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開卷八分鐘：《我該如何閱讀》

◎梁文道

像我這種厚顏無恥在這里做讀書節(jié)目的人，難免常常會被人問到，能不能開個書單？比如說講一下你認為我們應該看什么書才好？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些書？每次遇到這些問題，大部分情況我都會回答，我恐怕沒辦法給你介紹什么，我最多能夠介紹我自己最近看什么書，我覺得還不錯。

但是我不敢說那是不是你需要看的書，為什么呢？我就給大家介紹，我們今天的這本書叫做《我該如何閱讀》。這本書是臺灣翻譯的，原作者亞倫·杰柯布，是美國一個相當著名的一個文理學院，也就是所謂的沒有研究院，只教大學部的那種學校，英文系的教授。

但是我想說，我覺得這本書的書名被翻譯的不好，就像我常常批評的一些臺灣書的書名翻譯一樣，為什么？他的書原名叫做《The Pleasures of Reading in an AGE of DISTRACTION》，就是說在分心的年代，在讓人不是那么專注的年代底下，閱讀的樂趣，這里面的關健詞其實是Pleasures，是樂趣。

但是這個書名《我該如何閱讀》，他好像把閱讀變成一個牽涉到一個應然范圍的一樣。一個應然范疇的東西，就是我該不該讀？我該怎么讀？但是這本書恰恰相反，這本教人讀書方法，或者所謂教人認識讀書的這本書，他講的恰恰是要告訴大家，不要去問人太多，你該讀什么？你該怎么讀？這叫什么？是樂趣。各位是樂趣，沒樂趣讀來干嘛？

這書里面一看就提到書單的問題，由于我們的作者是英文系教授，是個名校的英文系教授，喜歡教人讀書，跟人談讀書的事情，所以常常也被人問到，他能不能夠給人開書單。他說他通常也是會拒絕，然后這里面他的其中一個引述就是著名英國作家吉普林（音）說的一句話，他說除非對對方知之甚詳，了如指掌，不然書單是沒得看的，就算要開的是最好的書都一樣。對于熱衷閱讀的人，我以為他應該向對自己以及自己的生命歷程知之甚詳，了如指掌的長輩推心置腹，言聽計從，最重要是能和他討教，他一開始喜歡上的書是哪些。

意思就是說，你要跟人開書單，除非你跟那個人很熟；也就是說，你了解對方的興趣，了解對方的知識能力的時候，你去開書單才有點意思，隨便給陌生人開書單，其實是一個很不負責任的一件事。

而且這里面更重要就是，你為什么叫人給你開書單，這表示你有一個前提，你覺得讀書是好事。我很想讀書，只是我不知道該讀什么才好。我常常給人家勸告，你現在有什么別的興趣沒有？假如你喜歡釣魚，你喜歡騎車，你喜歡跑步，你為什么不讀一些跟你的興趣相關的書呢？你也許會說，哪里有這種書，這種書不是沒意思嗎？怎么會沒意思，它最大的意思就是首先讓你覺得快樂，這難道不是最重要的一個起點嗎？

然后這里面就說到了一本，我們很多年前在節(jié)目里面介紹過的一本書，就是《如何閱讀一本書》。這是一本談閱讀方法的有名的經典了，艾德勒的書。

我們的作者在這里面，他批評這本書，他怎么批評他呢？他說這本書好像讓人覺得讀書可以像健身一樣，強化我們的智力。他說，像艾德勒這樣的一些導師，教大家怎么讀書，就像健身教練，教你怎么長肉一樣，去講知識，講智慧。

他說閱讀是不是真的是這樣一回事？這就涉及到樂趣的問題。我們之所以運動，無非是兩種結果：一種真的是為了長肉，為了減肥；另一種是為了快樂。他說大部分教人如何閱讀的書，或者這些閱讀教練——他稱之為閱讀教練，都是教你長肉減肥的人，而不是告訴你要為快樂讀書的人。而這個快樂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原動力？但是又因為有很多人會說，你如果因為快樂去讀書，你會讀很多愛情小說，通俗小說，人家就覺得你沒文化，看不起你，這時候你又感到壓力；你覺得我得讀一些名著，我得讀一些經典怎么樣？

而我們作者認為，有這樣的虛榮心或群眾壓力而去讀書，不一定是壞事，最主要就是你開始讀那些人家說是好書，是經典書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到一種樂趣？那種樂趣也許一開始是痛苦的，不會讓你快樂，比如說你覺得讀不進去，但是讀著讀著你經過一番寒徹骨之后，總算得到梅花的撲鼻香，樂趣就來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是否這些有名的著作，經典名著，就真的是我們人人都該去讀？很多人都說，我們讀書真的只該讀名著，任何時候都去讀經典？我們的作者也是反對這個講法，為什么？他引述了有名的大詩人奧登的一句話，他說只要一想到好詩磨人，就會覺得一天看一本書的想法太輕佻了，曠世巨著，當然是留給心靈圣潔的饗宴，是留給每個人心中的圣誕節(jié)或復活節(jié)的。

在這里亞倫·杰柯布給了注解，他說這個話講得好，好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覺得今天很多人動不動就要說讀經典名著，動不動就說只讀嚴肅的作品，那些輕松的東西都是垃圾不看，這種人其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而且他太輕佻了，怎么樣叫做輕佻呢？

就是說他認為無論什么時候，自己都可以與之等量齊觀，這個之指的是那些名著。也就是說他的能力足以勝任匹敵曠世巨著帶來的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排山倒海，千斤重擔，落在毫無預備的讀者身上，結果，是原來應該富含意義的閱讀卻成了一種讓人又累又害怕的一種苦功，這又何苦呢？

這就像今天有時候，我看到網上一些人，批評人家讀書，說你讀的這種書都是垃圾，太簡單了，要讀，讀有深度的。不要太過輕易相信這種話，并不是每個人都時刻準備好去讀這種書了。比如說這里面又引述了另一個美國這幾年很紅的一本書，名字忘記了，說的是一個過度有成就的人，他怎么樣同時又是一個幾乎沒受教育的人。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高材生。他說他一輩子讀書，就是像剛才我們描述的那樣子，做苦功式的，為了別人而讀，于是，他要把自己倒帶一樣，回到過去，像幼稚園小孩一樣為了快樂讀書，讀什么呢？一個普林斯頓大學出來的高材生，他居然讀了一個美國小學生才讀的《頑童流浪記》，讀《孤星淚》，然后讀《遠大前程》。這么一路讀下來，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總算知道，讀了幾十年的書，有了那么了不起的學術成就，現在才知道閱讀的樂趣在哪里！這難道到了最后不是才讓我們能夠繼續(xù)閱讀的主要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