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
于是,就有了大航海、地球分割,和法屬印度支那
她倚水蜷臥的窈窕,令人頓生幻象:海馬款款于水國的瑰麗,女體妖嬈示人的矜持。說的是個生物嗎?不!這是地球儀上某些線條在東方赤道鄰近巧妙而詩意的構圖。這些用于割分、彌合,或立界劃疆的線條,有人說歸于地理,有人說隸屬政治,也有人說:它們和地理政治無關,而是神的旨意。這個狹長的、斑駁著歷史遺痕的版圖,和她躬身環(huán)抱的兩個島國一起,有個帶前綴的稱謂:french-Indochina:法屬印度支那。這個稱謂,哪怕把前綴去掉,所余留的部分,那隱匿的破折延伸、飛揚的戲劇聲腔以及短促脆亮的元音,似乎注定她雌性的神貌,而她的氣質,也被認定為陳英雄慢鏡下“東方的詩意和優(yōu)雅”!
和所有從越南離開而后畢生回望重返越南的人一樣,戰(zhàn)后和家人從移居巴黎的陳英雄,同樣畢生走在重返越南的路上。一直以來,被譽為“背負民族創(chuàng)傷詩人”的陳英雄,他鏡頭下熱帶的沉悶壓抑、空乏喑啞,被某些形式主義者理解為一種雨打芭蕉木瓜垂淚式的哀怨隱忍,甚且,他們樂于把這種幽怨和謙抑歸于東方的古典神韻——是否,會有另種理解,認為陳鏡頭下的舒緩困頓,在于展現(xiàn)島國飽受侵凌的創(chuàng)痛和無辜的憂傷,并以東方式的沉郁緘默,表現(xiàn)民族自我尊強的堅韌?但其實,不見得他為這種解讀買賬。不久前的采訪中,他優(yōu)雅地拒絕了觀眾對自己電影的別樣期許。原話記不得了,意思大概是:別期待在他的電影中看到歷史。
他的這句話讓我時常想起,意猶未盡。眾所周知,越南的歷史是紛雜而沉甸甸的。然而,時光梭鏢般穿越隧道抵達今日,要到人潮洶涌聲浪鼎沸中去尋覓歷史的蹤影,顯然是奢侈而徒勞的。然而,一如科學家查考一個變異基因的來龍去脈,那些經緯著紋線、駁雜著斑點的呈現(xiàn),總提供某種來自前史的信息。那么,這些信息會是她的歷史么?而歷史又是什么呢?是事過境遷的勝者立傳?是老宅深院里喑啞的門樞、山墻上毛茸茸地蒼綠的老苔?或者,干脆就是政治的變體?不管如何,越南就是一個變體,一個于腥風血雨中經歷了種種演變的混血兒。一個地理、政治、歷史、人文集成的混血兒!
黑白照里的時光
清晨,從廣西邊境過來,沿途群山逶迤,過了關山、上路,路不再是中國現(xiàn)時的柏油路,而是80年代的黃泥鄉(xiāng)道,蜿蜒于山野田園,時有綠色舊卡車隊擦身而過,塵土漫卷。夜幕籠罩時,車過河流縈繞的腹地,那邊夜燈已把錯落的建筑燃得巨鉆般火彩璀璨。等到進了城,見四周老舊破落的建筑,一如到了中國南陲的某個小鎮(zhèn),不過,這里的檔口,門楣總以成串的英文和帶音調的拉丁字母書寫店名,甚且,方正的漢字就像印戳上的雕刻,赫然在目。如果你對這里不了解,而且是首次來,也許直覺會讓你這樣想:這里和中國是有些關聯(lián)的,但又不像是中國。身邊走過的行人,幾乎長著和你同樣的膚色五官,等到你開腔問路,對方一串串吐詞緊密發(fā)音短促的回應,如山谷鳥鳴,不知所言,于是明白:他們和你不是一家!
朝燈火輝煌處走,一路被提醒:前面不遠是法國老城。又是“French Quarter”!這個帶有前綴的叫法,因之前一部書的寫作,不陌生了。于是,腦際掠過那些花窗高拔、肋骨齊向穹頂?shù)慕烫脕?,自然,還有軸線對稱廊柱林立的劇院,白墻紅瓦的法式民居……這一路走著,那雪白的、線條明晰的百葉窗,就成了尋找的對象。
法國老城在還劍湖邊上!路人眾口一詞。看來,法國老城在這里位置顯要,且聲名不小。
既然,西班牙在智利和阿根廷復制了為數(shù)不少的馬德里和塞維利亞,英格蘭在新大陸造下眾多的約克和牛津,那么,法國在世界建幾個巴黎、尼斯、波爾多或奧爾良也非突然。事實上,只要“穿越水路”可到的地方,就有白色的城邦耀人眼目。這么說來,路易十四的巴洛克、路易十五的洛可可、路易十六的新古典,在這里自然不會缺了。就沿途尋找老虎窗、羅馬廊柱、雕花拱券、墻檐浮雕……幽暗的燈火下,所見卻全是本地民居,甚且破敗凌亂。許我所在的區(qū)域是在傳統(tǒng)的本地居住區(qū),舉目之處無不是狹窄破舊的小巷和密集繁亂的雜貨鋪,挨家挨戶的小店,堆積色彩鮮艷的衣服鞋帽和山貨海味,喧鬧中混雜著劣質塑料和腥咸的氣味。
這里就是法國老城。人力車夫告訴我。著名的36行街?!?6行,行行出狀元。”明明是中國老城嘛,怎么叫法國老城呢?這樣的雜貨店,中國的南方城市遍地是。滿心不解,繼續(xù)前行,走過擁擠的咖啡廳、小吃店,所見亞洲人不多,凈是歐美旅客,清一色的白人。想起戰(zhàn)后廢墟般的哈瓦那和海邊美麗的法國小鎮(zhèn),圣多明戈、阿根廷和智利,甚至更多的島國城鎮(zhèn),處處是白人,“探索者哥倫布的后代”,“麥哲倫的后代”,“維拉禮諾的后代”。那么,眼下的白人,當中有哪些來自法國,哪些來自美國呢?而那五官平和的亞洲面孔,是來自日本、中國臺灣,還是中國大陸?啊,和平的時代!
