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中,我最晚結(jié)識的是安·蘭德。二○一二年第四季度,她的哲學隨筆集《自私的德性》,意味深長地來到我手里,并讓我一讀之下便為之著迷——許多書都讓我喜歡,著迷,是強調(diào)喜歡的非理性一面。我非理性地喜歡上了致力于傳播理性精神的《自私的德性》,和視理性為人類最高美德的安·蘭德女士,這讓我生出一種冒犯的快感。尤其讓我難忍竊喜的,是蘭德這位二十世紀最堅定的理性主義捍衛(wèi)者,在思想生活和世俗生活的許多方面,常常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會將她的各種非理性之把柄,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來,這至少又拉近了她我的距離,讓我們?nèi)缤y姐難弟:我也自詡理性強大,可也每每感情用事。這是后話,前話是,對她我越好感膨脹,便越覺得似曾相識。趕緊檢索書架。結(jié)果顯示,二○○八年九月,我曾在杭州買過她的《阿特拉斯聳聳肩》,一部兩大厚本里塞了一百三十萬漢字的長篇小說。當然沒讀?,F(xiàn)在想來,買它自然出于一個成熟讀者對有價值作品的直覺把握,但四年來,我一直未與這位“大力士”過招交手,肯定又與它篇幅過分的浩瀚有關(guān),而更有關(guān)的,則是它的對話太多:幾乎翻開任何一頁,我耳邊都會充滿聒噪。
一晃,讀書與寫作也幾十年了,也知道,評價小說好壞的標準有無數(shù)條,唯獨沒有對話多少這樣一條??晌业钠?,使我對不少好小說家都有保留——我沒想暗示,蘭德是我心目中有保留的好小說家。她不是,作為小說家的她,在我眼里段位不高。如此,“阿特拉斯”篇幅長對話多的“毛病”一目了然,它的作者我一無所知不說,還想當然地不認其為好小說家,那么,我又該如何解釋四年以前,我沒什么道理地,請“阿特拉斯”來我書房呢?我只能大言不慚地認為,這恰好證明了我有預(yù)見:《阿特拉斯聳聳肩》雖然是磚,卻能把《自私的德性》,尤其是把蘭德這樣的玉引到我身邊。
我與她們中別人的結(jié)識,都沒這樣,都沒用先摩挲一塊引玉之磚,再把玩之后的珠圓玉潤——或許漢娜·阿倫特稍有例外,我是先了解了她與馬丁·海德格爾的師生戀情,再了解到她的《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與《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guān)于平庸之惡的報告》的,但僅沖這兩本書所論及的問題,在我這里,海德格爾作為一道特殊的背景,就已然變得無足輕重,并且從做人的格局上說,他的使命,也只能是以自己的狹隘襯托阿倫特的寬廣。
固然,西蒙娜·德·波伏瓦的情況與漢娜·阿倫特有類似之處,她的身后,也有讓-保爾·薩特作為特殊的背景。但這對法國同學之關(guān)系,與那對說德語的師徒又本質(zhì)地不同,倒不在于他們相戀終身而他們只私會兩年,主要區(qū)別是,即使薩特與誰或誰相愛再相愛,而波伏瓦與誰和誰熱戀又熱戀,薩娜也是三觀五觀十八觀觀觀一致的志同道合者,而海娜,很難說徒弟對師傅在才華崇拜之外,絕望的愛情不有點盲目。不過,這種事外人是說不好的,有時當事者自己都攪不清楚。比如吧,雖然我一直堅信,她們中那位最讓我難做定評的蘇姍·桑塔格,之所以十七八九歲就戀愛結(jié)婚生子,一氣呵成地為自己蓋上了絕不山寨水貨的性別角色檢驗圖章,可那只是年輕的她,由于下意識中的排斥與懼怕,便有病亂投醫(yī)地,給自己的同性愛取向下的猛藥;但是,我從不試圖以這種合理性不低的邏輯推測去印證什么。對于她們四個,阿倫特和波伏瓦和桑塔格,再加上她們中唯一生于十九世紀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我都是先聞其人再讀其書的,讀書前,就直覺到了她們的好,而讀書后,又認定了她們比想象的還好。
