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鏞
依托之地
朱 鏞
在村子里,人們面對生活的日子,從不記陽歷,生活的記事或者遺忘都只使用陰歷。所以,我寫下“十月”這兩個字作題目時,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一個月份。我不知道我在這片曠野上收獲的文字,是因為我心靈的感受還是村莊本身的樣子,為何記下這個時間時,心里卻有一種憂傷。從我的思想里,我真想用贊美之詞。因為對于鄉(xiāng)村的十月來說,田野里的稻谷,是這個時間最寶貴的財富。它意味著豐收,而豐收又意味著給人帶來喜悅??墒?,結(jié)果似乎與之相反。所以,我又不得不聽命于心靈和村莊現(xiàn)實的在場。
在這個舊歷的十月,雖然人們已經(jīng)在田野里,用鐮刀正在把一片片站著的稻谷割倒。但是,稻谷的成熟度正如八月里意料的一樣,收成并不好。我注意到,從有人提著鐮刀割谷開始,才幾天時間,村莊周圍的田野就基本空了。剩下還沒有空的一些地方,要么谷穗依然像剛伸出頭一樣,還在指向天空,再不會飽蘸;要么是被秋風秋雨掃過,撕傷了,枯萎了,東倒西歪平躺著,但全都是癟谷了。在我們村子里,人們都喜歡把谷穗叫作糧食,谷桿叫作谷草。這樣叫的目的很清楚,糧食就是人的食糧,而谷草就只能喂牛、墊圈,或者打成糠拌作豬食。那些還沒有收割的稻谷,并不是人們想等著它能再熟起來,而是讓人見了就懶心無腸。因為誰都清楚得很,一切的生長幾乎由氣溫來主宰,時令一般到了這個季節(jié)里,不熟的就再也不會熟了。哪怕你再讓它成長到第二年也一樣,都只能稱之為谷草。
在土地上勞作的人,莊稼的收成,其實決定著心情的好與壞。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遇上今年的年成的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了愁容。當然,說起愁,仿佛無論稻谷的好與壞,似乎愁都住在他們心里。因為在2013年,稻谷的豐收,是他們遇上的收成最好的一個年份。可是,他們也愁,他們愁著怎么才能不讓秋雨打濕而盡快顆粒歸倉。我曾記錄下留在村子里的老人們的情形,他們之所以遇上了豐收年,缺少了一種豐收的喜悅,愁的是勞動力。因為那一年,村里出得起勞動力的年輕人,幾乎全部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雖說村子里幾乎都是朱姓人家,一個家族的血脈,息息相通,但由于天氣的原因,每家都著急,只有各忙各的。然而今年的愁,卻不是為了收獲忙碌的愁。前那種愁的滋味,沒在了,統(tǒng)統(tǒng)沒在了。此愁不是彼愁。在他們心里所謂的愁,其實不好收成的愁,才是真正的愁。因為一直與田野發(fā)生基本聯(lián)系的村人,所謂日子,就是一年又一年從田野里種下的秧苗,生長了成為能收割的谷粒,所謂光陰,同樣是一年又一年春種秋收的累積,所謂一生,還是一年又一年種子和糧食的平均瓜分。所以,對于今年這個十月田野的景象,別說他們還能勞作,即使動不了了,內(nèi)心希望看見的,也還是一片田野里黃燦燦的稻谷。對于無病無痛的肉身來說,糧食永遠是生命最妥帖的安慰。
不說了。不說了。這雖然是一個數(shù)據(jù)的時代,可田野里的谷物對于村莊里人們心情的美好和失落程度來說,真的不好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在這個舊歷十月的日子,我唯一可以統(tǒng)計的是,村莊里外出打工的人,返回來了三個。他們都是從城市或者異鄉(xiāng)回到村子里來了??梢哉f,這是一個例外,非常特別。本來村子里的人,一茬一茬地出去,又會一茬一茬地回來,已是常事。但是,返回村莊來的慣例是,春節(jié)前半月,能在春節(jié)前兩個月之前回來的人近乎于零。還有一個慣例是,每一個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無論在外怎樣,回到村子里,頭幾天,他們都會像走親戚一樣,穿著光鮮,然后,走在村子里顧盼自雄,以此來顯示他們在外混得不錯,前途光明。把這股熱勁過掉,又才回到生活日常。
張登堂 黃海驚濤