循著小巷,找到住處。和所有的客人一樣,把護照交出,可獲得一個棲身之處。旅館沒有晝夜之分,背包客源源不斷地到來,一如紅河三角洲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槽道般的小巷兩端,或者對街某個狹窄的縫隙道口,風塵仆仆的身影,獨行或三五成群。挨家挨戶地詢問住宿,遇到有空位時停下,把護照壓在臺面,換取鑰匙。才空出的床位和餐席被及時填充,多人間的上下床、床頭多了行囊和衣鞋。作為背包客和臨時住民,他們幾乎都有著足夠的品行自覺,一起談論來自地球儀上任何經緯度的地理和交通信息,乃至季節(jié)氣候、風土人情,如失散多年后終得團聚的家人。
客棧多改自民居,狹長逼窄,中間偶有采光的天井。類似的建筑格局在眾多殖民地的騎樓民宅可以看到,但其實,它們最初的胚胎應該是在歐洲。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歐洲的城市住宅,寬度限在5米之內的,可獲節(jié)約地稅的待遇。于是,寬度四米八九,長度二三十米的民居,一戶一個單元,彼此鑲嵌,二三十戶為一排,為線條美觀并給交通騰出地方,頭尾兩戶在形狀上仿似應景之需而被嚴格修剪的樹籬和花壇,而這不規(guī)則的菱角拼接在切割整齊的長排建筑兩頭,儼然一艘航船的船首和船尾。當然,有錢人家是不必受稅金約束而住這槽道般的居所的。眼下的河內老城,和西歐老城有所相似:墻并墻,門挨門,它們的功用莫非三種:民居加客棧、商店、酒吧和餐館,一律以英文、越文刻寫門楣,而中文在這里似乎匿跡了。
盡管已是深秋,依然太陽似火,悶熱如常。無從消解的燥熱,和視覺的紛亂蕪雜不無關系。走在阡陌縱橫的小巷,觸目處,無不凌亂紛擾:密布歪斜的電線桿,亂麻團爛漁網(wǎng)般的線纜;亂著碗盞筷條的食店,油污烏黑的地板,充塞著粉條和雞骨的下水道;雜亂的喬木枝椏和飄揚于椏杈晾衣繩上的花布床單和內衣,張望著。和他人一樣,因明確自己作為觀客的角色,以至于對比中無端多了一份忽略和寬容。話說回來,這一切于我是如此熟悉,甚且有著基因上的親近感的:中國南方城鎮(zhèn)的街邊排檔,和這里何其一致!是啊,這紛擾的街道,除了語言和紛至沓來的外星人般的旅人,這里的一切,和中國南方城鎮(zhèn)有何不同呢?那繭包狀團著蜜菠蘿的菠蘿樹,奶汁嘀嗒的木瓜,串氣球般懸掛著果子的柚子樹,寄居山墻的古榕,以及挑擔沿街叫賣的小販,這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其實,從這里往北百多公里,過友誼關,云南、貴州,廣西,這樣的場景四處可見。甚至可以說,南寧的某些局部就是河內的縮影。比如,和平商場、麻村市場周邊的區(qū)域和城中村,那里的情景和這里幾乎如出一轍,甚且連街頭小販的貨擔工具和水果都是一樣的:篾片繞織的四耳畚箕和一剖兩瓣的毛竹扁擔,里面挑著開剖的蜜包金黃的菠蘿蜜、香氣彌漫的番石榴,海膽般毛刺刺的紅毛丹,滾球般壘砌的柚子……再往北一些,到群山逶迤河川縈繞處的桂林、河池、百色、三江,你甚至疑惑:河內那挑著柴火蔬果穿街走巷叫賣的,會不會就是從這里南遷的侗族或瑤族?到河內歷史博物館看看吧,那墻上掛著的裹頭布巾、銀條項圈、響器般鱗片層疊的頭飾、黑漆漆的棉麻漿染和條紋斑斕的紡織衣飾等等,無不在細微處呈現(xiàn)該族群基因上的一致……實話說,我迷戀這紛擾的景致,這尋常百姓家的嬰啼嫗喚、雞鳴狗吠。那繁亂中的自成條理、喧鬧中的靜謐閑適,正是市井古老的柔情所在。呵,這代代相傳的溫床。也許,這正是生活被城市化規(guī)范之后,人類于失落中的向往和回望,也正因此,文明城邦的住民們,源源不斷,洶涌而至,似乎這紛雜無序的凌亂里,獨藏一份濾自遠古的溫馨和文明。以致這些對居住飲食極度挑剔的旅人,在污水橫流的路邊小店吃著豬油雜炒或劣質配料燒烤的食物也顯得津津有味,而平時名牌鞋子穿著、白色短襪套著的雙腳,此刻,也入鄉(xiāng)隨俗地夾著人字拖,總之,盡可能地歸于原始,似乎就尋到人類起初的簡樸了。
城市真正的亂,是亂得讓人驚心動魄的路況人群。越人的時間肯定特別值錢,否則不會連剎車的功夫都舍不得。西人揶揄,說的卻是事實。這里的紅綠燈是絕對的虛設。不管寬道窄巷,車潮卷著人潮,風旋似結群的沙丁風暴,喧囂洶涌,上路即被裹挾其間,如同被夢魘圍剿。我是一次次地親歷了這樣的境遇了。某天站在十字路口,看人群殺敵般、千軍萬馬勇往直前,到了十字路口,匯集的人潮如同閘開越池的魚群,交頭咬尾,又像荒年蟲災群集洶涌的蝗蟲,轟鳴中,人車梭織,疾風電索。等候的行人越來越多,紅綠燈一遍遍地轉換顏色,人們熟視無睹。若你想做個守法公民,就一直在斑馬線外等下去吧,哪怕站成永恒的雕塑,身邊依然風馳電掣,永無停頓。勇敢者于是邁出了腳步,立馬,急切者跟上,膽小者尾隨。車河中橫立的人墻,并肩接踵,投降般雙手高舉,如涉沼澤,似渡洪流。