我愿意別人也欣賞她們的好。這樣,前段時間,有朋友請我開設(shè)講座,我依循序齒分五次向我的聽眾介紹了她們,并分別以她們代表作的名字,為各講的小題目做了命名:一間自己的屋子;自私的德性;平庸之惡;第二性;反對闡釋。我講座的總題目有點輕?。憾兰o的歐美五魅娘。
“武媚”娘,或其他娘,比如“甄嬛”“羋月”“老佛爺”,于丹、倪萍、鄧亞萍,以及在電視里抗日的國共美妞,是我們文化語境里的女性明星,我很擔心我的聽眾因先入的觀念,對我推薦的“最強大腦”沒有興趣,所以,我祭起標題黨的下三濫招法也是無奈之舉:以人們熟悉的武則天當敲門磚,“五魅娘”的登堂入室或許能順利——可首場講座尚未開始,我就意識到,我這樣做是另一概念下的趨炎附勢:與“五魅娘”隔膜是他們的缺憾,而接觸“五魅娘”是他們的榮幸,她們作為二十世紀思想史上的巨人,怎么可以去俯就他們?如果他們沒能力聆聽和閱讀她們,那只表明他們得學習,而不能就此便無理地要求,她們的興趣點應(yīng)該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到他們的語境中去家長里短。
順便說一句,“他們得學習”,至少在電影里,是阿倫特對公眾提出的有益建議。在那部以她名字命名的人物傳記故事片里,一個朋友,好意地提醒她,思考不要那么深刻,或者,表達不要那么尖銳,再或者,文章不要寫得那么思辨——我忘了那朋友具體針對什么,反正,是要求她迎合低端、照顧狹隘、屈從無知,從精神貴族的殿堂遷往精神乞丐的茅屋,如此,才不會受到公眾的誤會與曲解。否則,朋友的意思是,公眾跟不上你的步伐,棄你而去還算好的,若是群起而攻之地給你使絆子對你捅刀子,那你可就麻煩大啦。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阿倫特當然需要公眾的理解支持,可她不想通過犧牲自己據(jù)守的良知與認定的真理去討好他們,她希望,公眾信賴她追隨她是出于理性,至于怎樣提升理性的能力,她幾乎是冷酷和不耐煩地,指出了唯一的必由之路:他們得學習。
我倒始終信奉學習,即使沒有《漢娜·阿倫特》那部電影我也信奉,可他們呢?我的聽眾呢?我不知道,我口干舌燥的五次講座,是把他們拉向了她們還是相反,反正,我?guī)缀跏钦驹谛睦矸治雠c狗血八卦的邊界線上,為幫他們尋到她們自由、理智、愛與恨、沉默與表達……的蛛絲馬跡,而不惜把她們的同性戀、婚外情、疾病、自殺……都擺上了桌面。我也猜不出,他們從她們的私生活里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倒是我自己,有點意外地,從她們身上看到了以前未曾留意到的一些共同特征——不,不是指“二十世紀”或“歐美”或“魅娘”,是在那之外,我發(fā)現(xiàn),她們都曾憑借孱弱到近于烏有的一己之力,挑戰(zhàn)過這世界上最堅硬蠻橫頑固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堅硬蠻橫頑固的東西比想象的多,但總括起來名叫“正?!保瑩?jù)我查驗它們的成分,主要是權(quán)威的定論和集體無意識驅(qū)策下的公眾趨向。