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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風鑼鼓

        2017-01-01 00:00:00鄧宏順
        花城 2017年2期

        對于瞟子哥來說,這實在是一道難題!大清早就接連來了兩個電話,先一個電話是鄉(xiāng)中學米老師家人打來的,說米老師不幸去世了,請他去綁靈;緊接著的一個電話是鄉(xiāng)書記家人打來的,說是鄉(xiāng)書記的父親仙逝了,也請他去綁靈。

        在雪峰山區(qū),“綁靈”就是在逝者靈前做一套法事,是人生的最后一道禮儀。也不知有多少年歷史,反正自古以來不論高低貴賤,人老了都要如此。長此以往,從事綁靈這種職業(yè)的像瞟子哥這類人,也就被稱做手藝人?,F(xiàn)在,瞟子哥他們都屬于宗教局下面的道教協(xié)會會員。

        瞟子哥接電話時把兩邊的事都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關(guān)了手機又想起應(yīng)該問清楚兩邊的具體時間。這一問,兩個電話報出的出殯日子相同,按瞟子哥他們手藝人的說法就叫做“同臺了”。

        “同臺了”那就是大矛盾!瞟子哥就著急得不行,如果答應(yīng)鄉(xiāng)書記那邊,就要推掉米老師這邊,二者只能選一,無論如何不能兩邊都答應(yīng)!他一下像被兩個人強扭了胳膊使勁的拉著,不知走哪邊。

        這是楓葉紅了的時候,他正在地里挖紅薯。他把準備裝紅薯的籮筐翻過來坐在筐底上抬高自己的身子,好看得遠一些,也想得遠一些;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紙煙,抽出一支來從從容容地點燃,吸幾口。他本無煙癮,只是用抽煙來鎮(zhèn)靜自己,好想些自己感到為難的事情。

        抽著煙也還是深感不安,只得不斷地挪動屁股,籮筐的經(jīng)篾和緯篾就磨出吱吱嘰嘰的聲音,顯然是他把內(nèi)心的難處和不安傳遞給了被坐的籮篾。他又從身邊看到遠處,地上綠叢叢的紅薯葉已經(jīng)被水霜凍黃得像是鋪了一層金碟兒,山上的樹已經(jīng)比夏天的樹蒼老了許多,萎縮了許多,天上的云也已經(jīng)比夏天的云瘦了許多,細了許多,也高了許多。其實,瞟子哥是看不清楚這些的,不過是邊看邊加進自己關(guān)于這個季節(jié)的想象,而這種想象又的確和他做綁靈的手藝緊密相關(guān)。

        紅薯不能被霜凍,一經(jīng)霜凍就會腐爛,而給人綁靈的事也絕對耽擱不得!他給人綁靈已有多年,在他的地盤上,有哪些老人到了要歸位的歲月,有哪些病人無法醫(yī)治了,他都比別人關(guān)心,比別人熟悉,甚至能預感到某人的大致歸期,每到什么日子就會有人要請他去綁靈,他是心里都有概數(shù)的。眼下,一年的日子已經(jīng)過到了水枯葉落,該歸位的人就像黃葉一樣經(jīng)不起寒風的吹搖,不得不放下人生難舍的東西。人的生命其實和自然是一個拍節(jié),自然界換季的時候,就總有一些人要伴隨著這些日子,帶著許多人生未了之事的遺憾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到了這個季節(jié),必定有人請他去綁靈,這是肯定的,但像今天這樣,連續(xù)接到兩個電話,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是個特別。

        他想,自己是不能得罪鄉(xiāng)書記的,他兒子、兒媳都在外面打工多年,孫女兒翠云已經(jīng)十三歲了,孫子快要出生,但準生證還要到鄉(xiāng)里去辦;此前他去鄉(xiāng)政府辦過幾次,但都不順,不是找不到人,就是別的原因,反正一直拖著沒有辦成。瞟子哥幾次下決心想找找鄉(xiāng)書記,但又有些害怕,如果鄉(xiāng)書記兇他一頓,那他豈不就要丟盡臉面?而他丟不起這個臉面,盡管平時他并不被人看重,但到底他是全鄉(xiāng)響當當?shù)氖炙嚾耍荒軟]有臉面,手藝人也靠臉面吃飯!

        其實,瞟子哥明白,現(xiàn)在也是他抬高身價最好的機會,他完全可以在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的時候,和鄉(xiāng)書記套套近乎,把綁靈的事做得賣力一些,取得鄉(xiāng)書記的好感,然后順便說說有關(guān)孫子辦證的事情,說不定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辦成。鄉(xiāng)書記也是人,為父親盡孝他肯定樂意,綁靈的事做得他滿意了,他還不就是跟計生辦的人說句話、打下招呼的事兒!別的不說,為兒子,為孫兒的事,他也應(yīng)該去。但是,米老師的事,他也不忍心推掉,他也實在很想盡心。米老師才四十幾歲,這幾年她一直患病,但她一直帶病在鄉(xiāng)里學校上課,特別是對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農(nóng)村留守兒童非常關(guān)心。她在學校的那個家雖然只是簡陋的兩間木板舊房,但被學生們當成了精神的樂園和天堂。學生們感冒了,她幫著洗衣服,給藥吃;無論是油菜草籽花開的春天,或者是田禾抽穗揚花的夏日,或者是秋收過后的冬季,學生們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她都像母親一樣,或者帶著他們在校門口彎彎曲曲的田埂上散步談心,或者蹲在田角地邊圓如荸薺的草垛下陪他們悄悄說話,直到把他們說笑起來為止。星期天下午,到校早一點的學生們就到她家里坐著看電視喝開水;周末放學了,無家可回的學生也都在她家里坐著;她是全鄉(xiāng)和全校公認的好老師,她還得過縣里、市里的獎勵……瞟子哥其實只去過幾次學校,在米老師的家里也只坐過幾回,關(guān)于米老師的這些事都是他孫女兒翠云回家在飯桌上前前后后說出來的,說過很多遍,每次說起來都是神采飛揚的神態(tài),他雖沒有當場跟孫女兒說什么,但他記住了這些。他孫女是米老師的學生,所以,如果要他拒絕給米老師綁靈,瞟子哥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做不出來;尤為重要的是,那也會讓孫女兒看不起他的為人!

        在別的手藝人看來,也許隨便推掉一家,告訴他們事情“同臺了”,叫他們另找一個班子去綁靈就行,但在瞟子哥身上不一樣。瞟子哥是這一帶綁靈做得最好的手藝人,他還是交了會費的道教協(xié)會會員,蓋有大紅印章的會員證就帶在身上,有這種從業(yè)資格的在這一帶還沒有第二人;尤其是他帶著一個非常精干的班子,這個班子一共四人,個個都身兼多職,得心應(yīng)手。瞟子哥做道師綁靈,有時也兼做地現(xiàn)先生,都做得很精。年近七旬的老謝是個嗩吶手,他氣勢長,嗩吶吹得九曲十八彎,再長的曲子誰也聽不到他在什么地方換過氣;他還能寫一手半文半白的好祭文,而且是用毛筆很正楷地書寫,只要他一到場,嗩吶吹得響亮,祭文也寫得悲傷;尤其堂祭的時候,他一念祭文,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大哭大悲。另外兩人一個是四十幾歲的老宋,一個是五十幾歲的老丁。老宋是辰河戲藝人的后代,前幾年還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辰河高腔的傳承人,中央電視臺戲劇頻道一上姓白的來采訪辰河高腔傳人錄制節(jié)目時,縣文化局就是請他去示唱;需要唱戲的時候他能唱戲,他肚子里裝著四十八本辰河戲文,《百花亭》《荊釵記》《琵琶記》《貴妃醉酒》《大審柏玉霜》等,隨便點那個曲目,他兩個指頭在桌子上一敲就能唱得有板有眼;不唱戲的場合他負責打鼓,他也是出色的鼓手;他擊出的鼓點已經(jīng)不是鼓點,全是在空中盡力跳舞的有生命有質(zhì)感的圓潤的音符,喜怒哀樂他都能擊得出。老丁是鑼鈸手,需要響鑼時他就敲鑼,大鑼小鑼,他都能敲,大鑼掛在面前豎起來的板凳腳上,小鑼提在手里,一個鑼槌能敲得兩面銅鑼交響不停;需要響鈸時,他就撞鈸;響過行頭他還能通宵地唱哀歌;他可以“唱書”,也可以觸景生情唱些“大白話”討錢。他向亡靈的親戚們唱奉承話討紅包,那真是遠近聞名,唱你祖宗如何有德,唱你子孫如何有出息,唱你自己如何艱苦創(chuàng)業(yè),掏空你的衣袋還讓你高興。這個班子雖只四人,其功能已相當于別的八到十人;與別的班子相比,少了許多吃喝睡覺的麻煩不說,還省了不少的工錢和“封通”,尤其他們的手藝做得比別的班子好。所以,大家都樂意請這個班子。在這一帶綁靈,只要聽說是請到了瞟子哥這個班子,主人就特別放心,來看熱鬧的人也會很多,而白喜事是陰清的,圖的就是熱鬧和人氣!越是熱鬧,越是說明你這個家庭興旺,有社會地位。

        因為這個班子的頭兒是瞟子哥,所以,有手藝要做的人,首先就是找瞟子哥把事情說定。在沒有手機之前,都是派專人來瞟子哥家里恭請,這幾年農(nóng)村通訊發(fā)展得很快,現(xiàn)在村背后樹起了移動轉(zhuǎn)播塔,通信網(wǎng)絡(luò)和山外面一樣暢通,瞟子哥的衣袋里一天到晚都裝著手機,打電話找瞟子哥也就比以前方便。瞟子哥也從不誤別人的電話,他知道,他要做的事都是別人家里耽誤不得的大事,如果有較長一段時間手機不叫了,他就有事無事地要把手機取出來偏著頭,將屏幕貼緊在眼珠上看半天,一定要看清楚有沒有未接電話;他怕手機響的時候自己沒有聽到,或者手機出現(xiàn)什么故障不響鈴。他眼睛是先天性斜視加近視,但瞟子哥是個聰明人,路走熟了,眼睛就長在腳上;人處熟了,眼睛就長在耳朵上;莊稼熟了,眼睛就長在鼻子上……在瞟子哥身上,五官變得可以相通和互補,其他器官都主動和樂意分擔了眼睛的功能。他的五官也就像他們帶領(lǐng)的那個手藝班子,很精干,一點也不妨礙到任何地方去完成任何手藝,因此,只要有電話請他,就是去陌生的地方,他也答應(yīng),從沒有誤過別人的事情。

        但今天他答應(yīng)了兩處,實在是無法在同一時間里將兩處綁靈都完成!

        從感情上說,他當然是要推掉鄉(xiāng)書記那邊的手藝而要去給米老師綁靈,但是,他很為難,知道自己得罪不起鄉(xiāng)書記。于是,他要民主一下,聽聽其他三位同伙的意見。和他們作一個溝通,不僅是在心理上求一個安穩(wěn),萬一到時候有什么麻煩,也好有自己的人幫腔,如果拿現(xiàn)在電視里說的那些當總統(tǒng)的民調(diào)情況來比,這就該叫做支持率。

        他先是給老丁打了電話,老丁說:“應(yīng)該到鄉(xiāng)書記那邊去,因為這年頭出門做手藝還得講究經(jīng)濟效益!鄉(xiāng)書記家有錢親戚多,繞棺、散花、點燈火和唱哀歌時,可以問親戚要得很多“封桶”;而米老師那邊肯定沒有這么好效益?!?/p>

        瞟子哥說:“你這人就只記得幾個錢!”

