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本女人的30年“抗戰(zhàn)”

在日本國內，松岡環(huán)聽得最多的一句指責就是“你不是一個日本人！”但她仍舊為了戰(zhàn)爭的真相與自己國家背向而行。哪怕自己“抗戰(zhàn)”近30年，她仍無所畏懼。

松岡環(huán)展示南京大屠殺證物

藏在血液里的“戰(zhàn)爭印記”

今年“九一八”事變紀念日之前，日本女作家、南京大屠殺歷史研究學者松岡環(huán)去了東北。她在大連舉辦了一場名為“正視歷史”的講座。講座低調，沒有驚動當?shù)孛襟w。如今的她奉行“行動是金”，加快了搜集日本侵華戰(zhàn)爭加害方和受害方證人證言的腳步，因為“越來越多的親歷者正在逝去”。

在更早的8月6日，松岡環(huán)還在北京出席了她的著作《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中文版權的簽約儀式。今年早些時候，該書英文版在加拿大出版發(fā)行，引起了西方讀者廣泛熱議。

在日本國內，松岡環(huán)聽得最多的一句指責就是“你不是一個日本人！”右翼分子污蔑她“收了中國人的錢”。她還曾兩天接到100多個謾罵電話，充斥各種難堪詞語的郵件塞滿了她的郵箱，右翼宣傳車還會到工作和集會場所鬧事，“我都習以為常了，我把日本右翼的這種憤怒，理解為對我的鼓勵！右翼勢力是有點懼怕我的，因為我掌握真相。他們只能鼓噪，因為找不到我的短處。這也讓我更加意識到歷史檢驗的重要性?！彼蓪h(huán)說。

松岡環(huán)年近70，身材嬌小。只有看她的文字，才能意識到她內心的強大。為了真實記錄那段殘酷的歷史，她不惜與自己國家背向而行，這種“抗戰(zhàn)”持續(xù)了近30年。

1947年，松岡環(huán)出生在大阪，是典型的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她的家人也有人參戰(zhàn)。松岡環(huán)父親曾在1944年末被征召，作為海軍派往朝鮮半島。她曾聽父親回憶，那時他36歲了，因此沒有去前線，只是被分配去做一些修理的活兒。

而松岡環(huán)的舅舅去了中國，她對戰(zhàn)爭的最初記憶正是來自于舅舅的一張照片。那時她5歲。照片中的舅舅穿著軍服，拿著刺刀，耀武揚威?！暗谝桓杏X是很害怕?！彼蓪h(huán)說，后來從大人諱莫如深的談話中，她隱約感覺到，“似乎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并不能確定。”

戰(zhàn)敗后的日本人，心態(tài)復雜。一方面，城市滿目瘡痍，人們充滿了富強國家的斗志；一方面，對于那場不光彩的戰(zhàn)爭，很多老兵選擇沉默，家人也視之為恥辱，絕口不提。

在松岡環(huán)成長的過程中，對戰(zhàn)爭最直接的記憶是貧困。“父親說，他派往朝鮮的時候連軍服都沒有，一直穿便服。小時候，每個人的家里都非常窮?！钡?，日本政府一直沒有告訴國人戰(zhàn)爭的真相?！皬男〉酱螅覀兘邮艿膽?zhàn)爭說法，都是說敗給了盟軍，從沒有提過侵略中國?！彼f。

對于戰(zhàn)爭罪行的遮掩，導致戰(zhàn)后成長的一代日本人，無法理解被侵略國家人民的憤怒。松岡環(huán)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了。

放棄做“老師”只為尋真相

松岡環(huán)結婚后，做了10年的全職主婦。后來，她通過培訓，成了大阪一所公立小學的老師。80年代中期，松岡環(huán)擔任班主任的班里有很多中國孩子。在教授歷史課時，她發(fā)現(xiàn)教科書中把南京大屠殺稱為“南京事件”，輕描淡寫一句話：“南京城里死了很多人……”“我覺得有責任搞清楚真相，并且要讓孩子們懂得：做錯事要勇于承認和改正。”1988年，松岡環(huán)動身去了南京。

在南京，松岡環(huán)見到了大屠殺幸存者李秀英。當年，李秀英身懷六甲，遭到日軍強奸，還被刺了37刀。當她被拉到南京鼓樓醫(yī)院救治時，一位牧師在治療現(xiàn)場拍下的照片，成為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鐵證。

彼時，李秀英拉著松岡環(huán)的手噙淚說：“日軍當著我的面殺死了我的祖父母、父母，我永遠忘不了。請你一定要把這個真相告訴日本的青年人?！彼蓪h(huán)鄭重承諾下來。她說，幾十年過去了，“至今記得這位幸存者的眼神和淚水，這份承諾是我堅持下來的動力?！?/p>