我之所以在這個季節(jié)記錄這幾個人,是我以為他們的事已不是平常事。因為按照近幾年我對村莊的觀察,那些外出打工者,不分時間,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從村莊出去毫不否認成為了一種平常事。但他們返鄉(xiāng)回來的時間,是最近三年來的一個例外。就在這個舊歷的十月里,回來了兩個年長者、一個青年人,比起以往的時間,足足提早了近兩個月。回來的三個人的行為,也是一個例外,沒有人顯示出在外混得有多好。并且,我聽說這幾個打工回來的人,他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就是再也不想離開家鄉(xiāng)了。
俗話說,葉落要歸根。我開始以為還是故鄉(xiāng)好啊,在外久了,誰不念家?鄉(xiāng)愁都是滋生在離開故鄉(xiāng)的人身上。后來聽母親說起,我才知道,真相不是他們不想出去,而是他們沒辦法再出去了。三個人中,有兩人是因為身體病痛的緣故。其中的一個年長者,男的,才五十多歲,生病了回來,回來就住進了醫(yī)院。另一個,是我的三嬸,也是五十多歲,也是因為生病,干不起苦活了回到家里來,慢慢生活,但剛把日常生活基本理順,也住進了醫(yī)院。還有一個,卻是一個青年人,身體無病無痛,按照常理,他還可以出去打拼的。但是,從他嘴里說出老輩人以前經(jīng)常講的話,在外百日好,不如在家千日糟。也就是說,他遭遇的,豈止痛楚和勞苦。
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村里,輩分大,我該稱呼為爺。我回到家里,聽七十多歲的母親說,“你那個三爺爺,以前幫我們做了好多活!我提了幾個雞蛋去看下他老人家。認不得是啥子病呀,去專區(qū)醫(yī)院里做了一個手術(shù)回來,傷疤就是不皋口(愈合),一直在化膿。真是怪了,又沒得哪點疼,就是一天喊到黑的,又不是喊疼。”
母親說的話,我聽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人啊,不是喊疼,喊什么呢?
母親還說,“喊得雀子都歇不下來。晚上好點,不喊疼,也喊不起了,但一夜一夜地枯坐,睡不著?!?/p>
我和母親說,怎么傷口還在惡化,就要急著出院呢?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哦,不出院咋個整,在醫(yī)院里住得起好長時間?他老人家說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幾年來的積蓄,那些心血和錢砸在醫(yī)院里,泡泡都不起一個。還是回來了,聽天由命。”
母親說的我該叫三爺爺?shù)倪@個人,在我的印象里,他還沒外出打工之前,長著一副結(jié)實的身板。村里的人都認為他肉長得結(jié)實,身體甚至不是肉做的,像鐵打的一樣,累不垮,總是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十年前,村里的一個老人過世,在墳山上,有一個大石頭,有兩三百斤重,要兩個男子漢才能抬動。有人就和他打賭,說如果他一個人把石頭抬起來,就輸給他五塊錢一包的昭通卷煙廠產(chǎn)的龍泉煙。結(jié)果他在人們質(zhì)疑和驚訝的目光中,真就把一包龍泉煙贏到了手里。他也不曾想到,如今一場疾病來時,才發(fā)現(xiàn)人體的脆弱,連支撐身體下床的力氣都沒了。
村鄰的人去看他,問說哪天的生日,他說還差兩個月。來看他的人說,一定要多注意注意,男怕生前女怕生后(這是村子里經(jīng)常聽到老人們講的俗語,不知是鄉(xiāng)村經(jīng)驗還是老輩人的經(jīng)驗,他們總是在一個人病重時,說男的在生日前難以熬過去,女的在生日后難活過來)。問哪一年生的,他說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一年多大的雪啊,鋪天蓋地。只聽老輩人后來和他提過,那一年,他家里一只正在坐蛋的蘆花雞被活活凍死了,究竟是五九年還是六零年,他也不清楚。
是的,在村莊里,像我頂上這一代人,很多人的生日時間、年代都有些模糊,只是一個大概、一個印象。他們記得最準確的是農(nóng)歷的幾月幾日,那一月,那一天,天氣怎樣,下雨,下雪,還是日頭出了一竹竿高,或者有一個什么事件發(fā)生。就比如他說的一只雞被凍死的事件,在那個時代,于一家人的生活來說,比什么都記得清楚。
母親說,“不管哪個人去看他,他都在感嘆說,勞心勞神的在外白苦了幾年呀。”因為這句話,我猜想,母親說的他一天喊到黑,又不是喊疼,是因為曾經(jīng)用力氣掙來的錢,不是一點一點用出去,在醫(yī)院里純粹像一次性全部拿走。這猶如命運的嘲弄,使得現(xiàn)實像他的身體一樣,也一點兒不結(jié)實,搖搖晃晃在眼前。我以為,他的喊,完全是對現(xiàn)實日子和生命的求饒啊!
