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靜如
1949年前后“清遺民”的自我書寫—兼論遺民政治主體的起源與“終結(jié)”
潘靜如
隨著三年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結(jié)束,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開啟了一個全新的紀元。社會涌動著欣喜、激昂與狂熱,然而,像所有的易代之際一樣,這里有迷茫,也有傷感。正像王德威論述到的,為了記錄中國分裂所帶來的種種影響,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作家重新打造了一種傷痕類型學。他們運用傷痕構(gòu)成一種隱喻,體現(xiàn)了國家在追求現(xiàn)代性過程中被斲傷、撕裂的遭遇①王德威《一九四九:傷痕書寫與國家文學》,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8頁。。海峽兩岸的革命小說、反共小說就是在這一情境下進入了高潮。這類小說的作者都是現(xiàn)代人,都是追求并建構(gòu)現(xiàn)代中國的“積極的政治主體”。對于游離于這一進程之外的遜清故老來說,他們有一個自己的遺民認同,他們在時間之流里完成了錯置。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沒有在現(xiàn)世格局中尋求自己的位置。在中國追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國、共給出的不同方案必然對遜清故老的存在發(fā)生這樣那樣的影響。當國、共內(nèi)戰(zhàn)進入尾聲時,從“遺老”到“遺少”,似曾相識的“易代之際”則進一步開啟、映照或復活了他們的遺民意識,他們秉承歷史記憶而見諸行事,企圖以局外人(清遺民)的身份去構(gòu)筑自己的逸民想象,承續(xù)古老的遺民譜系。不僅是清遺民,對那些政治身份處于灰色地帶的知識人來說,他們同樣在探索遺民書寫的可能。因此,本文要討論的,很難僅僅局限在清遺民身上。
如果說辛亥革命催生了一個現(xiàn)代國家,在觀念上,遺民作為一種政治主體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價值和道德之源,亦即失去了合法性和正當性,而不見容于輿論,但仍然可以作為一種社會角色而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話,那么一九四九年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則壓縮或消泯了這個空間。這是因為新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全然被嶄新的社會主義倫理所取代。職是之故,遺民/逸民的歷史就此被終結(jié)??墒?,遺民意識真的可能被消除嗎?
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一日,即雙十節(jié)后一天,舊歷戊子重陽。按照慣例,這一天是文人雅士登高賞菊的良辰。這一年重陽,菊花遲遲未開。但這似乎并不影響文人雅士的興致。中午,寓居上海近四十年的李宣龔具饌于碩果亭,款待老少同人。酒足飯飽、偃仰徙倚之馀,不知日之將落,乃轉(zhuǎn)由陳曾壽別設(shè)晚宴,以為觴詠之繼。與宴者除了長年寓居上海本地的而外,有的是因戰(zhàn)亂而草草避地上海的,還有的比如汪辟疆、陳誦洛、馬騄程是應(yīng)李宣龔之邀特地從南京趕來上海的。文人雅集,又恰值重陽,過去所謂“不可無詩”。這一次也不例外,但陰云覆城,與宴者多少感受到詭異和壓抑的氛圍。
作為午宴、晚宴的主人,李宣龔、陳曾壽都是所謂遜清故老或清遺老,即參與此集的林向欣和詩所謂“莫遣時流輕此會,光宣人物散如煙”②《碩果亭重九唱和詩》卷下《戊子重九》,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黃曙輝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379頁。版本下同。的“光宣人物”。與陳曾壽不同,李宣龔是從民國初就寓居滬上的,李汰書和詩所謂“四十年來東道主”③《碩果亭重九唱和詩》卷下《戊子重九》,《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87頁。。驗之履歷,李宣龔(1876~1953),字拔可,號觀槿,晚號墨巢,室名碩果亭,福建閩縣人。他是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楨的外甥孫。光緒甲午舉人。官至江蘇候補知府。入民國,掛冠不仕,經(jīng)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與海上故老迭有唱和。算起來,福建一省,為近代詩學的淵藪,陳寶琛、陳衍、鄭孝胥都是近代詩學的翹楚,海內(nèi)推為宗師,杖履所至,無不恭迎。李宣龔身為閩人,近水樓臺,承其緒馀,是同光詩學的后勁。辛亥以還,上海又恰是遜清故老麇集輻輳之地,李宣龔于詩酒之會,罔不與之。惟彼時的李宣龔還當不得“故老”之目。三十馀年后,老輩凋零,李宣龔已過古稀之年,在“光宣人物散如煙”之際,他已是流風與典型所在了。寫到這里,不妨錄一段筆者的舊話:
《碩果亭重九酬唱集》(民國鉛印本)
陳三立《蒼虬閣詩序》(民國排印本)
墨巢閩人,繼滄趣、海藏而起,先后獲聞木庵、石遺昆仲緒論,冥行獨索,觸物感端,佐以天賜之才,雕鎪萬態(tài),不同凡響,有窅然獨去、躡云絕世之概,其自負固不淺,詩格在半山、后山之間。贈人諸什,往往戛戛獨造,別開生面,為碩果亭詩增價。老輩凋零,巋然獨在,與后生小子至相得,談詩煮酒,澹若天人,后生亦樂而從之游,若默存、孝魯、二適、仲聯(lián)、榆生,皆其忘年。雖兵燹彌望,而風雅之道,不遽澌滅,墨巢與有力焉。集中七律雋語甚多,陳子言所舉而外,如《感事》“君臣到死恩猶市,婦孺憑高事本艱”、《王維白招飲》“一飲不妨齊物我,立談原已快平生”、《留園偶作》“湖光收暖將成雨,梅氣盤空半作云”、《重過盟鷗榭有感寄太夷丈奉天》“飽聽江聲十年事,來尋陳跡一篇無”、《伯父郵寄丁香海棠十數(shù)株》“稍看雨后嫣紅出,頓覺風前暖翠回”、《龍沙公園贈餞別諸君》“共倚高臺看廣漢,不知落日向何鄉(xiāng)”、《昌平明陵紅葉》“峰巒已帶邊頭雪,柿槲猶酣夜半霜”、《松尾翁招飲》“密樹暗收泉萬竅,流云時擁磴千層”、《喜鐘書孝魯見過》“衰病始知孤學苦,憂疑彌信寡言臧”之類,皆可誦。又其《春盡遣懷》“不經(jīng)風雨連番劫,那得池塘盡日陰”一聯(lián),錢默存《容安館札記》嘗摘賞之,以為妙絕。三復斯聯(lián),自然而有深致,洵不誣矣。①潘靜如《民國舊體詩集別錄·李宣龔〈碩果亭詩集〉》,稿本。所以,當李宣龔具饌于碩果亭,以邀同好共度重陽時,幾乎沒有人能夠拒絕這種“誘惑”。
據(jù)《碩果亭重九唱和集》卷下《戊子重九》,參與這次雅集或唱和的人多達五十二位:李宣龔、陳曾壽、陳祖壬、汪國垣、陳誦洛、葉景葵、陳敬第、楊熊祥、林葆恒、林志鈞、葉玉麐、葉參、葉虔、陳海瀛、陳權(quán)、馬騄程、林德璽、方兆鰲、林志煊、成惕軒、袁福倫、林向欣、王開節(jié)、王邇、孫祖同、戴正誠、鄭永詒、嚴昌堉、陳增綏、龔禮逸、陳星煒、楊懿涑、杜家彥、吳常燾、陳道量、丁毓礽、劉道鏗、沈覲辰、沈覲安、李汰書、彭鶴濂、高吹萬、黃葆鉞、林洞省、陳穎昆、陳藻藩、楊無恙、錢鍾書、王真、李景堃、劉蘅、卓定謀。考察每個人的出身其實都不太一樣,像李宣龔、陳曾壽、林葆恒當然是名副其實的清遺老,其他人就很難說了。像陳敬第是前清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入民國迭任浙江都督府秘書長、大總統(tǒng)秘書、國務(wù)院秘書長等職;林志烜也是前清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入民國,以書畫為生;陳祖壬是陳三立的弟子,更年輕的錢鍾書也算得陳衍的半個門生;黃葆鉞久任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編輯,與李宣龔是多年的同事;陳誦洛是前清學部侍郎嚴修的忘年交;方兆鰲在清末是追隨孫中山鬧革命的;嚴昌堉(嚴壽澂先生的父親)是鳴社的成員,與遜清故老如曹元弼等人極相得;成惕軒(成中英先生的父親)是清末大儒王葆心的學生,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政府授勝利勛章,嗣任考試院簡任秘書……顯然,這些人最大的共同點在于都曾與遜清故老相游,老輩風采,無不得與親接。
雖然上海一島暫時沒有被戰(zhàn)火波及,但北方戰(zhàn)事未定,陜晉冀豫一帶,烽火依舊,國軍的敗局似乎已很難挽回,成惕軒詩所謂“秋籬以外即烽煙,菊蕊團霜只自妍”①成惕軒《戊子重九》,《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8頁。,為了增強歷史感,我們不妨舉一個例子。一九四八年春天,回到北京剛?cè)甑牧种锯x夫婦匆匆收拾行裝,準備南下。林志鈞(1878~1961),字宰平,號北云,福建閩縣人。他是林庚先生的父親,與李宣龔是同鄉(xiāng),同樣多聞老輩緒論,也列名于后來的《碩果亭重九唱和集》。作為晚輩的張中行(1909~2006)聽說林志鈞夫婦要南下,特地登門造訪,林志鈞寫了一首杜詩留別:“梁楚連天闊,江湖接海浮。故人相憶夜,風雨定何如?林志鈞倚裝作?!彼男那槭浅羁嗟摹J聦嵣?,其《北云集》收錄的一九四八年所作之詩,還有一首《重到北京今又將去此矣晨起花下得句》詩:“三見李花開,頻呼墮夢回。今春更惆悵,南去幾時來?”②張中行《負暄瑣話·林宰平》,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敖翊焊皭?,南去幾時來”十個字的分量,不需要格外地再去渲染或闡釋。對林志鈞夫婦而言,這一次離開北京,可能意味著永別。時間來到這一年的重陽,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一日,局勢愈加阽危。稽之史志,這一天蔣介石總統(tǒng)出席了南京的中央紀念周,稱“當前局勢雖見嚴重,但絕不悲觀”③劉紹唐主編《民國大事日志》第二冊,新北市: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811頁。。不過,很多人還是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這一次的重九雅集,就在這樣的氛圍下展開了。李景堃詩:
雅集逢辰話茗柯,亂時名士過江多?!艿夭桓式K海島,洗兵直欲凈天河。④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927頁。
正好當?shù)眠@次雅集的總綱。
作為東道主,李宣龔當仁不讓,第一個賦詩:
欲向龜山問斧柯,大夫能賦已無多。三年戰(zhàn)勝猶如此,九日登臨可奈何。只見摸金穿塚石,未聞洗甲挽天河。黃花畢竟歸吾黨,瀲滟樽前試一酡。⑤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927頁。
《蒼虬閣詩》(民國排印本)
《蒼虬閣詩存》(民國排印本)
《毛傳》:“升高能賦,可以為大夫?!钡遣饺攵兰o以來,所謂“大夫”進入了一個邊緣化的過程,要么在抱殘守闕中老死,要么以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融入新的時代。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群體類型—“知識分子”。雖然嚴格來講,“知識分子”并不是“(士)大夫”的對等物,也不是“(士)大夫”的繼承者,它只是所有社會群體類型中最接近“(士)大夫”的一個群體或階層?!吧吣苜x”也就失去了它的身份標記功能。盡管如此,“升高能賦”作為一種傳統(tǒng),它仍會在一個特定范圍得以延續(xù)。這是一切過渡時代的共同現(xiàn)象。對李宣龔而言,“詩道”并不寂寞。讓他難以釋懷的還并不是“詩道”的凋零,而在于可能要面臨的“變局”。“三年戰(zhàn)勝猶如此,九日登臨可奈何”,不是往常重九的“為賦新詞強說愁”?!叭陸?zhàn)勝”不是站在解放軍的角度而言,而是站在國軍的角度立論,也許李宣龔曾經(jīng)認為或相信國軍三年可以統(tǒng)一全國。但現(xiàn)在,這樣的想法變得似乎有些可笑。不過,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在中華民國治下度過的最后一個重陽,他還在另一首題為《重九未有菊,蒼虬、辟疆、誦洛、騄程從金陵急裝就飲,失喜而作》詩中欣然期待:“莫使江山爭日落,更將此會問明年?!雹倮钚彙独钚徳娢募犯戒?,367頁。
小李宣龔兩歲的陳曾壽(1878~1949),論詩名在李宣龔之上,論者以為不減陳三立、鄭孝胥。陳三立自己稱:“余與太夷(鄭孝胥)所得詩,激急抗烈,指斥無留遺,仁先悲憤與之同,乃中極沉郁,而澹遠溫邃,自掩其跡。嘗論古昔丁亂亡之作者,無拔刀亡命之氣,惟陶潛、韓偓,次之元好問。仁先格異而意度差相比,所謂志深而味隱者耶?嗟乎!比世有仁先,遂使余與太夷之詩或皆不免為傖父,則仁先之宜有不可及,并可于語言文字之外落落得之矣。”②陳三立《蒼虬閣詩序》,陳曾壽《蒼虬閣詩集》附錄,沈云龍主編《中國近代史料叢刊續(xù)編》第十五輯,臺北:文海出版社,478頁。版本下同。其詩學受時人推崇如此??缄愒鴫勐臍v,他曾參與張勛復辟,授“學部右侍郎”。溥儀被馮玉祥逼宮避居天津時,他曾“攜眷北上請安”。溥儀至東北以后,為他“蹴小樓三椽,凡資用之物皆備”。他入謝時,溥儀一句“患難君臣,猶兄弟也”,使他感激泣下。執(zhí)政府成立時,溥儀命他為秘書,他上疏辭歸,原因在于他認為“執(zhí)政”乃是貶號。但溥儀傳諭:“同處患難之時,何可遠引乎?”溥儀在偽滿洲國登基以后,他被任命為近侍處長,管理陵園事務(wù),溥儀所謂“此朕私人之事,與滿洲國政府無關(guān)也”③陳曾則《蒼虬兄家傳》,《蒼虬閣詩集》附錄,434~439頁。。隨著時局的推移,最終,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二年,亦即一九三八年,他還是引身遠去,遷倚于京、津之間。從陳曾壽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民族大義與遺民倫理之間的緊張。他在請辭與任職之間徘徊,也未必全然是遺民倫理在支撐著他。很可能,溥儀“患難君臣,猶兄弟也”的這種個人情分才是使他艱于取舍的最為重要的原因。當抗日戰(zhàn)爭進入尾聲,蘇聯(lián)出兵東北擄走了溥儀,身在北京的他聞訊以后,哀傷不已,見之于“隱忍十年事,倉皇五國行”“心與蓮同苦,身猶鳥各囚”“意盡吟俱廢,悲深句莫酬”等吟詠之中④陳邦炎《陳曾壽年譜簡編》,《蒼虬閣詩集》附錄,571頁。。
一九四八年,陳曾壽從北京遷居上海。李宣龔招設(shè)的重九雅集,當然少不了他?!洞雾嵞簿湃赵姟吩疲?/p>
舊人夢已斷南柯,檢點樽前感喟多。如此重陽非往昔,除君東道更誰何。傷高幾見塵揚海,湔涕寧希帝賜河。叢菊未花酒無分(余近年戒酒),九華聊復借顏酡。⑤陳曾壽《次韻墨巢九日詩》,《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68頁。所謂“舊人夢已斷南柯”,只能是指遜清遺民,而這個夢大約是所謂“復國之夢”了。不管這是不是真的隱藏在遜清遺民靈魂深處的巨痛,但只要這些“光宣人物”相聚,總能引起彼此的“貞元朝士”之感,特別是在面對著又一次可能的變局的時候,所謂“如此重陽非往昔”。筆者曾多次強調(diào),遺民是一種政治主體,它僅與孕育了它的歷史相連,它與現(xiàn)實分屬不同的維度,但當現(xiàn)實的政治—不管與他們是否直接相關(guān)—處于波譎云詭或天翻地覆之時,總能一次次勾起遺民的政治主體意識。
李宣龔、陳曾壽的“感喟”當然會引起他人的共鳴。世變之劇,或戰(zhàn)局逆轉(zhuǎn)之快,是所有人都親歷的。想見,這次重九之宴,他們談的主要都是對戰(zhàn)局的預測或擔憂。這會在他們的唱和中體現(xiàn)出來。十分應(yīng)景的是,李宣龔原唱的首句偏是押的“柯”字—“欲向龜山問斧柯”。于是,在和作中,我們得以看到這樣一些詩句:
此局真堪斧爛柯,絡(luò)絲猶道一絇多。(陳祖壬)
觀弈長安爛盡柯,登臨次日難猶多。東歸誰信人如故,南望微聞帝奈何。(方兆鰲)
誰教急劫爛樵柯,擾擾中原盜正多。吹草尚聞歌敕勒,看花只分飲亡何。卻憐重九連雙十(今歲重九前一日為雙十節(jié)),安得三軍復兩河。(成惕軒)
一局旗殘已爛柯,故教身世醉時多。(陳星煒)
倦眼觀棋付爛柯,黃花雖瘦意常多。登高未覺閑情少,止酒其如令節(jié)何。善戰(zhàn)竟推山似礪,求仁反涌血成河。露車漫作王尼嘆,忍淚終難醒眾酡。(楊懿涑)
忍見殘棋已爛柯,登臨無地難偏多。(杜家彥)⑥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68、377、381、383、383頁。這里隱含一種巧妙的嫁接式的修辭,可以稱之為“連環(huán)互文”(serial intertextuality)或“嵌套互文”(nested intertextuality)。這在古代詩文里是常有的事,但上述詩句所使用的連環(huán)互文或嵌套互文之工切,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杜甫《秋興》“自古長安似弈棋”是一個有關(guān)政治的隱喻(下棋本身還與軍事作戰(zhàn)同構(gòu),不僅是政治博弈),而任昉《述異記》王質(zhì)觀棋爛柯敘說的本是一個滄桑故事。借助于“棋”這一字眼或“觀棋”這一意象,而把《秋興》《述異記》二者的含蘊融為一體,以最為精準而富于表現(xiàn)力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九四八年十月之際國內(nèi)急轉(zhuǎn)直下的軍事格局和政治格局。隱藏在這之后的,當然是詩人的驚愕、慚憤與感傷。對桐城的世家子弟葉參(字曼多)來說,這個變局同樣使他深受重創(chuàng):
槐安依約記南柯,夢斷檀蘿恨幾多。周也栩然為蝶耳,虞兮不利奈騅何。嬴顛劉蹶頻推局,軸折維崩苦拔河。搔首問天天未曉,風云黯黮似微酡。①分別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再沒有比南柯一夢更讓人傷懷的。所以陳敬第、嚴昌堉紛紛感慨“忍見神州隨劫盡,縱逢佳節(jié)奈愁何”“景物全非佳興敗,只余心火頰顏酡”②分別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
這一天的重陽之宴,注定不是一場風雅之旅。就像葉景葵吟道的:“了無風雨看愁絕,儘有江山喚奈何?!雹鄯謩e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盡管陳穎昆(1899~1988)依然相信“魯戈揮日應(yīng)能反”,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蚩霧迷天未肯開”④分別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國民黨似乎大勢已去。陳藻藩詩云:
戰(zhàn)本危機從古戒,功虧一簣奈君何?;幕拇蟮靥硇聣V,歷歷群生墮苦河。
又云:
重云狗馬勢難回,眼見昆池再劫灰。九日無花尊自滿,百年多病徑仍開。已看塵起夫余國,更覺風高戲馬臺。氣結(jié)何言違藥石(去夏病樹拂水賜書,誡勿輕作詩),避災(zāi)蹙地總銜哀?!雹莘謩e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
事實上,“戰(zhàn)本危機從古戒,功虧一簣奈君何”一聯(lián)幾乎是為蔣介石量身定做的。“重云狗馬勢難回”一句,意味著陳藻藩對局勢的逆轉(zhuǎn)幾乎不抱有任何希望?!耙芽磯m起夫余國,更覺風高戲馬臺”一聯(lián),是對北方戰(zhàn)局的關(guān)注:“夫余國”見載于《后漢書·東夷列傳》,約在今吉林市內(nèi),無疑是指代正在酣戰(zhàn)中的遼沈戰(zhàn)役(1948年9月12日~1948年11月2日);“戲馬臺”在徐州,無疑指代即將展開的淮海戰(zhàn)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就陳藻藩的詞意來看,他是相當悲觀的。
于是,傷感中夾雜著激憤,成了這次唱和的基調(diào)。有意思的是,對押河字的頸聯(lián)細加分析,可以粗略地分為以下三組。
第一組:
寇張直欲窺三輔,民病誰能救兩河。(陳權(quán))卻憐重九連雙十,安得三軍復兩河。(成惕軒)但憂千室成懸磬,幾聽孤忠喚渡河。(成惕軒)蓬山路遠難通海,瓠子歌成又決河。(成惕軒)思君未見悲哀郢,御寇空聞喚渡河。(戴正誠)豈真一擲拼孤注,誰信三呼竟渡河。(嚴昌堉)沐冠慣見猱升木,棄甲紛如豕渡河。(劉道鏗)坐憐兩敗難為國,不見三呼已過河。(李汰書)⑥分別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
第二組:
黃花避我紛成市,白發(fā)欺人皺見河。(陳敬第)但使振衣忘作客,不須皺面說觀河。(鄭永詒)笑我回腸仍灌酒,為誰皺面更觀河。(陳道量)⑦分別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
第三組:
垂危世局憂沉陸,就下人心看決河。(林向欣)天意已非空惋惜,人情日下似江河。(林洞?。喾謩e見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74,372、381,371,389,390,375、377、378、380、381、385、386,372、381、384,378、389頁。
第一組詩差不多都是對現(xiàn)實戰(zhàn)局的關(guān)注,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兩河”“渡河(過河)”兩詞,“兩河”當然是就收復失地來說,而“渡河(過河)”除了劉道鏗“沐冠慣見猱升木,棄甲紛如豕渡河”一聯(lián)外,都是用的宋朝名將宗澤臨歿三呼渡河的典故。成惕軒、戴正誠是正用,而嚴昌堉、李汰書是反用??傊?,他們的關(guān)注點都是現(xiàn)實的戰(zhàn)局。第二組詩則用釋典“觀河皺面”,基本上都把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第三組詩都是用比喻的手法來寫社會的“人情”或“人心”。不管是哪一組詩,都或直接或曲折地反映了這些詩人的精神世界。就這一點來說,作為“清遺民”的李宣龔、陳曾壽、林葆恒們與他們是相通的。
遺民是一種政治主體,通常,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主體。這一點,我已經(jīng)一再論述過。天翻地覆的變局近在咫尺,仿佛也還是一種“易代之際”。當陳道量吟出“九日高齋集耆舊,宛如白發(fā)義熙年”①《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85頁。時,他似乎指的是李宣龔、陳曾壽、林葆恒等遜清故老。但真的是這樣嗎?與宴者都不約而同想到了被宋、明遺民一再塑造過的陶淵明:
莫怨遲開黃菊傲,此花曾見義熙年。(陳祖壬)此會真成千載遇,幾人曾見義熙年。(馬騄程)酩酊江山酬晚節(jié),編詩珍重義熙年。(林德璽)白酒愿從彭澤飲,黃花應(yīng)為義熙開。(陳道量)②《李宣龔詩文集》附錄,369、376、376、384頁。
但是,新中國需要或者說允許“陶淵明”的存在嗎?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對于很多住在北京的人來說,增添了熱烈的喜慶氛圍,全社會都感到歡欣鼓舞。一九五〇年,那位歷仕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1956年還列名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二屆全國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迭主寒山詩社、稊園詩社、青溪詩社(南京)的前清進士關(guān)賡麟(1880~1962),一如既往,偕故老新交成立“咫社”,繼續(xù)著風雅的酬唱生活。咫社至一九五三年宣告解散,其間油印了兩冊《咫社詞鈔》,共四卷,由章士釗、葉恭綽題寫了書名和題簽。《咫社詞鈔》記錄了他們?nèi)窝偶娜吭~作。
咫社是一個比較隨便的詞社,沒什么狹隘或醒豁的主張,它的結(jié)成,主要還是基于文學趣味和唱和傳統(tǒng),算是晚清民國以來北京文士詩酒生活的一個延續(xù)。咫社于一九五一年、一九五三年分別登記過社員名錄,名錄按年齒排序。(見“1951年登記社員名錄”)
1951年登記社員名錄
一九五三年重制的名錄,又多了姚亶素、吳庠、路朝鑾、程學鑾、陳世宜、沈曹蔭、向迪琮、王冷齋、吳湖帆、張厚載、方朝玉、蕭稟元、郭鳳惠、丁瑗、唐益公、陳彰十六人,還附有“社外詞侶”邵章、陳應(yīng)群、劉文嘉、顧散仙、瞿兌之、邱瓊蓀、陸鳴崗七人。
從這些名錄可以看出,大部分成員要么就是世家子弟,要么就是在民國時期常與遜清故老相往來,至少就文化趣味來說,他們是相近的。老一輩人物,像林葆恒、夏敬觀、高毓浵當然都是清遺民。冒廣生、許寶蘅、傅岳棻等人雖然都在北洋政府或南京國民政府供職過,但他們對自我身份的界定常常仍是忠于故主的清遺民。比如許寶蘅供職北洋政府十馀年,于一九三〇年代奉詔前往長春的偽滿洲國先后任執(zhí)政府秘書、掌禮處大禮官兼秘書官,溥儀稱帝改元“康德”后,他又改任宮內(nèi)府總務(wù)處長,負責溥儀的日常起居。再比如傅岳棻這位曾短暫出任偽滿洲國宮內(nèi)府秘書的故老,作為“老成”典型而常被溥儀惦記。像夏仁虎、靳志、邵章等雖然談不上是清遺民,可是他們都曾獲得前清功名和官職,鼎革以后,所與往來者,仍多是所謂遜清故老。當然,除了清遺民這一視角之外,咫社的七十來人之中,有一些曾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1927~1948)的國統(tǒng)區(qū)官員,有的甚至還是同盟會的老會員或國民黨員。咫社就是由這些文化趣味相近的舊文人組成的。他們之中很多人對新中國的成立感到歡欣鼓舞,而流露于其言行之中,比如積極充當文史館館員,但也有一些人似乎感到哀傷或憂郁。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九日,舊歷重陽,咫社迎來第四次雅集,以“北海展重陽”為題命同人分賦,寄調(diào)《紫萸香慢》?!蹲陷窍懵愤@個詞牌,對一般人來說是比較陌生的。它實際上是宋末元初詞人姚云文的自度曲,后來詞家極少沿用。淺見所及,除了近代況周頤、朱祖謀、馮煦幾位清遺民曾依此調(diào)創(chuàng)作而外①況周頤《紫萸香慢·九日再賦》、《紫萸香慢·丙辰重九》,《蕙風詞》卷下,民國刻《惜陰堂叢書》本。朱祖謀《紫萸香慢·焦山九日同病山(按即王乃征)、仁先(按即陳曾壽)、愔仲(按即胡嗣瑗)》,《彊村語業(yè)》卷二,民國二十一年萬載龍氏刻《彊村叢書》本;馮煦《紫萸香慢·題楊子勤觀察雪橋詩話圖》,陳夔龍輯《花近樓逸社詩存》,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480~481頁。,歷史上似乎只有屈大均曾填寫過兩闋,一闋“代州九日作”,一闋“送雁”②屈大均《紫萸香慢·代州九日作》、《紫萸香慢·送雁》,《翁山詩外》卷十六,清凌鳳翔補刻康熙刻本。。所以萬樹《詞律》稱:“無他作可考,平仄當悉依之(姚云文原作)?!雹廴f樹《詞律》卷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考其得名所由,康熙《御定詞譜》云:“調(diào)見《鳳林書院元詞》,姚云文自度腔。因詞有‘紫萸一枝傳賜’句,取以為名?!雹芸滴酢队ㄔ~譜》卷三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謂《鳳林書院元詞》,是指《鳳林書院草堂詩馀》,又稱《名儒草堂詩馀》、《元草堂詩馀》。厲鶚《元草堂詩馀跋》、況周頤《蕙風詞話》、陳匪石《宋詞舉》都相繼指出,這部無名氏編纂的《鳳林書院草堂詩余》選取至元、大德年間詞人的作品,實際上是一部南宋遺民詞的選集⑤牛海蓉《〈元草堂詩馀〉—宋金遺民詞的結(jié)集》,《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2期。。鳳林書院詞的藝術(shù)特色是“興發(fā)感物,比中有興”,詞人實乃借此抒發(fā)故國之思⑤牛海蓉《〈元草堂詩馀〉—宋金遺民詞的結(jié)集》,《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2期。。
姚云文的《紫萸香慢》正是被收錄于《鳳林書院草堂詩馀》里。姚詞云:授承直郎,撫建兩路儒學提舉,有《江村遺稿》,今不傳?!逗材笕酚址Q為‘姚若川’,《天下同文》稱‘姚云’?!雹崽乒玷熬帯度卧~》第五冊,3377頁。姚云文由宋入元,改仕新朝,但在這首自度曲中,故國之思,依稀可辨?!芭禄呐_高處,更不勝情”“前事休評”充滿了欲說還休的惘惘之感,而“紫萸一枝傳賜,夢誰到、漢家陵”一句既像是舊體詩詞里頭常見的興亡閑愁,又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故國之思?!芭d發(fā)感物,比中有興”恰是本詞的藝術(shù)特點,它起到很好的“掩護”作用。如果借用列奧·斯特勞斯(Leo Strauss)、邁克爾·弗雷澤(Michael L.Frazer)的批評話語來說,這是一種典型的“有條件的隱微寫作”(conditional esotericism)⑩參見袁一丹《隱微修辭:北平淪陷時期文人學者的表達策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1期。:在改朝換代、政治高壓獨特的歷史情境下,被迫采取的寫作策略。
那么,咫社的重陽社課選擇姚云文自度的“紫萸香慢”是否是一種隱微修辭?含有特別的寓意?我相信,對于咫社中人而言,沒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也沒有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否則他們就有違隱微修辭的美德和本分了。這是“修辭共同體”—咫社成員—的一種默契。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葉恭綽正是感受到了這種默契,特地在詞作的小序中說:
近重陽,偏多風雨,絕憐此日暄明。問秋香濃未,待攜客、出西城。正自羈懷多感,怕荒臺高處,更不勝情。向尊前,又憶漉酒插花人。只座上、已無老兵。
凄情。淺醉還醒。愁不肯、與詩平。記長楸走馬,雕弓搾柳,前事休評。紫萸一枝傳賜,夢誰到、漢家陵。盡烏紗、便隨風去,要天知道,華發(fā)如此星星。歌罷涕零。⑦姚云文《紫萸香慢》,唐圭璋編《全宋詞》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3377頁。
咫社以北海展重陽命題,余漫賦此。未知為異床同夢,抑同床各夢也??遐庵《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4頁。版本下同。
姚云文的這闕自度曲,就是作于重陽或重陽前幾日。況周頤云:“元姚云文,字圣瑞,高安人。有《江村遺稿》,當是倚聲專家?!蹲陷窍懵贰读岘囉瘛?,皆自度曲。聲情悱惻,饒弦外音。”⑧況周頤《玲瓏玉》小序,《蕙風詞》卷下。是什么樣的“弦外音”呢?只能是故國之思。《全宋詞》的姚云文小傳云:“姚云文,字圣瑞,高安人。咸淳四年(1268)進士,官興縣尉。入元,
他的發(fā)問,恰恰表明他是這一修辭共同體的一員,他懂得這一命題背后的潛臺詞;他的發(fā)問,所謂“異床同夢”“同床各夢”仍是一種隱微修辭,他沒有說破任何東西。他的發(fā)問還表明他意識到他自己很可能與其他社員有著不同的想法。其詞云:
絢秋客,瓊?cè)A太液,金鰲依約銅駝。笑劉郎前度,題糕事、竟蹉跎。時霎長空過雁,又西風塵世,霜葉辭柯。儘寒香,晚節(jié)稱伴病維摩。奈百感,令人老何?