        老丁說:“這年頭,你不重錢別人重錢,沒錢你就辦不成事!現(xiàn)在敬菩薩都燒真錢了!不為錢我不知道在自己家四肢伸直了好好睡覺?還去找那份累?平時也沒人真正瞧得起我們這手藝,有事了,幾天幾夜沒有好覺睡,我不為錢,我討那個苦吃……”

        瞟子哥還沒有等到老丁把話回完,就很不高興地使勁按了關(guān)機鍵。老丁說錯了嗎?沒有。但瞟子哥認為老丁說的這個不能算是很好的理由,至少不是能夠說服他自己內(nèi)心的理由!如果老丁說點兒鄉(xiāng)書記不能得罪的話,他倒還可能作個參考,只說錢就太沒有意思!叫花子討米都還要講個丐規(guī)幫義呢,人活著不能光為幾個錢!而且,現(xiàn)在黨和國家對農(nóng)村對農(nóng)民這么好,這也補貼,那也補貼,老了,患病有醫(yī)療補貼,做不動了,還有養(yǎng)老錢。誰還缺吃少穿呢?他還是要聽聽老宋和老謝的意見。

        瞟子哥給老宋打了電話,問老宋意見如何。老宋毫不猶豫地說:“這還用問嗎?把鄉(xiāng)書記那邊推了,到米老師那邊去!這個社會最缺少的就是好老師!有好老師才會有好學生,有好學生,才會有好青年,有好青年才會有好社會!好老師應(yīng)當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米老師是最好的老師,既然米老師家里人要我們?nèi)ソo米老師綁靈,就是她家不給錢,我們也要去完成!”

        老宋的意見讓瞟子哥內(nèi)心暗暗高興了一陣。從情理深處說,他是認同老宋這個意見的,但老宋也沒有分析一下推掉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事將來會有什么麻煩或者是惡果,又該如何應(yīng)對,所以老宋的考慮也還是欠全面,也還是簡單了一些。

        沒有打電話之前瞟子哥感到為難,他希望通過打電話征求同伙的意見來解決這個難題,但打了兩個電話之后,更讓他不知如何抉擇?,F(xiàn)在,他最重要的是要聽聽老謝的意見。老謝搞過多年村干部,人民公社時老謝就當大隊長,公社變成鄉(xiāng)政府之后,他又當過村主任。多年來,他應(yīng)對過數(shù)屆領(lǐng)導,該完成的工作任務(wù)他從不含糊,而對付上面的瞎指揮和花架子,老謝很有自己的一套?,F(xiàn)在老謝卸任賦閑在他這個班子里吹嗩吶、做祭文,還經(jīng)常擺自己當村官時和領(lǐng)導斗法的龍門陣為大家添一份快樂。老謝每到說起這些事兒,那口氣絕對是炫耀自己,聽起來就讓人忍不住好笑。那么,老謝一定會給他想出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

        他打電話問老謝時,老謝的電話沒人接。

        打不通老謝的電話,瞟子哥自然著急得腳心發(fā)燙,老謝的電話沒有回應(yīng),瞟子哥就不停地撥號。還好,總算把老謝的電話撥通了。

        老謝一接電話,瞟子哥就訴說起他的難處。果然,老謝不急著回話,而是不慌不忙地“唔唔唔”聽完瞟子哥的敘事后才開始發(fā)言。老謝說:“我認為應(yīng)該把鄉(xiāng)書記那邊推掉,去給米老師綁靈?!崩现x不像老丁和老宋那樣簡單,老謝往下把理由說得很細。他說:“既然你答應(yīng)了兩處,現(xiàn)在又不能滿足兩處人家,那就必須盡快推掉一處,千萬不能誤了人家的大事!”

        這個瞟子哥也清楚,就是因為這個他才不停地給老謝打電話問意見。老謝說:“如果我們聽老丁的話,推了米老師那邊的事,而去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我們就和當下那些唯錢是圖的人成了一路貨色!而我們屬于手藝人,別人可以瞧不起我們,但我們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千萬不能當了小人!小人是沒有資格做我們這個手藝的!我們這個手藝屬于禮義之人的手藝!何況我聽你剛才說,米老師家的人打電話在先,鄉(xiāng)書記家的人打電話在后,按先后次序,我們也應(yīng)去給米老師綁靈!即使鄉(xiāng)書記家的人不服,要找你問原因,你也可以大膽地說,按先來后到辦事,這是全天下公道的秩序!當然,世界上有權(quán)有錢的人都不太喜歡按公道和秩序辦事。別人怎么辦事,我們沒有辦法,但在我們身上,絕不能毀了公道和秩序!毀了公道和秩序,這個世界還成何體統(tǒng)?”

        瞟子哥心里原本就是這樣想的!他覺得老謝畢竟是看過老書又當過多年村干部的人,思路非常清晰,說話到底是條理清楚,有因有果,底氣充足,他想成一大堆理不清的事情,讓老謝給說得透亮有序了。他就是希望老謝說這樣的意見,讓他心里開朗,意志堅定。瞟子哥就想馬上打電話推掉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事而去給米老師綁靈。

        但是,瞟子哥還來不及表態(tài),老謝又說:“不過,你現(xiàn)在要推掉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事,恐怕也不那么容易。這個書記我了解,他家里的事也不會是我們想的那么簡單。”

        瞟子哥說:“我馬上就打電話推掉,離我剛才接他家電話還不到半小時,難道他就能生出什么事兒讓我脫不了干系?”

        老謝說:“問題是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了?!?/p>

        瞟子哥說:“我答應(yīng)時,是他們家人當時沒有說清楚出殯的具體日子;當然,我自己當時也沒有想清楚,沒有問清楚?!?/p>

        老謝說:“那你試試吧,但愿他家的人能理解你當時沒有想清楚?!?/p>

        瞟子哥就照屏幕上的電話號回撥過去,鄉(xiāng)書記那邊手機接通了。瞟子哥說:“實在對不起,我們不能來給書記父親綁靈了,你們另請高手吧?!?/p>

        手機問:“為什么呢?”

        瞟子哥說:“是和別人同臺了?!?/p>

        手機說:“那你只能推掉別人的!”

        瞟子哥說:“我是先答應(yīng)了別人的?!?/p>

        手機說:“誰能證明你先答應(yīng)誰的?我只知道你是答應(yīng)過我的!”

        瞟子哥說:“我在這邊給你下跪,求你原諒一次行嗎?”

        手機說:“不行!”

        瞟子哥那張本來顯得光亮的臉,幾下就被揉皺了,他急不擇言地反抗說:“即使答應(yīng)你了,我也沒有拿你的定金!”

        手機說:“要定金嗎?你打算要多少定金?十萬還是二十萬?你開個金口!”

        事情果如老謝所料,瞟子哥無話可說。但無話可說時他也就想已經(jīng)到了再也不能為難自己的時刻,再也不能拖泥帶水!遲疑不決只會給自己再添麻煩!他說:“無論你怎么說,我們這個班子反正是不能來了,你自己請別的班子去!到時別怪我沒跟你們說清楚!”

        手機說:“你說來就來,說不來就不來?世界上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給書記父親綁靈就應(yīng)該是地方上最好的班子!你們那個班子非來不可!”

        瞟子哥不敢再往下說,他知道自己嘴笨,說不過別人,而且言多必失,再往下說別的,就可能有更多的把柄讓人家留著。他只是重復一句:“你們另請高手吧!”就趕快把手機關(guān)了。

        手機很容易關(guān)掉,心里的事卻怎么也關(guān)不掉!說句內(nèi)心話,因為還要去鄉(xiāng)政府給孫子辦出生證,能不得罪鄉(xiāng)書記到底是好事,可萬沒有想到碰到這樣的“同臺”。其實不去給米老師綁靈很簡單,只要跟她家的人說一聲,請她家另外找個班子就行,她家的人不會像鄉(xiāng)書記家的人那樣放不過別人。但是,他覺得這不行,他應(yīng)該堅定不移地推掉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事,只有這樣,才會在內(nèi)心深處不委屈自己,而委屈自己,那將一輩子都要懺悔!

        瞟子哥又打電話回報老謝,說自己剛才果然和鄉(xiāng)書記那邊頂撞了幾句,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推掉了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事情。

        老謝說:“你做得很對,就該這樣!這才像我們這樣的手藝人!我們雖然平時被人瞧不起,但我們不能瞧不起自己!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良心和氣節(jié)!沒有這種良心和氣節(jié),我們還有什么資格安慰亡靈,給亡靈解罪?”

        瞟子哥覺得老謝這話很合心,但心里又還有些不安,就問老謝:“這樣堅持下去,還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比如鄉(xiāng)書記會想出哪些辦法來為難我?來整治我?我要用什么辦法才能應(yīng)對?”

        老謝說:“你別怕!現(xiàn)在小天地是有些黑云,但大天地還是亮堂的!上面對這些官員抓得很緊,正在找他們胡作非為的把柄!”

        瞟子哥說:“那邊的人剛才說話口氣很硬,沒有一點余地?!?/p>

        老謝說:“他總不能叫警察把我們腳鐐手銬抓到他家里去給他父親綁靈吧?”

        兩人在電話里笑了起來。瞟子哥說:“那我相信他不敢!就是抓我去,我不樂意,我也可以不張嘴,不給他響鑼鼓,不給他誦經(jīng)做法事!”

        老謝說:“我知道這書記!鄉(xiāng)政府哪怕是修個廁所,他都插手拿點回扣;長江中下游水土保持工程造林補償款本是給農(nóng)戶的,他卻把別的農(nóng)戶的山林面積記在他父親頭上,假報些造林數(shù)字年年冒領(lǐng)國家的補助。他這回要是真為這事兒給你出難題,讓我們過不去,我就把他這些事兒發(fā)到中央紀檢會和監(jiān)察部的網(wǎng)上去,把他網(wǎng)一網(wǎng)!現(xiàn)在上面正在找這些把柄,當官的都怕網(wǎng)!到時候,他拿你一個農(nóng)民沒有辦法,倒是他自己飯碗要打碎?!?/p>

        有了老謝這些話,瞟子哥心里有了底氣;雖然還不知道后果如何,但他已消除內(nèi)心的虛怯。

        直到瞟子哥把籮筐里裝滿了紅薯準備擔回家,鄉(xiāng)書記那邊也沒有來電話。瞟子哥以為沒事了,就開始哼歌,他哼得太輕,聽不清他哼的什么詞,就和他身邊采花的蜜蜂嗡鳴一樣,輕細得如游絲一般,似有似無;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哼的是一首山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坑多路不平。

        塘中魚多攪渾水,

        世上官多不太平。

        瞟子哥哼歌除了打發(fā)走煩惱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他現(xiàn)在突然感到了自豪和自信!自己作為一個向來并不被人看重的人,現(xiàn)在鄉(xiāng)書記也有求他的時候,而且還被他拒絕,而且他把一位老師看得比鄉(xiāng)書記還重,就像是給自己出了一口大氣,做了一回真正有志氣的手藝人!這種手藝被他做到這種程度,他的確是不無欣慰!