至于那些冒犯和得罪“正?!钡奶魬?zhàn),事實上,也并不指向多么龐雜,至少其端倪,往往只顯現(xiàn)于個體的日常生活中與習性癖好里?!拔鬻饶铩钡慕?jīng)歷正是這樣。作為權(quán)威的逆子公眾的叛徒,她們的挑戰(zhàn),都順理成章地首先向內(nèi),自己充任自己的標靶。身為女人,她們五個雖然只有一人終身未婚,卻又只有一人生了孩子,堅定不移的拒絕生育者倒有三個,并且,那個生了孩子的還是同性戀者,而其他人里,又至少有兩個,會允許自己的性取向在兩性之間活潑地搖擺;她們中有兩個最“放肆”的,在固定配偶之外,都公開擁有長期情侶,還會把與情侶的恩愛與摩擦,如實地“匯報”給固定配偶;她們中有一個還戀愛呢,就直白地提醒未來的丈夫,她可能滿足不了他的性欲;而另一個也是正值熱戀之時,就與戀愛對象簽署了合同:做永不結(jié)婚的自由戀人,尊重對方包括出軌劈腿在內(nèi)的一切選擇……不好,我的表述,似乎在心理分析與狗血八卦間有了傾斜。其實我想說的挑戰(zhàn),更是那種公共事務(wù)中的尸橫遍野,私人生活中的短兵相接,即使也遍體鱗傷了,我也不喜歡過多置喙,它們只是通往我興趣點的邏輯臺階,我踩踏著它們移步換景,只為避免凌空蹈虛。
一九四○年,已連續(xù)執(zhí)掌兩屆總統(tǒng)帥印的富蘭克林·D·羅斯福,破壞了美國一百多年的憲法慣例,第三次參與總統(tǒng)競選尋求連任。蘭德是政治領(lǐng)域的門外漢,甚至作為猶太人和新移民,還是挽救美國經(jīng)濟的“羅斯福新政”的受益者。但也正是“新政”的某些條款,特別是為了聲援反法西斯斗爭,羅斯福政府和蘇聯(lián)的結(jié)盟,讓她以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敏感,意識到了某些災(zāi)難性問題出現(xiàn)的可能:許多歐洲人,已經(jīng)向富有蠱惑力的社會主義敞開了懷抱,而從性格、手段、能力等一切方面來看,都具有成為獨裁者可能性的羅斯福,也正試圖在美國制造同樣的局面。于是,雖然對現(xiàn)實政治一無所知,她還是表示要“力挽狂瀾”,為捍衛(wèi)羅斯福提出的著名的“四大自由”,而向如日中天的羅斯福發(fā)起挑戰(zhàn)。她放下手頭的小說、電影、演講等工作,花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投筆從政,并不惜跟許多原來的朋友分道揚鑣,而為另一位個人魅力遠不及羅斯福、性格特點她也并不喜歡、并且基本上還沒有勝算的總統(tǒng)候選人溫德爾·威爾基奔走呼號——她更希望,利用這種形式和這個機會,去揭露蘇聯(lián),去保衛(wèi)美國。當時,有羅斯福的擁躉指責她是外國人,不配對美國說三道四,她的回答是:“我是自己選擇做美國人的,而你,只不過恰好生在了美國?!苯Y(jié)果當然是貽笑大方,羅斯福不僅連任了總統(tǒng),四年后,還破天荒地有了第四次當選;而蘭德的重要“收獲”,只是“從政”尚且不足一年,家里的數(shù)萬美金,就消耗得只剩九百元了。
好在,蘭德的與多數(shù)為敵,還只是價值觀之爭、意識形態(tài)之爭,一般不會更具體地觸及到某些約定俗成的“政治正確”。阿倫特則不是這樣,當她把主要由極權(quán)主義出手剪裁的“平庸之惡”的帽子戴到艾希曼頭上,又從人性的角度,將納粹與其他人等量齊觀時,她就成了一個為法西斯開脫、為劊子手開脫、為罪惡開脫的反動分子,成了全世界的正義之士尤其是千百年來飽受迫害的她的猶太同胞的道德敵人。