銷磨。澗曲巖阿。映疏柳、夕陽多。甚殘荷留得,枯槎不渡,渾似天河。明年更知誰健,剩佳夢,付春婆。且殷勤、舊狂重理,登高翹望,東海迅息鯨波。相和凱歌。①遐庵《紫萸香慢》,《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4頁。
這首詞的關(guān)鍵在于最后兩句:“且殷勤、舊狂重理,登高翹望,東海迅息鯨波。相和凱歌?!比缜八觯痪盼濠柲甑闹仃?,在公歷十月十九日。一九五〇年七月十日,“中國人民反對美國侵略臺灣朝鮮運動委員會”成立,十月中國人民志愿軍開赴朝鮮戰(zhàn)場。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將同美國在朝鮮戰(zhàn)場作戰(zhàn);對于敗退于臺灣的國民黨來說,這也許是一個“反攻大陸”的機會。葉恭綽顯然是對新生的共和國充滿期待,希望中國人民志愿軍“東海迅息鯨波,相和凱歌”。正是由于這一點,使他向咫社成員發(fā)問:“未知為異床同夢,抑同床各夢也?”
這次唱和由關(guān)賡麟發(fā)起。他自己的題作“展重陽日瓊島登高,依姚江村四聲”,詞作云:
恨前番,郊園絲雨,霎時了卻重陽。選登臨何地,永安塔、出崇岡。檻外晴漪彌望,自玻璃風換,占絕荷疆。剩西山,醮碧縮影入滄浪。有畫槳,往來水鄉(xiāng)。
秋光。院凈詩腸。環(huán)啜茗、替持觴。悵衰危足蹇,年年此景,辜負萸囊。古仙閱殘塵世,漢盤露,瞬滄桑。想黃花、故人還就,俊游商略,城北須訪劉郎。三徑未荒。②稊園《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3、503、504、505頁。
詞由于自身的“興發(fā)感物,比中有興”特色,而成為一種天然的“隱微寫作”。就關(guān)賡麟這首詞來說,我們很難征實它的本旨,因為它所展現(xiàn)的意境,與古今詞家的大多數(shù)詞作沒什么不同。要破譯它,必須從“關(guān)鍵詞”入手。詞牌用“紫萸香慢”,詞題標“依姚江村四聲”,下闋“城北須訪劉郎”,是三個關(guān)鍵點;“城北須訪劉郎”,實際用的劉禹錫《玄都觀桃花》“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劉詩本意是在譏諷長安城的朝中新貴。只有把握了這幾個關(guān)鍵點,“古仙閱殘塵世,漢盤露,瞬滄桑”一類表達才被賦予具體而實在的意義,否則它仍舊只是詞家的照例“賦得”,只具備審美上的功能。從一九一一年左右算起,關(guān)賡麟主持風雅四十年。他所流露出的,是不勝惘惘的易代之悲。
于是,咫社中人都在這一種氛圍中訴說著“同床各夢”。夏仁虎詞有云:
眼前萬家煙樹,依然是、故神京。儘留連,夕陽紅散,歸來猶愿,年年此會重尋,鷗鷺舊盟。③稊園《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3、503、504、505頁。
夏仁虎(1874~1963),字蔚如,號枝巢,江蘇南京人,光緒舉人,曾在郵傳部供職,入民國,供職交通部、財政部,張學良入關(guān),他還出任政務(wù)處長、國務(wù)院秘書長等職,北洋政府垮臺后,他辭官歸隱,不再出仕,算得上是“北洋政府遺民”。“眼前萬家煙樹,依然是、故神京”,可能是指前清的“故神京”,也可能是指北洋政府的“故神京”。這種含糊性增添了詞的意境。共產(chǎn)黨代替了蔣氏的國民黨政權(quán),是一個新的“易代之際”,觸發(fā)的卻是夏仁虎遙遠的“易代之悲”。高毓浵詞有云:
看荒臺鳳去,離宮鹿走,興廢誰評。景山古亭相望,漫閑話、十三陵。④稊園《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3、503、504、505頁。
高毓浵(1877~1956),字淞荃,一作淞泉,號潛子,直隸靜海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散館授編修,簡任京師大學堂教席,入民國,以賣字為生,在一九三〇年代中期重返北京定居,曾任偽滿洲國政府治安部參事。他算得一位清遺民。因此“看荒臺鳳去,離宮鹿走,興廢誰評。景山古亭相望,漫閑話、十三陵”就有了具體的內(nèi)涵。張伯駒詞有云:
羞羞。破帽還留。遮不住、雪盈頭。念劉郎再至,蕭娘易老,前事都休。見聞已銷兵氣,早全換、舊神州。矗斜陽,塔鈴無語,又傳遼鶴,鼓鼙驚破金甌。⑤稊園《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3、503、504、505頁。
張伯駒(1898~1982),號叢碧,河南項城人。其父張鎮(zhèn)方(1863~1933),字馨庵,光緒三十年進士,是袁世凱兄嫂之弟。張伯駒雖然曾在袁世凱陸軍混成模范團騎兵科受訓,但畢竟才情艷發(fā),風流儒雅,所與往還的終以遜清故老和其他的民國勝流居多。他在北平淪陷時期,還自創(chuàng)延秋詞社,與溥儒、郭則沄、夏仁虎等酬唱?!澳顒⒗稍僦?,蕭娘易老,前事都休。見聞已銷兵氣,早全換、舊神州”,就是他在易代之際的感觸?!按P标?,塔鈴無語,又傳遼鶴,鼓鼙驚破金甌”一句,指向朝鮮戰(zhàn)場,但我們很難去揣摩他的弦外之音。林葆恒詞有云:
奈轉(zhuǎn)眗,遽成變遷。凄酸。舊夢還牽。誰更買、過湖船。嘆登臨老去,終無樂土,何處留連。惆悵舊時儔侶,半都已、隔人天(往與粟齋、沅叔、君厚同游最多,今皆異物矣)。想群公,遍題糕處,也應(yīng)垂念,孤寂誰與為歡。思及淚潸。①讱庵《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5、510、510、511頁。
林葆恒(1872~1950),字子有,號忍庵,福建福州人,他是林則徐的侄孫,晚清曾出任小呂宋(菲律賓)副領(lǐng)事、駐泗水領(lǐng)事,入民國,掛冠不仕。曾編有《詞綜補遺》。他是一位地道的清遺民。“嘆登臨老去,終無樂土,何處留連”一句也就比別人來得更深沉。“終無樂土”的嘆息也透露出他對新中國的疏離。夏緯明詞有云:
縱然已遲佳節(jié),怕風雨、黯殽陵。任丹楓,亂飛瑤席,紫萸重把,驚數(shù)鷗鷺晨星。珠淚暗零。②讱庵《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5、510、510、511頁。
夏緯明(1907~?),字慧遠,江蘇江陰人,他是遜清遺民夏孫桐之子。他稱得上是“遺少”,因為夏孫桐的關(guān)系,從小就與遜清故老相交接?!芭嘛L雨、黯殽陵”“珠淚暗零”,大約就是所謂“遺少氣”了。傅岳棻詞有云:
快秋晴,重賡高會,者處最覺秋多。擘空冥煙翠,俯層巘、陟嵯峨。一片傷心水碧,看蓮池清淺,尚泛微波。怕重來,感舊更共泣銅駝。且讓我,獨行寤歌。
婆娑。拊葛攀蘿。望遠海,意云何??K纓競請,汪戈遍執(zhí),氣涌山河。頗聞厭言兵事,卻十萬、又橫磨。對西風,細看萸把,但驚秋老,無計能補蹉跎。衰帽鬢皤。③讱庵《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5、510、510、511頁。
傅岳棻(1878~1951),字治薌,號娟凈,湖北武昌人,光緒舉人,歷任山西大學堂教務(wù)長、京師學部總務(wù)司司長等職,入民國,供職北洋政府,官至教育部次長,被撤職以后,供職北京的高校。一九三〇年代,他曾短暫出任偽滿洲國的宮內(nèi)府秘書官(1934年4月25日上任)④《中華民國時期軍政職官志》下,郭卿友主編,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年,1768頁。,深得溥儀的嘉許和眷顧。假如說上闋“怕重來,感舊更共泣銅駝”一句還僅僅是展現(xiàn)他的遺民身份的話,那么下闋“慨終纓競請,汪戈遍執(zhí),氣涌山河。頗聞厭言兵事,卻十萬、又橫磨”兩句則多少流露出他對新中國領(lǐng)導人出兵朝鮮的揶揄甚至譏諷。
從一九一一年算起,四十年間,林葆恒、高毓浵、傅岳棻這些遜清故老,見證了太多的盛衰與興廢。無一例外,這些盛衰與興廢,都成為了“清遺民”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界定自己的觸媒。夏仁虎很難說是清遺民,不過,他生于一八七四年,生平迭與唱和的都是遜清故老;同時,作為一個“北洋政府遺民”,那句“眼前萬家煙樹,依然是、故神京”也就含有了多重意蘊和可能性。生于一八八〇年的關(guān)賡麟,是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歷仕前清、北洋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可以想見,他以姚云文的自度曲《紫萸香慢》囑同人填詞,正是看重了姚云文身上的易代之悲。張伯駒、夏緯明,則因家世的關(guān)系,常與遜清故老相往還,也許無形中沾染了很多惘惘不甘的氣息,但有一點是無可否認的:他們一生中最“裘馬輕狂”的歲月,都是在民國度過的。遜清故老傳染給他們的“易代之感”常常是空泛的,無所附著的,新中國的成立則把空泛填滿,化為觸手可攬的實在。
然而,正像我在上面強調(diào)的,遠不是所有的咫社成員都被“易代之感”所籠罩,像同一寄調(diào)“紫萸香慢”的王耒、梁啟勛、蔡可權(quán)、謝良佐、劉子達、黃復、黃畬、陳宗藩、唐益公、陳祖基,就沒有這種感傷。在“紫萸香慢”這一隱微寫作形態(tài)之下,他們甚至還形成了對話。唐益公:“適意事,不論古今?!雹茛?益公《紫萸香慢》,《咫社詞鈔》卷一,《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07、509頁。陳祖基:“鼓鼙不驚萸鬢,更遑問、谷為陵。眺瓊?cè)A,舊裳新制,算來還有,寥落云表晨星。安用涕零?!雹拊谝呀?jīng)疏通了“紫萸香慢”的來龍去脈之后,我們就不可能把唐益公、陳祖基的詞作解讀為通常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式的翻案,它隱含著堅實的對話內(nèi)容。出生于一八八〇年的陳祖基,字嘯湖,宣統(tǒng)己酉(1909)拔貢,授廣東知縣。一九一三年,任云南《民報》、《共和滇報》總編輯。多次出任國會眾議院議員⑦《民國人物大辭典》,1043頁。。他似乎就沒有什么易代之感,一句“安用涕零”,表明他對新中國的誕生很可能是無比興奮的。事實上,不久他就出任了中央文史館館員。