不可能的事,在亞洲總有可能。法國人說。
可不是,我坐在這里,每一秒都在擔心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德國人說,兩手做著快速織網(wǎng)和風輪旋轉的動作。呼啦呼啦地,這樣這樣織著,又那樣那樣織著,一串咬一串,一團攪一團。
是啊,你以為世界就要粉碎啦,嘿,到底又是白擔心。奇跡!真是奇跡!何止你們歐洲喊奇跡?五湖四海的人都叫“奇跡”!
冥冥中似乎有某種指引,我意外獲得一個英語不錯的本地人帶路,在一家書店的老相冊里,我看到了河內一個半世紀前的模樣。
下來我躲開人群,仿似要躲開這個時代,并竭盡全力回到黑白照片的時光里去,回到1954年之前,甚至19世紀末期去。附有英語內文和圖片注解的圖冊,黑白雅致的封面,展現(xiàn)一組典型的法國建筑,那建筑間寬敞的馬路上,若不是滿目的人力車和戴尖頭帽的車夫,這格局分明就是歐洲某個城市的模樣。稍后從文中得知,這就是著名的保羅·伯特大道,正對那棟廊柱壯觀、浮雕富麗的建筑,就是曾經的市政劇院。維希政府時期,宗主國乃至各方達官貴人到來,晚宴之后,戲劇演出必不可少。彼時,莫里哀的《唐璜》、貝利尼的《諾爾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和朱麗葉》,還有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睡美人》或《胡桃夾子》等等,輪番上演。保羅·伯特大道的劇院,和巴黎的香榭麗大道的劇院,從地理到格局風貌,是這樣地形神近似!以致法國人常常把這里和巴黎歌劇院相提并論,一如同樣并為一談的東宣市場和Les Halles。
我想到保羅·伯特大道去看看了。那兒離老城區(qū)不遠,就在面前還劍湖的另一側。叫上人力三輪車,很快到了。果然,就見到了華麗的巴洛克建筑:規(guī)矩方正,廊柱壯觀,蕾絲環(huán)繞,層疊紛繁。而外墻則是新古典主義的復制,線條細膩清晰的百葉窗和鍛鐵陽臺,讓建筑顯得更為精致明麗。作為弘揚巴洛克藝術的西班牙和法國,他們該風格的建筑尤其劇院尤被稱頌——該劇院被稱為東南亞最美的歌劇院。巴洛克建筑被稱為“與歐洲殖民主義的崛起完全融合”,充滿了對宗教的虔誠和殖民競爭的力量,在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結束之后,以劇院、教堂、修道院等恢宏壯觀的形式在文藝復興之后如雨后春筍出現(xiàn)在歐洲各大城市。遺憾當天門關了,無法進入。不過,之前從圖片得知舞臺和座席之間的巨大鏤空呈現(xiàn)教堂般的穹頂,那上拱的圓形和舞臺及三面層層疊加的環(huán)狀座席,構成旋形的空間,視覺上格外完美。一如巴塞羅那的利塞烏和巴黎劇院。施工十余年、竣工于1911年的該劇院,其實比巴黎歌劇院還早兩年。不知情的人,把她看作是巴黎劇院的復制,其實,巴黎劇院才是她的副本。只不過,該劇院的穹頂繪畫無緣看到,而巴黎劇院頂部的碩大的太陽花,與其看作典型的“巴洛克之花”,我倒愿意說那是太陽王的“蕾絲印章”。說起來,這藍色帝國的前塵舊夢,終歸成了一朵凋敗的太陽花了。費盡心思從法國運來建造的劇院,其實,達官貴人們才享用了30余年,1945年,一如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前期的頻發(fā)的運動,濕淋淋的雨季里,劇院廣場人潮洶涌聲浪鼎沸,八月革命自此便如火如荼地爆發(fā)了,此后不到10年,要在這里上演雨果和莫里哀,已然是白日夢。
法國人走后的初年,這里就像個沒了神父修女的教堂吧,冷清了多少年不得而知,不過,后來倒是上演過越南一些作曲家的作品了。那天,從門口貼著的紅色演出告示上看到,這里才剛剛結束一場越南流行歌曲的演出。越南的流行歌曲,就是街道和行車駕座里喇叭播放的情歌嗎?在越南和泰國,總有置身中國80年代的感覺,他們的流行曲,莫非就是中國幾十年前的歌曲,鄧麗君在這里是皇后。要看一場演出的計劃是不可能了,于是索性到處走走,看看井然氣派的白色建筑。歐洲之外,無處不是“新大陸”啊,巴洛克、洛可可和新古典,在“新大陸”復活和弘揚。而順著紛繁的波浪狀的蕾絲弧線和花瓣鏤空,或廊柱拱券,會令你恍惚那是凡爾賽的某個局部嗎?而古希臘和古羅馬的遺痕,似乎也有跡可循了。綠陰中田園派的民居,使得壯闊秀美的城市顯得更加氣派雅致。明麗的白色建筑,儼然各國建筑藝術的薈萃:波爾多的瓦頂,昂熱的石板蓋,地中海的平頂,北部的尖頂,磚木結構的阿爾薩斯別墅,普羅旺斯的地下城和城堡,乃至科西嘉島的磚瓦結構——該島是拿破侖的出生地,后來他把這個意大利小島變成了法國領土,從而,地中海之風的建筑也在他故去之后被搬到了遠東熱帶這處“新大陸”來了。其實,這樣的建筑不僅在印度洋畔的這個國度存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海岸線的陸地,幾乎處處是“雪白的世界”。
