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我第二次到美國的時候,小雁開著車來旅館接我去做客。由于路上堵車,我到她家時已經(jīng)饑餓難耐,急忙打開冰箱,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半塊比薩餅和幾個蘋果。“你怎么能這樣過日子呢?平時不做飯嗎?”我大為不解。
她說:“是的,基本上不做飯,也不會做飯?!?/p>
“那我們就隨便下碗面條吧?!蔽冶硎敬蠖群屯ㄈ?。
但她說家里連面條也沒有,真是不好意思啊。她拉著我到超市去買食品,在地下停車場倒車的時候,不小心,汽車在水泥柱子上刮了一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我想那里肯定出現(xiàn)了一道慘不忍睹的刮痕。她笑了笑,沒打算下車去看看。“沒關(guān)系,我這輛車是碰碰車,三天兩頭就要同人家親熱親熱的?!彼凉M不在乎地一揚頭,我暗暗佩服她的豪放。我想起剛才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被她的那輛汽車嚇了一跳,如此傷痕累累和蓬頭垢面,像堆破銅爛鐵。我心想:這家伙該不是在美國失業(yè)了吧?
她把這堆破銅爛鐵開得很瘋很野,面對著一路上瘋瘋野野迎面撲來的高樓和立交橋,給我介紹洛杉磯的臟、亂、差,介紹這里華人區(qū)的迅速擴展,介紹美國中產(chǎn)階級喜歡的好萊塢和沃爾瑪,當(dāng)然不忘記把沃爾瑪、梅西、FoodLion這一類超市批了個遍,說這類超市如此工業(yè)化而沒有人情味,如此全球化而毀滅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真是十惡不赦。中國大陸可以學(xué)美國,但怎么能把美國這么糟的東西學(xué)過去呢?中國什么時候變得比美國還美國了呢?她提到什么需要引用的詞語時,就兩手舉在耳邊,各用兩個指頭撓一撓,表示口語中的引號所在。她這樣做,有幾次兩手完全離開了方向盤,眼看著無人控制的汽車朝一輛黃色貨柜車迎頭撞去,嚇得我心差點要跳出來。
我已經(jīng)在美國多個場合見過這種兩手撓耳的小貓姿態(tài)了。于是發(fā)現(xiàn)美國的人文界精英,或者說美國的人文界女精英,除了對資本主義和斯大林主義一并大舉討伐之外,大概都有這樣的特征:
一、笨得不會做飯菜。二、汽車臟了或碰壞了根本不去在意。三、說話時經(jīng)常像貓一樣舉起雙爪,在耳邊撓出引號。四、一般不噴香水——我在香港為小雁買的香水,算拍馬屁拍在馬腿上,被她收下了,也被她嘲笑了?!按┨籽b噴香水的,那是女秘書!”她笑著把“女秘書”三個字說得很重,意思不言自明:你傻帽了不是?
這些特征源于什么,不得而知。但你完全可以依據(jù)這些特征,把她們與其他人群區(qū)別開來,比如很容易與濃妝艷抹、光鮮亮麗的下層打工妹區(qū)別開來,與衣色深暗、低調(diào)并且從不出入超市的上流貴婦區(qū)別開來。美國社會批評家福塞爾在《格調(diào)》一書中提到:“最窮的人不趕時髦,是因為沒錢趕時髦;最富的人不趕時髦,是因為他們的任何行為、舉止本身就會創(chuàng)造時髦。那么時髦是什么呢?時髦不過是社會中層心理焦灼之下,急切而慌亂的文化站隊和文化抱團。”
小雁從她十分憤恨的沃爾瑪超市買回食品之后,十分謙虛地向我請教如何做菜,包括如何下面條,讓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事情怎么可以這樣?她以為她是誰?她好像從來沒有在中國生活過,更沒有在太平墟當(dāng)過知青,難道她從娘肚子里一鉆出來就成了洋教授,連面條也不會煮了?她又請來一個中國學(xué)者和一個韓國學(xué)者作陪,更加謙虛地向大家檢討她不會做菜,家里也缺少必要的儲備,因此主菜只是一些買來的成品和半成品,沒有什么像樣的好東西,請大家來只是聚聚而已。她快快活活地愧疚著,好像她一旦會做菜,而且家里食品儲備頗豐,就成了個假教授,如同中國老媽子,就低人一等了;好像她不長時期這樣自我折磨,就要讓同伴們大驚小怪了,就負有欺民和擾民之責(zé)了。因此這種愧疚成了學(xué)院精英之間一道必要的迎賓大禮。
來客也是精英,衣著都樸素和隨意。其中一位女士席間說到她有一枚鉆戒,是丈夫買給她的,但她一直不知道該不該戴上,總是心懷愧疚地覺得一戴上就是向資本主義或者共和黨妥協(xié)了。他們把這一類事談得很認真,就像他們同樣把住房升值、波蘭會議、學(xué)院終身教職、波德萊爾的詩歌、盧旺達的軍閥專制等談得很認真一樣,餐桌上蕩漾著“左”派的舒適氣氛或者舒適的“左”派氣氛。不知什么時候,那位鉆戒女士對一種形如小粽子的阿根廷菜十分驚喜,重點向大家推薦:“好吃!你們都嘗嘗?!痹谝黄昂贸浴钡臒崃屹澷p中,我差一點也跟著附和了。但我對那些用綠葉包著的半熟米?;蚨沽嵲跊]有興趣,沒嚼出什么味,便斗膽向他們另外推薦油淋豆豉辣椒蘿卜——是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前幾天送給我的,就藏在我的旅行包里。他們對這種常見的中國菜沒有特別的新奇之感,但片刻過去,我發(fā)現(xiàn)這盤油淋豆豉辣椒蘿卜已經(jīng)被一掃而光,而他們盛贊“好吃”的阿根廷菜卻堆積無減,一直暗受冷遇。
他們在飯后仍然在稱贊阿根廷菜,這有點奇怪。
顯然,從他們的生理口味來說,他們還沒有真正接受那種奇怪的“粽子”。但他們在餐桌上必須發(fā)動對這道菜的贊賞,那么他們的贊頌必定不是來自腸胃,而是來自大腦,不是來自欲望,而是來自知識。知識分子嘛,吃也得知識化起來,就像鉆戒也得戴出政治感來。阿根廷菜是少見之物,符合“物以稀為貴”的價值原則,符合“越少越喜歡”的上流社會審美品位,因此最可能被有身份的人士喜愛,至少也要被尊重。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在這些亞裔學(xué)者的眼里,阿根廷是西班牙語地區(qū),既是高貴歐洲的延伸,可以成為主流的代表,又是一個發(fā)展中國家,似乎是一個邊緣的隱喻?,F(xiàn)代精英以文化的開明和多元為己任,不就是一直又主流又邊緣地曖昧不清嗎?他們怎么可能對這一盤突然冒出來的代表阿根廷文化的菜掉以輕心?怎么可能因逞口腹之快而涉嫌文化態(tài)度上的輕率無知?
看來精英也難當(dāng),有時口舌必須服從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