另一個因為病痛回來的人是我的三嬸。她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住進醫(yī)院里不到半個月,人突然就衰老了好多,沒有形樣了,頭發(fā)又亂又白。我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見到她時,瘦得看上去只有皮包骨頭,似乎那骨頭尖銳得隨時都可以刺出來。
幾年前,三嬸也像趕潮流一樣,跟隨著村里的人外出打工。說是去省城昆明,實際是從我們這個至少是喊壩子的地方,去了昆明一百多千米外的一座山上,工作也是種地。開始我不理解,為何都是種地,還要跑到那么遙遠的一座山上。直到我去了她打工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她在那里雖然是種地,但是也稱之為上班,一天八小時,一個月可以領(lǐng)到一千六百塊的工資。比起在家里種地來,除了一月后能吹糠見米準時拿到報酬外,算下來在那里種地的收獲,比起在家里種地,似乎劃算得多。
那天,我去病房看望三嬸的時候,她能從床上坐起來了,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她和我說,“這個鬼打病,哪想到說來就來了。開始我只是覺得身子垮了,渾身沒得一點兒力氣。我也想著苦不動了,孫子剛讀書,打工不是一輩子的事情,就先帶著孫子轉(zhuǎn)學回來讀書。才回來幾天,我把周圍的園子地邊邊角角都鋤松了,準備種些菜,自己吃點兒,再買頭豬來喂著,慢慢過日子。哪想到才回來氣候就變冷涼掉,孫子感冒了。我就帶著孫子去衛(wèi)生院看病,晚上回到家里,自己也發(fā)起了高燒。開始只是覺得全身無力,我就想躺下可能會好些,沒想到躺著躺著,口干舌燥的,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喊孫子倒點水給我喝,孫子拿著手機玩,咋個喊他都不理,白啦啦帶他一場啊!還把手機里存著的號碼全部弄得一個都不在了。電話打不出去,又站不起來去喊人幫個忙,只有那樣躺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呀!”