        說實話,近年來,在這一帶做他這種手藝的人也的確不算少,半通不通的都算上,恐怕有十多人,但大家都以請到他和他這個班子為榮幸,他覺得自己的努力也還是沒有白費。老謝常說起一句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古話:“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一個人堅守一種專業(yè)努力幾十年,那一定會有收獲!瞟子哥今天對這種體會尤為深刻。

        要做好綁靈這門手藝其實也是很需要虔敬和悟性,很多人做別的事很聰明,但學綁靈這一套就總是進不了角色。村里和瞟子哥一起長大的那一輩,就有好幾個后來都跟丁師傅學過徒,那些人坐在自己家里背熟了經(jīng)文,走熟了腳步,但到了靈前穿上法袍,戴上法帽,拿起銅鈸而面對掛在靈堂的那些威嚴至尊的菩薩圖像時,腦子里就突然一片空白,腳步忘了左右,什么話也念不出來,或者念出來的幾句話也非常生硬,完全進不到那種仙凡之間的臨界,更沒有在仙凡之間作溝通時所需要的情感和姿態(tài)。

        瞟子哥學做綁靈也不容易!說實話,從來沒有人讓他學這門手藝,這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爭取。他從六歲開始,就暗地跟在丁師傅背后默記那些儀式和經(jīng)文。那時候,他父母都在隊里忙著掙工分,從早到晚累得直不起腰身,對孩子們管教沒法認真,這恰恰讓瞟子哥有了很大的自由,他每天牧牛的時候,就到村外小河邊練習他記得的丁師傅綁靈的手藝。

        小河邊有一片開闊的盆地,小河就從盆地邊上沿著岸柳繞著彎兒亮亮地流過去。盆地像個月亮洲,洲上長滿了肥肥的芭茅和雜草,雜草長得很矮,芭茅長得很高,牛一走進去,低頭就有吃不完嫩草,抬頭又有吃不完芭茅葉,而外面又看不到人和牛的形影。這真是一大片很好的掩蔽地,所以,瞟子哥最高興的就是趕著他的黃牯牛來小河邊放牧,然后躲進芭茅叢里對著那一截腐得掉蟲屎的老松樹學綁靈。日子久了,老松樹的四周就被他踩踏出一條光亮的路徑……

        瞟子哥正想得很順暢,很得意,忙著準備出門綁靈的行頭時,老謝又來電話核實:“米老師的綁靈地點是真的在縣殯儀館嗎?”

        瞟子哥說:“是啊,米老師是在縣醫(yī)院去世的,就在縣殯儀館里綁靈?!?/p>

        老謝說:“哎呀,這真是碰到麻煩了!”

        瞟子哥就有些吃驚,但瞟子哥現(xiàn)在沒有退路,只得安慰老謝說:“這有什么麻煩?不就是去縣城殯儀館綁靈嗎?我以前雖然都在鄉(xiāng)下做手藝,這一回是去縣城殯儀館,但我們的手藝做得這么好,我們不怕誰!即使遇到一些同行高手,那也不可怕,也正好讓我們作些手藝方面的交流和切磋,向人家舀點油水?!?/p>

        老謝這才告訴他:“你還想舀點油水?也不是遇到同行高手舀油的事,而是鄉(xiāng)書記父親在縣醫(yī)院去世后也在縣殯儀館綁靈。”

        這就是說,給米老師綁靈和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不僅同時,還將在同一個地點進行。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碰巧的“同臺”!

        老謝說:“那你不打算去了?”

        瞟子哥說:“哪能不去呢!無論如何也不能誤了米老師家里的大事!”

        因為挖紅薯、擔紅薯,又因為兩邊為難的事兒著急,身上就有了微微的汗水。本想洗個澡,但一看時間來不及了,瞟子哥只得抹了一下身上的汗水,背上準備好的行頭上路了。

        瞟子哥雖然從沒去過縣城殯儀館,但他曾經(jīng)打聽過那兒的場面,聽說那里是可以同時舉辦好幾個逝者綁靈的大地方。他想象著這些同時綁靈的地方會相距多遠?是在一個大門里進出嗎?如果在同一個大門里進出,會不會和鄉(xiāng)書記碰個熱面?碰了熱面,那些掩著蓋著的事兒會不會被揭開冒出來?會不會發(fā)生不可預料的事情?但是,他在心里給自己鼓勁:現(xiàn)在已經(jīng)起程往縣城殯儀館趕路了,再也顧不得這些,只有將步子跨大,用腳步的力氣來給自己壯膽,來表示堅定和勇敢!

        瞟子哥第一個到達雙溪口橋上。他放下行頭,坐在橋欄上歇氣等人。

        老謝也來得較早,瞟子哥坐下不久,老謝就到了。瞟子哥給老謝發(fā)一支煙,老謝作為回禮,用打火機給瞟子哥的煙點燃,兩人抽起來。在空氣很好的地方吸煙,有一股甜甜的煙流在嘴里盤旋,煙圈在無風的山谷慢慢地升騰,看著它,心里馬上就開始寧靜。

        瞟子哥說:“這回的事確實讓我為難?!?/p>

        老謝說:“為什么難?手藝做得好,請的人才多,得罪人也正常!老謝抽了一口煙繼續(xù)說:“總的來說,是好事!我們要這么想才對!”

        瞟子哥說:“這回得罪的可是鄉(xiāng)書記啊!”

        老謝說:“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六歲就學綁靈?誰叫你的綁靈做得那么好?誰叫你那么重良心要拒絕鄉(xiāng)書記的邀請,要堅持為米老師綁靈?誰叫你天生是做綁靈的手藝人?”

        老謝雖是帶著夸獎的口吻戲說,但瞟子哥還是聽得入心,難免欣慰之情。于是,瞟子哥說:“我要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去做成功!”

        的確,瞟子哥要做一件事情時,他從來不缺少意志和智慧!他拜師學藝就是最好的例證。

        瞟子哥二十多歲時,世情開始變了,種田人有了可以按照自己意圖耕種自己的田地,于是,土地像是吃了興奮劑,糧食多起來,豬牛六畜也多起來,錢也多了起來,于是,鄉(xiāng)下老人去世時又悄然興起綁靈,被冷落多年的丁師傅又紅火起來。

        因為請的人多,丁師傅又缺人手,附近一些想學這手藝的人就開始想辦法討好丁師傅,請他喝酒,請他吃飯,過年過節(jié)還給他送禮。但丁師傅不喝他們的酒,不吃他們的飯,也不收他們的禮。丁師傅也并不是怕自己的手藝被人學去,而是自己曾經(jīng)挨整受苦,心有余悸,他怕自己的手藝害了別人。他總是跟人解釋說,七十二行,隨便學哪一行都行,就是別學我這種手藝!我屬于牛鬼蛇神!

        有一次,他病了,一個想學綁靈的人把他接到家中如待父母。幾個月下來,丁師傅終于感動了,他收了這個徒弟。開始教他法器的使用,教他綁靈的經(jīng)文,教他綁靈的腳步。這人也聰明,不久就能記住丁師傅教他的所有學問,但是,那次丁師傅讓他穿上法衣,戴上法帽,拿著銅鈸試習做綁靈,他竟然站在那些菩薩圖像前一個字都念不出來,腳步也不會邁開。丁師傅催著說:“你快念啊!”那徒弟說:“我腦子一片空白!”丁師傅只好一邊擊鼓一邊代他唱念。第一次丁師傅原諒了他,第二次還是如此,第三次還是如此。丁師傅徹底失望了。丁師傅把交給他的法器收了回來,跟他說:“你還是去學別的手藝,你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這之后,丁師傅痛下決心不再收徒!

        但是,瞟子哥找到他門上了。

        那是大年正月初五,瞟子哥提了酒肉到他門上求他說,丁師傅,我要跟你學徒!

        丁師傅一身柴灰地坐在火塘邊閉目烤火,連眼都懶得睜開就說:“新年過節(jié)別討我不高興!你把酒肉提回去!”

        瞟子哥又說:“師傅,我一定要跟你學徒!”

        丁師傅說:“我不收徒!”

        瞟子哥說:“你難道就忍心自己的手藝失傳絕后嗎?”

        年逾古稀的丁師傅不再出聲,痛苦的世界都在他那雙閉著的眼里鎖著。瞟子哥這句話有點兒擢到了痛處。他怎么愿意讓自己手藝失傳絕后呢?但是他說:“失傳又如何?”

        瞟子哥說:“平民百姓辛苦一輩子,人生一世不容易,我們也是給人家辦后事湊個熱鬧,讓晚輩盡個孝心,勸眾人學個好為個善。”

        丁師傅想了好一會兒才又口氣緩和一些說:“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吃這碗飯的!”

        瞟子哥說:“我現(xiàn)在走幾個腳步,念幾句經(jīng)文,你聽聽,你若看不上,我馬上走人!”

        丁師傅想了想說:“那好,你做給我看看?!?/p>

        瞟子哥站起來,走了幾步靈前步子,又拉了長腔念了一段經(jīng)文。

        丁師傅睜開眼慢慢站起來,到房里取出法衣、法器讓瞟子哥穿戴好;然后,他拉來一根四腳板凳,自己躺在板凳上,讓瞟子哥把他當逝者開始綁靈。

        瞟子哥一骨碌跪下說:“師傅,今天是大年初五呢,這怕不吉利??!”

        丁師傅說:“你只管做!”

        瞟子哥穿戴好法衣法帽說:“師傅,那我就開始了。”

        丁師傅說:“我等著呢!”

        丁師傅睜著眼,看著瞟子哥。瞟子哥再次檢查法衣、法帽是否端莊整齊,然后將銅鈸的布系兒挽牢在指頭上,一個速度和姿態(tài)非常到位的大揖作下去,那種對逝者的虔敬神態(tài)讓丁師傅大為驚喜。然后,瞟子哥擊響銅鈸,銅鈸聲輕重有致,不急不緩,那種對人生一世的從容淡定簡直是好到了極點。丁師傅更加集中精力聽他念誦經(jīng)文。瞟子哥那聲音就像是來自天外福音,在生與死之間打通了阻隔,顯示出敞亮和通明……

        丁師傅坐起來說:“好,你不要再做了。你的酒肉我收下!”

        瞟子哥大喜,趕快脫下法衣坐在師傅身邊。

        丁師傅說:“但我要問你,你是跟誰學的?”

        瞟子哥說“跟你呀!”

        丁師傅不解,瞟子哥說:“我從六歲開始,你每次綁靈時,我都在一旁默默地學習?!?/p>

        丁師傅說:“你說假話!那些年,我提都不敢提綁靈兩個字,你怎么就說六歲起就開始跟我學了?”

        瞟子哥說:“師傅你忘了算算我年紀。你開始挨斗那年我已經(jīng)十二歲,已經(jīng)偷偷地跟你學過了六年。我還告訴你,師傅,‘文革’十年,你中斷了綁靈,我沒有中斷,我一直都在暗暗地練習!我沒有說假話!你還記得你藏在水碾坊石拱下的法衣少了一套嗎?”