就一九五〇年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咫社中人雖然“同床各夢”,但彼此依舊相安無事、弦歌不輟,盡管與歷來生當易代之際的士人一樣,他們更熱衷于用隱微修辭的方式來完成自我書寫。宋遺民姚云文的自度曲《紫萸香慢》是一個表征系統(tǒng),在傳統(tǒng)修辭共同體那里是自明的,從而巧妙地扮演了遺民書寫中“隱微修辭”承擔者的角色。
《咫社詞鈔》(油印本)
《名儒草堂詩馀》(民國武進陶湘涉園刊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咫社所有的懷舊作品中,第十二次雅集所表現(xiàn)的感情最為深沉。這一次雅集以《題夏閏枝先生刻燭零牋冊子(不限調(diào))》為題,題下附有說明,大概出自社長關(guān)賡麟之手:
丁卯二月,江陰夏閏枝先生寓居麻刀胡同時,以光緒中葉京師詞人集會其家唱和詞牋及庚子歲匯鈔詞稿,有王半塘、朱彊村、劉忍庵、宋蕓子、左笏卿、張瞻園、王夢湘、易實甫、由甫諸老之作,皆一時名雋。滄桑后,裝裱成冊,題曰《刻燭零牋》,并詳跋其歲月,留為光宣間詞壇之掌故。今藏令子慧遠家?;圻h能讀父書,為咫社后起之秀。攜社征題,為述其緣起如此。①《咫社詞鈔》第十二集《說明》,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68頁。按,此一說明表述頗為含糊不清。細味其言,裝裱成冊似乎是在1927年,但后面又說“滄桑后,裝裱成冊”云云,似乎指的是民國初年。復考夏孫桐子夏緯明《齊天樂》詞自注,有云:“冊尾有先君跋尾,時為丁卯仲春。舊京遺宿,正重結(jié)聊園詞社,距曩日與王朱唱和已近三十年矣?!睋?jù)此,夏孫桐裝裱《刻燭零牋》很可能也是在這一時期,至少“跋尾”必在此時,“刻燭零牋”之名可能也是這時所起。民國十六年(1927),寓居麻刀胡同的夏孫桐將諸老若王鵬運(1849~1904)、朱祖謀、劉福姚(1864~?)②劉福姚,字伯棠,一字伯崇,號忍庵,別署守勤,廣西桂林人。清光緒十八年狀元。翰林院侍講、貴州鄉(xiāng)試正考官、廣東鄉(xiāng)試副考官、浙江鄉(xiāng)試副考官、河南鄉(xiāng)試副主考官、翰林院秘書郎兼學部圖書局總務(wù)總校。庚子之難,與王鵬運等酬唱,詞見《庚子秋詞》。宣統(tǒng)二年,考察籌辦憲政事宜。晚年定居上海,窮愁潦倒,抑郁以終。著有《忍庵詞》。、宋育仁、左紹佐、張仲炘(?~1913)③張仲炘,字慕京,號瞻園,湖北江夏人。光緒三年進士,官至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江蘇尊敬書院山長。有《瞻園詞》二卷。、王以慜(1855~1921)④王以慜,字夢湘,湖南武陵人。清光緒十六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任御史。歷官江西、撫州、南康、瑞州等地知府。入民國,易名文悔,字古傷,蓋取“古之傷心人”為義。其以遺民自居,昭然可見。生平刊《檗塢詩存》正續(xù)集二十一卷,《詞存》十六卷。喜集唐人句為七律,其數(shù)四千二百馀首,分十集,第十曰《鮫拾集》,專集太白、少陵、長吉、義山四家詩各一巨帙,已先刊出,其馀散佚。、易順鼎、易順豫(1865~?)等人光宣年間寓居京師的詩詞作品裝裱成冊,題為《刻燭零牋》。其時,南方的國民革命軍氣勢如虹,北洋政府搖搖欲墜,“故都”有失守之虞,不知這是否間接刺激或引發(fā)了夏孫桐的這一舉動,但無可置疑的是,這一舉動蘊藏著他的“同光/光宣記憶”、喚醒了他的“同光/光宣情節(jié)”。真實的同光/光宣漸行漸遠,但他希望京師的同光/光宣朝人文掌故長留世間,裝裱《刻燭零牋》,既意在“懷舊”,也意在“傳舊”,緊緊地刻錄那已去的時光。一九四一年,夏孫桐歿于“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治下的北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恰似又一個“易代之際”。同光老輩,凋零殆盡。作為夏孫桐之子、“咫社后起之秀”,夏緯明(1907~?)出示《刻燭零牋》向咫社同人征題。一方面,他們懷舊的對象依然落在“同光/光宣”,與夏孫桐無乎不同,這隱隱伏藏著從“遺老”到“遺少”的傳承秘鑰—同光/光宣的記憶或想象構(gòu)成了遺老、遺少的認同之源。另一方面,他們又通過負載著夏孫桐懷舊之情的《刻燭零牋》來回望夏孫桐以及夏孫桐不能忘情的同光/光宣?!拔幕洃洝迸c“交往記憶”編織在一起,在杳靄中孕育出夢痕、幻象與挽歌。這構(gòu)成了“懷舊的懷舊”。懷舊情緒往往來自主體的悲劇心態(tài)并借助約定俗成的物象表達出來,由于其切近人們的日常心理,無論作家表現(xiàn)的是個人還是國家民族的憂患,都能引起廣泛的共鳴①參見張永剛《文學懷舊母題的價值構(gòu)成》,《北京大學學報》2000年1期。。這決定了懷舊首先是一種“人間情懷”,其背后的主題則因人因時因地而異?!皯雅f的懷舊”則在這一機制之下融入了更多詭譎而幽敻的內(nèi)容。
作為夏孫桐的門生兼咫社社長,關(guān)賡麟首吟,寄調(diào)《齊天樂》:
承平樽俎風流盡,貞元每思朝士。四印居停,卅年掌故,愁絕春明花事(彊村、忍庵庚子秋同居半塘四印齋?!洞好鞲信f圖》,半塘征諸人題詠卷也)。危城送晷。剩小令無題,它年詩史(《庚子秋詞》皆無題,以六十字內(nèi)調(diào)為限)。密字秋聲,夜窗燭跋替垂淚。
逢承衣缽舊忝,恨歐梅節(jié)拍,傳授曾未(庚子鄉(xiāng)薦座師裴、夏兩公,以庚辰、壬辰入翰林。余亦甲辰通籍?!断悴萃ぴ~》《悔龕詞》,皆為彊村所賞,選入《滄海遺音》。而余少喜填詞,中歲棄不復為,老始結(jié)社,不及受教于兩公也)。遼鶴重來,霓裳換譜,彈指滄桑幾世。吟壇又啟。問咫社何如,咫村諸子(《咫村吟集》為庚子前半塘、彊村、瞻園、夢湘、由甫等分韻填詞,迭為賓主。所在,韻珊師、閏枝師皆與焉)?識我詞人,有靈應(yīng)喚起。②稊園《齊天樂》,《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68~569頁。上片第一、二句的“承平”“貞元朝士”“掌故”“春明”諸詞,構(gòu)成了全詞的指涉對象—同光/光宣。下片的“遼鶴重來,霓裳換譜”則用以映照“今”、“古”—假使老輩重歸,他們也一如現(xiàn)時的自己一樣,活在錯置的時空里。正如“nostalgia”一詞將時間與空間融為一體,兼有“懷舊”、“鄉(xiāng)愁”兩種意蘊一樣,此刻,他們成為了新中國的“陳人”,也成為了新中國的“異鄉(xiāng)人”。緊接著“遼鶴重來,霓裳換譜”的 “彈指滄桑幾世”綰結(jié)了全句,也綰結(jié)了全詞。
然而,這片詞并非一味的在“空靈”、杳靄中浮現(xiàn)出“東京夢華”的舊影,而是有著質(zhì)實的歷史感。王鵬運《春明感舊圖》早已不知何在,但《春明感舊圖》的當年題詠依然可覓。甲午戰(zhàn)后至庚子國變以前,士人就被一種難以抹滅的哀傷情緒所籠罩著。王鵬運、夏孫桐、朱祖謀們不由得感世傷生,追憶起舊日承平,所謂“春明感舊”。時間回到一九〇〇年。夏孫桐《瑞鶴仙?王半塘春明感舊圖》云:“瘦苔寒更積。話夢痕前度,古庭煙寂。琴尊幾年隔。又東風人世,晨星詞客。愁縑恨墨。護塵封、籠紗自碧。恁悤悤、吟到黃壚,容易鬢絲催白。//還憶。山青嶺外花發(fā)。城南那番箋擘,芳韶暗惜。憑翠羽,訴陳跡??v看花人在,霜濃春淺,怕歰梅邊舊笛。只孤弦、猶抱冬心,歲寒耐得?!雹巯膶O桐《悔龕詞》卷一,民國二十二年刊《滄海遺音》本。朱祖謀也在“詩魂定驚”中傷懷于今日的“國運屯邅”,《綺寮怨?為半塘翁題春明感舊圖》:“笛里呼杯人盡,凍醪和淚凝。對冷月、臥仰空梁,楓林黑、斷夢無憑。年時黃壚聚別,傷高眼、倦客相向青。怪瘴花、悴折朱絲,悤悤去、夜壑尋墜盟。//最是故人茂陵。摩挲翠墨,情懷似醉還醒。細說飄零。有哀雁、兩三聲。天邊喚回遼鶴,教認取、舊春城。詩魂定驚?;幧跆幨?、塵暗生。”④朱祖謀《彊村語業(yè)》,民國二十一年萬載龍氏刻《彊村遺書》本?!疤爝厗净剡|鶴,教認取、舊春城”一句指向的仍然是國都乃至清王朝當今的衰颯,它集中體現(xiàn)了“日落紫禁城”的時代氛圍。當庚子國變以后,《庚子秋詞》的問世把時代氛圍融入于哀怨的淺斟低唱之中,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宋育仁、于穗平、張仲炘諸家詞就是在這一情形下產(chǎn)生而充當了“詞史”的⑤卓清芬《王鵬運等〈庚子秋詞〉在‘詞史’上的意義》,《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期。。因之,作為“小令無題,它年詩史”的《庚子秋詞》實際是在記錄國變留下的“傷痕”(scar)。不論是處于一九二七年“易代之際”的夏孫桐,還是處于一九四九年“易代之際”的關(guān)賡麟,都藉由對舊日“傷痕”的病態(tài)似的賞玩、眷念、撫摩與舔舐而加深痛楚,從而獲得悲劇意義上的凈化。