于是又回老城去,回到看似喧鬧實際空寂的巷道里去,那市井里日常的瑣碎迷惑我,黑白照里的舊時光吸引我。
手中的舊圖冊,示我隱于喧嘩背處的幽徑。循著這條秘密的徑道,腳步被引向歲月深處,在這里,古老的世界逐漸呈現(xiàn)她原始的神貌。于是,撩開蜿蜒不絕的、比蛛網(wǎng)凌亂而沉重的漆黑線團,我看到了舊日里巨龍盤踞高墻環(huán)繞的千古皇城和護城槽道的死水淤積、竹木扎墻椰葉結頂?shù)拿窬雍酮M窄巷道舉步維艱的泥濘、鉗砧忙碌錘銼有聲的金鋪和金條淬火光圈迷霧里的歡顏、非水非墨五彩斑斕的絲綢染坊和勢如千帆競發(fā)的曬場,當然還有——盤碗街的碗盞繞墻、蔬果場的籮篩層疊、魚市街的比肩接踵、雞鴨市的竹籠逶迤聲浪鼎沸,以及龍袍華蓋萬人簇擁的帝皇、頭巾裹頂長衫長褲的臣民、赤足徒步沿街吆喝的挑夫小販、竹帽似陽傘蓑衣如草裙的鄉(xiāng)民……穿越槽道般狹窄的街巷,昔日斑斕的市井,在阡陌縱橫間再現(xiàn)眼前。那時,法國人從峴港拿下賽貢已經時間不短了,不過,中國的清軍還在,法國人盡管對北圻東京向往不已,卻不得不在賽貢好好待著,光緒的月色映照在河岸千古的京都,一切依然祥和。呈長方形閉合的城墻護衛(wèi)皇城的日夜,護城河道的水沒過墻根,積水是否和皇城一樣古老無人去追究了,倒是黑得發(fā)綠的水面上那成片鼓脹著氣泡的浮蓮,卻讓人想起城池歲月的古老……那時,除了廣東街的磚房,別的民舍一律是粗樸的廬舍:竹木結墻、椰葉或茅草遮頂。為了遮陽避雨,主人無不把頂篷盡可能地外伸,以致對開相向的遮篷把不寬的巷道逼得更為狹窄?;馂某32黄诙?,瞬間能把一家的棲所甚且連帶老少一起焚為灰燼,那是做飯的火星燎燃而起的火海,也有可能禍起于孩童的炮仗,甚至匪徒半夜的縱火。為保護廬舍的安全,巷道盡頭設有門房,天擦黑巷門就關下了,巡夜的更夫整宿把守。起源于云南的那條彎彎曲曲的水流,因夾了紅土的顆粒,在不同的天光下,顏色或橙或橘,夕陽里又似焦土。河道千古一日地逶迤在外,支流紛繁如千年古樹的葉脈或根莖。河內就被包裹于這葉脈根莖之間。市郊的鄉(xiāng)民,則分布于四周經緯的河道,倚水而居,耕種織染。五天一圩的集市,河道處處是竹筏木舟,竹木、布匹、陶瓷、禽畜、蔬果洶涌而至,嘩啦啦地在塵土紛揚的街巷排開,一如今日西方舊貨周十里貨場的海洋。不過,那時的36行街還是規(guī)范的:絲綢街賣絲綢,魚市賣海鮮,金銀街打磨金銀,香火街賣香火冥幣,銅器街鑄賣銅制的廚具和鎖具,而陽帽街賣陽帽紙扇街賣紙扇……如今,考古學家們依然為沒能找到近兩世紀前傳教士和商人們的初始記錄而抱憾,而我則感恩于曾經旅人留下的只言片語,使得我知道,曾經的北圻東京都,日常集貨成市的頻率——四五天為一集市日并以新月日和滿月日為主——和沿街擺賣的傳統(tǒng)和幾十年前的中國毫無二致,那些不經意間留下的記錄,讓我看到舊日紛亂中的原始和生機勃勃:
以前的集市和現(xiàn)在不同,(那時)不管男女,隨便把貨物擺放在交叉路口或街道空地甚至任何地方,那買賣的場景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五彩繽紛的奇觀……(于勒·布希尓,東京,1891)——
街道非常繁忙,喧鬧。那些被叫作苦力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扛著一頭捆綁在扁擔上的肥豬,豬嘴套著竹筐,那是賣肉的人。他所有的東西掛在他肩上扁擔的兩端:一端掛著一張小桌子和售賣的肉,另一端掛著裝有秤和一把尖利大刀的箱子……(東京1892)——
被法國人當作奇觀的集市場景,其實如今在我們國家依然是不陌生的。40年前的中國城鎮(zhèn),同樣有這樣的集市日,我們南方叫圩日,那天,城市四周的村民會挑著禽畜蔬果到集市上來賣,同樣是擺滿街道和十字路口。法國政府的到來,在大興土木實現(xiàn)殖民地“城市化”的同時,便是對城市亂擺亂賣上大刀闊斧,東萱市場的落成是最終結果。而今,依然可以從人們把東萱和巴黎市場Les Halles并作一談的驕傲,一如把保羅·伯特大道和香榭麗大道、市政劇院和巴黎劇院相提并論的榮耀。
