓惶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絕情了？便冷言冷語安慰幾句。

后來，你終于下定決心把她的微信號、QQ號全刪了，把電話也拉入了黑名單。幾天沒消息了，你清靜了許多，剛要伸懶腰打哈欠時手機短信來了，你翻開，又是柳匣的，你差點爆炸了，你很無奈地翻看信息，讓你吃了一驚，冷汗沿屁股溝流了一層。短信寫道，為什么把微信和QQ刪了？為什么把我電話拉黑了？我有那么可惡嗎？我也就是僅僅喜歡你這有錯嗎？既然你覺得我煩，那好吧，明天晚上八點你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來，我們把事情說清楚，你要不來，不要后悔！

冷汗沿著屁股溝一直往下流，流到了你的蛋上，冰得你的蛋疼。你徹底抓狂了，你活了二十多年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姑娘。你沒招她沒惹她沒占她便宜沒哄騙她上床更沒誘奸她，有必要見面嗎？有必要談清楚嗎？

你狠命地抽了一口煙，抽得自己都暈暈乎乎了。你決定不去，該斷則斷，如果不斷，必留后患！你念叨道。

青皮自從回家后就再也沒有音訊了。你下班后無聊時會想起青皮，有時候特別想，就想聽聽他死不正經(jīng)的聲音，想跟他隨心所欲地開一些玩笑，想說說你遇到了一個難纏的主兒該怎么辦?？呻娫挀苓^去，號碼成了空號。你打問了好多朋友，都沒有青皮的消息，好像他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你有時候心情不好一個人喝著酒，回憶著跟青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一邊端著酒瓶咕咚咕咚灌著，一邊罵狗日的馬青皮你死了嗎？死了也有一把骨灰啊，你告訴我我還能給你燒幾張紙！你他媽還信誓旦旦說咱兄弟的感情有多鐵，你根本就不配做兄弟……你喝著罵著，眼淚撲簌簌落了一臉，一直流到嘴角，混著酒水全咽到了肚子里。

只有你知道那天傍晚青皮提的兩袋東西是什么。他給那個豬院長提的禮品盒里用塑料袋包著兩片磚頭，他給那個小診所的大夫提的是兩瓶自己都沒有舍得喝的好酒。你還知道，青皮那天晚上其實曉得你沒有去加班，而是去約姑娘了，但他并沒有責(zé)備你。你也知道了，青皮后來請你們吃飯的錢是實在窮得沒辦法，給家里撒了個謊說自己考駕照需要錢，從他爸手里騙來的。

后來，你陸陸續(xù)續(xù)打問到了一些青皮的消息，而這些消息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猶如蛛絲馬跡，里面的好多細(xì)節(jié)只能靠你的猜測和想象來彌補了。

青皮去南方打工去了。他走時，正是他的新婚之夜，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青皮的出走，甚至認(rèn)為他可能是瘋掉了。

青皮回家后，在短短的時間里就草率倉促地結(jié)婚了，因為他的母親病重，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在她活著時完了婚事，她死了也就瞑目安心了。青皮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只好答應(yīng)了，如果按他的本性他說再過五年才結(jié)婚。青皮的媳婦是鎮(zhèn)上一個遠(yuǎn)房親戚介紹的，說人長得漂亮性格又好，前段時間剛從城里打工回來，家里她弟弟打工時把人給打死了要賠錢，所以急著結(jié)婚收點彩禮給人家好還賬。這樣兩家各有所需各有所求也正好合適，雙方父母都同意了。

青皮雖然覺得有種包辦婚姻的強迫性，但自從上次得病后他把好多事情想通了，覺得人這一輩子折騰來折騰去沒啥意思，還是老實本分地過太平日子才是正道，媳婦漂不漂亮也無所謂，畢竟是用來生活過日子的，又不是盆景擺設(shè)。感情也可以慢慢培養(yǎng)，老一輩的人沒談過戀愛直接結(jié)婚一輩子感情還牢固得不行，現(xiàn)在的人談得死去活來三天熱情一過說離就離了。

青皮去了女方家一次，見了那姑娘，人確實漂亮大方，腰真細(xì)。青皮看了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他想這樣的姑娘配他真是綽綽有余。只是他覺得姑娘有點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婚事完全是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辦的，雖然倉促，但依舊熱鬧，鎮(zhèn)上好多年都沒有舉行過婚禮了。青皮想請同學(xué)，當(dāng)然還有你，但又想了想，同學(xué)都各奔東西了，多數(shù)聯(lián)系不上，能聯(lián)系的也都忙著，坐兩三個小時的車劃不來。再說自己的婚禮在鄉(xiāng)下舉行，難免有些寒酸，也就打消了念頭，想等婚后進(jìn)城，帶上媳婦哪一天專門把你和幾個要好的朋友請上坐一坐。

