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2013年,你的《離魂記》出版時,你說:“我可能是全上海最懶的小說作者?!蔽矣X得你現(xiàn)在仍然是。你自己覺得呢?
三三:我覺得自己正在向“長三角洲最懶的作者”發(fā)展,上海已經(jīng)不足以局限我了……
何平:“三三”這個名字很有意思,而且我喜歡“三三”這兩個字的讀音。為什么是“三三”這兩個字呢?別有深意,或者就是隨意?
三三:因為真名叫“姍姍”,筆名隨意取了諧音,但用這個筆名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它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三三”其實是“坤”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厚德載物”是我很推崇的價值守則,其中有一種包容性的寓意。另外,說到“三三”的讀音,有一種很散漫的氣質(zhì),而且平舌音偏向江南方言,宋詞里有“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大致就是那種感覺。
何平:我最早讀到你的小說是《離魂記》。2014年,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典選讀”要找兩篇年輕作家“故事新編”作為年輕大學(xué)生進(jìn)入魯迅《故事新編》的鋪墊,我選了一篇笛安的《廣陵》,另一篇就是你的《離魂記》。大概同樣生于1990年代,學(xué)生很喜歡你的小說,讀得也仔細(xì),仔細(xì)到他們?nèi)ゲ楣适驴赡馨l(fā)生的時代有沒有草莓?仔細(xì)到他們想問你為什么王宙洗的是草莓不是其他。我也好奇為什么是“草莓”?
三三:法語里的名詞是分陰陽性,如果植物也可以這樣分,那我覺得草莓應(yīng)該屬于陰性,是一種女性特質(zhì)很強的植物,甚至?xí)в幸恍┣樯囊馕?,類似的植物還有櫻桃、桃子等,但櫻桃有些太現(xiàn)代化;桃子則又太過笨拙,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個男人拿著一筐桃子在河邊洗,似乎就沒什么美感,不如草莓輕盈。而王宙洗草莓這個行為,其實是暗含著一種對女性的屈服在里面的。
何平:《離魂記》封面有句話說:“無限接近王小波,傳奇也可以很現(xiàn)代?!笨赡芫褪侵傅摹峨x魂記》這一類的小說吧?我在上課的時候和學(xué)生說,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之交有兩個作家值得關(guān)注,一個是王朔,一個是王小波。王小波小說面子是好玩,里子則是智慧和對世界的不看好。王小波的文學(xué)氣質(zhì)很難學(xué),你基本把它接過來了,但你這一類小說并不多。
三三:寫《離魂記》這類小說時,我已經(jīng)讀過王小波的很多小說,王小波最令大家印象深刻的可能是《青銅時代》,講長安城里充滿戲劇性的風(fēng)起云涌,或者是《黃金時代》,其中融合了作者對苦難的切身體驗,但我最喜歡的是《白銀時代》,那本書里有對未來魔幻的想象,在一個銀子的世界里,所有人物都在分崩離析。我所喜歡王小波之處,并不是他小說背后有什么寓意,而是一種非常純粹的浪漫。
那時候我選擇去寫傳奇改編,并不是刻意想模仿王小波。不過,撇開文字不談,我和王小波在生活中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都很剛毅,越是身處逆境,越是偏要逆流而上;再比如我也在沉默中思索過無數(shù)問題,寫小說時大可以侃侃而談,但本質(zhì)上是沉默而疏離的人。
如果說我真的有什么想接近的作家,那應(yīng)該是馬爾克斯。在寫完《離魂記》之后的幾年里,我無意中得知,原來馬爾克斯也是王小波的偶像,那種感覺就像是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老師。我非常喜歡馬爾克斯小說中的想象力,以及那種表演感。稱之為“表演感”,并不是說它虛假,而是讀馬爾克斯的小說時,我感覺作者是冷眼旁觀的,作者早已明白了一切本質(zhì)性的道理與結(jié)局,能感受到那種哀傷是如此極端而又節(jié)制。
