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中修行的時候，有兩件事記憶頗深。

第一件事是山中年歲最老的白蟒被人斬殺了，當(dāng)時砸出了三丈巨穴，驚動了半山生靈。

第二件事是有人扶棺過山，不知為何忽然不走了，就地葬在了此處，巨穴的旁邊。

我素來韜光養(yǎng)晦，事不關(guān)己絕不肯多言一句，偏偏這兩件事都能和我扯上一點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時站得近了些。且這些年過去，猶不能忘懷。

白蟒名曰扶蒙，自上古蚩尤黃帝之戰(zhàn)中幸存下來，存活至今。少年時我與姐姐曾在他的庇護(hù)下快活度日，所以他慘被斬殺的時候，我很難過。

難過的是從此山中不知會有多少生靈失去護(hù)佑，此后山中必將多生事端。

姐姐則比我傷心得多，紅著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遠(yuǎn)去的斬蛇少年，一字一頓地說：“這天地間斷沒有這種道理，我不會放過他的……”

我瞧著情勢不對，忙打了個卦，指著卦象對姐姐說：“姐姐，說到底這事與你我無關(guān)，你瞧這卦象，四百年后自有蟒族后人為他報仇?！?/p>

“阿姣，你素來性情淡薄，可你我從小長在扶蒙爺爺膝下，如今你說這樣的話，未免也太薄情了些！”她氣得面色漲紅，吊著美艷的丹鳳眸瞪我，“你不去，我自己去，你且好好地在山里做你的逍遙神仙吧！”

我被她搶白了幾句，動了動嘴，還是溫吞吞地垂下腦袋，任由她去了。

少年犯了事，避在山中，寒廬茅舍。

姐姐做事果決，當(dāng)晚便去刺殺他。

我躲在草垛后，看著少年即將在睡夢中被長劍貫喉，忽然，黑云遮住明月，天上的星河猛地移位，搖搖晃晃地墜下幾顆流星，大地劇烈地震了幾震。

少年被震動驚醒，姐姐忙抽身而退。

我有些迷惘地望著斗轉(zhuǎn)星移的夜空，再回頭時，不經(jīng)意和提劍沖出門來的少年四目相對。

他的臉在月光下清雋俊秀，眼睛睜得圓圓的，朝我笑了一笑，露出一顆虎牙，“紅色的兔子……”

我忙轉(zhuǎn)身，蹬蹬腿跑走了。

姐姐坐在山丘上生悶氣，我蹭過去，緩緩道：“姐姐，你看，你殺不了他的。每個人到這世間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太大，連上天都會護(hù)佑他，你要和天斗嗎？”

姐姐將頭埋在膝中，咕噥出鼻音，“阿姣，我想扶蒙爺爺了……”

她真是一個重情之人。扶蒙爺爺曾經(jīng)看著我們姐妹說過：姐姐娥姁重情重義，但是性格太過執(zhí)拗，只怕最后會傷人傷己；妹妹姣佩良善溫平，但是情感太過寡淡，有時也會讓人心涼。

不過，這世上哪有完人呢？我扯扯她的衣擺，“姐姐，他的壽命不過短短幾十載，轉(zhuǎn)眼便過去了，就算你如今僥幸殺了他，改變了天數(shù)也是要賠上你的性命的。何況，當(dāng)初扶蒙爺爺不也總說嗎——殺他一命還他殺，一念回光免禍殃……不如就算了吧。”

我這般絮叨，她早已不耐煩，起身拍拍衣裳，離開了。

長嘆一口氣，我又回到少年的寒廬旁。這少年的性命我管不著，只是已經(jīng)賠上了扶蒙爺爺?shù)男悦?，斷不能再賠上娥姁姐姐的性命了。

畢竟，我只有這一個姐姐。

果然，三日后，姐姐又來了。

這一日，山中大雨，四野黑漆漆一片，大雨澆滅了寒廬窗邊的油燈，她藏身在夜色中，攜著一身殺氣沖入屋中。

我忙化作人身，從窗口翻入，背起少年，念著避雨訣向后山慌張奔去。

少年在我的背上囈語：“待我布衣之身提三尺劍奪天下，必要改一改這山河氣象！”

我聽了心驚，好大的氣魄！我將他放在一塊白石上仔細(xì)端詳，日角龍顏奇骨貫頂，果然是帝王面相。

正想著，他迷迷蒙蒙地睜開眼，有些疑惑，看了看四周，溫聲問我：“姑娘，此處是哪里？”