處于“承平樽俎風流盡”之際的關(guān)賡麟,緬懷《刻燭零牋》的來龍去脈當然并不總指向庚子國變留下的“傷痕”。實際上,如果仔細端詳夏孫桐的這曲《齊天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使是《庚子秋詞》的唱和也成了他們“貞元每思朝士”總體想慕的一部分。換言之,即使是“傷痕”,仿佛也表征了“貞元朝士”的“樽俎風流”,從而成為導向“同光想慕”的一部分。這個吊詭而自洽的心理機制,意味著想象或懷舊在重溫“傷痕”、刺激“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剝離了殘酷。因此,很自然的,《齊天樂》的下片轉(zhuǎn)向了王鵬運、朱祖謀、張仲炘、王以慜易順豫等人的“咫村吟社”或《咫村吟集》。關(guān)賡麟的“庚子鄉(xiāng)薦座師裴、夏兩公”,后者當然是指夏孫桐,前者則是指裴維侒(1856~1925),字韻珊,河南開封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改庶吉士,官至順天府尹,著有《香草亭詞》《香草亭詩草》。王鵬運、朱祖謀等人的咫村吟集,他們也都有參與。“吟壇又啟。問咫社何如,咫村諸子”也就充滿了多重意蘊:咫社仿佛是光宣間“咫村吟社”的回響,又仿佛是“咫村吟社”的延續(xù)。下片詞首句“逢承衣缽舊忝,恨歐梅節(jié)拍,傳授曾未”并不全是自謙或疑惑,也是在暗示承續(xù)。下片結(jié)尾一句“識我詞人,有靈應(yīng)喚起”則是為同光/光宣招魂。
關(guān)賡麟是夏孫桐的門生,而夏緯明則不同,乃是夏孫桐的“哲嗣”。他同樣寄調(diào)《齊天樂》:
夢華陳跡秋蛩語,銀箋暗留清怨。字蝕仙蟫,魂歸夜鶴,烽火長安經(jīng)遍。吟深燭短。王、易、朱、張,一時耆彥。故國風煙,霅川愁問舊歌扇(冊尾有先君跋尾,時為丁卯仲春。舊京遺宿,正重結(jié)聊園詞社,距曩日與王朱唱和已近三十年矣)。
春明花事漸渺,夕陽無限處,鷗鷺空戀。四印刊詞,三都紀勝,五十年來腸斷。霓裳羽換。愴鸞掖文章,鯉庭凄泫。先緒悲承,小坡慚許喚(明十馀歲時,初學填詞,由先君親授。寶沉庵丈贈聯(lián)有“小坡綽有長公風”之句。魯鈍無成,尤增慚恧也)。①慧遠《齊天樂》,《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69頁。
同樣指向作為“夢華陳跡”的“同光/光宣”。同光/光宣的京師記憶與想象一再成為從遺老到遺少的傳承秘鑰。如果說關(guān)賡麟的“四印居停,卅年掌故,愁絕春明花事”是站在一九二七年裝裱《刻燭零牋》的夏孫桐的視角上來敘事或追憶光宣的話,那么夏緯明“四印刊詞,三都紀勝,五十年來腸斷”則是站在一九五〇年他自身所在的視角來展開追憶,既包含了一九二七年第一個“易代之際”夏孫桐《刻燭零牋》的光宣記憶,又包含了一九五〇年第二個“易代之際”自身的多重記憶—既有兩代相承的光宣記憶,也有他對民國以后的遜清故老的“樽俎風流”和北京生活的記憶。在“春明花事漸渺”之際,“懷舊的懷舊”成為了夏緯明無可推避的愁緒。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夏緯明的身上多了些許“遺少的氣息”。
所謂“遺少”,從來不是一個明確的概念,它比“遺民”一詞還要含糊得多。考金梁《清史稿補·張人駿》云:“子允方,以薦舉為知州,改民政部主事。辛亥后,棄官侍父。父歿,還故都,讀書種菜,常終年不出,善病,精醫(yī),通群經(jīng)大義,尤喜治史,垂發(fā)如舊制,終其身不變,與其言時事,太息而已。庚辰卒?!雹诮鹆骸肚迨犯逖a》,民國二十一年鉛印本,八頁。張允方(1873~1940)是前清總督張人駿之子,遜清覆亡后,“垂發(fā)如舊制,終其身不變”,似乎可以說是即使在遺民倫理上也經(jīng)得起嚴格考驗的“遺少”了,但這樣的情形實在太少,并且,張允方并不“年少”,本人還曾在清朝為官。一九二〇年代,胡適與陳寅恪接觸后,曾用遺少氣息形容陳寅恪留給他的印象。何為“遺少氣息”?我們只能揣摩得之。但我們應(yīng)當注意到這樣的事實,陳寅恪一九一三年《癸丑冬倫敦繪畫展覽會中偶見我國新嫁娘鳳冠感賦》云:“承平舊俗憑誰問?文物當年剩此冠?!币痪哦吣辍锻跤^堂先生挽詞》云:“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娛旦暮,京華冠蓋萃英賢?!币痪湃四辍睹勺噪s詩》云:“定庵當日感蹉跎,青山青史入夢多。猶是北都全盛世,倘逢今日意如何?”一九六四年《贈瞿兌之》云:“開元全盛誰還憶,便憶貞元滿淚痕。”一九六五年《高唱》云:“如何鶴發(fā)開元叟,也上巢車望戰(zhàn)塵?!蓖甓兑宜榷兆x清史后妃傳有感于珍妃事為賦詩一律》云:“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開元鶴發(fā)零落盡,誰補西京外戚篇?”正像趙剛所揭示的,這里昭然寄寓著陳寅恪的“光宣全盛論”③趙剛《反抗道德機會主義—二十世紀中國革命激進背景下的陳寅恪“光宣全盛論”》,許紀霖、劉擎編《知識分子論叢》第11輯《多維視野中的國家、個人與天下認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又,此文曾以《捍衛(wèi)道德底線—二十世紀中國革命激進背景下的陳寅恪“光宣全盛論”》為題在2012年“清帝遜位與民國肇建一百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表。。我還要提醒讀者,這種“光宣全盛”的記憶或想象是貫穿了陳寅恪的一生的。事實上,我閱讀過眾多“遺少”的詩文集,發(fā)現(xiàn)他們之成為或被視為“遺少”的原因不一而足,他們通常都是血緣、家世、交際圈、詩學宗尚或文化旨趣與遺老相關(guān)者,根本無法像“遺民”那樣統(tǒng)攝出一個哪怕相對統(tǒng)一的標準,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那就是他們的文本總是充斥著對于“同光/光宣”的記憶和想象。遺民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時空錯置的想象的政治主體,對“同光/光宣”的記憶與想象是遺老遺少共享的資源;“文化記憶”與“交往記憶”交織在一起,在差不多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被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事所刺激著,構(gòu)成了認同之源。
并不奇怪,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定都北京,開啟了又一次“易代”時,身處北京的“士人”再一次想起了遺落在時空變幻里、漸行漸遠的“同光/光宣”。汪鸞翔《齊天樂》:
昔游迢遞去。遠憶滄溟萬里,曾戲鷗鷺。發(fā)篋陳書,同燈選韻,投贈幾多丹素(光緒十八年春,余始謁半塘老人,時所刻四印齋所刻詞新成,遂以一部相贈)。文章正午,有技擅雕龍,談尊揮麈(時宋蕓子座師亦在京,每相見,喜談當世之務(wù),然后及于文章,又次及詞)。重展溪藤,只憐悲舊雨(冊中諸人大半昔年師友,同時尚有端木子疇埰、況夔笙周頤乃與半塘老人同賦《薇省同聲集》,冊中惜無其跡也)。①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王耒《浪淘沙》:
朝市幾桑田,把讀凄然。不須遺事說開元。只此貞元當日事,往夢如煙。②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廖琇崑《白字令》:
傳語郎君,一編長守。⑥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夏仁虎《金縷曲》:
愛辛九葉時非偶,數(shù)當年,貞元朝士,半塘諸叟。凈洗浙東脂粉氣,上繼玉田石帚,似發(fā)乳、曹溪親授。太息陬生生較晚,未中原、并轡同馳驟。題敗楮、紀其后。⑦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周維華《齊天樂》:
貞元名士盡矣。嘆流光過羽,朝市輕換。⑧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高毓浵《浣溪沙》:
舊夢宣南尺五天,引觴刻羽集群仙。開元法曲憶當年。⑨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柳肇嘉《木蘭花慢》:
閑數(shù)宣南舊事,叢殘歲序分明。……收京。淚痕萬點,談從今、未許賦承平。⑩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影事話到同光,惘然若失,未用乾嘉數(shù)。今日后賢懷舊德,惜此吉光片羽。③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廖恩燾《燭影搖紅》:
魯?shù)铎`光剩與。懍前修、青袍肯誤。滄桑頭白,人物開元,煙鴻般數(shù)。④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張伯駒《揚州慢》:
吉光片羽,想當時,一夢承平。憶零落瓶花,春游再續(xù),有淚難傾。已是曲終人去,空惆悵、數(shù)點峰青。⑤公巖《齊天樂》,畊木《浪淘沙》,遂園《百字令》,懺庵《燭影搖紅》,叢碧《揚州慢》,伯端《燭影搖紅》,枝巢《金縷曲》,岧庵《齊天樂》,潛子《浣溪沙》,貢禾《木蘭花慢》,莼衷《水龍吟》,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0、571、571、573、573、573~574、575、575、576、577頁。
劉景堂《燭影搖紅》:
北望浮云似舊,問當年、流風在否?劫灰殘墨,