事情也就出在了那天晚上。洞房鬧結(jié)束了，所有人都走了，一對新人上床了，花燭之時，該是享受魚水之樂的時候了。青皮也知道，他早不是處男了，也沒有強求女方還是新鮮完整的。再說這個操B的時代，女人會把貞操保持到結(jié)婚的那一天是會被人嘲笑的。

一切都很自然，男人和女人都是輕車熟路、游刃有余。當(dāng)青皮抱著媳婦纖細(xì)的腰擺動著身體時，他從她腰上摸到了一塊東西，再摸，有點不對勁，他打開燈，掀開被子。就在那一刻，他瞬間崩潰了，癱軟在床上，被巨 大的藍(lán)色的東西刺瞎了眼睛。

他在媳婦的腰上看見了一枚印章一樣深藍(lán)色的胎記。

10

晚上，你沒有去南護(hù)城河八號橋下，你直接關(guān)機了。整夜你都做著噩夢，像被一件黑乎乎的東西纏繞著，始終沒法擺脫掉。你在夢里喊叫奔跑躲避著，折騰了一夜。

第二天一開電話，收到一條短信，是柳匣住院了，叫你過去看。

你隨便買了一點水果，火急火燎地去了醫(yī)院。柳匣躺在病床上，眼睛緊緊閉著，細(xì)眉細(xì)眼的臉蒼白得如同一張紙，頭發(fā)也是濕漉漉的。床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滿臉蠟黃。你放下水果，站在床沿邊。女人給你點了點頭，顯得特別吃力的樣子，她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柳匣的姑姑，你坐吧，人搶救過來了。

后來你從柳匣姑姑的談話里得知，昨天晚上柳匣在河邊等你，一直等到凌晨你都沒有去，直到后半夜她徹底絕望了，就跳了河。幸虧幾分鐘后被河邊巡邏的保安發(fā)現(xiàn)了，才及時救了上來，要不早出人命了。你聽著，一顆心高高地懸起來，敲打著喉嚨。你還從柳匣的姑姑那里得知，柳匣自幼雙親都去世了，是個孤兒，小時候在孤兒院生活，長大后去了南方打工，去年身體不好才回來了。

你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柳匣，一個姑娘為你昨晚差點自殺了，而你卻狠心關(guān)機睡覺，你真想抽自己幾巴掌！要是去的話，也就不會發(fā)生這事！幸運的是，人還活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一輩子該怎么過??！

柳匣姑姑咬了咬干裂的嘴唇說，我知道柳匣配不上你，她是矮子，你也看不上，可她是真心愛你的，她是為你跳河的，直到救上來在醫(yī)院昏迷時，都還叫著你的名字。唉，這孩子，自小就是一根筋，啥事都愛較真，早早的沒有了父母，打小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過著，受罪、挨罵、被人欺負(fù)。長大了，還是這么命苦，也沒個人在乎沒個人疼愛，這孩子，命真苦……

說著說著，柳匣的姑姑哭了起來，她使勁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害怕驚擾了柳匣。她硬是把哭泣憋壓成了嗚咽，眼淚落下來，打濕了床單。

病房再沒有其他人，除了柳匣姑姑的抽泣，就是蒼白的如同墻壁一樣的安靜。你的心也像刀絞一般難受，是你把一個孤獨可憐的姑娘逼上了絕路，是你把她對美好感情的念想扯開撕碎揉成了粉末。你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十惡不赦的罪人，你要為這場罪惡付出代價，這代價就是照顧柳匣，直到一輩子。你咬了咬牙，艱澀地咽了口唾沫，就在這時，你曾經(jīng)所有的顧慮和糾結(jié)全消失了。你給柳匣姑姑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

你閉上眼睛，那些跟柳匣發(fā)生的故事電影一樣飄蕩在腦海。正當(dāng)那些電影飄蕩時，電話震了一下，一條短信，你有點木訥地打開，是安亭的！安亭，這個似乎慢慢淡忘了的名字釘子一樣扎了一下你的心。短信說：好久沒有聯(lián)系了，請原諒我的決絕！我知道你很難過，也恨我，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不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家一個親戚在省上工作，他前兩天回老家來，說能把我調(diào)到市上！

你看著安亭的短信，看著睡著的柳匣，仿佛全世界在一瞬間塌陷，把你砸進(jìn)了廢墟里，直砸得你血肉橫飛、粉身碎骨。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