我緩聲應(yīng)道：“芒碭后山?！?/p>

他摸摸腦袋笑了笑，“我如何做了個夢，醒來就在這里了？”但他一派疏闊神色，與我并不避忌，“昨日做夢有猛獸要取我性命，卻被一只紅兔所救，真真奇怪?！?/p>

我含笑不語，換了個話題，“你叫什么名字？”

“阿季?！彼鞫Y答道，復(fù)又問我，“敢問姑娘姓名？”

我擺擺手，“奴家只是一山女?！比欢?jīng)他幾番追問，我終究還是沒有抵住，告訴了他，“袁姣佩。”

之后，我不放心便與他在后山糾纏了半年，半年間他研讀兵法，我便在他身旁研制草藥，時日久了，發(fā)覺他并非壞人，而是個疏闊十足的豪邁男兒。

我聽他講了許多人間風(fēng)物，歡喜時甚至還許下了將來一同踏遍人間山河的空愿。我為人好相處，和誰都能處得來，和他更是如此，談吐間竟好像是故舊摯友一般。

直到聽說姐姐下山去了泗水，我自覺不應(yīng)多耽擱，趁夜放心離去。

我知道后來他在山中尋我多日，還扯了媒人備了聘禮欲要迎娶我，最后當(dāng)然不了了之。

此事被山中好事之徒傳了許久，說阿姣被山下的毛頭小子相中了，滿山敲鑼打鼓地尋人，最后鬧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笑笑，與眾人說：“我怎么會看得上一介凡人呢？而且也不過半年之緣，這人對感情也太隨意了些，不喜。”

雖這樣說，心中卻莫名有種失落感。后來風(fēng)聲淡去，此事便漸漸撂下了。

此事之后，我躲在山穴中修煉了三年。這三年過得頗為辛苦，經(jīng)歷了修行途中的一場大劫難，可算是死里逃生。好容易出來了，再次聽說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威震天下，在十八路反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從這里起義，山上難免會多些關(guān)于他的傳言，聽聞他已經(jīng)娶妻生子，正是風(fēng)光無限的好時候，我聽了跟著議論，“不知道他夫人是怎樣的人，真真好奇?！?/p>

大家哄笑起來，“不愧是當(dāng)年被他追求過的，可是后悔了？放心，她夫人的姿容絕比不上你的萬一！”

說來也巧，三月后他的車輦經(jīng)過芒碭山，我遠(yuǎn)遠(yuǎn)地瞧了一眼，這一眼下去，簡直魂飛魄散。

車輦之中他旁邊坐著的分明是姐姐，華衣錦服，神態(tài)冷艷慵懶，眼底的戾氣極重，是殺業(yè)過重的緣故。

她早已不復(fù)少女姿態(tài)，舉手投足間皆是紅塵奢靡之氣。

我趁夜鉆進(jìn)她的營帳，質(zhì)問她，她皺著眉頭看我，“阿姣你說得對，我殺不了他，可是報復(fù)一個人的辦法有很多，我殺不得他，難道還殺不得他的親近摯愛之人嗎？”

“姐姐！”我使勁地?fù)u晃她的肩膀，“你看看你自己啊，眼角都生出了多少皺紋，為了報仇你舍棄了長命身，為了報仇你失去了玲瓏心，為了報仇你連自己都出賣了，當(dāng)真值得嗎？”我忍不住落下淚來，“姐姐，我就你一個親人了，求求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將我攬進(jìn)懷里，如小時候一般柔聲哄我，“阿姣乖，姐姐報完仇便回到山上陪你。”

“回不去了……”我抽身一步退出來，哀傷地看著她，“姐姐，他最終會奪得天下，而你則會孤獨終老，鬧得兩敗俱傷，扶蒙爺爺倘若地下有知只怕是會傷心死……罷了，你從小就執(zhí)拗，我只盼著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傷了天下人性命……”

她看著我，目光有一瞬間的清明，“阿姣，你、你與之前也不一樣了……”

我被她說得怔住，是啊，也不一樣了，長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去。出門時恰和阿季相逢，忙變化作兔身，聽他癡怔說道：“紅色的兔子……阿姣……”

往昔的回憶被勾起，不知此時他為何會在營帳外流連起來。夜半難眠，他走過來一把拎住我的耳朵抱著我坐在營帳里喝酒，酒氣熏得我渾身難受，聽他說著醉話，“如今啊，我也是一方豪杰了，可是當(dāng)年我在這山中，還欠了一個人的承諾，怕是此生之憾了。”

他戳戳我的臉，自言自語：“你問我什么承諾？”他又灌了幾口酒，“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一個姑娘，待我布衣之身提三尺劍奪天下，便封她為后，待天下穩(wěn)定時，就和她攜手歸隱，從此化作漁樵，藏身于天下山河間……罷了，都是癡夢罷了……”