東萱市場有了,布匹、魚露、柴火、桂皮檳榔,蔬菜水果,通通都轉到市場去了,連沿街挑柴火的老嫗少女也去,獨獨賣花姑娘不去。她們依然集在還劍湖邊的林蔭下,一旁的保羅·伯特大街多么氣派明麗哪,劇院還有和平咖啡館就在鄰近,那些從白色建筑里出來的、戴著寬邊陽帽的小姐太太,隔三差五地就要到這里來選花的,而到了周末或傍晚,到咖啡廳或劇院去的白人男子,同樣會到這里來捎上一束玫瑰或百合。似乎,他們彼此對這個“鮮花市場”的依賴達成了默契。花姑娘們穿著長長的奧黛,留著烏黑的長發(fā),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學生的清純模樣。逐漸地她們發(fā)現(xiàn),本地人的生活也在白人的影響之下悄然改變了,到湖邊樹蔭下來買花的,不僅是著裝講究的白人,還有本地人,他們當中,有些是在白人機構做事或者和他們走得較近并逐漸起了變化的人,有些是耳濡目染而自覺改變的人。這種變化表現(xiàn)在:本地男人不僅戴起白人戴的窄邊陽帽,還穿起了改良版的黑綢長衫搭長褲,女人不僅悄悄地抹了口紅、戴起綴有花飾的寬邊草帽,還穿起了潔白的百褶裙和超短裙……
半個多世紀之后的今天,要打聽和平咖啡館,希望已是渺茫。位于保羅·伯特大街毗鄰劇院的這家Hotel et Cafe de Paix,和巴黎九區(qū)歌劇院旁查爾斯·加尼葉設計的Hotel et Cafe de Paix風格格外一致,然而,17世紀后葉開業(yè)的巴黎店,和20世紀末期河內的這家,時間上顯然隔得遠了,不過,依然覺得她們之間有某種歸屬上的聯(lián)系。我是最后才看到那個叫Foire de Hanoi的地方的,foire在法語里的意思是:博覽會、展銷會和集市之意。據(jù)載,河內的這個地方,曾經是法國政客和名流的匯集地,極為熱鬧。而今,是否可尋,不得而知。倒是那天夜色闌珊中從西湖走過,從那扇白色百葉窗里傳出的音樂令人恍如隔世了。那是鼓點、木板、琴弦的交鳴。脆亮的鼓點,響板如木魚卻又少了木魚的空寂,弦音哀婉,在流瀉的光影里呃呃地彈撥,仿如嗚咽。啊,隋唐的琴人到了百越,至今還在嗎?那板子朝鼓是多么的相似!而那來自女人鼻腔幽幽怨怨的哼吟,夾著西湖風聲,仿如凄咽,讓人不知今夕何夕。走過湖堤,一看到雕欄畫棟的亭臺廟宇,不禁想起舊王朝里常常舉著火把從湖邊走過的皇帝,莫名想起宋朝那句詞來: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重返賽貢
時隔4年,再次來到賽貢,一切沒變:車流依然瘋狂交通依然紛亂,范五老街的小巷還依然逼窄,背包客照樣風塵仆仆地來,賽貢河的水方向不改地流向大海、匯入印度洋……
這次到賽貢,我沒再去戰(zhàn)爭博物館。那個地方去一次就夠了。那樣的陳列,是種銘記和警示,只是面對它太需心力,一如在猶太屠殺博物館所面對的血腥殘忍,一種粉碎陷落般的絕望和痛苦。地坪停著巨大的冷兵器,館內是冷兵器熟視無睹之下的滿目瘡痍:大地淌血般蔓延的戰(zhàn)火,萬物著火般爆燃的硝煙。哦,那些殘缺不全、黑煙裊裊的軀體!幾年過去,那天某個瞬間的心理和沖動依然清晰。那時我站在一幅圖片前,圖中是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和孩子,具體標注忘了,大意是“被美國士兵在血泊中強奸的女人”。那一瞬,我聽到自己壓抑著的喘息,甚至來自臟腑底部的抽搐,淚水失禁。照片前明明擠滿了人,卻靜得毫無聲息。我環(huán)視身邊的人——幾乎全是西人,有個強烈的沖動,想問:你是美國人嗎?如果是,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國家和圖片上的女人們的遭遇?然而,直到站在那些被殺草劑代代禍害的、五官乃至渾身變形的孩子面前,我依然沒問出那句話,而只是和他們一樣充當看客,緩緩移動在歷史的罪惡面前。而后幾天,在酒吧、餐廳,只要有白人坐在身邊,那個問句就在腦里翻攪,但自始至終,我沒勇氣問出來。那回還有件蹊蹺事,在酒店里和兩個日本年輕人做鄰居。日本對中南島國自然是懷了情結的,一如藍色帝國對海岸線上的陸地。1940年皇軍進了賽貢,造就了維??苷瑤啄旰?,日本盡管和德國一樣輸?shù)脩K,但越界管理過的土地,就像流氓強奸過的女人,就想當然地認為“她是自己的人”了,于是“重返半島”同樣是他們的“權利”。兩個年輕人在類似跳蚤市場的小攤搜索半個多世紀前的軍制服和微型兵器、徽章,回到酒店攤擺床上,或,穿戴整齊,扮演起皇軍來。
到賽貢,和到河內、淮安、峴港總是同。似乎,到那些地方去只是看景看物,講的是“別人家”的事,到賽貢來,感覺就不同了,賽貢一如故地,到這里來,不是觀光而是故地重返,是尋人,故人。至于ta是誰,是男是女,長什么樣子,又說不出,但,ta和我,在心靈上,似是有事先的邀約,我是踐約來了。
從峴港乘機到賽貢時,在機場遇到一位女性,看起來遼闊、知性。這個南洋島國的不少人都有一個漢語的姓氏,甚且,還有一兩部故事。
“你也去胡志明市?”我主動搭腔。
“是,你也是?”
