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前+陳亞輝+何長清
摘 要:列奧·施特勞斯認為迫害導致政治哲學家在著書立說時采取一種隱微的寫作方式,并對迫害的涵義進行了分析,他主張一種字里行間的閱讀方法。這種方法具有尋求真理、限制極端理性膨脹等必要的價值。但是這種文本研究方法也易造成孤立解釋、認知失真等問題,應該審慎采用。
關鍵詞:迫害;隱微;字里行間;文本研究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008-1216(2016)11C-0063-03
在政治哲學研究領域,列奧·施特勞斯具有重要的地位,他提倡的文本解釋理論方法和以斯金納、波考克、鄧恩為代表的劍橋?qū)W派主張的歷史語境主義方法分庭抗禮,為人們研究政治哲學思想提供了一種重要的路徑。正如霍爾姆斯調(diào)侃的,“施特勞斯是從中歐移植到美國中西部平原的異域之花”,施特勞斯在政治學領域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他提倡的基于“字里行間的寫作”“字里行間的閱讀”的文本研究方法面臨不少的爭議。如何看待這么一種研究方法,數(shù)十年來學界議論不休。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施特勞斯主張那樣一種研究范式?文本研究方法的價值體現(xiàn)在哪里?該方法是否有局限性?
一、迫害與寫作:一種關系探討
眾所周知,施特勞斯關于思想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重點關注經(jīng)典文本,并采用哲學方法對其進行形而上學的思考,力圖從中推導出那些永恒不變的傳統(tǒng)價值和基本觀念。施特勞斯及施特勞斯學派關注的主要是政治哲學史上偉大人物的偉大著作,施特勞斯總是強調(diào)“像作者理解自己一樣理解作者”。在思想史研究中,施特勞斯習慣于把目光聚焦于著名思想家和他們的作品,把經(jīng)典文本視為唯一的研究對象。在他看來,那些涉及政治、道德、宗教以及其他思想類型的經(jīng)典文本,包含著思想家對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永恒問題的回答,從中可以總結(jié)出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永恒不變的基本觀念。
思想史家的任務就是研究和闡釋經(jīng)典文本,將注意力集中于每個思想家對待那些永恒問題的看法和態(tài)度。正如他主張的那樣,他在研究政治哲學的實踐中,始終貫徹“字里行間的閱讀”式文本解讀方法,這在其《蘇格拉底與阿里斯托芬》《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關于馬基雅維利的思考》 和《柏拉圖式的政治哲學研究》等著作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
在其專著《迫害與寫作藝術》和《注意一種被遺忘的寫作藝術》《顯白的教誨》幾篇文章中,他具體闡述了主張文本解讀方法的原因。在他看來,由于政治哲學堅持真理性,與政治社會現(xiàn)實存在不可避免的沖突,為了躲避人身迫害,避免政治哲學著作尚未付梓而被政治、社會等外在強制力量(也包括溫和的社會輿論的力量)扼殺,著書者往往采取“字里行間的寫作藝術”即一種顯白——隱微式寫作方式?!啊扇∽掷镄虚g的寫作方式——這一表達方式標明了本文的論題,因為迫害對著述活動的影響恰恰在于,它迫使所有持異端觀點的作家運用一種獨特的寫作技巧,我們在談及‘字里行間的寫作方式時想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寫作技巧。”