        丁師傅瞪大兩眼說:“是你偷走的?”

        瞟子哥說:“是的,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今天我把法衣帶來了,我還給你?!?/p>

        瞟子哥正準備從他的布袋里取法衣,丁師傅說:“我一直在尋找這一套法衣。既然是你偷的,就不用還我,我現(xiàn)在還要送你幾件法器。但我要問你,當時有很多人到我家里抄家找我的法器,你明明知道我那些行頭都藏在水碾坊石拱下面,你為什么不告訴別人?”

        瞟子哥說:“為了保護你啊!”

        丁師傅不再說話,他把一個漆盒盤找來,然后把一些法器放進漆盤里端在面前對瞟子哥說:“你在我面前跪下!”

        瞟子哥跪下。

        丁師傅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徒弟!這些法器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

        丁師傅從此不再綁靈,將他的地盤都交給了瞟子哥經(jīng)營。

        第二年,丁師傅去世。瞟子哥從那時起就開始單獨綁靈至今……

        瞟子哥跟老謝說完這些漚在肚子里的老事情,覺得是對自己的表揚鼓勵,覺得自己這次去給米老師綁靈也應(yīng)當有堅定的意志和足夠的智慧。

        說過這些,想過這些,老丁來了。

        老丁在橋欄上坐下就嘮叨滿腹地說:“為什么不去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到了嘴邊的肥肉不吃,偏要去找沒肉的骨頭啃!”

        瞟子哥不喜歡老丁這樣說話,但瞟子哥熟知老丁家負擔重,經(jīng)濟不寬裕,也沒有立刻反駁;作為一個班頭,他只想讓老謝站出來批評一下老??;可老謝處理人事關(guān)系非常謹慎,不愿干這種得罪人的事,他一言不發(fā)。還好,老宋也按時到了。

        老宋一到就和老丁接上話,但怎么也說不到一起,你一刀我一槍對著干。

        四人全到了,就開始趕路。

        老丁一路說錢的事,老宋一路針鋒相對地只說米老師在學校的先進事跡。

        往前趕了一段路,因為背著鑼鈸法器等行頭和幾天內(nèi)要換洗的衣服,走路很不方便。老丁就說:“充硬鼻子有什么好處?要是今天去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現(xiàn)在就一定會是小車來接!”

        老宋說:“為米老師綁靈,我就是在地上爬也樂意!現(xiàn)在啊,老師上課不認真教書,放學了讓學生到家里補課好收錢;讓學生當個班干部還要家長送禮。什么風氣壞了都好糾,孩子教壞了就是一輩子!孩子教壞了就壞社會!米老師不一樣,她是真正的好老師!這年頭太難得這樣的好老師了!”

        這話瞟子哥很愛聽,聽得很入心,因為孫女兒常在他面前說起米老師。他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做得很對。

        老丁說:“你樂意我不樂意。米老師再好,我又沒有孫子跟她讀書?!?/p>

        老宋說:“動物世界里那些野牛、野馬都知道成群結(jié)隊來對付敵人!人不能光顧自己!不樂意你別來??!”

        瞟子哥也算習慣了他們的爭吵,就是不表明態(tài)度。他說:“我眼睛近視,走路要專心看路,不能跟你們說話。你們有話跟老謝說吧?!鳖┳痈缫蚕牒拖∧?,把矛盾轉(zhuǎn)移到老謝那兒去。

        老謝一直不插言,暗里好笑。他們這樣爭吵著,走路就不覺得沉悶和疲勞,反正手藝是要按瞟子哥既定的主意做下去,爭吵只是表示個人不同的想法。照說老謝完全可以不管這些嘴巴仗,但現(xiàn)在瞟子哥要他發(fā)話,他也只得說:“老丁啊,做我們這個手藝也是幫人家辦后事湊個熱鬧,盡個禮儀,你要那么巴結(jié)權(quán)勢干什么?”

        老丁說:“不生娃兒不知屁股痛!如果我有你們家那么好的經(jīng)濟條件,我也可以嘴巴長在頭頂上說天話。我現(xiàn)在是寡婆子的尿——有出無進,兒女還在問我要錢,孫兒孫女也在問我要錢。你們以為我是要巴結(jié)當官的?我才不呢!我巴結(jié)當官的干什么?我是繞不開那幾個錢!”

        瞟子哥當這個頭兒也好些年了,對于他們?nèi)说募彝デ闆r都了解。老丁說的是實話,實話說到這個樣子,瞟子哥憑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就覺得該發(fā)言了,他不能讓這個班子內(nèi)部不和諧,得把這個班子緊緊地團結(jié)在他的周圍。

        瞟子哥就在路中間站住說:“老丁這個話,我表示同情?!?/p>

        老宋仍不服,說:“同情什么?只這一回少幾個銅錢就揭不開鍋了?我就不相信!”

        老丁說:“現(xiàn)在的困難遠不是以前揭不開鍋的困難!揭不開鍋的困難好解決得多,大不了借點糧食,鍋就揭開了;現(xiàn)在一遇困難,沒有千兒八百的,平時不弄點錢,你就別想脫身!”

        在這個班子里,老謝是最精明的人,他一直都盡力維護著瞟子哥應(yīng)有的地位,他見瞟子哥傍著老丁說話,也就站出來給老丁幫腔說:“老丁,我原以為你是為巴結(jié)當官的;你既然不為巴結(jié)當官的,是因為家庭困難,我也和頭兒一樣同情你。”

        瞟子哥鄭重其事地說:“老丁,我們合伙給人家綁靈這么些年來,我哪一次虧待過你沒有?”

        老丁說:“那倒沒有,你們都很關(guān)照我?!?/p>

        瞟子哥說:“這一回既然是我做主不去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要去給米老師綁靈,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我也自然心里有數(shù),照樣也不會虧待你?!?/p>

        老宋說:“老丁啊,頭兒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老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好了,不說這事了。我們加緊趕路吧,不然,最后一趟客車過了,我們就會誤了為米老師綁靈的時刻?!?/p>

        瞟子哥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果然是不早了,一路上只顧聽他們爭爭吵吵,把趕車的時間都忘了。

        于是,不再說話,四雙腳走出的急促步子代替了爭吵。

        這本是瞟子哥希望的事情,但他由于高度近視,真走快了,他又趕不上,每走一段,老謝又得提醒說:“我們等等吧,頭兒又掉隊了?!?/p>

        他們走一會兒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又走一會兒,就聽到山外大公路上的汽車叫了。

        按照班子里平時的規(guī)矩,坐車搭船的費用都是各負其責,因為每次綁靈所得的收入都是按規(guī)矩分到了人頭,一分公共積累也未留;綁靈這種事既無定時也無定數(shù),也不好留積累。但是,今天瞟子哥一上車就打招呼說:“今天你們都不要買車票,由我一人負責!”

        老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不好,怎么能要你一個人出車費呢!”

        瞟子哥說:“是我讓你們嫌富愛貧的,是我欠你們的。車票錢該我出!”

        老丁坐在車窗邊把頭頂在玻璃上不出聲,車票錢他還是準備了,但頭兒能出了讓他省下來也好,頭兒不就是為了安慰他嗎!

        老宋朝老謝看了看,想得到他的意見。老謝知道瞟子哥要爭這口氣,他笑笑說:“好啦,頭兒出就頭兒出吧!”

        瞟子哥買過四張車票挨著老謝坐下來。

        車子越往前走,離縣城殯儀館越近,瞟子哥就越是感到不安,他最怕和鄉(xiāng)書記碰了熱面。

        客車爬過一道山下坡了,瞟子哥挪挪身子又問老謝:“你得到的消息到底準確嗎?”

        老謝說:“什么消息?”

        瞟子哥說:“這么大的事你都忘了?”

        老謝說:“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事?!?/p>

        瞟子哥說:“你說鄉(xiāng)書記父親也放在縣殯儀館綁靈?

        老謝記起來了:“噢,是的,是鄉(xiāng)秘書說的。”

        瞟子哥說:“那我得作好準備!”

        老謝說:“準備什么?相罵還是打架?”

        瞟子哥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只能往一頭想。只要我準備充分了,就是相罵打架我也不怕!”

        老謝說:“你別把人家想得那么蠢!‘吃黑錢’那是現(xiàn)在官員都興這個,那是因為政府只管大筆大筆往下?lián)苠X,下面干部把錢塞進牛屁眼都沒人管!至于和老百姓相罵打架,他鄉(xiāng)書記還沒蠢到那程度!”

        因為是輕車熟路,爬坡轉(zhuǎn)彎的客車也跑得不慢,按照時間和路程來計算,完全可以在天黑前為米老師綁靈。但車子剛下山到河邊的平路時,突然停了下來。車上人問何故,司機說,不知道,前面堵了很多車,不能前行。

        過了好一會兒,來了穿制服的人拍拍車門跟司機說:“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路全被堵上了?!?/p>

        大家問怎么辦,穿制服的人說,可以走路,也可改由河里坐船到縣城。

        這當然是個麻煩事,特別是那些帶小孩和有很多行李的人就成了大麻煩。大家稀里嘩啦地下車罵了很多毒話趕到河邊乘船,可是沒有看見船在哪兒。大家問船在哪兒,穿制服的人又解釋說,船剛剛下去。大家問何時船回來?穿制服的人說,這誰也說不準!有人問,就這一艘船上下?穿制服的人說,就這一艘船,平時沒有船,臨時調(diào)來的。

        瞟子哥瞪眼了,再拖下去,他們就不能按約好的時間為米老師綁靈。瞟子哥急得在河邊的卵石灘上像企鵝一樣轉(zhuǎn)圈兒。

        河風很大,河面被極度地扭皺,瞟子哥因為出門太匆忙,挖紅薯時汗?jié)竦膬?nèi)衣沒有換下來,走路坐車時并不感到冷,而現(xiàn)在河風沿著他肉皮已經(jīng)像冰片兒一樣往里爬。他竟然打了幾個寒戰(zhàn)。他有些堅持不住,怕感冒了影響綁靈,就說:“不知要等到何時船才能來??!我們到河邊那戶人家屋里去坐坐。這河風簡直會咬人!”

        老謝他們其實也感到?jīng)鲆庖u人,但頭兒不開這個口,他們不好說:現(xiàn)在頭兒開口了,他們提上行頭就跟著瞟子哥歪歪扭扭地踩過卵石灘,來到河岸的一個木屋里。

        木屋是沅水河里淘金人做飯的地方,守屋人是一位忠厚的老者。老者不說話,只用沉穩(wěn)而遲緩的動作給他們搬來凳子表示歡迎。

        又氣又惱地等到天快黑時,終于有船來了。船頭輕輕地擦著沙灘靠近來,彎彎曲曲的水浪嘩啦啦地拍打著沙灘,水湄邊的草叢開始晃蕩。船剛剛泊穩(wěn),在沙灘上等船的人就拼命地往船上擁擠,沙灘上一片腳板翻動沙石的聲音,爭先恐后這時候算是到了極點。但船老板拿著竹篙橫在船頭上阻止說:“大家不要擠!不要擠!這一趟是有人出高價包了船的!”