“是的,但其實,我不喜叫賽貢胡志明市?!?/p>
“噢,你也是?”她英文發(fā)音很好,語感圓潤流暢?!昂芏嗳硕疾唤泻久鳎徒匈愗??!?/p>
原來,胡志明政權之后,他們家災難連連。她10歲隨父母坐牢,出獄后,多次偷渡,并一次次被從海上擄獲,“不過,到底我哥哥和妹妹還是逃了出去?!彼f這句時臉上現(xiàn)出《肖申克的救贖》主角安迪鑿墻、鉆下水道越獄成功獲得自由后,在墨西哥海灣準備會合時獄友瑞德的神色?!八麄儸F(xiàn)在住在美國和加拿大。”似乎,她也和瑞德一樣,就要和親人會合。她陸陸續(xù)續(xù)講了一些家庭的遭遇。
說起來,我和賽貢甚至越南的關系十多年前就開始了。一切始于那群集于我們城市邊緣的難僑??梢哉f,向著世界的大門,就是從這些僑民彎曲的水路打開的。他們的命運,一如紅河、賽貢河乃至湄公河的水,從淪陷的城市道口如污水般洶涌而出,并迅疾匯入大海,而后,在汪洋上隨風漂蕩。眾多的人,一家老少,擠在沒有帆的木船里,甚至籮篩般的竹編圓筐里,任由海浪把他們推搡、激蕩。岸在哪里?不知道。那些有遠見的,提前走了,富有或幸運的,歐美的艦船接走了,剩下他們這些貧窮且目不識丁的,只能傾盡所有去拼船。他們那時就坐在合伙拼來的木船上,夜以繼日地朝著海岸線趕,北海僑港的僑民就是朝東、落在中國的28萬難民中的部分。這些人的額上有不少標簽:印度支那難民,越南戰(zhàn)爭難民,在國際上,他們另有定義:boatpeople,船民。這個名字和大航海時代的sailor完全不是一回事了。Sailor可是當年乘著火炮帆船威風凜凜地航行在大洋上的explorer,探索者,冒險者,boatpeople卻是因了sailor所造循環(huán)硝煙、而后在煙水浩淼中逃命的難民。
其實,印支船民背后的這條道路,也是歐美千萬船民的道路,這條漂洋過海的水路,不管始于越南、印度、柬埔寨、阿富汗、敘利亞、伊拉克,還是匈牙利、捷克、波蘭、東德……都是一條灑滿血淚的道途。然而,幸運的人抵達了彼岸,不幸的葬落大海,或落入魚腹。人類的命運,不管你出生在哪里,講哪種語言,也不管你相隔多么遙遠,災難給出的答案竟如此一致。
前面說過,我到賽貢來,不是觀光,是尋人。尋那些在我夢里或腦海里輪番掠過的人。
我在堤岸,華人難僑曾經的集散地。很多年里,我時常惦記這里。四年前,我就到過這里,并在第一天,遇到一個頑童般可愛的老太太。她一頭銀發(fā),兩眼炯炯,滿臉紅光,和本地人完全不一個樣。果然,她不生活在這里,戰(zhàn)后逃難到美國的,在外塊40年了,如今80多歲,每年回堤岸和親人住幾個月……她的一家,可以寫一部漂流記了。說起70年代初到美國被當貴賓般對待的經歷,“真是從地獄到天堂”。而后來所遇見的一家,和他們一家,命運又是天壤之別了。
四年后的今天,我竟找不到那個美國老太太的家人了,而貧民窟里的一家,同樣尋而無蹤。四年前,我是坐出租車前往,這次是坐公交去。那天這樣決定,是潛意識里為對綿延不絕的電線桿和漁網(wǎng)般的線纜做一次追蹤。凡到過河內和賽貢的游客也許都有個疑問:為什么城市街道處處是歪斜凌亂的線桿電纜,這些東西是照明設施,還是通信設施。那天,乘坐公車,就想沿途看看這些線纜在哪兒是個盡頭,結果是,它們的蜿蜒沒有止境,而我到了堤岸必須下車了。
遠遠就見挨家挨戶的小商品店鋪,迎風紛飛的塑料花,堆積如山的塑料餐具,衣鞋干果。這樣的堆積和擁擠,真讓人有視力疲勞之感。如此龐大的存儲銷往何處呢?我私下想。堤岸實在太喧鬧繁亂了。想起河內圖冊中隨地擺賣的亂象:蔬果滿街,魚肉占道。百多年后的堤岸,毫無更改。這種亂,讓我如入八卦陣,直覺要迷路了。沿途問路,竟無一人會聽中文,問什么,回答都只兩個動作:搖頭,晃手。一個曾被稱作全球“最大唐人街”的城區(qū),竟沒人會聽漢語。想起之前幾天在淮安,那里同樣是華人古鎮(zhèn),意外是,轉悠幾天竟遇到一個能說漢語的人,而英語幾乎成了本地語種了,向白人兜售紙燈的小姑娘,流利嬌嫩的英文聽不出半點口音,好像她從母胎里帶了來的。想起當初維希政府有過廢除中文的做法,也許,漢語便是那時逐漸匿跡了。難怪,多年我尋找越國漢語文學無果,這在全球華語文學界是個例外。不得已,我后來只好改用英文了。結果還是意外。不說中圻的淮安,哪怕人人說英語的范五老街,于這里也是例外的。哪怕賽貢華埠同樣是繁華的商業(yè)區(qū)。