這種寫作技巧時常表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中,只要讀者略微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書中充斥著大量看似自相矛盾、讀起來令人似懂非懂、云里霧里的文本,對于體現(xiàn)著述者本人主張的文本,著述者往往有意模糊、隱藏真實本意,只有聰明的讀者方能領略其中奧妙。由此可見,迫害產(chǎn)生出一種獨特的寫作技巧,從而產(chǎn)生出一種獨特的著述類型:只要涉及至關重要的問題,真理就毫無例外地透過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來。這種著述不是寫給所有讀者的,其針對范圍僅限于值得信賴的聰明讀者。它具有私下交流的全部優(yōu)點,同時免于私下交流最大的弊端:在私下交流中,只有作者的熟人才能讀到它。它又具有公共交流的全部優(yōu)點,同時免于公共交流的最大弊端:作者有可能被處以死刑。與此相應,施特勞斯主張閱讀他們遺留下來的經(jīng)典著作時,也應該采取一種字里行間的閱讀,通過釋讀著作中的隱微含義,了解文本作者的真實意圖。
以上比較簡單地說明了迫害與寫作的因果關系,然而施特勞斯理解的迫害到底是什么呢?在施特勞斯眼里,他認為“迫害這個概念涵括了多種多樣的現(xiàn)象,從最殘忍的類型(如西班牙宗教裁判)到最溫和的類型(如社會排斥),應有盡有”。宗教的迫害,在中世紀的西方異常普遍,那時候,西方各地都設置了大量的宗教裁判所,用來專門對付持有與占社會主導的天主教思想相左的意見分子,眾所周知,堅持哥白尼思想的意大利學者布魯諾就慘遭宗教迫害,被施以殘酷的火刑。比較溫柔的迫害——社會排斥,在古代和中世紀,更是家常便飯,只不過大部分人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迫害”。
以上只是兩種極端的迫害,大部分的迫害介于這兩者之間。例如,在公元前五世紀和四世紀的雅典、中世紀早期的某些穆斯林國家、十七世紀的荷蘭和英國、十八世紀的法國和德國,就出現(xiàn)過這樣的迫害——盡管這些時期都相對比較自由。但是,只要看看阿那克薩哥拉、普羅塔戈拉、蘇格拉底、柏拉圖、色諾芬、亞里士多德、阿維森納、阿威羅伊、麥蒙尼德、格勞秀斯、笛卡兒、霍布斯、斯賓諾莎、洛克、培爾、沃爾弗、孟德斯鳩、伏爾泰、萊辛和康德的傳記,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只要看看他們的書的扉頁,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生的至少某個時期目睹或遭遇了一種比社會排斥更實在的迫害。我們也不能忽略了一個事實:宗教迫害與對自由研究的迫害不是一回事。在有的時期、有的國家,一切類型或至少是多種類型的崇拜活動都受到許可,但自由研究遭到禁止。由此可見,施特勞斯認為寫作可能面臨的迫害有許多,迫害這個概念含義廣泛,既包含了最慘冷的迫害和溫和的迫害,又包含了包括對自由研究的禁止的迫害等許多其他種類的迫害。
二、字里行間的閱讀藝術的必要性
如上所述,正是因為前人基于免于迫害、堅持微言大義而寫作。因此,在研究前人的著作時,應該堅持字里行間的閱讀、仔細閱讀文本。在施特勞斯及相關領域的許多學者看來,采取“字里行間的閱讀藝術”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十分必要。既然這種文本研究方法受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青睞,那么,施特勞斯“字里行間的閱讀”研究方法到底有什么價值呢?