阿倫特是出生于德國的猶太才女,她剛由第一個流亡地法國逃至第二個流亡地美國時,英語說得十分笨拙。倒不是在她多年的學霸生涯里,沒有機會學習英語,而是她上小學時,接觸的第一個英語老師長相難看,從此她便厭惡了這種語言。但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以后,她厭惡過的這種語言,卻負載著她的思想,讓她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世道人心的揭示者,而使用這種語言的一個重要國家的一份重要出版物,則委派她去耶路撒冷,作為特約記者,撰寫與阿道夫·艾希曼有關(guān)的報道。納粹黨衛(wèi)軍的高級將領(lǐng)阿道夫·艾希曼,曾負責策劃和執(zhí)行針對猶太人的“終決方案”,是個手上可能并無鮮血的“案牘兇手”,逃亡多年后被以色列特工從阿根廷抓獲,于一九六一年四月接受了公審。在這一事件中,從法理上,阿倫特認為以色列法院有資格審判艾希曼并對其處以絞刑,這一點,與絕大多數(shù)只從感情上考慮問題的人沒有沖突。有沖突的是,在她的系列報道中,尤其是兩年后出版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guān)于平庸之惡的報告》中,她把人們心目中的殺人魔王俗?;?,把他描述成了一個和我們區(qū)別不大的人:個性平庸、思想愚鈍、滿嘴假大空的陳詞濫調(diào)、全部理想就是成為服從上級領(lǐng)導(dǎo)的一磚一瓦一齒輪一螺釘。這,讓艾希曼的邪惡程度打了折扣??膳c之同時,她又由艾希曼說開去,對戰(zhàn)時許多猶太人,尤其是許多猶太名流,尤其是許多猶太社團組織,助紂為虐式地與納粹合作以求自保的行徑做了道義指控,倒好像,某些被動地加害了自己同胞的猶太人,比主動加害者法西斯更罪大惡極。
一石激起千層浪,連續(xù)幾年,在輿論漩渦中,阿倫特都是“猶太公敵”乃至“人民公敵”。至少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以前,即使在美國這樣的文明之邦,猶太人也是二等公民,于是,或因自卑或為避禍,許多猶太人都盡量模糊自己的種族身份,起碼沒必要時不提不念。大概,聰明的蘭德就是如此??蓾h娜·阿倫特與安·蘭德不同。倒不是她不聰明,而是她聰明的方向另有指歸。她視自己的種族身份為存在之家,她認為舍棄個別性去奢談人權(quán)沒有意義,她把她的出身事實看作生命中的“天賜之物”。這樣,當許多猶太朋友與她友誼破裂,幾乎全世界的猶太社團都疏遠她敵視她,并且關(guān)于她高傲自大、藐視他人、冷血偏激、沒同情心、自我仇視、反對猶太復(fù)國主義……等指責謾罵鋪天蓋地時,她那種因不被理解而難過傷心的程度可想而知。但她的觀點從未動搖,直至十年以后她離開人世前,還在深化和完善自己的觀點——而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作為我們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平庸之惡”一說,為我們拓開的已是一片意義極為特殊的闡釋空間。