幾經輾轉,終于,我還是找到四年前的菜市場了。那棟安置貧民的政府公寓就在一旁,潮濕泥濘的樓梯正對著我——那年賣礦泉水的老太太就坐在這個樓梯口,右側的水泥汀是賣炒螺的檔口。那天,就在這里,幾個親歷戰(zhàn)亂的女人,應我一個提問,話題如決堤泄洪。而我,為了實現(xiàn)一個“臥底”的初衷,只好把“再來一盤炒螺”的吆喝接連著、叫下去。
說起來,在歐洲、在我家旁邊的移民機構,時刻擁擠著來自世界的難民,那些苦楚或欣慰的面孔底下,無不藏著一部苦難史,只要想聽,那是沒完沒了,就算身邊的華人,要講起來,莫非都是類似的話題,我何須萬里迢迢跑到這里來聽一些瑣碎的故事呢??墒悄翘?,我就非要在堤岸扮演一回臥底。我專門穿了破舊的、隨地可坐的牛仔褲和舊鞋子,不打口紅。水淋淋的市場,龐大,壯闊,賣檳榔榴蓮和菠蘿蜜的,賣木瓜芒果和椰子的,賣糯米糍粑和雞絲粉的,我一個個地駐足,坐下,并和學生、車夫、主婦們一起充當買客,吃客。看他們閑聊,打鬧。長著華人的臉譜,講一口低沉的、發(fā)音短促的越文。一無所獲。我起身,再換地方……直到了那個賣炒螺的地方,看一旁樓梯口坐著一個滿臉歲月但寬展著眉頭的老太太,心里驀然感到平靜下來。老人家在賣瓶裝水,越南的瓶裝水總浸在裝著冰塊的泡沫箱里,滿著清水的塑料瓶在冰塊間咕嚕咕嚕地蕩著。她和旁邊炒螺攤的女人講的竟然是漢語。我滿心驚喜,買了她的水,并到一邊的炒螺攤去吃炒螺。炒第一盤時,我抬頭看天,說這里的天氣;炒第二盤時,問她們是從中國哪里來的;炒第三盤時,聊起華人在這里的生活;炒到第四盤時,我才好意思問起四十年前的戰(zhàn)亂。
“啊,賽貢陷落以后……”話題如決堤之水,女人們說著街上如何如何紛亂,人們如何如何慌不擇路,出逃,是唯一迫切的選擇。
“那——為什么,你們不走呢?”我問。
“你問對了,你問她吧,她就是那個‘不走’的人?!迸酥钢纲u水的老太太。
“是啊,你問她好了?!绷硪粋€炒螺女人說?!八齻儙捉忝玫墓适拢v幾天幾夜也講不完?!?/p>
“我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老太太在那邊說。
是的。出逃,同樣是那時老太太的唯一意愿。然而,在港口接應的船,窮人同樣是上不了的。那時,法國人的紙票和越幣通通都成廢紙了,需要黃金。她和兩個妹妹交不起幾十兩黃金……那真是個令人唏噓的故事。她們的父母戰(zhàn)亂中去世了,剩下處于妙齡的三姐妹,要嫁人,戰(zhàn)爭十多年,去了前線的男人,殘的殘,死的死。最終,她們被安排在貧民公寓。彼此依靠,成為她們半個世紀里的人生。老太太說,幾十年里,她們就靠零碎的買賣生存,小本錢的水果和香料等。這些年,她們賣水。她老了,走不動了,就守在門口市場,兩個妹妹的水攤是在街上。她們患有憂郁癥,不愿白天出門,愛在晚上出門。
“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崩咸f。
一直聊到傍晚,她指指身后的公寓,樓上是她和兩個妹妹的家。她說想讓我見見兩個妹妹??刹磺桑齻兡秘浫チ??!澳阆麓蝸戆伞!崩咸珮幼哟认?。“她們不愿見人,但應該樂意和你說說的?!?/p>
……
想不到,這個“下一次”,竟是四年之后。而四年之后的那天,秋陽如虎。站在漆黑的樓梯口,賣水的老太太不見,賣炒螺的女人也無蹤可尋。在返回客棧的路上,當年炒螺攤暢聊的一幕,如循環(huán)回放的電影。不知老太太是否還健在,如果她不在了,她兩個妹妹還在吧。她們處境如何,憂郁的癥狀還在嗎?她們真如老人所說而愿意見我嗎?曾經,她姐姐是否和她們說起我這個一面之交的華人同胞呢?