首先,尋求隱藏在字里行間中真理的需要。在政治學研究領域,政治哲學“追求真知與智慧,追求萬事萬物的本質(zhì)”。這樣,政治哲學必然會打破世俗社會呈現(xiàn)的虛假、謊言格局,因而,不存在這樣的情況,即世俗政治社會能夠完全沐浴真理的陽光,真理相對于一般東西,往往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更具有隱蔽性。可以發(fā)現(xiàn),處于專制集權國家的歷史學家,不能公開地、毫不隱晦地表達真理,因為這樣做將面臨政治迫害的風險,只能在私下場合與最親密和最信任的朋友交流,表達真理。即使在一直享有公開討論的充分自由國家,對政治哲學的自由討論也受到了壓制,從而陷于強制之中——“人們的言論必須與政府認為合宜,或政府嚴肅持有的觀點一致”。因此,通過隱微寫作的技巧,將真理隱匿于字里行間,避免遭受迫害,同時將真理公之于世、流于后世,這不失為一種策略。所以,人們有必要通過字里行間的閱讀,細致地發(fā)掘文本,從而發(fā)現(xiàn)藏于文本中的真理。
其次,矯正理性主義者的虛誕和狂妄的需要。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開啟了一個理性主義的時代,理性主義固然有無法替代的科學性,但是理性主義也容易步入極端——厚今而薄古,認為現(xiàn)在的一切都優(yōu)于古代。這體現(xiàn)在文本解讀領域,掀起了一場浩大、持續(xù)長久的“古今之爭”。施特勞斯透過他特有的“字里行間式閱讀”發(fā)現(xiàn),西方哲學自近代以來是一個日益走火入魔的過程,現(xiàn)代哲學和現(xiàn)代政治哲學拒絕“古典政治哲學”的自我認識(哲學只是認識世界),而狂妄地認為整個世界可以而且必須按照“哲學”改造而這種走火入魔回到字里行間就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哲學和政治哲學遺忘了或拒絕了一種古典的寫作方式。施特勞斯注意到,自康德以降,解釋者竟然認為可以比“過去的思想家”更好地理解“過去的思想家”,“認為他的見識高于古代作家的見識”;這類解釋者呈露了18世紀理性主義的狂妄和虛誕:“18世紀的理性主義者相信理性時代高于從前的一切時代。從當今思想高于過去思想這一信念出發(fā)的歷史學家們覺得,沒有必要按照過去本身理解過去:他們只是將過去看作對現(xiàn)在的一種準備。”因此,不難理解,施特勞斯主張“字里行間的閱讀”的文本解釋理論正是為了抵抗啟蒙運動的極端理性主義者。在《如何著手研究中古哲學》一文中,施特勞斯向現(xiàn)代思想史家提出一個解釋學原則:“思想史家的任務是恰如過去的思想家理解自己那樣去理解他們,或者依據(jù)他們自己的解釋復興他們的思想?!睘榇耍诮忉屛谋緯r,必須回歸文本,站在過去的思想家的立場解讀他們的著作,而不是從現(xiàn)在的角度、從自身的立場胡亂解讀文本,對于理性主義者的虛誕和狂妄解讀方法必須及時給予矯正。
最后,從純粹的語義學角度看,字里行間的閱讀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從語義學看,字里行間的閱讀是一種比較細致的、咬文嚼字式的閱讀。前面已經(jīng)講到,透過字里行間的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隱匿在其間的真理,同樣,通過這種文本閱讀,可以加深人們對文本的理解。既然如此,那么字里行間的閱讀對于加深文本的理解到底有哪些幫助呢?首先,字里行間羅列出事物觀察的邏輯順序;其次,字里行間刻畫出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社會地位。再次,字里行間隱含著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最后,字里行間影射著時代背景。雖然,看上去這些理由不盡能夠解釋政治思想史著作方面的文本情況。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這些理由同樣適用解讀閱讀政治思想史著作。通過細致的字里行間式閱讀,在相當程度上,確實有助于理順作者的寫作邏輯、寫作背景及隱藏在其后的社會背景,甚至有助于了解和把握作者的真實情感態(tài)度。政治著作一般比較枯燥,著作者猶如老夫子闡釋其思想觀念,看似沒有真實感情外露(很多政治學著作的作者一般會煞有介事的宣稱其著述基于價值中立的立場),囿于文本的枯燥性質(zhì),但其往往通過隱微寫作方式,表達真實的情感價值,只有借助字里行間的仔細閱讀才能窺視作者的真實價值情感,這是一般的囫圇吞棗式閱讀達不到的。
三、過猶不及——文本研究的限度