且慢,依從時尚,或許闡釋應(yīng)該緩行。大概就在“平庸之惡”一紙風行的那個時代,橫空出世的也有“反對闡釋”,甚至,由于它躋身文化領(lǐng)域,躋身于游客熙攘的流行文化或者叫大眾文化領(lǐng)域,它的影響模式與受關(guān)注程度,某種意義上,讓正襟危坐于政治交椅上的“平庸之惡”都相形見絀。幸好,頂多讓人側(cè)目而視的文化沒政治血腥,不必受到人人喊打。當然,“反對闡釋”的產(chǎn)權(quán)擁有者蘇姍·桑塔格也不在乎別人側(cè)目,她做文也好行事也罷,并不為惹人嗤鼻或招徠罵聲,可如果對她的我行我素,有人愿意以聲討和指斥做出反饋,她也不會多么介意。她很善于借力打力,有辦法順勢將某些聲討與指斥化作揚名立萬的助威鑼鼓。
“平庸之惡”是政治命名,一旦激化容易血肉橫飛,“反對闡釋”是美學批評或哲學討論,可以被孤立地理解為技巧之辨與修辭之別,有資格混同于文化口水,再劍拔弩張,濺起來的,仿佛也只是杯水風波而非拍岸驚濤。同樣的道理,面對強大的男權(quán)壁壘,弗吉尼亞·伍爾夫那間“自己的屋子”,也沒被試圖將其擊垮的傲慢力量視為擺脫奴役甚至顛覆強權(quán)的前沿陣地,他們看到的,只是它的狹小單薄,而忽略了它也固若金湯,于是,打擊它時便有點心不在焉,未能手起刀落地斬草除根。這很好,我是說,文化領(lǐng)域沒有政治領(lǐng)域血腥很好,“反對闡釋”和“自己的屋子”有欺騙性很好,而它們那個名為“正?!钡臄橙酥话阉鼈兎旁诒某叨认氯ビ懛プ窔ⅲ呛弥趾?。
其實,杯水風波的水和滴水穿石的水是同一樣物質(zhì),雖然一個世紀和半個世紀都過去了,“屋子”還常常被征用為公共空間,“闡釋”也一如既往地熱衷于信口雌黃,但擁有自我,拒絕灌輸,也越來越成了這個世界上蔚然的風氣。當伍爾夫把她的兩次劍橋演講整理成《一間自己的屋子》時,也許并沒意識到,她是在通過介入每個個體的自由問題,去卸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精神禁錮,是在以文學預(yù)先呼應(yīng)蘭德的哲學。而初出茅廬的桑塔格,在用她指點江山般的斷語判句裝填《關(guān)于“坎普”的札記》時,裝填《一種文化與新感受力》時,則明顯是有備而來,面對較量的對手她清楚地知道,她傾力裝填的文化炸彈“反對闡釋”,鎖定的第一襲擊目標從來都是精英主義的思想碉堡。她從未否認闡釋是世間最不可或缺的一把刻刀,她只是希望,那雕琢我們的刻刀,能自由地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而不是由他人越俎代庖,即使那代庖之人是師長或友朋、是權(quán)威或?qū)<摇⑹怯⒚鱾ゴ蟮念I(lǐng)袖或萬眾一心的群眾、是阿倫特筆下那種壟斷了真理的極權(quán)主義獨裁暴君……
所以,反對闡釋只是反對強加于人,而不是反對寫一本“有史以來討論女人的最健全、最理智、最充滿智慧”的書以曉示世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造就’的?!笨墒?,坦率的西蒙娜·德·波伏瓦因為質(zhì)疑舊理古例,因為不甘心這個世界上的女人話題只被男人霸在手里,便盡量儀態(tài)端莊又文體雅馴地,與這個把女人造就成“第二性”的社會討論商榷,這有什么不妥當嗎?沒有,但不幸的是,既然你不認為女人低人一等是劣質(zhì)生命,就只能招來口誅筆伐。自由而浪漫的波伏瓦便成了眾矢之的,在自由的法蘭西,在浪漫的巴黎,她幾乎溺斃于詰難之潮。對此,我始終有點想不明白,這種表面上的性別偏見乃至歧視,在那個時代,是婦女尚無資格以投票的方式參與民主政治的因呢?還是果?