我聽了頗有些動容，阿季啊阿季，你竟還記得當(dāng)年的玩笑話，轉(zhuǎn)而又覺得好笑，搖了搖頭，耳旁傳來幾聲細(xì)微的翎羽聲，外面大亂，“大王，有人偷襲！”

阿季醉得深了，竟站不起來，我無奈化為人身替他擋下刺客的短刀，一招一式間，竟看到他醉眼向我招手，“阿姣，是阿姣啊……”

真是癡愚，渾不知方才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我搖頭決然離去，留他在身后喚著我的名字，直到再也聽不見。

當(dāng)晚回到山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面依稀是當(dāng)年景象。

我和姐姐坐在小山丘上，扶蒙爺爺坐在我們中間，對著我們姐妹說：“娥姁對情太看重，可執(zhí)念太過容易自戕；姣佩對情太看輕，我瞧著薄情常誤終身，也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畫面一轉(zhuǎn)，還是這個小丘，我和姐姐踮著腳尖，看扶蒙爺爺化作一只大白蟒蛇擋住阿季一行人的去路，它懷中盤著一把三尺劍，那劍氣凜冽如秋水，正是當(dāng)年始皇佩劍泰阿。世間相傳，泰阿劍為社稷之劍，得之可得天下，扶蒙爺爺辛苦尋來獻(xiàn)于阿季，怎想到他卻不認(rèn)得這劍，還誤解了扶蒙爺爺，遂奪劍斬蛇，慘烈異常。爺爺?shù)氖頋L下山崖，砸出了三丈巨穴，我和姐姐放聲痛哭。

“妹妹，你可要認(rèn)清了這人，此仇不報，你我姐妹枉活一場！”

“阿姣，待來日，你我化作漁樵，我?guī)阌螝v走遍這大好山河！”

姐姐與阿季的話糾纏在耳邊，我便漸漸地醒來了。這場夢做得有些久遠(yuǎn)，醒來時渾身都疼，竹林中傳來吹吹打打的哀樂，有一隊人扶棺而行，我過去看了一眼，不知哪里來的落魄王侯，棺槨是王侯規(guī)制，儀程卻如此簡陋？

他們行至巨穴前便停了下來，下令扎營休息。

我坐在當(dāng)年的小山丘上，心煩意亂，用土塤吹了一首《魂歸兮》，時值中元，四野魂魄不安，如今更是被這首曲兒攪動得群山震蕩。我仍是難過，又吹了一首《亡者追》，塤聲里藏著我對扶蒙爺爺?shù)淖匪己蛯ψ陨砀星榈拿糟?，恍惚間，竟仿佛真看見扶蒙爺爺乘著夜色歸來，他朝我笑了笑，我就忍不住落下淚來。

雖說薄情，可我到底有情。

忽然，那棺中人搖晃坐起，走到扶蒙爺爺面前，對坐敘話，事后，棺中人行大禮叩拜。至此恰好一曲畢，眼前景象頓時清明，哪里有什么扶蒙爺爺，哪里有什么棺中人，都是我的臆想罷了！

然而第二日清晨發(fā)生了一件怪事，讓我大感驚異，所有護(hù)送棺材的人醒來，紛紛說自己做了一個怪夢，夢境大致相同。我湊過去聽，大約是說，棺中王侯賜夢，說要葬在此處，四百年后當(dāng)謀大事。

我想起從前四百年后蟒族后人報仇的話，心中慨嘆，待年后陵墓落成，我前去看了一番，念出主人的名字：“陽城，陳勝?！?/p>

我聽過這人，曾舉起大旗起義，對抗暴秦，也算是一代英豪，想不到死后卻這樣落魄，葬在扶蒙爺爺砸出的巨穴之上。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陵墓建成之日，天下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阿季率三萬士兵攻占咸陽城，秦王子嬰著喪服捧玉璽出城歸降，一時間，大秦覆滅。

數(shù)月后消息才傳到山中，我聽了心中悵然。之后十?dāng)?shù)年，斷斷續(xù)續(xù)聽說，阿季勢弱，被楚霸王流放漢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歷盡艱辛，終取得了鴻溝大捷，劃分楚河漢界，又十面埋伏四方楚歌，逼得霸王烏江自刎……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故事傳遍天下。

他終于稱帝，為漢室高祖皇帝，威揚四海。

姐姐也終于成為皇后，以手段狠辣聞名于朝野。我忍不住又卜了一卦，卦象所指看得我膽戰(zhàn)心驚，姐姐已現(xiàn)妖邪之象，若再無人制衡，定要步了昔年妲己的后塵。