三嬸背對著窗戶。外面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過來,照著她有些亂且白的發(fā)絲,閃亮閃亮。我面對著窗戶,看三嬸就像在光影里。她和我說,“那晚也奇怪得很,像鬼附體一樣,一進門就像有個陰影跟隨著我。門前的狗,聽著像在哭啊哭的,結(jié)果,人就病了。哪個認得啊,去往死里賣力,結(jié)果落得這樣的病。如果我死了,人死如燈滅,再苦多些,也無聊呀!我本來想就恁個睡死算了,又想著怕嚇到這個不知事的孫子,只有硬撐著起來,豎了個筷子才感覺好了些?!?/p>
從三嬸和我說的話語中,我以為,三嬸之所以最終要回到村子里才得以心安,是因為面對生活的基本事實,她在這塊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上,才能感受到一種讓她踏實的存在。雖然在村子里生活,無休無止的日子,從頭到尾,仿佛都基本處于重復的模樣。但是,她之所以一到家就想著把菜園子侍弄好,是這塊菜地可以撫摸和灌溉一個返鄉(xiāng)者的心,它足以將日常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一切的生活氣息,會從這里開始。在三嬸病了的時候,按照三嬸的說法,是因為她豎了筷子,筷子站穩(wěn)了,她的心里才安放了下來,撐到了天亮,又撐到自個兒坐車來到了城里的醫(yī)院。因為她的高燒確實嚴重,41攝氏度,住院一查,已被燒成了腦膜炎。以醫(yī)生的推斷,這樣持續(xù)的高溫,再晚來一步,定會被燒成一個植物人。
我很清楚,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不單是我的三嬸,其他人也一樣,都是自謙、自卑、低頭和向下的。面對在生活中身體出現(xiàn)了疾病,或者災難當頭,就是豎筷子。其實,這也是喊魂的一種方式。從小到大,我在家里見了無數(shù)次。因為我的母親,在家里,無論家里的任何人感個冒發(fā)個熱,她也通常使用這種方法。就是拿三根筷子和一個碗,在碗里裝些許水,用手扶著筷子豎進碗里,然后,叫著自己熟悉的亡人的名字。從新亡人到老亡人,一一順著喊,如果喊到誰筷子站穩(wěn)了,就告知這個亡人,筷子倒了,給他(她)燒紙潑水飯。當然,這種方法是否有空間的效果,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以為,所謂的病急亂投醫(yī),在無法投到醫(yī)者時,這是自我醫(yī)治和拯救內(nèi)心慌張的一種方式。這種在我們村子里人們都會使用的辦法,無論你說迷信也好,說愚昧也罷,反正這是每個人在病痛中做出的一種自我精神處置的方法。
我觀察了好些人發(fā)現(xiàn),每個人在病痛中,他們都存在一個相同的心理定式,恨不得快點兒好起來,回到村里人熟悉的,也是正常溫度的暖和安全之中。他們只要過上普通和正常的日子,正常得如同植物一樣,就會心滿意足了。但是,過度的病痛,又使得他們有了另外的念頭。我前面講述的做手術(shù)的這個人和三嬸都一樣,他們說出同樣的話:“像我這樣的人,死又死不掉,活著逗人笑呀!”病痛是誰也不愿得的事情,但在病痛中他們的想法都會很多。就如同我的三嬸,在我和她說著她生病的過程后,突然就念起了村子里一些曾經(jīng)死去的人,羨慕那樣的死法。她說:“與其這樣一時半會兒醫(yī)不好,還不如像誰誰誰,早死早超生!一點兒痛苦也沒有,又不受折磨,不費錢,好啊好啊!像村子里早已過世的老太爺,無病無災的,頭天還把地的邊邊角角挖得松乎乎的,晚上好好地睡下去,第二天說死就死了?!蔽铱粗龐疸俱驳拿嫒莺吐犃怂脑捳Z,我很想好好安慰一下她。可是,那一刻,面對她,我卻連一句有溫度的話也說不出來。
關(guān)于我所說的這兩個老人,他們都一樣,最開始熱血沸騰地加入外出務工的行列,似乎轉(zhuǎn)瞬之間,就被這支洪流清理了,淘汰了。也許最初他們外出時,他們的起點和大多數(shù)人沒有兩樣,他們的身體到精神——精神的依托,也許很簡單,就是想著掙到更多的錢!物質(zhì)在今天,在很多人心里,已經(jīng)取代了信仰和神的地位,只不過,這種信仰的實現(xiàn),又要依托他們的肉身。事實上,他們在外這許多年,一直缺少一種家人團聚,也即少了那種抱團取暖的可能,身體和內(nèi)心,都會很苦的。我以為,他們身體的病痛,并不是一下就到來的。我記得小時候,我的衣服被課桌剮一個洞,母親看見了非得讓我脫下來,去找針線來補。我說就破一小點,管它的。母親說,“不忙著補好,怕是一件完整的衣裳都要被你全部穿爛掉了。”現(xiàn)在,他們的肉身出了問題,又得把日復一日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淌水一樣嘩啦啦地送到醫(yī)院。這種流失的恐懼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而它的荒謬,還在于這些病痛以戲謔的方式否定掉他們整個人生的價值。
還有一個返鄉(xiāng)的年輕人,不是因為身體的病痛?;蛘?,他有些令人意外。因為在今天人人都想從村子外出的打工潮里,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回來就再也不想著出去了。像他這個年齡的人,除了種地,如果沒有自己做著另外的行當,幾乎沒有誰愿意一直留守在村子里。他是這么幾年來,我在農(nóng)村留守人員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例外。這個年輕人輩分比我小,我有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
那天我在老家,他來我家里玩,喊我叔。我一時驚訝,在我的印象里,他還是一個孩子。我問他:“你哪時回來的,回來不出去了嗎?”他回答我說:“剛回來幾天,窮死也不去了。”我問他:“為什么?”他卻反過來問我:“小叔,你沒聽過老輩人說的出門一日好,不如在家千日糟啊!”