可以看到,施特勞斯主張的字里行間的文本研究方法有存在的必要價值,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種研究方法具有能夠釋讀一切的作用,任何一種研究范式都有局限性,片面夸大一種研究范式的功效往往只會走入另外一種極端。作為一種規(guī)范政治學研究方法,施特勞斯主張的文本研究具有限度,不應該盲目崇信。
首先,存在孤立解釋的局限性。不加節(jié)制、孤立地使用這一文本研究方法往往過猶不及,容易犯孤立主義錯誤。純粹為解釋而解釋容易導致濫用這一方法,從而造成孤立地看問題,缺乏全局觀念,走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誤區(qū),造成文本解釋主義神話。劍橋?qū)W派的代表斯金納就批判施特勞斯對以施特勞斯為代表的那種專注于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文本分析的方法展開了系統(tǒng)的攻擊,他指出那種非歷史的、孤立的文本分析存在諸多危險,比如,將闡釋者的思想強加給作者,出現(xiàn)年代錯亂的概念,并且仿效培根批評那些“文本主義者”制造出“學說的神話”“融貫性的神話”“預見的神話”和“褊狹的神話”。在施特勞斯那里,他的研究主體是一個個思想家的思想(文本體現(xiàn)為每個思想家的著作),從中推理出這些思想家的基本觀念和主張。對于這種研究政治思想史的方法,波考克批判道:“思想家變成了一個個孤立的個體,被從他們所屬的具體社會中分離出來,好像他們身處一切時代,在對一切時代的人發(fā)議論;他們的作品也被置于其特殊歷史環(huán)境之外,并被當作思想家個人意識狀態(tài)的記錄,而不是某種社會活動或歷史事件的體現(xiàn);以哲學的方法去分析政治作品,把它們放在一種作者與他的任何同時代人都可能未曾達到的抽象層次去研究,強加給它們一種它們實際上并未獲得的邏輯連貫性?!钡牵瑒?qū)W派并沒有否定文本解讀的基本價值,他們同樣強調(diào)“文本解釋”,但他強調(diào)的文本解讀和施特勞斯存在區(qū)別,劍橋?qū)W派主張的是歷史語境化的文本解釋,這一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施特勞斯文本解釋方法容易犯的錯誤。
其次,在實踐施特勞斯這種字里行間的閱讀方法時,容易造成認知失真的問題。確實存在為了躲避迫害而采取字里行間的寫作藝術的情況,但是作為不同時代的讀者,對文本的字里行間的閱讀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果。假設能夠進行字里行間的閱讀的讀者都屬于施特勞斯所說的那類少數(shù)的聰明者,那么問題隨之來了。首先,聰明本身就是一個相對含糊的概念,人們在定義聰明時,沒有一個精確性的標準,而且聰明者這一集合體中,每個人的智力、知識面都不同,無法用一個度量尺衡量。其次,每個聰明的讀者由于所處的時代、國度及人生閱歷不同,在字里行間的閱讀中,對文本的理解可能會千差萬別。最后,每個聰明者的文本閱讀得出的結(jié)論未必就和著者的寫作意圖一樣,甚至可以說,沒有誰的解讀能夠與著者的寫作意圖完全重合,因此,通過字里行間的閱讀具有不確定性,無法保證原文的精確性。施特勞斯自己也坦承,字里行間閱讀法的出發(fā)點是,必須精確考慮作者的明確陳述,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采取這種方法才是正當?shù)摹?偠灾_性不能混同于只顧細節(jié),不顧全面。真正注重精確性的歷史學家會坦然接受一個事實:在辯論中取勝,或向每個人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完全不同于理解昔日偉大作家的思想。由此可見,這種文本研究方法在實踐中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應該持審慎的態(tài)度使用這種方法,切不可過度使用,超過其限度。
四、結(jié)束語
施特勞斯開創(chuàng)了一種文本解釋的規(guī)范政治哲學研究方法,他為我們進行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方法上的“終南捷徑”。在施特勞斯那里,因為現(xiàn)實政治社會的迫害導致政治思想家在著書立說時不得不采用一種字里行間的寫作方式(盡管不是唯一原因),這種字里行間的閱讀方式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因此,人們在研究政治思想史時,應該采取一種字里行間的閱讀方式,做到哲學的、科學的政治理解。但是,這種閱讀方式也有其局限性,在實踐中,需要采取批判的、審慎的態(tài)度靈活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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