        大家正摸不著頭腦時,船艙里走出幾個人高高地站在船頭上,一個高大漢子對著等船的人們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讓他們上船。等船的人意見很大,幾乎要起哄鬧事,但那高大漢子很耐心地解釋說:“這幾位是去給我們書記父親綁靈的,請你們理解?!?/p>

        大家不再起哄,誰都明白綁靈是大事,誰還和綁靈的人爭先呢?黃昏的沙灘上又靜了下來。

        幾位帶著行頭的人上了船,進了船艙。

        老丁忍不住喊了一句:“我們也是去……”瞟子哥一把封了老丁的嘴,不讓說“我們是去綁靈的”,他怕惹火燒身。

        船頭向后退出沙灘,掉頭返城。瞟子哥這才松開捂嘴的手掌說:“老丁啊,我若讓你喊出來,說我們是去給米老師綁靈的,說不定現(xiàn)在就和鄉(xiāng)書記家的干起來了!”

        老丁說:“干起來就干起來,叫花子和皇帝相爭,皇帝不怕丟面子,難道叫花子還怕丟臉面?”

        老謝說:“這像什么話嘛,這么特殊的時期,也能讓人把船包下不讓別人坐?”

        船老板已經(jīng)加大了馬力,船屁股后頭已經(jīng)翻起水浪很快向縣城駛?cè)?,船老板似乎怕得罪大家,很有禮貌地回頭跟大家喊話說:“實在對不起,下一趟我盡快地來接你們?!?/p>

        瞟子哥想著自己這種職業(yè)只有遇到要綁靈時才受人重視,而此刻卻讓他丟了面子,心里窩著火,眼睛又看不明白船上到底是些什么臉面在哪里行事,就在河灘上使勁地踢了好幾下砂石,被他踢飛起來的砂石掉進河里時嘣咚嘣咚地響起來,就像砸在他痛恨的人頭上!

        老丁發(fā)牢騷說:“頭兒你信不信我的話?我要你辭了米老師的事到書記那兒去,你不相信?,F(xiàn)在怎么樣?應(yīng)了我的話,兌現(xiàn)了吧?”

        老宋忍不住接了話說:“這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們走路進縣城!我就不相信這些人能把天下都買了,讓我們路也不能走!”

        有老宋這話給瞟子哥撐腰,瞟子哥就寬心了許多。瞟子哥說:“走!我們走路去縣城,大不了遲一兩個小時!”

        四人就賭著氣往縣城里趕路,不再說話,腳上就像注入了興奮劑。

        走進縣城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一輛小車停在他們面前,司機伸出頭來說:“去哪兒?”

        瞟子哥心里一暖,以為是米老師家派車來接了,一看一問,司機根本不知道米老師是誰。瞟子哥說:“去縣殯儀館?!?/p>

        司機說:“上來吧?!?/p>

        瞟子哥和老丁、老宋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老謝站在外面不進車。瞟子哥催著說:“老謝你快上??!”

        老謝說:“急什么,縣殯儀館很近?!?/p>

        瞟子哥說:“趕客車我們走了一段路,客車受阻后我們又走了一段路,又都走得很急,我現(xiàn)在感到非常疲。”

        老謝說:“再疲也得問問價格再坐嘛?!?/p>

        司機說:“20元?!?/p>

        老謝說:“尿遠的路,哪要20元?10元!”

        司機說:“路是不遠,但到殯儀館都是這個價!理由我不說,你們也想得出來?!?/p>

        老謝堅持說:“10元!”

        司機說:“那你們下車吧!”

        瞟子哥趕快打圓場說:“老謝,這個錢由我出!你快上車吧,別耽誤了米老師那邊的大事!”

        老謝只得上車,在車上又嘮叨著司機說:“你們這叫賺黑錢!”

        瞟子哥擔心惹怒了司機,叫老謝別再說這個話了,不料司機卻態(tài)度非常和藹地笑著。

        車子駛過燈光燦爛的廣場,駛過五彩繽紛的大街,駛近漸暗的城郊后停了下來。

        瞟子哥問:“到了?”

        司機說:“到了?!?/p>

        瞟子哥說:“真是尿遠呢!”瞟子哥走下車來看了看說:“沒有看到殯儀館啊?!?/p>

        司機說:“往前走不遠就是?!?/p>

        瞟子哥怕城里人欺騙鄉(xiāng)下人,就說:“那你為什么不往前走了?”

        司機說:“我們不是正規(guī)的士,凡送殯儀館的人,我們都只送到這里。剛才這位老伯說,我們是賺黑錢,還真讓他說對了。我開的本來就是黑的士。”

        瞟子哥感到無奈,又沒有時間跟他糾纏,付了車費后四人往前繼續(xù)趕路。一條不寬的水泥道一直向前。

        中途卻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水域。走過很有亮度的城市,突然沒有了路燈,日子又正好沒有月亮,眼前就顯得一片漆黑。四人停在路邊不敢前行,瞟子哥怕耽擱給米老師綁靈,心里著急,就獨自去前面探路。

        在亮光很好的地方,瞟子哥總是聽他們的,而在沒有光亮的地方,他們就總是習慣于聽瞟子哥的;瞟子哥的腳上長著眼睛。在由腳認路的黑地方,瞟子哥的辨路能力遠遠勝過他們,瞟子哥多年來煉就了這手本領(lǐng)。

        瞟子哥在前面喊道:“來來來,朝我們這邊走。四面都是水,只有這里有一塊白白的大石頭可以墊腳跳到對面去?!?/p>

        老謝他們?nèi)粟s快調(diào)整方向,隨著瞟子哥的聲音走,跟緊瞟子哥。

        瞟子哥為自己看到了可以跳過對面去的一塊大石頭感到有些激動,他加快了腳步。當他使勁往白白的石頭上跳去的時刻,他突然嘣通一聲滑倒在污水里。他用手一摸,滑得如油,原來這水上面冒出的是一層高高的泡沫,根本不是白石頭。他罵著娘從水里爬上來,趕快摸他的手機。手機放在上衣口袋,水沒浸到那里去。他說:“萬幸萬幸!老天保佑,手機還是好好的!”

        老謝說:“頭兒,平時你那雙腳上長眼睛,今天進了縣城你那雙腳也認不清黑路了?”

        瞟子哥就罵道:“這么個大路,怎么就沒有人來管管?”

        老謝說:“現(xiàn)在凡是領(lǐng)導看不見地方,哪怕再有問題也沒人去管!當官的不怕得罪群眾怨恨,只怕得罪上司;千萬群眾對他沒有用,一個上司才決定他的升遷?!?/p>

        瞟子哥說:“如果是來給當官的綁靈,老子現(xiàn)在就打轉(zhuǎn)身回家!”

        可能是濕了衣褲之后的涼意刺激了瞟子哥,讓他有了些興奮,他走路似乎又有了力氣。

        四人蹚過溪,轉(zhuǎn)過一個山垴,突然看到了一片閃爍的燈光。

        瞟子哥如釋重負地站住說:“到了,終于到了!”

        果然就聽到從那里傳出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和鑼鼓嗩吶聲。那不是來自一處的聲音,是來自多處的聲音。聲音雖然混雜難分,但瞟子哥站住專心聽了一會兒就判斷說:“手藝一般!我是第一次來縣城殯儀館,原來心里還膽怯,看來,用不著!”

        四人終于走到了大門口。

        大門口停了不少的小車,有人來送客上車,老謝遠遠地指著一個人說,他就是鄉(xiāng)書記。瞟子哥怕碰見鄉(xiāng)書記,就領(lǐng)著班子趕快沿著墻邊黑影里走去。

        到了6號靈堂,米老師的家人都等在那里,有的在用白紙纏孝竹筒,有的在剪孝帕,有的在燒紙點香,有的放鞭炮,有的在搬桌子移凳,有的在倒茶捧瓜子……

        瞟子哥放下行頭看了看靈堂,他原以為縣城殯儀館會和鄉(xiāng)下習俗大不一樣,現(xiàn)在看來這里的布置和鄉(xiāng)下一致,只是這里的靈堂還比鄉(xiāng)下的堂靈空闊了許多,綁靈時,還可以更好地施展手腳。瞟子哥跟老謝說:“我沒有想到縣里的殯儀館如今也能這么隨俗?!?/p>

        老謝說:“我們這里是多民族地區(qū),政府尊重當?shù)亓曀?。?/p>

        米老師的親人都哀傷得不大理事,只有一位專門的理客人在那里忙碌。他跟瞟子哥說:“幾位師傅辛苦了,請你們先吃晚飯。”

        瞟子哥說:“你先找個地方讓我把濕衣褲換下來?!?/p>

        理客人把瞟子哥帶進旁邊一個小耳房里換了衣服出來,又說:“請幾位師傅先吃晚飯?!?/p>

        瞟子哥聽到隔壁的鑼鼓響了,就說:“不行!我們要慢點吃晚飯!我們在路上耽擱久了,我們得先把開路法事做了再吃晚飯?!?/p>

        于是,四人在靈堂右角挪出空地,擺好牛皮桶鼓,拿出鑼鈸嗩吶。瞟子哥在靈前穿戴好法衣法帽,給米老師的遺像敬上一炷香,深深地作過揖,然后,他的法衣舒展廣袖飛舞起來,手里的銅鈸舉過頭頂,也鏘鏘作響,同時引領(lǐng)他的一班樂手跟拍擊奏。激越時如洪水滔天,慢緩時如高天行云;起樂時,老謝的嗩吶聲、老宋的鼓聲和老丁的鑼聲都鏗鏘有力,整齊如一,止樂時又刀砍斧齊;而瞟子哥的唱念更如天仙之音,悲壯里透出仙氣,隔壁的鼓樂似乎皆被驅(qū)散消解,似乎羞澀得不敢出門……

        一場開路鑼鼓打完后,瞟子哥放下手里銅鈸,直夸贊老謝他們?nèi)私裉斓男蓄^配合得比往日更為出色!出門時瞟子哥還怕到了縣城大地方綁靈,鑼鼓奏得不整齊,不響亮,比不過別人,現(xiàn)在原有的那點擔心全都沒有了。他得意地大聲說:“好,現(xiàn)在我們慢慢吃晚飯!”

        一天來,瞟子哥還沒有這么底氣十足地說過話!

        理客人馬上叫殯儀館的炊事員送來三菜一湯。

        可就在他們高高興興地吃飯時,理客人卻坐到瞟子哥身邊悄悄說:“頭兒,你們能不能把鑼鼓輕打一點?”

        瞟子哥說,“今天的鑼鼓打得最讓我滿意!為什么要輕打點?吵誰了他也得忍,人死只有一回!”

        理客人說:“是隔壁人要求的?!?/p>

        瞟子哥說:“別管他!他們響他們的鑼鼓,我們響我們的鑼鼓!隔著一堵墻呢!”

        老謝和老宋老丁也幫腔說:“是的,各響各的鑼鼓嘛!井水不犯河水,礙誰了?”

        理客人說:“如果是別人,我們當然可以不管;你要知道隔壁靈堂里躺的是誰!”

        瞟子哥說:“是誰?未必還是我們鄉(xiāng)書記的父親?”

        理客人說:“還真讓你說對了!”

        瞟子哥沒有心思再吃飯,把半碗飯放在桌上說:“那就真是天作孽了!”

        但老宋說:“這正好!”