在這些詞句里,“開元”出現(xiàn)三次,“貞元(朝士)”出現(xiàn)三次,“宣南”出現(xiàn)兩次,“承平”出現(xiàn)兩次,“乾嘉”出現(xiàn)一次,“同光”出現(xiàn)一次。王耒“不須遺事說開元。只此貞元當日事,往夢如煙”句,“開元”顯然隱喻“康乾/乾嘉”,“貞元”隱喻“同光/光宣”,在思維層面上正與廖琇崑《白字令》“影事話到同光,惘然若失,未用乾嘉數(shù)”一句同構(gòu)。除了王耒“開元”、廖琇崑“乾嘉”指向“康乾/乾嘉”而外,其馀的開元、貞元、宣南、承平、同光諸詞都指向“同光/光宣”。我并非說上述諸人或有類似表述的都是遺老遺少,但正如我一再強調(diào)的,清遺民對同光/光宣之際的記憶和想象,介乎“文化記憶”與“交往記憶”之間,是二者的奇特融合,一方面有關(guān)“同光中興”的歷史敘述藉由晚清最后五十年官私文獻的記錄而定格下來,另一方面他們(“遺老”)經(jīng)歷了同光/光宣之際的生活,是同光/光宣的遺蛻,同光/光宣的見證者和敘述者,而“遺少”則經(jīng)由殘存的童年記憶或與遺老的接觸而想象同光/光宣,并由此而表現(xiàn)出若干與他們(“遺老”)相同的特質(zhì),從而被社會賦予“遺少”之名。從這一意義上說,遺民作為想象的政治主體,既來自自己,也來自他人。由此,西方有關(guān)身份認同的兩種主要理論“社會認同理論”和“自我歸類理論”在清遺民身上得到了統(tǒng)一。
這次雅集唱和的最后一首詞是陳宗藩的《水龍吟》:
鳳城舊夢如煙,展遺箋、淚痕猶在。鴛班儔侶,驚心禾黍,行吟寄慨。數(shù)盡樓更,聽殘城角,都成無奈。看山河萬里,斜陽黯淡,傾樽酒,愁相對。
今日風流消歇,感紅桑、唱酬難再??~緗愛惜,零箋余瀋,陸離光怪。休說騷人,只有離憂,無關(guān)成敗。試回頭,瞑想光宣,是何時代。①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2冊,578頁。
毫無疑問,到這一次雅集酬唱之日為止,“新中國”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陳宗藩并不喜歡,他只能顧影低吟,想象著那個漸行漸遠的“黃金時代”(golden age)—同光/光宣。他們—遺老遺少—共享著這個黃金時代的記憶與想象。
咫社中有關(guān)遺民情懷的隱微修辭及其感舊情懷,似乎昭示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古老的遺民譜系還將續(xù)寫。不但清遺民群體為然,即非清遺民群體也隱隱在探索新的遺民書寫的可能。在他們的認知圖景中,傳統(tǒng)敘事是不死的。然而,隨著一九五一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興起,他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遺民書寫的空間將不復存在。當一九六三年,想慕前輩流風的殘存者借紀念稊園主人關(guān)賡麟逝世周年之名,再次發(fā)起雅集時,他只能在結(jié)集作品扉頁的第一列寫上—
本集不定期,非賣品,專供吟友互相觀摩學習之用,文責自負。②關(guān)賡麟編《稊園癸卯吟集未定稿》,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13冊,137頁。按,編纂者在《未定稿》署關(guān)賡麟編,是不對的。關(guān)賡麟早在前一年就去世了。據(jù)《未定稿》前的《緣起一則》,可知稊園復課,正是為了紀念關(guān)賡麟逝世一周年,編纂者應(yīng)是戴亮吉、沈仰放、周苕青、江筆花等。
且這次雅集所收作品,多“政治正確”的作品,無關(guān)風雅。
一九五九年,末代皇帝溥儀被特赦回京。曾供職偽滿洲國近十年的許寶蘅(1875~1961)聞訊,在日記中寫道:“舊主已于前數(shù)日來京,現(xiàn)住其四妹夫萬嘉熙宅,嘉熙現(xiàn)在市民政局工作,指明由其個人關(guān)系迎接,招留同住,行動皆可自由,僅有身著棉衣褲,此外一無所有,現(xiàn)由濤七(載濤)給舊外套一件,由諸妹為置鞋襪等物,孑然一身,無家可歸,此誠有史以來所未有之創(chuàng)局矣?!弊⒁馑挠谜Z僅僅是“舊主”。時間回到一九四五年七月,歐洲戰(zhàn)場已經(jīng)結(jié)束,駐在東北的日軍也注定將接受失敗的命運。許寶蘅擬從長春返回北京,前往溥儀處告別。溥儀諭:“回北京之后若有事相召,尚能來否?”許寶蘅答:“如蒙召見,但無交通阻礙必能來?!变邇x諭:“舊人可倚賴者甚少,故希望能來。”許寶蘅答:“臣雖風燭馀年,一息尚存,必聞?wù)偌粗??!雹蹍⒁婑R忠文《許寶蘅與溥儀》,《博覽群書》2011年9期。馬文所引溥儀、許寶蘅對話,均見許寶蘅《許寶蘅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然而,溥儀被特赦回北京后,許寶蘅從沒有去看望溥儀,甚至在他讀完一九六〇年印行的溥儀《我的前半生》之后,也無只語片言的評論。他“失語”了。
這是一代“遺民”的縮影,失語意味著對自我的審查,對歷史和記憶的逃離。古之遺民假重遺民敘述、遺民話語,而將遺民倫理、遺民譜系懸為常憲并傳諸不朽。當此之際,清遺民以失語為安身立命之本,恰與遺民倫理及遺民譜系生成的歷史背道而馳,也就在悄然間消解了自身。自表面看,這是迫于當日的政治高壓所不得不然之舉,但用于解釋遺民政治主體的消解,則猶屬皮相。
中國文獻里的遺民之祖,當是所謂“殷頑”,《尚書》頗多記載?!耙筮z民”見于《史記》卷三十五《管蔡世家》:
于是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④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1564頁。
這里的“遺民”,謂殘遺之民,指改朝換代或異族入侵之后的前朝貴族或國人。先秦“遺民”二字多準此義?!蹲髠鳌らh公二年》:“及狄人戰(zhàn)于熒澤,衛(wèi)師敗績,遂滅衛(wèi)……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265~266頁。《孟子》:“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云漢》之詩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雹拗祆洹端臅戮浼ⅰ罚?11頁。皆是其例。它并不符合(宋代以后)經(jīng)典的遺民定義。殷商孤竹國的伯夷、叔齊,以王室后裔而隱居首陽山,創(chuàng)《采薇》之歌,不食周粟以死,才成了永恒的遺民表征符號。然而,伯夷、叔齊猶是王室后裔,且其所以不食周粟者,尤在周王朝的殘酷殺戮,《采薇歌》所謂“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
自周秦以逮隋唐五代,天翻地覆、棟折榱崩之際,不仕新朝、隱居以終者,代不乏人。其間,有二事極具象征意味,我以為宜書之于此?!逗鬂h書·陳寵傳》:氏年號,自永初以來,但書甲子而已。②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3286~3287頁。
《史記》(南宋黃善夫刻本)
《后漢書》(宋紹興本)
《五代史記》(宋慶元本)
寵曾祖父咸,成、哀間,以律令為尚書?!懊Т畚唬傧桃詾檎瓶艽蠓?。謝病不肯應(yīng)。時三子參、豐、欽皆在位,乃悉令解官,父子相與歸鄉(xiāng)里,閉門不出入,猶用漢家祖臘。人問其故,咸曰:“我先人豈知王氏臘乎!”①班固《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1547~1548頁。
臘者,祭祀之名。王莽纂漢,首改正朔,臘祭時間也隨之而變。自此,“漢臘”或“王氏臘”一詞乃成為正朔的表征?!端螘ぬ諠搨鳌罚?/p>
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出仕。所著文章皆題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不書義熙年號,意味著自我政治身份的凸顯。自此,義熙甲子這一遺民表征符號,又將遺民與年號緊密相連。而所謂年號,其根本的意義,不在紀年,亦不在指涉某一君王,乃在于它是正統(tǒng)所系。
遺民表征符號,由“采薇”一變而至于“漢臘”、“義熙/甲子”,與正朔、正統(tǒng)相勾連,也就與王朝政權(quán)建立了更為直接的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過去的研究者似都未曾特別拈出,予以辨別。進而言之,伯夷、叔齊都是王室后裔,而陳咸、陶淵明都不是,由此作為一種存在,遺民開啟了新的可能性。然而,正如上引正史列傳所提示或顯示的,陳咸本人、陶淵明祖輩都曾在朝為官,勛績燦然,陳咸、陶淵明的個人抉擇也就并非不可理解。換言之,自周秦以逮隋唐五代,遺民的生成并不基于普遍的或先驗的道德律令,它只是一種極其個人化的選擇。而且,考察這一時期特別是從東漢末至五代期間的史傳,只有“逸民”才稱得上是一種現(xiàn)象?!耙菝瘛敝晕禐楝F(xiàn)象,原因很多,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放棄了正統(tǒng)意義上“士”的政治擔當,以保全小我為歸止。這正是谷川道雄說的逸民“超越了清流派作為自身存在之依據(jù)的帝國及其秩序理念,并由此摸索著自身的理想狀態(tài)”①谷川道雄《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82頁。。因此,陶淵明之作為遺民,似乎不能完全脫離逸民這一解釋框架。他之作為遺民的典范,雖然不能說毫無根據(jù),但實乃屬于“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應(yīng)該始自有宋。