以至于,包括弗朗索瓦·莫里亞克這種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前輩小說家,訾議酷評時都那么粗鄙,氣急敗壞毫無風度,不僅很不負責任地放言這個晚輩同行那種學術(shù)化的表述“達到了下流的極限”,還輕薄地貶抑這個女性同行的經(jīng)歷只是“陰道的事”;而另一個文人安德烈·盧梭的陰陽怪氣,展示的同樣是一種并非師出有名的男人的傲慢,他說波伏瓦“寫的‘永恒的女性’,是‘丑惡’靈魂的寫照……這個由一個女作家表達的女人的破壞企圖,不僅使我感到惡心,還受到厭倦的折磨?!狈泊朔N種,助推著《第二性》成了罪惡的禁書,而它的創(chuàng)作者個性鮮明的私人生活,更是成了那些談《第二性》色變者向她發(fā)難的口實。
好在如今已時過境遷,《第二性》早成了“女性圣經(jīng)”,不論波伏瓦是她們中的她或者她,也都成了思想英雄。固然,她們當初面對的問題仍是問題,她們意欲擺脫與摧毀的東西還在蘗生枝丫,但畢竟,她們往昔開辟的道路,已經(jīng)通達順暢了許多,即使踏著她們足跡的后人需要繼續(xù)面對荊棘,面對權(quán)威與公眾軟硬兼施的雙向夾擊,其挑戰(zhàn)故事中那個風險的部分,也多半化作了腳注間的點綴配搭。值得慶幸,值得我們感念文明的腳步雖然前移得不快,可大幅度的倒行逆施終究少了。
在我關(guān)于“五魅娘”的講座結(jié)束之時,借伍爾夫之口,我曾引用兩個男人的話,充任她以及她們行為的總結(jié)??商釂柇h(huán)節(jié),就我的總結(jié),有位女士遲疑甚至膽怯的一問,卻讓我對我的總結(jié)不篤定了:可不可以沒有理由,那位女士問,就那么莫名其妙地,一個人,便當了逆子成了叛徒?
一八八二年,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弗吉尼亞·斯蒂芬之名出生,成年后,曾轉(zhuǎn)述過一件發(fā)生于一八八五年的、肯定是別人講給她的、關(guān)于她早夭的小哥哥索比的故事。那時候,作為傳記作家,他們的父親萊斯利·斯蒂芬歷時數(shù)年編寫的《英國名人傳記辭典》剛開始出版,這能表明,在小兄妹從來都沒離開過讀文字和聽故事的童年生活里,也朝夕相伴過無數(shù)紙上的名人。有一天,面對又厚又重的油墨飄香的《英國名人傳記辭典》第一卷,比妹妹大上幾歲的小哥哥,把自己的一只玩具盒子擺在了書旁,并把“反辭典盒”幾個字寫了上去。你這是什么意思?一向鼓勵孩子們獨立思考的爸爸好奇地問。裝這里的,索比說,全是廢物。說話時,他眼睛里邊閃著嘲諷,那目光投向的,不知是“名人辭典”還是“反辭典盒”還是二者都包括了。伍爾夫在轉(zhuǎn)述這故事時,口吻里邊充滿遺憾,似乎是為三歲的她還不會嘲諷,更不敢說“裝這里的全是廢物”而表示遺憾??珊髞?,當年近六十的她已譽滿文壇,已經(jīng)什么都會說也都會寫時,卻仍然像借助死去多年的小男子漢索比一樣,又借助死去年頭更多的老男子漢喬納森·斯威夫特,去表達自己的感受與情緒。當時,德國人的飛機常轟炸倫敦,伍爾夫夫婦在鄉(xiāng)村避難,有了機會大面積長時間近距離地接觸底層民眾,結(jié)果,過去想象中的純樸與誠實與渴望教育,很快被市儈和野蠻和拒絕啟蒙所替代了。于是,以“思想就是我的戰(zhàn)斗”為信條的她,在“極度的厭煩”中,讓《格列佛游記》中布洛丁奈格國王對格列佛說過的那句名言,幾乎幸災(zāi)樂禍地,占據(jù)了她工作筆記中重要的一頁:“我只能得出結(jié)論,你的同胞中的大多數(shù),乃是大自然不得不容忍其在地面上爬行的最丑惡的害蟲中最有害的一類。”
數(shù)月之后,她投河自盡了。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