封面上印了“無限接近王小波”,我其實是很羞愧的,差點買一升修正液去書店把這行字涂掉(捂臉)!最主要的原因是這散發(fā)著濃濃的傍名牌的感覺呀,同時這樣的概括也局限了我自己,我的三棱鏡能折射出多種光芒,而王小波風(fēng)格只恰好是那時最耀眼的一道。何況,也不能真的和王小波相提并論,我和王小波之間大概隔了至少3個馮唐。
何平:可能你并不想,也確實沒有王小波那么深刻。比如你說《白雪公主的四個結(jié)局》:感覺有點太抖機靈,而不像是小說。其實,小說也不一定就是沉重扎實一路,抖抖機靈也很好。我恰恰看重你小說的機靈勁兒。
三三:我們生活的密度會因為輸入的信息而改變,在我看來,抖機靈的故事會減少這種密度,使生活輕盈上揚,而注入深邃情感的小說會增加密度,使日常生活沉淀下來,前者令人快樂,而與后者相匹配的則是內(nèi)斂的思考。
我個人更傾向于把小說當(dāng)做一件嚴(yán)肅的事,讓它區(qū)別于故事、創(chuàng)意的,是小說中的情感。人們也會為花枝招展的小故事感到驚喜,但類似《白雪公主的四個結(jié)局》的小故事不能引起人們的共鳴,眼前景色雖好,可是看過也就忘了,無法留下些什么。
何平:還有就是想象力。我覺得你《離魂記》《白雪公主的四個結(jié)局》《奔月》這一類的寫作不失為一種好的訓(xùn)練想象力的方式。我一開始看重你的也是這一類“故事新編”。
三三:我一直把想象力用作某種開拓的工具,不僅為了去講述一個新的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故事,從宏觀角度來說,更是為了打破固定的模式,朝未知的方向探索,這樣每篇小說才會有新的生命力,而不僅僅是對過去自我的復(fù)制。我想象力的來源大概是好奇心,好奇心讓我不愿意輕易對事物下結(jié)論,相反,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相信各種突如其來的可能性與改變。
除了“故事新編”,我還會寫一些帶有想象的荒誕故事,但那些故事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一度讓我很迷惑。比如說,我寫過一個進(jìn)入中年危機的男人對衰老充滿恐懼,他時常夢見自己掉牙齒,每次做這樣的夢都讓他非常驚恐,但在經(jīng)歷許多次類似的驚恐之后,他選擇把自己所有的牙齒都敲落;再比如有一個工作很忙碌的人,陪老板坐直升機去拜訪客戶,在飛機上,他逐漸變成了一只長頸鹿,隨著軀體的增大,他感到很悶,在他再三懇求之下,同行的老板終于同意打開機艙讓他透透氣,但就在他把頭伸出去,無比滿足的時候,他的脖子被直升機的螺旋槳削斷了……
我覺得好的小說是有序的,想象力應(yīng)當(dāng)向整體屈服,而不能占領(lǐng)整個舞臺。
何平:你的另一類小說沉身中國式家庭的內(nèi)部。和“抖機靈”的那一類小說不同,你這一類小說異乎尋常的冷且靜,是一種“剝開”和“揭破”的寫法,你幾乎不抒情。就像我微信和你聊的,你對各種各樣的“家庭”方式很恐懼,被你剝開和揭破的家庭也是種種不堪。這里有超乎你年齡的“寒冷”,這種寒冷既是故事本身,也是你不動聲色的敘事推進(jìn)。
三三:人生中的大部分關(guān)系都是可拋棄的,但血緣關(guān)系是強制性的,無論是否愿意,有些名字生來就出現(xiàn)在戶口簿里,以至于家庭成為一種很特殊的存在。在家庭這個狹小的框架里,每個人仍然會有自己的秘密,當(dāng)個人的空間遭到家庭成員有意或無意的侵犯時,那些隱忍的情緒便暗中醞釀。
我和父母相處的方式比較清淡,不常與父母分享情感,寫的小說也不會給父母看。大概也是因為我悲觀,總以為深入了解的過程中難免會產(chǎn)生種種誤解,而且我也不希望父母因為了解我而對我產(chǎn)生憐憫、內(nèi)疚、敬畏等各種多余的情感,那會讓人尷尬,因此選擇了一種最簡單的關(guān)系。
愛麗絲·門羅在《親愛的生活》末尾有一段話,很適合用來形容家人之間的感情,那些留下傷害卻也被迫和我們拴在一起很多年的家人:“我們總會說他們無法被原諒,或我們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們原諒了,我們每次都原諒了。”
何平:甚至,你的寫作,陰冷荒寒,幾乎是一種世界觀。你的“不看好”不僅僅局限于家庭內(nèi)部。某種意義上,你的小說是世界的各種“不看好”大觀。為什么會這樣呢?
