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卞毓方
煮雪烹茶之憶
文/卞毓方
曾經(jīng)讀過林清玄的一篇《煮雪》,說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jié)成冰,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這故事美,美的情感帶有侵略性,面對鍋內(nèi)咝咝作響的融雪,我也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恍惚間,在爐火之上,在水蒸氣之上,我看到陽光,看到多情多熱力的陽光,正在裊裊地升騰,盤旋。
那陽光對于此刻的我未免太豪華、太揮霍,瞇上眼,一個愣神,老先生乘虛而入——閻綱。應(yīng)是我乘虛而入,闖入老先生的一篇隨筆《我的鄰居吳冠中》。近年來我因?qū)懽鳌秾ふ掖髱煛?,尋蹤尋到了吳冠中,恰巧在東莞期間,又讀到了閻先生的大作,覺得他一篇短文引發(fā)的感情海嘯,超過了我既往掌握的素材的總和。譬如,他在文章中披露:“更令人吃驚的是,吳老大清早買煎餅吃過后,同夫人坐在樓下草坪邊的洋灰臺上,打開包,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幾枚,磨呀磨,老兩口一起磨。賣煎餅的婦女走過去問他:‘你這是做什么?’他說:‘把我的名字磨掉。’‘這么好的東西你磨它……’他說:‘不畫了,用不著了,誰也別想拿去亂蓋?!遍惥V先生感嘆:“多么珍貴的文物啊,為了防范贗品,吳冠中破釜沉舟?!?/p>
又一愣神,閻綱先生身后站出楊匡滿。高高挑挑本應(yīng)去打排球,卻斯斯文文盡顯書生本色。楊先生著述等身,我獨鐘情《季羨林:為了下一個早晨》。2006年,我撰寫《季羨林: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寫到1978年-1984年,季羨林在北大副校長的任上,長長的五年,研究干了些什么?空白。在我的筆記本里、大腦里,一篇空空如也。抓耳撓腮之際,查到楊先生的文章,猶如瞌睡了有人給送上枕頭。我大膽當(dāng)了一回文抄公,抄了將近兩千字。書內(nèi),讀者看到的是季副校長的五年辛勞;書外,我看到的是楊先生溫文爾雅的笑。
雪化了,水開了,我沏了一杯茶,黃山茶。黃山茶使我想起嚴(yán)陣先生。其實嚴(yán)先生是山東人,闖入我生活的時候,他是在安徽任職。那時我在北大讀大一,他是一路飄紅、如日中天的青年詩魁。我購下他的第一本詩集,叫《竹茅》,我嘗試用他的“竹矛”沖鋒陷陣、攻城拔寨,直到若干年后準(zhǔn)心校正,目標(biāo)由有韻的詩詞改為無韻的“離騷”。伺候,二十世紀(jì)80年代,機(jī)緣湊巧,我得以編發(fā)他的一篇紀(jì)實文學(xué),是關(guān)于煤礦工人的。再后來,二十世紀(jì)90年代,驚訝于他已移情丹青。這次東莞會晤,堪謂三生有幸。
見賢思齊,我擱下茶杯,轉(zhuǎn)身拿起畫筆,案與紙與墨,是現(xiàn)成的。畫什么呢?就畫窗外的雪。一陣橫涂豎抹之后,思維又跳向了張同吾。部隊,張同吾之前,分明還想到周明。只是和周公太熟了,熟視而無睹,無需特別回憶,而張同吾不同,我倆是初次見面。其實早就神交,因為歐陽中石。我為歐陽先生作傳,遍尋他在通縣教書時的知情人,張先生正是這樣的角色。一個電話打過去,不在;兩個電話打過去,忙,忙著在外地張羅詩壇盛事(他是中國詩歌學(xué)會秘書長)。于是就等,這一等就到了不期然相聚在東莞。十天之緣,我確認(rèn)張先生絕頂聰明,他寫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不愧是歐陽中石的密友;口才之外,交際、組織才能之外,更寫得一手妙文,亦莊亦諧,卓爾不群。
茶涼了,再換上一杯。下筆,鬼使神差,竟畫了一幅《十五的月亮》。什么意思呢?是我想唱,不,是我心里在哼,“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喲……”歌聲飄走我的少年,歌聲飄走我的青年,然后又闖入我的中年、老年。啊,猛地一悸,我已進(jìn)入了老年,我輩俱已進(jìn)入了老年?!霸煳镄哪c別,老卻英雄似等閑。”而歌聲仍然悠揚(yáng),自在悠揚(yáng),忘情悠揚(yáng)。這要感謝瑪拉沁夫,是他在生命八九點鐘的節(jié)骨眼兒上創(chuàng)作了這首歌詞。
抬頭,突然感覺房間分外亮堂,陽光,是從窗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啊,太陽出來了!眼前的太陽,記憶中的太陽,白燦燦、明晃晃地疊印在一起。畢竟,此日輪不同于彼日輪,歲月如四季嬗變,往事如舞臺換幕,心緒如白云翻卷。景不留客,客不留步,步不留影。惟有萍水相逢之際的真情,似冰包雪裹的童話,值得用細(xì)火慢慢烤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