        瞟子哥問老宋:“正好什么?”

        老宋說:“正好把他家的鑼鼓壓下去!”

        不知老宋是什么原因,對這個鄉(xiāng)書記的印象那么差,好像有一次聽老宋說過,鄉(xiāng)書記冒領(lǐng)的造林補助就是他家什么親戚的。

        老丁說:“這又何必呢?能和睦相處也是件好事?!?/p>

        瞟子哥不說話,他還要等一等老謝的看法。但老謝只顧專心吃飯,吃完飯又抽煙,就是水讓嘴巴閑下來。瞟子哥說:“老謝,你就打算一直把嘴塞著?”

        老謝說:“這個在你一句話呢?!?/p>

        瞟子哥說:“你這人就是肚里藏得住貨,有什么想法又不說?!?/p>

        老謝看看周圍的人說:“我過會兒再跟你說。”

        瞟子哥太近視看不清周圍人的神色,但他聽得出老謝的話味。老謝是在告訴他,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和場所。

        瞟子哥急著想聽到老謝的意見,就跟理客的人說:“今夜的法事已經(jīng)做完,我們一路上折騰得很累了,要早休息。”

        老丁卻說,他還想坐會兒。

        這時候,隔壁靈堂里的哀歌起鼓開腔了:

        鼓打中心響沉沉,唱聲哀歌伴亡人。

        別的閑話我不唱,聽我唱段養(yǎng)育經(jīng)。

        為人要把父母敬,終身難報父母恩。

        ……

        瞟子哥一針見血地說:“老丁你是想去隔壁唱哀歌分幾個錢是嗎?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告訴你,這不行!這回你要入別人的伙,下次我們不要你!”

        老丁的臉一下子枯了,顯然,瞟子哥一語擊中了他的七寸。

        看來,米老師的后事與隔壁鄉(xiāng)書記父親的后事相比,要遜色許多。米老師的男人是個農(nóng)民,米老師又患病這么多年,加之兒子還在上大學,也正是花錢的時候,她哪能和人家鄉(xiāng)書記家比闊氣?對于老丁來說,這回他跟著瞟子哥到米老師這里來綁靈的確是吃虧不少。

        既然頭兒說了,老丁也還是不敢違令,只好斷了私念。四人就由理客人帶著一同去休息。

        小旅館在離殯儀館不遠的公路邊上。

        開房時,瞟子哥堅持要和老謝住一間,因為他和老謝還有話沒有說完。

        進了房門,瞟子哥就把門關(guān)上,放下行頭就急著跟老謝說:“這事兒怎么辦?”

        老謝好像一時又記不起了,說:“你是說什么事?”

        瞟子哥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剛才不是說要我們把鑼鼓打輕點嗎?”

        老謝說:“該怎么打就怎么打!聽那些話干什么!他說他的,我們干我們的!如果有人敢來搶我們鑼杵鼓杵,我就把他腦殼當著鑼鼓敲!”

        瞟子哥得了老謝的支持就笑了,說:“剛才在靈堂里你怎么不說這個硬話?”

        老謝說:“剛才有隔壁的人在場哪!”

        瞟子哥說:“眼睛好的人到底是眼睛好的人,我比你就差這一著啊!”

        老謝說:“手藝人出門看天色,進屋看臉色,說話的時間、地點都不能不考慮!”

        瞟子哥說:“你到底是當干部當成精怪了?!?/p>

        老謝說:“這是做人的學問。人老了都一樣,不是變蠢就是變精!”

        瞟子哥說:“既然隔壁人向我們提出這個問題了,我們不改,那肯定還會有新矛盾出來?!?/p>

        老謝說:“那是肯定的,有權(quán)人不喜歡別人不聽他的話!”

        瞟子哥說:“那我們得有所準備。”

        老謝說:“你想作什么樣的準備?”

        瞟子哥說:“我想跟他來個陽奉陰違?!?/p>

        老謝本來睡著,此刻也興奮得掀開被子坐起來對著瞟子哥蹺起大拇指說:“頭兒,你不當干部也成精了!我們當基層干部的對付上級領(lǐng)導瞎指揮最好的辦法就是這一套!這辦法當面不挨罵,過后又不虧自己!時過境遷,別人還夸你聰明!你自己不說,我倒不好給你出這種歪主意?!?/p>

        得到老謝的夸獎,本已躺下的瞟子哥也很興奮地坐起來跟老謝說:“其實,對付這些人我不是沒有辦法,我辦法多得很!”

        老謝說:“你這么聰明,你不用害怕鄉(xiāng)書記!睡吧,夜深了?!?/p>

        瞟子哥這才睡下。但他仍是睡不深,小睡一會兒又醒了,他又還是擔心明天的鑼鼓響重了,隔壁的人再來干涉時他又該怎樣應(yīng)對。

        綁靈全是熬夜的工夫,瞟子哥平時是喜歡睡午覺的,但今天起得很早。

        隔壁靈堂的人已經(jīng)吃過了早飯,但米老師靈堂的早飯遲遲沒人送來。據(jù)說有人催過數(shù)次,食堂人是要理不理的態(tài)度。熟悉殯儀館情況的人悄悄說,很可能是因為米老師這里伙食開得太差,食堂人干活不來勁。因為在這里辦后事的都必須由殯儀館統(tǒng)一做飯菜,食堂炊事人員為當?shù)卮迕褫喠魃习?,這是建殯儀館時,占了當?shù)卮迕竦耐恋?,政府和當?shù)卮迕窈瀰f(xié)議時讓給村民的便宜,意思是利益均沾。在食堂干活的附近村民不知從何時起習慣了像隔壁靈堂的鄉(xiāng)書記那樣,大肉大魚地用車子拉到食堂來交給他們處理,廚師們除了吃喝之外,還要大袋大袋地提回家里去,而米老師這里實在讓他們沒有得到這些油水。

        米老師的兒子回來了。他背包不放就直接走到靈堂深處對著母親的臉又哭又喊。大家都說米老師真是沒福氣,兒子就要大學畢業(yè)了,看著有福享的日子臨近,卻等不到就走了,她如果不那樣操心照顧學生,或許能多活幾年,享到兒子工作后對她的盡孝……

        有人把米老師兒子扶到一旁坐下進行勸慰。靈堂里慢慢地開始平靜。瞟子哥毫不遲疑地站起來說:“好,趕快入殮!入了殮就準備堂祭?!?/p>

        瞟子哥一邊穿法衣戴法帽,一邊交待米老師的丈夫說:“還有什么要讓米老師帶走的東西,現(xiàn)在都拿來放到她的手邊去,入了殮就放不進去了?!?/p>

        靈堂里一陣紅輝閃進來,瞟子哥看到了米老師執(zhí)教的那所學校、教室和她身后的學生們以及飄揚在山谷的鐘聲和紅旗……瞟子哥視力不好,因而想象力出奇的豐富,其實,那是米老師丈夫?qū)⒁淮蠖血勛C捧到瞟子哥面前。

        瞟子哥站在靈前癡了一會兒,說:“這都是米老師的?”

        米老師丈夫說:“都是她的獎證!有學校的,有鄉(xiāng)政府的,有縣教育局的,還有市教委的?!?/p>

        瞟子哥長長地嘆惜一聲說:“閻羅王瞎眼哪!怎么收走這么好的老師??!”

        瞟子哥接過那些獎證,然后一件一件地看一眼再往棺里放,一邊放一邊說:“米老師,這都是你的心血,都給你帶走?!?/p>

        放完獎證,瞟子哥回到靈前,內(nèi)穩(wěn)心性,外顯威嚴,腳呈八字,舒展寬廣的法衣大袖,舉銅鈸至頭頂急速擊打起來,鑼鼓跟著他威嚴的拍節(jié)響起。老丁的鑼聲稍有弱細,瞟子哥就朝他瞪眼,他雖看不清老丁,但老丁能看清瞟子哥的眼神,明白瞟子哥的意思是要使勁打,不要害怕隔壁人。

        一場入殮的鑼鼓打下來,殯儀館來了很多人打聽,說是從來沒有聽過打得這么威風的鑼鼓,又問這是哪來的高人。

        瞟子哥餓了,雖然心里聽著別人的夸獎有些高興,但懶得和別人搭言,只望食堂能快點兒把早飯送來,飯后他還有別的法事要準備。

        理客人又去食堂催早飯,但和食堂的女人吵了起來。米老師的家里人也一肚怨氣,都出去和食堂的女人論理,說她們吃了別人的飯菜還拿了工資,就是不給別人好好做事。食堂女人都是當?shù)氐耐粱实厶?,沒有接受別人意見的習慣,更何況她們在米老師這里根本就沒有得到平時可以得到的便宜,哪還有耐心聽人家的指責?于是就越吵越兇。

        理客人說:“隔壁人早就吃過飯了,為什么快近中午了我們這里還沒人來送飯菜?”

        食堂里一位中年女人說:“你們想跟隔壁人比?你們能跟隔壁人比哪樣?哪樣能相比?能比錢多或是能比關(guān)系?”

        食堂女人這話果然透漏了她們的內(nèi)情。理客人一般都是脾氣很好又擅長處理人事關(guān)系的,但此刻聽了這個話脾氣也壞了。他說:“有什么不能比?我不能和他比別的,我比吃飯時間也不行?難道不當官的人連飯也不用吃了?”

        那中年女人說:“隔壁靈堂躺的是書記的父親,書記和我們殯儀館主任是老同事,書記愛人和我們主任的愛人又是同學!你能比?”

        理客人這下更抓住不放了,說:“原來如此啊!走!到你們主任那里去評評理!看你們快到中午了還不給我們送早飯合不合情理!”

        老謝在忙著給米老師做祭文,沒有心思管這些,只有瞟子哥聽著這些話,越想越覺得這個問題嚴重了,食堂人遲遲不來送飯只是表面現(xiàn)象,深層根源可能還是他拒絕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得罪了鄉(xiāng)書記,很可能是鄉(xiāng)書記盤活了殯儀館主任。事情埋得很深啊,鄉(xiāng)書記那邊的人在使絆呢!瞟子哥明白,禍根還是在自己身上,這些事都是因他而生,他拒絕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又不聽勸阻,打出那么威風的鑼鼓壓過了隔壁,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他也不能退,退了就是鄉(xiāng)書記那邊的勝利,就是米老師這邊的敗退;而鄉(xiāng)書記的勝利就是權(quán)力的勝利,米老師的敗退就是良心的敗退,他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應(yīng)對。

        瞟子哥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一則在縣城殯儀館里他人生地不熟,肯定沒有他的優(yōu)勢;再說,真鬧大了,隔壁人還會在暗里做更大的手腳,比如借故給靈堂停停電或者多收些場地雜費或者隨便找個理由罰點款,等等,這些事都有可能發(fā)生,這都會給米老師這邊帶來不利。反正殯儀館里只準停三天,這三天里,他無論如何只跟人家斗智,不跟人家斗勇。瞟子哥把他的法帽戴在頭上站起來,走到吵架的人中間故意翻著白眼做出一副嚇人的鬼樣子,又朝那廚房的中年女人逼近,又把舌頭伸出老長老長地說:“你再不給我們送飯來,我就到你食堂來做法事,對著你打繞棺!”