三三:我逐漸才明白,盲目的熱情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如果要去改善世界,首先必須認(rèn)清真實的世界——冷漠、殘酷、靠著極其功利的守則在運轉(zhuǎn),是在把握客觀情況的前提下,仍然選擇相信那些好的可能性的存在,也就是愛在絕境中綻放的那種珍貴時刻。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是個極度不愛聊天的人,總是忘記回別人消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甚至把那些需要回復(fù)的聊天框暫時置頂,等到有心情了再去回復(fù),要克服那種根深蒂固的冷漠,實在很難。
可是像我這樣的人,也時常認(rèn)真考慮愛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張定浩老師在寫《既見君子·陶淵明篇》時說,“愛,是在目睹到塵世的美之后,把自己交付出去后得到的回音。如同潮水一般,愛是在兩個人之間循環(huán)激蕩的過程?!瘪R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講到愛,“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終于在自己的命運中發(fā)生了。”川端康成的《山音》里也提到過愛,“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不論什么,都希望對方先看到。”
我時常因此迷惑,盡管我早就有心理準(zhǔn)備,無論我積攢多少知識與經(jīng)驗,能做的也就是離“愛”更接近,那其實是一個我永遠(yuǎn)無法真正解開的謎語。許多深夜,我穿著拖鞋,乘電梯下樓,坐在小區(qū)里涼亭前的椅子上,我的情緒沉降到C大調(diào),四下里悄無聲息,世界忽然變得裂紋重重,就像哥窯出產(chǎn)的瓷器。我感到孤獨,可是我已經(jīng)不再擁有對他人表達(dá)孤獨的意愿,對很多事也不再懷有激烈的情感。
也是前陣子,我忽然想明白,自己這幾年最了不起的事是,無論怎么被他人辜負(fù),至今沒有失去對人性的信任。就像我從前隱約感受到的,實際上我滿懷深情,只是這些深情無家可歸,這些愛沒有對象,它更像是一種希望,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所以,其實我這種“不看好”只是一個立足點,但并沒有全盤否定世界,歸根結(jié)底,我是對世界懷有深情的。
何平:《白塔》和上面的這兩類小說又不盡相同。它不依靠“故事新編”的母本,也不全來自現(xiàn)實經(jīng)驗,而是想入非非的世界。但你好像對這樣寫作嘗試并不滿意,你自己覺得你想做的和已經(jīng)做到的差距在哪兒?
三三: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于一個諷刺的念頭。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群劫匪去搶銀行,但他們并不想要錢,而是要塑造一種新的秩序,搶劫更珍貴的東西,比如他們想要銀行里的人們在總統(tǒng)大選時自由投票,但他們嘗試過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務(wù)虛的東西不可操作,還是拿錢來得實在。
諷刺類的小說,向來是難寫的,因為作者極有可能會受困于概念,而導(dǎo)致情節(jié)薄弱,這篇小說也存在類似的問題,概念化沖淡了小說本身的邏輯,細(xì)節(jié)也顯得目的性非常強,而在我的預(yù)期中,這篇小說本應(yīng)該更加荒誕有趣。
人物描摹也有不如意之處,本來之所以用第一人稱來寫,是為了使“我”在描述過去被人欺負(fù)的經(jīng)歷時更瘋狂,更加歇斯底里,盡管一切已經(jīng)過去,“我”的人格還是受到壓抑,就算日后境況變好了,我在同學(xué)們面前還是抬不起頭來?!拔摇焙苊舾?,所以時常能感覺到同學(xué)們對我的鄙視,“我”很驕傲,所以我要在他們說出對我的鄙視之前先拆穿他們的心思。在實際寫這篇小說時,我覺得歇斯底里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
不過,雖然對這篇小說本身不是太滿意,但并不會排斥去寫新的東西,無論結(jié)果如何,嘗試本身就給人一種正在變完整的感受。如果有有意思的靈感,還是會抓住來做文章。
何平:是不是小說是可以從你的日常生活分離出去的世界?或者是你偶然走出生活的那個“異界”。我們談各自生活很少。但我感到你對生活不乏熱愛和耐心,比如你可以在圣誕節(jié)前想著拍一百棵圣誕樹。
三三: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些分裂,在日常生活中,我盡可能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優(yōu)勢而企圖凌駕于人,也不想讓人知道我在做什么特別的事,一切都是默默完成的,我只希望自己能和人山人海融為一體,不要有任何標(biāo)新立異。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自我存在,不止小說,那些浪漫、那些自己去虛構(gòu)的意義都屬于“異界”。除了想拍一百棵圣誕樹之外,還做過許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我會在深夜的優(yōu)步拼車?yán)镅b鬼,嚇拼車的陌生人。
比如,有一次心血來潮,我按照斐波那契數(shù)列的規(guī)律和一個朋友聊天,分別隔1、1、2、3、5、8……天和他聊天,這個數(shù)列遞增得非???,按照規(guī)律,我第13與第14次對說話之間要隔一年,雖然最后也就沒有聯(lián)系了。
再比如,我是那個吃完麥當(dāng)勞會用番茄醬在盤子里寫“再見”的人。
寫小說是匯集各種“有意思”的重要方式之一。
責(zé)任編輯 陳崇正
生于新疆,現(xiàn)居北京,自2001年開始寫作小說、詩歌及隨筆作品。
《山魈考》殘編(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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