我的母親坐在旁邊,這個小年輕人的話似乎一下就說到了我母親的心坎上。母親一下就很激動地接過話對著他說:“是啊是啊!出去啥子都不熟悉,各管各,哪里像在村子里,你路過家門口,口渴了,開口就要得到一口涼水喝啊。像我那年去你小叔家,找不到路,我就問一個過路的婦女,我尊重人家喊了一聲大姐,問青年路咋個走。結(jié)果你猜人家咋回我,用眼白了我一眼,話都不搭一句氣呼呼地就走掉了。后來我又問其他人,直接說你小叔的名字,人家也只是搖頭,不說話。你說,連問個路都問不著,你還想象在村子里口干了,可以向人家要口水喝?”
母親說的話,讓我想起十多年前,母親一個人去城里,因為找不到我住的地方了,她就向路人問路。她以為城市像鄉(xiāng)村一樣,為了尊重對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或者很小,把對方尊稱得比自己高或者大。所以,母親在城市里把一個年輕女人尊稱為大姐,對方聽來肯定不舒服的(當然稱呼小姐也不舒服)。但一般情況下,如果母親把那個女人直接稱呼為姑娘或者小妹妹,比她實際年齡小,我估計那人心里就受用了。那母親問起路來,對方可能會告訴她。所以,母親的尊稱反而遭到了對方的白眼。那一次,母親沒有問到路,她又見人直接問我的名字。母親還是把城市當成了一個村莊,以為問名字人人熟悉。她不知道,在城里,即使問到與我同住在一個小區(qū)的人,甚至同一單元的人,也不定有誰認識一個叫朱鏞的人,更何況是才從鄉(xiāng)下來的。我聽出來,母親現(xiàn)在說起那件事,心里還帶著無奈的酸楚。我心里也因此升起一份幾乎同樣的酸楚。
張登堂 峨眉山下之水田
我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我之所以十多年未見過他,是因為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小學剛畢業(yè),就跟著他的父親外出打工了。本來在鄉(xiāng)村,所謂生生不息,就是日復一日缺少故事性的生活日常地重復上演。但是,他一家人都有故事,他的爺爺是我們村子里一年四季很少穿鞋子的人。他腳底的老繭厚得刺戳不進,玻璃劃不開。原因當然不是他不喜歡穿鞋,是因為那些年家里貧寒。他在冬天為了取暖,經(jīng)常上山去打柴來燒,在平路上的時候他穿著鞋,如果遇上爬坡、下坡或者有碎石子多的地方,他就把鞋子脫了提著——因為擔心斜坡上的碎石子把鞋子磨爛,所以,一雙膠鞋在他那里往往能穿三五年。他平時在家里也舍不得穿的,經(jīng)常燃一攏火把飯和豬食煮熟后,吃了飯,就把腳伸在火星熄滅的灰堆里,把小豬抱在身上取暖。他一年固定喂兩頭豬,從小抱在身上,長到百余斤又換一頭小的抱著,晚上睡覺時拴在床腳。
他的父親,比我年長幾歲,還未滿十六歲的時候,就經(jīng)人介紹,和一個外鄉(xiāng)的聾啞姑娘結(jié)了婚。曾經(jīng)跟人學過端公,一天神神道道,有事無事都在唱經(jīng),但真正遇到事,卻沒有多少人請他為死者超度,后來他去了昭通,在人力三輪沒被限制的那幾年,當了三輪車夫。他自己,在小學剛剛畢業(yè)時,就被他父親帶著外出打工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外出成為了一次徒勞的行為,歸來時,只帶回一顆被殘暴和黑暗充塞的內(nèi)心。