        這一著果然奏效。那中年女人一看瞟子哥那模樣,非常害怕他真的帶人到食堂里去響鑼鼓,如果那樣,將是一個要命的兆頭!那中年女人連忙說:“我要她們馬上就送!馬上就送!”

        瞟子哥恢復常態(tài)說:“那就不要再吵了,趕快做飯去。”

        不久,好好兒的飯菜送來了。

        飯后是整個綁靈中最莊重的儀式——堂祭。

        靈桌上擺放了豬頭,公雞,鯉魚,粉絲,米飯,蘋果,梨子等各種供品,凡活人平時享用的主要食物,能弄來的,靈桌上都有陳設(shè)。曾經(jīng)有人問過老謝,為何要做這種堂祭,老謝解釋說:“敬其所尊,受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此之為孝。”

        一陣熱鬧的開場鑼鼓嗩吶之后,堂祭開始。

        這個班子的確是精干,行頭響過,老謝就擔任主祭。老宋和老丁響行頭。瞟子哥當助祭,守在靈桌左邊隨著老謝呼喚端獻祭品和招呼孝子,按老謝的示意大行孝禮。

        老謝在悲戚的哀唱中攙扶著主孝男即米老師兒子緩緩走進靈堂,來到臉盆旁邊止步。

        老謝哭泣一般地呼喚:“主孝男,凈——手——”

        瞟子哥立即將臉盆里已經(jīng)打濕的新毛巾遞給米老師兒子,告訴他擦擦手。米老師兒子一直在學校里讀書,對這一切很不熟悉,但他明白,這是一種莊嚴肅穆的儀式,他只需照著做就是。老謝的悲哀聲音總讓他記起母親的好處,總讓他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老謝不顧這些,儀式照樣進行。他呼喚道:“執(zhí)仗——”

        瞟子哥立即遞給米老師兒子一截纏著白紙的“孝竹”,并示意站在主孝男背后的所有孝子都跟著主孝男行事。

        老謝呼喚:“下跪——”

        瞟子哥接喊:“以下皆跪——”

        所有孝子跟著主孝男下跪。

        老謝呼喚:“一叩首——”

        所有孝子跟著主孝男一叩首。

        老謝呼喚:“二叩首——”

        所有孝子跟著主孝男二叩首。

        老謝呼喚:“三叩首——”

        所有孝子三叩首。

        靈堂寂無雜音,只聽老謝如哭如訴的呼喚和唱念。

        這已絕非平時作揖致哀,經(jīng)老謝呼喚出來的儀式,那種莊嚴和肅穆,那種悲戚和哀傷,實在催人淚下。在儀式的進行中,人人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米老師善良節(jié)儉和教書育人、任勞任怨的一生……

        這時,老謝挪移到墻壁邊開始唱誦他早已貼好在墻上的祭文。

        老謝先是一聲“嗚呼——”全堂凝靜。

        然后他以兒子的口吻開始祭頌亡母:“人念無限,天難從愿!吾母出生于……”接下來就情文并茂地訴說母親從小到大,從尊老愛幼到教書育人,從病痛折磨到盡職盡責地關(guān)愛學生,最后總結(jié)她在講臺上奉獻了自己最后的一絲生命……

        老謝滿面熱淚誦完祭文,又仰天一聲:“嗚呼——孝子大哭三聲——”

        全場皆哭!

        老謝走至靈前望著米老師遺像,四十幾歲的米老師微笑著,一副慈善樣子。老謝想到她忠誠教育事業(yè),又情真意切地哭喚:“下跪——”

        瞟子哥助喚:“以下皆跪——”

        主孝男跪下,滿堂孝子跪下。

        老謝和瞟子哥緊密配合開始獻祭品。

        老謝喚道:“獻豚首——”

        瞟子哥捧一捧桌上的豬頭應(yīng)道:“以豚首獻——”

        老謝喚道:“獻德禽——”

        瞟子哥將脫毛的全雞捧起來應(yīng)道:“以德禽獻——”

        老謝喚道:“獻鯉魚——”

        瞟子哥將鯉魚捧起來應(yīng)道:“以鯉魚獻——”

        所有食品祭獻完畢,老謝喚道:“孝子大哭三聲——”

        寄托哀思有很多種方式,但是,湘西的堂祭是最能表達情感的一種。孝子們早就要放聲哭喊了,于是,此時滿堂哀哭。

        堂祭完畢,撤去祭品后,老謝抹了抹眼淚,他知道自己真的哭了。他記不起給人家做過多少場堂祭,從沒有像今天這場堂祭這么投入,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動了真情!他知道自己對米老師有一種敬意,但又好像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好像還有別的原因;那么是他內(nèi)心里對鄉(xiāng)書記看法不好,是想在這里和隔壁的人抗衡?是他要為底層人張揚自己的良心?……堂祭,對于老謝來說,本是手藝上習以為常的事情,但今天,復雜到了讓他越想越激動不已。

        直到傍晚,老謝才停止那些復雜的思緒,跟瞟子哥說:“今天這場堂祭就怕做得太好了,又要讓人家嫉恨。”

        瞟子哥天真地笑著說:“這一回反正是惹禍了,我們不要考慮別的,只有一心一意地把米老師的事做得比別人好!我們不圖別的,就圖為米老師爭口氣!為善良、敬業(yè)的人爭口氣!一輩子做好事的老師,總不能躺在靈堂里還翻不了身!”

        兩人正這么說著,鄉(xiāng)下的十幾位老師扛著花圈,放著鞭炮進來了。他們給米老師上香,燒紙,作揖,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憶起米老師在學校的感人事跡,說起米老師生前交待過一些事情。

        燒香禮畢,老師們抬來一架長木梯,在靈前掛上米老師追悼大會的白布黑字的橫幅。瞟子哥看了看橫幅,有些不高興,他怕追悼會沖淡他的法事;事實上,有他在這里綁靈,完全沒有必要再搞別的祭奠;什么儀式還能蓋過他的手藝?

        校長說,現(xiàn)在縣里本來有規(guī)定,提倡不開追悼會,只搞遺體告別儀式,但他們今天要為米老師開一個追悼會,哪怕因此挨了處分,撤職,他也愿意!不然,他對不住米老師!米老師這個人實在太令人敬佩!

        瞟子哥聽完校長的話,心里卻突然一陣高興。他從衣袋里摸出一支煙遞給校長說:“想不到,你我還是知音!”

        追悼會剛一開始,主持人宣布全體肅立時,突然有十幾個女學生跑進靈堂來,她們把米老師的遺像從靈桌上拿下來抱在懷里就大哭大喊:“米老師——你看看我們——米老師——你再看看我們——”

        這些學生是米老師從小學教到初中的,她們相處了好幾年。

        女學生哭起來一個比一個傷心,靈堂里已經(jīng)無法肅靜,追悼會無法繼續(xù)進行。

        瞟子哥看到了他的孫女兒翠云也在其中,但孫女兒卻對他視而不見,這讓瞟子哥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癡在那里。孫女兒越長大越和他有一種生疏,瞟子哥懷疑很可能是自己平時在孫女兒面前說話做事對米老師尊重不夠。

        校長等了好一會兒,才示意老師們?nèi)裾f學生不要再哭泣。但是,老師們無法制止這些從山里趕來的倔強的女孩子的行動,老師拉她們起來,她們反而要坐在地上;老師要她們把遺像放在靈桌上,她們反而摟得更緊;老師越是勸她們不要哭,她們就越是哭得傷心。她們哭起來沒有詞,只有淚水!

        追悼會總得要開完,校長想了想,還是要借米老師之口跟她們說話。校長跟她們說:“你們都起來站好,米老師有話要我轉(zhuǎn)達給你們?!?/p>

        女生們一聽是米老師有話,就都從地上起來站好,拍打著身上的灰土,又以沾了灰土的手去擦淚眼,于是,手上臉上就都有了很多灰印。紅紅的有著風吹裂紋的臉上添了污臟,更顯出一些鄉(xiāng)野的蠻橫。

        瞟子哥看著她們,心里未免難過。她們一定和他孫女兒一樣,都得到過米老師的很多照料和關(guān)心。

        追悼會終于開完。但校長用心寫出來的那些悼詞里講述的米老師,并不是這些女學生們心中的米老師。這些女學生們記得的是:

        她們有頭痛發(fā)燒時,米老師來到她們床頭將藥丸、熱水和熱飯熱菜遞到她們手里;每到她們生日的時候,是米老師把她們叫到家里,遞給她一個煮熟的雞蛋;甚至她們第一次月經(jīng)來潮時,也是米老師給她們準備了衛(wèi)生巾,并告訴她們在生活上要注意些什么事情;米老師還告訴她們,現(xiàn)在這社會人心很復雜,遇到男人時,無論他年紀多大,都要做好防備,切莫將身輕許人……她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外面打工,一年難得見面一次,在她們心目中,米老師就是她們的媽媽!而悼詞里沒有一句話說米老師是她們的媽媽。

        開完追悼會,校長安排女老師帶上這些女生去城里住宿。女生們不肯走,問校長,米老師還有什么話讓他轉(zhuǎn)告。

        校長說:“米老師讓你們?nèi)ズ煤眯菹?。?/p>

        女學生走得很不高興,她們覺得這不像米老師說的。

        接下來就是瞟子哥開始做他的繞棺法事。

        靈柩明天就要上山,繞棺是整個綁靈當中最為熱鬧的一場,主要完成兩項內(nèi)容,一是為亡靈解罪,讓她到陰間不受嚴刑;二是現(xiàn)編現(xiàn)唱些人生世態(tài)的歌謠,讓活人對陰界看得開些。

        待孫女兒離開后,瞟子哥才穿上法衣,戴上法帽。他湊得很近地看了看米老師靈前的遺像,米老師和這些女學生在學校里如母女一般的那些事情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瞟子哥什么都看不清,但恰恰是看不清,腦子里的形象倒更顯得豐富無限。以前孫女兒跟他說多次,她有幾個同學想叫米老師媽媽,米老師沒有批準。他曾經(jīng)罵過他的孫女兒:“老師就是老師,媽媽就是媽媽,怎么能把老師作媽媽?”孫女惡狠狠地回過他:“爺爺你只會裝神弄鬼,你哪懂得我們今天的心情!”自那以后,孫女和他再也沒有話說,連吃飯也躲在一邊。此刻他似乎在改變自己的看法,在一年見不到媽媽的日子里,是米老師幫她們做著該媽媽做的事情,她們叫一聲米老師媽媽,又有什么不可以?