這一天的賽貢,讓我悵然了。
晚上,坐在Catinat大道盡頭的Majestic酒店頂層喝酒,從光景臺看下,賽貢河上,大水泱泱。夜光璀璨游船穿梭。曾經,法國人從峴港登陸后,就輾轉水路往南,而后從這條河道偶上賽貢來了,當然,不到百年,他們的郵輪也從這條水路離去,永遠地離去,而后,這里成了市民逃難的道口。時光真是了不起的化妝師,多年以后的今天,這里卻成了賽貢炫耀歷史的門戶:可不,百多年前法國人就從這里上西貢來,并從這里建立直達宗主國的水路……聽這話,一如在加勒比所聽所聞的滑稽,古巴人說:當年哥倫布是從這里登陸的,正因如此我們這里叫圣瑪利亞島——哥倫布的船叫圣瑪利亞號;山美納島人說:哥倫布橫過大西洋后就在這里登陸,我們首都圣多明戈就有哥倫布館;牙買加人也說:哥倫布1492年就從牙買加島登陸,你看圣地亞哥就是他宣布的名字……但其實,加勒比沿岸島國,叫圣地亞哥的城市比比皆是。島民對哥倫布的崇拜和熱誠,讓我思維陷入混沌和癱瘓。這一切和“哥倫布是印第安人滅絕的禍首”一論是這樣的不符。那么,殖民這部歷史,是罪惡恥辱,還是榮耀呢?我知道,19世紀、印度洋上這個狹長的島國,不管從峴港到芽莊,還是從河內到賽貢,莫不是因為法國人的到來,老百姓才知道長著煙囪的航洋郵輪和四個輪子的老爺車是什么樣子,甚至一塊香皂。時尚的男子由此知道西裝和領帶,而男人的襯衫腕口,縫的不都是平常的塑紐木扣,而是晶瑩璀璨的Cufflink,Baroque cuffink:巴洛克袖扣。鑲鉆或寶石,能把一件線條尋常的襯衫映照得光彩奪目。而女人們腿上的絲襪、胸上的乳罩、唇上的口紅、耳際的香水,也從白人太太小姐那里見識并學著效仿了。
為什么,我所走過的地方,總回響著不同的聲音呢,為什么,那些聲音里無不循環(huán)著一種悖論呢?
你們恨法國人嗎?我問。
不,是他們給我們啟蒙。
美國人呢?
沒有。是他們給我們輸入價值。
可是,他們曾經那樣對待你們?
是的,政治上他們曾經做得不好,比如重稅,但他們不僅僅是對殖民地重稅,西方國家普遍重稅……
不過,比起卡斯特羅,胡志明要榮耀得多。這里的老百姓,一聲“胡伯伯”叫得格外親切。賽貢河口胡志明博物館他的雕塑前燃著的兩炷高香,和一旁條桌上立著的紅漆簽筒,尤可見人們對他的敬奉。之前在河內,我還專門乘車去看他的陵墓,碰到維修期,沒有開放。我只好坐在車上,遠遠繞著陵墓廣場轉了一圈。據(jù)說,安葬他的那具水晶棺槨,還是我們國家贈送的。
越南,曾經的安南交趾,實在是值得看看的。在某個視角看,那是我們自己的縮微版。其實,這次到來還想找?guī)讉€人的,比如,幾位從歐美學成返回并扛起攝像機開始記錄歷史的電影人,他們的角度和陳英雄是迥然不同了。離開前的晚上,生活在賽貢的華人朋友說,賽貢和河內,一南一北,意識形態(tài)上一西一東,但普遍感謝西方的價值啟蒙。
說著這些話時,我們坐在市區(qū)最高建筑的咖啡廳,通過觀景樓的玻璃視窗往下看,好一座森林中的城市!不遠處的圣母院,鐘樓矗立,據(jù)載,該教堂中的不少材料是從馬賽港海運過來,比如圣母圣子雕塑和十字架,還有外墻的紅磚等,一如劇院的廊柱和穹頂?shù)陌吐蹇瞬世L。一個多世紀前直到今天,到過這里的游客,無不為這座城市癡迷。而毛姆卻贊這里有著“法國南部小鎮(zhèn)的空氣”。呵,tropi!熱帶,歐洲人的逃離地,舊陸外的天堂。而,赤道附近的越南,火之灼灼,水之泱泱,這樣的地方,更是滿足歐洲人對于海岸線和熱帶雨林的熱望。如今,法國人到來,身份變了,一切都變了,只城市的格局還在。濃郁的綠陰中,街道環(huán)繞,金橙屋頂雪白墻,沿墻敞放的百葉窗,好不明麗瀟灑!賽貢和河內一樣,法國人撤出后的半個多世紀里,擁有這些法國建筑的,無不是達官貴人。然那天,我離開河內返回廣西的路上,沿途兩旁的建筑,不管何種格局,無不是這樣的色系構成:方正雪白的墻,金橙色的瓦片屋頂,呵,滿地普羅旺斯的閑適自由。直到邊境交界的小鎮(zhèn),那濃綠中的金橙色依然綿延不絕……
2017.2.28.于安特衛(wèi)普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