他和他的父親,去了一家磚窯廠。進去才知道是一個黑磚窯。所謂的磚窯廠,就為他們制造了關(guān)于結(jié)局的陷阱,衣服褲子被脫光了搜身,把身上的錢全部搜掉,讓你無法逃跑。他說才去的那段時間,幾乎沒日沒夜地干活,磚窯里有監(jiān)工,夜里五點鐘就叫起床。他的父親被迫叫去拉磚,因為他小,拉不動車,就安排在打磚塊坯子的地方守著,若泥土里有草,就揀開,沒有就一直看著守下去。下午經(jīng)常要干到六七點才得休息,一天供應兩頓飯。如果不老實,想逃,就會遭到一頓毒打。他和他的父親在里面沒日沒夜地干了半年,沒領(lǐng)到一分工錢。在一個夜晚,他的父親帶著他偷偷逃了出來。但逃出后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追了出來,好在那是一個開滿了油菜花的季節(jié),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追出來,就悄悄躲進了油菜花地里。是油菜花救了他們父子倆,他們才得以有機會逃脫。直到那些人追不見人影,轉(zhuǎn)回去了,他和他父親才從地里爬起來,頭也不敢回地向著一個方向猛跑。因為是夜晚,看不清方向,跑到天亮時,他們卻找不到回來的路,后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看見了一個村子,他們跑到村子里問路,才得以逃脫。逃出來時,他父親身上還有一百塊錢。那一百塊錢是他們剛進磚窯被搜身時,他的父親塞在肛門里留下的。
自那以后,在過去的幾年時間里,他在城市打工,脾氣變得很壞,心總是繃得緊緊的,不愿相信人。如果有人對他不利,他什么都干得出來,渾身像一個刺猬。再后來,他也找了媳婦,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他想象著返回他兒時最初的家園氛圍,因為那里畢竟還有家,還有土地。這個曾經(jīng)的孩子,現(xiàn)在領(lǐng)著孩子回來讀書。本來這樣一座村莊,根本就在逐步地衰敗下去,但是,在他眼里還是引來無限的感慨。他和我坐在我家門前,指著前面的一些建筑物和我說:“小叔,現(xiàn)在村子里變化很大啊!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那些地方全是田,還沒得房屋,現(xiàn)在全蓋起了新房子了。魚兒家蓋的是一層磚房,蝦巴家是兩層,柚子家是三層?!辈⑶?,他還記得村子里哪個位置是誰家的土墻,哪里又是誰家的牛圈。后來說到我,他說:“小叔,你現(xiàn)在看上去胡子拉碴,也變老了?!?/p>
當然,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家族的字輩里,我屬最小的字輩?,F(xiàn)在我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都有了下一輩。因為他要叫我叔,我與他開玩笑說,“兒子,你都當父親了,老子還能年輕嗎?”
這是我的所見,但需要說明的是,我記錄下這三個人的部分事實的時間,按照農(nóng)歷的序法,已經(jīng)不是十月了,是在冬月的日子里。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早,還沒進入冬月就寒冷了,按照老輩人的經(jīng)驗,來得早的冬天似乎都特別冷??磥泶篌w應該是這樣,冬月還未過去,就已經(jīng)下了兩場紛飛的雪了。聯(lián)想起我訴說的三個人的身體,其中病重的兩個人,按照年齡,他們并不算老,說勞力,比他們年長的也還干得起苦力?;蛟S,他們的病痛,借用梭羅之口說,身體上的病同社會上的病一樣,我們大都歸罪于寒冷。
我們于寒冷中看著自己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