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能在影院中看到《我不是潘金蓮》這樣的電影,還是讓人頗感意外。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極具“中國特色”的故事,被稱為現(xiàn)代版的“官場現(xiàn)形記”,或黑色幽默式的“秋菊打官司”并不為過。有人直呼,電影現(xiàn)實批判的力度“達到了1949年以來中國電影的最高峰”,“中國還從來沒有過一部電影,能這般生動活潑地表現(xiàn)數(shù)千年的官本位形態(tài)在當下時代的綿延”。這些都沒有問題,因為它確實讓我們看到了電影中久違的政治諷喻。但這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電影對政治諷喻的力度與尺度的拿捏。
事實上,一直以來,中國并不缺少題材悚動進而讓人心生敬意的故事,缺的恰恰是一種合理而又巧妙的呈現(xiàn)方式。聰明如馮小剛,當然懂得如何開發(fā)敏感題材所蘊含的巨大商機。這也難怪,官場現(xiàn)形、政治黑幕之類,從來都是大眾趨之若鶩的東西。但在“藝術(shù)無禁區(qū),宣傳有紀律”的當下,如何在政治批判的商業(yè)性與電影的順利上映之間找到一個合理的尺度,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馮小剛的這部電影無疑是成功的。他在政治諷喻的力度與尺度之間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既可收獲贊嘆又能確保安全。
就政治諷喻的力度而言,電影《我不是潘金蓮》當然令人驚嘆。電影以馮小剛一貫的喜劇方式講述了中國人特有的法治故事,讓人見識現(xiàn)實政治的莊嚴與荒誕。在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基層政治,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僚嘴臉,都一一呈現(xiàn)。想必這也是人們第一次在喜劇電影中看到真正的人民大會堂吧,就連“最高首長”都高調(diào)亮相了,借反腐之言直指當下,可謂蕩氣回腸。而故事的女主角李雪蓮從起初一件小的家務事開始,演變成她和法院、縣政府、市政府,直到最后成為人民大會堂的事。在這個由小到大的過程中,一群想解決問題的人不斷出現(xiàn),卻鬼使神差地將事情越搞越大。乃至到頭來,一個農(nóng)村婦女奇跡般地將并沒有太多過錯的官員們拉下馬來。在此,送禮、攔車、截訪、性交易、以及被請去喝茶,這些絕妙的,讓觀眾心領(lǐng)神會的元素,在電影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鋪陳。這里被觸及的官僚國家的荒誕本質(zhì),一種無需解釋的熟悉感,不言自明的諷刺與無奈,都極大滿足了觀眾對于當下現(xiàn)實的曖昧指認,而電影的批判意義也在這里。但電影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那些官員其實并沒有貪贓枉法,而李雪蓮也只是一個不占理的“刁民”。官員的“無辜”與李雪蓮的不占理,正好化解了主人公的正面性所具有的悲劇意義,這也極大程度消解了批判題材所具有的對抗性。一切都是若有所指的反諷,荒誕的指認,而絕非激烈的抨擊與悲情化的批判。
在政治諷喻的尺度上,需要注意的還有電影的呈現(xiàn)方式,即讓人們驚呼的圓形畫幅。這無疑是一次別開生面的創(chuàng)舉。這種類似于西洋鏡式的“窺視”視角,以固定景深的方式杜絕影像的介入,從而與故事中的人物拉開距離。再加之影片寫意式的山水畫風格,人物名字的夸張與會意性,都似乎在與社會問題劇的紀實風格劃清界限。在此,獨特的旁觀者視角,拒絕同情式的投入,也就無形中拒絕了激烈的社會批判的可能。一切都是微妙的反諷,一種默契與心照不宣。這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其實是試圖將現(xiàn)實重新陌生化,以間離的方式看待我們彼此身處的中國,借此,敘事者也就與敏感的題材拉開了適當?shù)木嚯x,將自己擺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上。不過,既然是寫意,就不能太執(zhí)著地追求一種簡單的社會批判性,因此,所謂的“官場現(xiàn)形記”也就理應超越政治諷喻,而提升到更高的哲學抑或人生境遇的層面。
在馮小剛這里,用一種抽象的人生境遇的討論來沖淡現(xiàn)實批判的激越,或許是一種“高明而安全”的選擇。因此我們看到,這并非一部簡單的社會問題劇,它固然有著生為中國人的無奈,但也就像人們所說的,更多的是“更浩蕩的不可知的命數(shù)里去喟嘆人世間的無?!薄J澜绲睦p繞不清,語言的節(jié)外生枝,從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是交流的絕對困境。這也是劉震云另一部作品《一句頂一萬句》的題中之義。一定要找到那一句話,為了一句話,人們四處奔走,上下求索?!段也皇桥私鹕彙防镆彩且粯?,李雪蓮本不想告狀,更不想殺人,她只想問問秦玉河,當初離婚究竟是真是假,只求他推心置腹的一個回答。然而偏執(zhí)的地方就在這里,為婚前的事耿耿于懷的秦玉河“擰巴”著就把一句話說成了另一句話,把一件事整成了另一件事,引出了她是不是潘金蓮的問題,告狀之路也就此開啟。而多年以后,一度萬念俱灰的李雪蓮開始談起了戀愛,她決定不再告狀,但受夠了她不斷告狀的王公道們哪里肯信,于是又鬼使神差地“相互配合”,將她“送上”了告狀之路。語言的道路一次次敞開,但交流的建立這樣艱難,人們不斷靠攏卻總是錯過。
相比較電影最后李雪蓮與當年的縣長老史狗尾續(xù)貂式的重逢,劉震云原著的結(jié)尾其實更為精妙。小說中,因為惦記著老友們雷打不動的麻將牌局,春運期間滯留北京的老史歸家心切。然而那個時候,哪里還買得到火車票。就在他一籌莫展、焦慮萬分的時候,這位多年前因李雪蓮案被撤職的前縣長,頓時想起了自己遙遠歲月里的那個對手,于是心生一計,拿出紅筆在火車站廣場寫下四個大字,“我要申冤”。隨后的結(jié)局人們不難想象,他如愿以償?shù)乇回撠熃卦L的協(xié)警護送回家,準時趕上牌局。小說最后,老史快樂地搓著麻將,一句,“玩呢!”境界全出。在此,現(xiàn)實的無奈注釋終于演變?yōu)楦挥辛α康某爸S,可是這些,當然是電影沒法呈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