松岡環(huán)由此走上一條充滿艱辛的路：探索、記錄南京大屠殺真相，并傳播給日本民眾。

她不光在南京調查，還到華東、華北、東北等日軍占領區(qū)走訪，掌握了日軍屠殺平民、強奸等暴行的大量證據。在日本，松岡環(huán)加入了“銘心會”，會名取自“刻骨銘心”，意為應正視并牢記日本曾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制造南京大屠殺等歷史事實。這幾年，她通過集會、出版、制作播放紀錄片等方式，向日本民眾揭露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真相，呼吁日本政府深刻反省。另外，她每年都到南京參加祭奠儀式，慰問幸存者。

南京大屠殺是老兵的“禁忌”

調查南京大屠殺真相，僅僅有受害者的證言是不夠的。松岡環(huán)決定找當年攻打南京的日軍侵華士兵訪問，但多年難以取得突破性進展。

“當年，曾有近20萬日軍參加過攻打南京的戰(zhàn)役，但戰(zhàn)后這些老兵卻沒人站出來講述這段歷史。”松岡環(huán)感到很費解。1997年10月，松岡環(huán)聯(lián)合其他人，在東京、金澤、名古屋、大阪、廣島、熊本6市連續(xù)3天開設“南京大屠殺熱線”電話征集活動?！拔覀兘拥?30個電話，13名參加南京大屠殺的老兵寄來了資料，終于打開了尋找當事老兵的突破口?！?/p>

“南京大屠殺是禁忌。老兵一聽‘想問一下南京的事情’，往往就此閉口，甚至將我趕走?！彼蓪h(huán)后來回憶，她被迫改變策略，假裝路過順便帶點小禮物，從戰(zhàn)爭的苦難聊起，慢慢取得信任。最多一家去過20多次，才讓老兵敞開了心扉。就這樣，松岡環(huán)訪問了住在三重、奈良、岐阜、愛知、大阪、京都等地的許多老兵。

“到現(xiàn)在，我們共聽取250名原士兵的證言。進攻南京的日軍部隊中，聽取了第三、第九、第十六、第六師團和南京第二碇泊所司令部等部隊士兵的講述?！边@些加害者當事人提供了大量證言：在長江南京段沿岸，日軍向數(shù)千平民掃射，把平民趕進幾個倉庫燒死，以征用的名義抓走女人強奸……這些日軍士兵的證言印證了南京大屠殺不容置疑的史實。

幾乎同時，松岡環(huán)加快了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調查步伐，最終形成包括300多名南京大屠殺受害者的證言?！凹雍φ咦C言與被害者證言比對，能夠相互印證，眾多屠殺、強奸、放火等日軍的暴行，雙方證言時間、場所等核心要素驚人吻合?！彼蓪h(huán)說。

但是，“在我能找到的250個日本兵里，對戰(zhàn)爭有反省的不超過4人。”松岡環(huán)說，其中，已經去世的老兵松村芳治是對那段戰(zhàn)爭反省最徹底的。

讓她難以忘懷的是，松村芳治多年一直坦言自己殺人的罪行，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才吐露，自己也曾在中國強奸過婦女。雖然只是一句話，已經讓松村芳治痛苦地再也無法說下去。

菊與刀，是日本人精神內核的兩面。松岡環(huán)也不例外，一如她表現(xiàn)出來的柔軟和堅硬。她妝容精致，聲音柔和，說起話來不時伴隨著鞠躬的動作。然而，由于個子嬌小，她總是站得筆直，眼神直視別人；她從不在公眾面前落淚，或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李秀英曾對松岡環(huán)坦言：“我到現(xiàn)在看到日本人，都覺得不舒服?！彼蓪h(huán)認為，這可能是許多中國人對日本人的真實看法。正因為如此，她格外珍惜受害者對她的信任。她開始學習中文，如今已經能簡單交流。

漸漸地，不少戰(zhàn)爭受害者將松岡環(huán)視為“一個日本妹妹”。一些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分，還是會想起她。松岡環(huán)印象最深的是，88歲的張秀玉老人在去世前一個月，拉著她的手，再三讓她一定要把真相告訴日本人。

近幾年，松岡環(huán)來中國的次數(shù)從一年3次提高到6次，調查結果也愈發(fā)厚重。至今，她已經完成了《南京，被割裂的記憶》、《南京的松村伍長》等3部紀錄片，出版了6本日、中、英文書籍或圖片集。預計明年出版的中文版《南京：被撕裂的記憶》里，收錄的證言從英文版的22人擴充到了38人，圖片也更為“密集”。

對此，松岡環(huán)說：“我所做的事業(yè)，不僅僅是為了澄清歷史，更是為了罪惡的戰(zhàn)爭不再發(fā)生，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也是為了日本，更是為了兩國的下一代?！?/p>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朱成山介紹，與松岡環(huán)一樣，在日本國內一批有良心的正義之士始終在為還原歷史真相而努力。

比如日本友人大東仁曾向紀念館捐贈了超過1000件證物；山內小葉子曾是日本支援東史郎案審判實行委員會秘書長。多年來，她不斷對日本右翼參拜靖國神社，否定歷史的行為進行強烈的抗議。她說：“日本應該學習德國，承擔起應該承擔的責任，向受害國真誠道歉，而不是在否認歷史的道路上越走越遠?！?/p>

（新華網2016.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