        瞟子哥見孝子已經(jīng)齊堂,就開始做繞棺手藝。做完開頭一段,就開始給亡靈解罪。

        無論在哪里綁靈,每次都一樣,只要瞟子哥穿上法衣,戴上法帽,他就是站在陰陽臨界的人,他就要幫助剛剛離開陽間的人順順當當?shù)刈呦蜿庨g。這也是雪峰山區(qū)人全部人生的組成部分。

        在瞟子哥眼里,陰間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要根據(jù)一個人活著時的所作所為給予報應(yīng),在生做好事的人到了陰間才有好報,在生做壞事太多的人,到了陰間要被碓舂,被鋸解,被油炸,被磨碾,或者被判轉(zhuǎn)世變?yōu)樨i牛六畜給人還債,或者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照說米老師做了很多好事,修了很多陰功,她沒有罪;但在瞟子哥看來,人不能說自己沒有罪,因為人有原罪。比如你殺雞殺鴨殺豬,比如你鋤草砍樹捉魚,比如你走路踩死過螞蟻等等,人在求生存中,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行為是殺生,是罪,但是,死在人手里的這些也都是鮮活的生命,你殺了它們,吃了它們,砍掉它們,踩死它們,你就有罪。如果他不給亡靈念經(jīng)解罪,閻羅王就會給亡靈處刑。瞟子哥認為,在自己的法事里,這些原罪是可以解掉的。解掉了這些罪,亡靈就能順利通過閻羅王那一關(guān),升入天堂仙境。別人相不相信這些說法,瞟子哥管不著,瞟子哥從師傅那里學來的因果道理就是這些。

        瞟子哥取下早已掛在靈屋翹角上那把五色絲線,做了個“8”字活套兒提在手里,一邊唱念“叫你修來你不修,閻王判你簿上勾……”一邊把五色絲線套兒放在香煙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唱完后就讓跪在靈前的孝子合掌夾住活套兒下端,然后瞟子哥將活套上端往上一提,活套兒就扯散?;钐滓簧?,就是給亡靈解掉一樁罪孽。

        主孝男是米老師兒子,當然他是第一個下跪為米老師解罪。

        接著,按照靈堂孝子站成的順序一個個來下跪解罪。每個孝子都要將這一動作進行三遍。

        滿堂孝子解完罪,已經(jīng)花了不少的時間。瞟子哥正要唱結(jié)束語時,突然一個小姑娘從孝子中間擠進來,一骨碌跪在瞟子哥面前,低頭合掌像大人一般,做出要給米老師解罪的姿勢。她不是別人,正是瞟子哥的孫女兒翠云。瞟子哥定著眼不知該如何是好。旁人馬上拉了拉小姑娘,告訴她說:“你不是孝子,你不要解罪?!?/p>

        小姑娘說:“我是孝子!”

        老師不是已經(jīng)把她們帶去城里住宿嗎,她怎么又回到這里來了?大家都勸她說:“你不需要給米老師解罪?!?/p>

        小姑娘頭也不抬就哭起來說:“我要給米老師解罪!”

        還是瞟子哥最能理解孫女的心愿,現(xiàn)在,他不愿意再委曲自己的孫女,為滿足孫女兒的心愿,他馬上調(diào)整唱詞,又重新起頭專為孫女兒唱了一段,讓小姑娘為米老師解了三次罪。

        小姑娘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之后,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眼光看了看爺爺才站起來走了。

        解完罪,就開始唱“散花”。“散花”一段就是瞟子哥帶領(lǐng)孝子不停地繞棺,在繞棺時不停地用悲壯豁達的詞曲唱頌人生。

        先是瞟子哥唱:

        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

        紅燈高掛無數(shù)盞,不見亡人路上行。

        二月里來百花開,蜜蜂進園采花來;

        沿路哭來沿路叫,好似孝子哭哀哀。

        三月里來是清明,活人去上亡人墳;

        哀哀父母今何在,誰家兒女不傷心。

        四月里來忙插秧,處處農(nóng)民下田忙;

        有田亡人不能種,你看心傷不心傷?

        坐在一旁的老丁見瞟子哥喉有些嚨嘶,以為他是路上跌進水里受涼了,就接腔唱:

        五月里來是端陽,杯杯美酒獻靈堂;

        八盤八碗桌上擺,不見亡人動口嘗。

        六月里來三伏天,孝男孝女跪靈前;

        酒菜亡人不能吃,你看心酸不心酸。

        七月里來秋風涼,天上織女會牛郎;

        牛郎尚有七七會,亡人一去不還陽。

        八月中秋月正明,照見世界照見人;

        亡人從此歸西天,不見影來不見形。

        九月里來是重陽,黃菊花兒遍地香;

        花開花謝人人見,不見亡人在何方。

        老宋又接著老謝唱:

        十月里來正立冬,人生在世如春夢;

        亡人今日歸天去,拋兒丟女永不逢。

        十一月來是寒冬,家家戶戶爐火紅;

        不見亡人來烤火,要想相逢在夢中。

        臘月里來快過年,鑼鼓鞭炮鬧宣天;

        三十晚上吃年酒,不見亡人把碗端。

        老謝也接著老宋唱:

        十二月來都唱完,越唱越唱心越酸;

        亡靈今日歸天界,保佑兒也福壽全。

        歌師散了我來散,我散花來不周全;

        別的花兒暫不講,且把奇花數(shù)一番。

        石榴花兒紅如血,指甲花配白玉簪;

        桃花怕羞紅起臉,李花渾身白如棉。

        月月紅花月月鮮,只有蠟梅不怕寒;

        芙蓉伴著白牡丹,芍藥花開會水仙。

        去年此日把花看,處處只見鮮花艷;

        人死不知何處去,百花依舊在眼前。

        ……

        旁人也有插進來接唱幾句的,唱的也都是悼念亡者,教育生者,并為亡靈親屬帶來一些寬慰。

        所有法事做完,瞟子哥摸出手機來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一點??墒牵@時候,瞟子哥的孫女又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跪在米老師靈前的草蒲團上燒紙?zhí)硐恪K呀?jīng)開始不停地咳嗽,流鼻涕,顯然,她是嚴重受涼感冒了。

        瞟子哥收拾好法器,輕聲地勸著孫女說:“翠云啊,夜深了,天涼了,你應(yīng)該去休息?!?/p>

        小姑娘低著頭說:“米老師不在了,我沒有好去處?!?/p>

        瞟子哥說:“剛才不是有老師帶著你們嗎?”

        小姑娘扭扭身子說:“我不去,我要在這里陪陪米老師!”

        于是,瞟子哥就唉聲嘆氣地跟大家說起家里的事情,孫女兒的爸媽在外面打工,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了。說小姑娘今年春上在學?;剂艘粓龃蟛。诿桌蠋煈牙锼藘蓚€月,天天夜里摟著米老師的脖子叫媽媽……

        大家說著又感嘆起人生日子來,說過去愁吃愁穿日子不好過,現(xiàn)在不愁吃穿了,娘兒母子又難得團圓,這天下的日子不知過到哪一天才能圓滿。

        小姑娘像是沒有瞌睡,她像個大人,一直跪在靈前幾個小時,恭恭敬敬地往米老師靈前的紙錢鍋里不停地燒紙,給米老師靈前的香缽里不停地添香。

        綁靈的所有法事做完后,靈柩就要入土為安。

        靈柩出堂上山前的這場法事叫做“起柩”。瞟子哥說,起柩時絕對不能有婦女和小孩在場!瞟子哥不得不做出兇惡的樣子跟校長說:“你們現(xiàn)在必須把翠云抱走!”

        隔壁靈堂已在準備起柩了,瞟子哥不能讓米老師的靈柩走在別人的后面。如與出柩同臺,必須出在別人之前,這叫做“先發(fā)”!師傅在向他授業(yè)時一再跟他這么說過!

        瞟子哥見校長行動有些遲疑,他再次兇聲惡煞地說:“快把她抱走!”

        校長只好叫兩位女老師強行把小姑娘抱走。

        女老師抱住小姑娘時,小姑娘拼命地掙扎起來。小姑娘力氣不小,女老師在幾個男老師的幫助下,才將她抬起來強行扛走??赋鲮`堂的那一刻,小姑娘返過身來,雙手長長地伸向靈前的遺像放聲大哭喊了起來:“媽媽——我要媽媽——”

        這也許就是小姑娘一直想喊出而又沒有喊出來的那句話!

        全堂人的心靈被小姑娘哭喊得戰(zhàn)栗起來!瞟子哥突然轉(zhuǎn)過臉去用法衣的大袖遮了臉面,其實有人已經(jīng)看到,他也已經(jīng)淚流滿面。但此時他不能讓人看見他這種動情的內(nèi)心,他必須顯得莊嚴、肅穆,甚至兇狠!這是他此時的身份和職業(yè)所需!

        隔壁靈堂起柩的鑼鼓已經(jīng)響起,瞟子哥抹掉熱淚,也馬上響起起柩的鑼鼓。

        不讓他們坐上包船,不讓他們的鑼鼓打得太響,不給他們按時開餐……這些不平事都來到心頭,瞟子哥從未像此時用勁擊打過手中的銅鈸,老謝和老宋還有老丁都跟著瞟子哥把行頭打出史無前例的洪亮和威風。瞟子哥看見兩家鑼鼓銅鈸的聲音以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在空中激烈地打斗,但是,米老師這邊鑼鼓聲一直站在上面,一直都是勝利的姿態(tài)……

        瞟子哥的法衣飛飄起來,這個時刻,誰也不相信他是高度近視,法衣下的雙腳像高速而有序旋轉(zhuǎn)的機器,時前時后,時左時右,在地上攪動起一層升騰的灰霧……

        瞟子哥突然站住,端起靈柩上的一碗法水,猛然噴向靈堂門口!

        靈堂成了一片霧海,燭光、燈火突然暗灰下來,一切忽然朦朧。他舉袖齊眉,兩眼透過衣袖仿佛看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另一世界……他用力在地上跺了三腳,地皮有了明顯的顫抖。同時,他高喊一聲:“八大金剛齊發(fā)啊——”

        抬柩的八個勞力一聲“呵嗬”,行動整齊地將靈柩一舉上肩,立刻到了門外。

        于是,險境已過,鑼鼓開始舒緩:“鏘鏘——當——鏘鏘——當——”

        瞟子哥已經(jīng)一身大汗?,F(xiàn)在他終于將米老師的靈柩搶在隔壁之先起出了門外,也就是說,讓米老師家在鄉(xiāng)書記家“先發(fā)”了。

        在大家眼里,瞟子哥一時是神仙,一時是凡人,他的人生世界有些讓人無法理解。

        從在紅薯地里接到電話那時起,幾天來,他都沒有真正地輕松過。吃過早飯,瞟子哥大功告成一般,收拾好法器行頭,坐在殯儀館大門口的一個賣花圈香紙的店子里抽煙。老謝、老宋和老丁收拾好行頭也來了。于是,他們按往常習慣,在分手前進行分配這次法事的報酬。

        收入很簡單,就是兩筆:一是主人按行市給的工錢,二是主人臨時給的“封桶”。工錢照誤工來算,沒有什么可說的;“封桶”每次都要按貢獻大小來分。以前每次也都是瞟子哥分得多一些,他是頭兒,操心多,做事也多;但這次,瞟子哥把老丁多分了兩百元。老丁問他為什么?瞟子哥說:“給鄉(xiāng)書記父親綁靈是我拒絕的,是我堅持要來給米老師綁靈,我不能因為我的想法給你造成損失!”

        老丁說:“多這兩百元我無論如何不能要!這幾天我看明白了,你為什么要堅持來給米老師綁靈!”

        這時候,一雙小手突然從背后摟住了瞟子哥的頸脖。瞟子哥轉(zhuǎn)過臉來一看,是他的孫女兒翠云。孫女兒將臉貼緊在他臉上叫了聲“爺爺”,叫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孫女兒一定是看明白了他為米老師所做的這場法事是最好的法事。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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