左思右想，我心中有了計較。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山下傳來將士的長歌，他終于榮歸故里。

再次回到沛縣，回到泗水亭，回到芒碭山。

我在山腳下等到他，他見了我很是欣喜，喚了一聲“紅兔子”便追著我朝深山行去。

我化作人身在后山等他，他見了我驚喜異常，邀我回宮，我搖頭拒絕了，憂郁地與他說：“我有一個姐姐，姓呂名雉，小字娥姁。她為人毒辣，我與她相處必遭她所害?！?/p>

他明白我的意思，沉吟良久，“她與我到底是結(jié)發(fā)夫妻，且國家初定不宜廢后?！鳖D了一頓又道，“我在定陶遇見一女，眉目間有七分像你，封戚夫人，獨寵至今。”

我余光瞥見山石后面一角裙裾，又勸了幾句，最后決絕道：“若不除她，你必不得善終，所愛之人無一能活，天下也不得安寧?！币娝宦?，便同他告了辭，向山石后走去，福了福身，喚了聲“姐姐”。

她走出來，狠狠地給了我一個巴掌，那一張臉布滿皺紋，蒼老得讓人幾乎辨認(rèn)不出。她啞著聲音質(zhì)問我：“扶蒙爺爺?shù)某鹉悴粓螅也槐颇?，可你又為何要阻我？”她頓了頓，吊起眼睛睨我，“莫非你愛上了他？”

我被問得語塞，半晌才垂淚，“姐姐！你且瞧瞧你的容貌，相由心生，你的心如今已丑陋至何等地步了??！若我再不攔著，你的孽債再造下去，天下怕是都要毀在你手中啊！”

“我的事……你管不著，就算毀，毀的也是他劉季漢家的天下！”她決絕道。

我搖搖頭，“不，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毀的是天下人的平安盛世！他們才經(jīng)歷戰(zhàn)亂流離，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扶蒙爺爺是你我至親，被殺后你來報仇，可你殺過的人何止千萬，他們就沒有骨肉至親嗎？若都來向你尋仇，又當(dāng)如何？”

她怔了怔，緩緩道：“好，我應(yīng)你，不覆天下……但他摯愛之人，我一個不留！”說著一把匕首猛地向我刺來，沒入心口之中。

我驚愕地倒在她的懷中，喚了聲“姐姐”，她目光糾結(jié)又固執(zhí)，“誰讓他……喜歡你呢？”

我搖搖頭，喘息道：“姐姐，難道他待你就無情嗎？聽聞鴻溝一戰(zhàn)中，他可是用已經(jīng)到手的半壁江山換了你的性命啊……”頓了一頓，哀傷道，“還有你，他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劉季，使命完成，七衰象現(xiàn)，你又是為何不動手殺他？”

她猛地怔住，“我、我……扶蒙爺爺……”

我沒有死，廢了半生修為，挽回了一條命，姐姐不知，在山中替我立墓，我換了音容，孤獨游歷于四海山河間。

七年之后，漢高祖劉季駕崩，呂太后擅權(quán)，劉季八子中六子被呂太后殘忍毒殺，寵妃戚夫人被做成人彘，一時間朝野嘩然。我聽聞心中驚悸，但想著她總算沒有違背當(dāng)初的諾言，沒有禍延天下，雖不高興卻也罷了。

只是心中的孤獨感更甚，想了多日總算明白。許久之前，那少年與我許下踏遍山河的諾言，我雖未當(dāng)真，但到底心中留了念想，如今，那個人垂暮老死，從今以后，世間再無此諾，我也不必在河山間游走等待。

幸而我薄情，幸而我薄情，不甚傷心。想著想著，一晃神掉入漢水之中，放任自己隨水流漂泊沉浮，岸上人事須臾之間一閃而過，忽然頓悟，原來人生也不過如是。后來我大病一場，回到芒碭山，從此再不出山。

十年間，姐姐害人終害己。唯一的兒子也被自己的毒辣手段嚇?biāo)?，她從此性情更加怪異，眾叛親離，不得善終。而我念著昔日情誼趕去咸陽祭拜她，悲慟恍惚間，被無知稚子獵殺于長陵碑前。

她所求的報仇終于完成。

阿季所愛，悉數(shù)慘死。

時間如流水，恍惚已四百年，高祖劉季稱帝四百年后，芒碭山陳勝墓前，兩條白色巨蟒出世，后朝堂上有一白面卿客鋒芒畢露，名曰王莽，弄權(quán)奪政，滅漢家天下。

一卷漢書，至此，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