從政治生態(tài)來看,有宋以前,士人的出仕新朝并非道德污點。五代的“長樂老”馮道歷仕四朝而頗受君王的器重和士人的推美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但在薛居正、歐陽修的兩種《五代史》里,他遭受了嚴譴。薛居正云:
道歷任四朝,三入中書,在相位二十馀年,以持重鎮(zhèn)俗為己任,未嘗以片簡擾于諸侯,平生甚廉儉?!乐男校粲泄湃酥L;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于再三者哉!所以飾終之典,不得謚為文貞、文忠者,蓋謂此也。②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1665~1666頁。
歐陽修云:
道為人,能自刻苦為儉約。道少能矯行以取稱于世,及為大臣,尤務(wù)持重以鎮(zhèn)物,事四姓十君,益以舊德自處。然當世之士無賢愚皆仰道為元老,而喜為之稱譽。議者謂道能沮太祖之謀而緩之,終不以晉、漢之亡責道也。然道視喪君亡國亦未嘗以屑意?!秱鳌吩唬骸岸Y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③歐陽修《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611頁。這兩段話為世人所熟知,這里之所以不厭其煩的摘錄下來,就在于希望通過閱讀這兩段文字來感受其中所蘊含的無可辯駁的道德力量。
經(jīng)由這樣的話語建構(gòu),宋代士人完成了遺民的“立法”者,將遺民倫理懸為常憲,被之后世。征諸有宋一代的政治文化,遺民倫理得以成為一種普遍先驗的道德律令,“正統(tǒng)論”和“新儒家”的興起扮演了至為關(guān)鍵的角色。這里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可以縷述如下:遺民倫理是一種普遍的先驗道德律令(其合法性是自明的),但作為一種主體,遺民是王朝政權(quán)的產(chǎn)物,那么只有進一步確認了王朝政權(quán)的合法性,才能使遺民倫理不與正義相悖。正統(tǒng)論的建立滿足了這個要求。在這一推衍過程中,儒學的復興及新儒家的興起是關(guān)鍵。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忠孝觀和家國同構(gòu)的政治觀為遺民倫理提供了一個先驗的道德律令,王霸之辨則為正統(tǒng)論亦即王朝政權(quán)的合法性提供了一個判斷依據(jù),二者共同構(gòu)成了正義之源。在宋人那里,以自身為觀照,這一切是邏輯自洽的、相統(tǒng)一的。
職是之故,檢驗遺民倫理的成效,則有待于一二七九年南宋的滅亡。北宋或金滅亡之際,當然也有所謂“遺民”,但這里的遺民具有多重意蘊。十三世紀末的宋遺民現(xiàn)象則最具典范性,它符合宋人原始正統(tǒng)論之下暗含或預設(shè)的歷史情境。事實證明,正是在宋元之際,遺民才作為遺民倫理的擔當者而存在。換言之,至此,遺民倫理才作為道德律令而被實踐。“強制性歸隱”(compulsory eremitism)④F.W.Mote, “Confucian Eremitism in the Yuan Period,” in Arthur F. Wright ed, The Confucian Persuas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p.202-240. 與“強制性歸隱”相對的是所謂“自發(fā)性歸隱”或“自愿歸隱”(volutary eremitism),換言之,這種歸隱并非受命于道德律令,而很可能只是個人對于某一政權(quán)的一種抗議或逃避,通常出現(xiàn)在宋代新儒家產(chǎn)生以前的朝代里,見同書209頁。、“遺民主義/忠君主義”(loyalism)⑤Jennifer W. Jay, A Change in Dynasties: Loyalism in Thirteenth-century China .Bellingham, Washington: Western 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這樣的命題也只有從十三世紀末開始才得以成立、才得以被驗證。但是,就像我們上文已經(jīng)論述過的,正統(tǒng)論并不完美,“正(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與“統(tǒng)(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之間、史學(紀實)與政治(德義)之間常常存在著沖突,使得王朝政權(quán)的合法性論證失去了惟一的或終極的依據(jù),而更倚賴于現(xiàn)實政治的筆削。任何王朝政權(quán)都可能被論證為正統(tǒng),遺民倫理也就為一切的王朝政權(quán)而設(shè)。這一點非常重要:第一,宋-元-明-清的遺民譜系得以建立,它與王朝更迭、正史編纂同構(gòu),這也是為什么金梁一定要撰述《清史稿補》為清遺民立傳;第二,遺民倫理確保了自身的存在,這也是為什么天下宴安之后乾隆帝要大力表彰明遺民。
然而,工具論卻不足以完美解釋遺民譜系的持續(xù)書寫和遺民倫理的持久存在,因為這二者端賴遺民這一政治主體的自我發(fā)揚。但遺民與新政權(quán)之間的對立地位,決定了遺民必須獲得自己的生存空間和言說空間,這一切才成為可能。就古老的農(nóng)業(yè)帝國而言,民間社會是松散而“自由”的,依禮俗人情而自治,國家力量很少能直接干預或全面干預,從而為遺民提供了歸息之地;仕、隱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一體兩面,遺民還可以從逸民這一解釋框架中獲得正當性;易代之際,新政權(quán)使秩序臻于穩(wěn)定,據(jù)神器而建國號、定正朔,就算完成了天命的轉(zhuǎn)移,革命于焉告成。質(zhì)言之,王朝政權(quán)的易代革命是“外向型的革命”,以神器的擁有權(quán)為職志,“彼可取而代也”或“逐鹿中原”是這一革命詩學的古典表達。大多情況下,遺民只對之構(gòu)成有限的威脅,或者說是技術(shù)性的威脅(比如零星的軍事反抗),而不是結(jié)構(gòu)性的威脅(本質(zhì)上在于王朝與王朝之間的同構(gòu)性,亦即都屬于封建王朝),—與此同時,遺民自身保持了彈性,在天命轉(zhuǎn)移之后,逐漸由積極的政治主體向消極的政治主體轉(zhuǎn)變,在新政權(quán)下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和狀態(tài)。由此,易代之際,遺民這一政治主體得以自我發(fā)揚。
現(xiàn)在則需要對政治主體(politreason’s reason);《后漢書》固本傳章懷注引“逆取順守”釋之,尚隔一塵?!逗鬂h書·袁紹傳》下劉表諫袁譚書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戰(zhàn)國,君臣相弒,父子相殺,兄弟相殘,親戚相滅,蓋時有之。然或欲以定王業(yè),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謂‘逆取順守’”;《晉書·段灼傳》還鄉(xiāng)臨去上表曰:“世之論者以為亂臣賊子無道之甚者,莫過于莽,此亦猶‘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魷渲d,亦逆取而順守之耳。向莽深惟殷、周取守之術(shù),崇道德,務(wù)仁義,……宜未滅也。……非取之過,而守之非道也。”蓋凡取雖逆而守能長者,胥可當此語,不限于湯武,即所謂“成敗論人”也,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590~593頁。ical subject)一詞加以解釋。照狹義的政治學理論,政治主體是政治過程中處支配作用的或者被國家的法律賦予了政治權(quán)利和政治義務(wù)的政治行為者?,F(xiàn)代國家之本在于憲制,從近代自然法的角度看,制憲權(quán)屬于人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現(xiàn)代國家(Nation-State)的Nation是政治主體。但正像塔里佐指出的,在“美國”取得制憲權(quán)或成為現(xiàn)代國家之前,其人民(people)已經(jīng)經(jīng)由《獨立宣言》的宣言而成為無可置疑的政治主體,它是如此有生命力,以至于可以承受同其宗主國—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展開的大戰(zhàn),因此他認為,政治主體就是宣言主體(subject of enunciation),就是“我們”(simply a “we”)①Tarizzo, Davide. “What is a Political Subject? “Política Común 1.20150119 (2012).。跳出現(xiàn)代國家的框架之外,“政治主體”一詞依然有其適用性,但他把討論引向基督教神學,則非我們所敢知了。從現(xiàn)代藝術(shù)評論家們更激進然而也更準確的觀點來看,一切需要概念化的都是政治主體②Milohnic, A., et al. “What Needs to be Conceptualized is a Political Subject (Debate) .“ PERFORMANCE RESEARCH 10.2 (2005): 5-19.。兩者都將啟發(fā)我們把王朝政權(quán)催生的被命名為“遺民”的群體作為一種政治主體來討論。依傳統(tǒng)的政治哲學與歷史軌跡來看,每一個獲得“天命”的王朝政權(quán)都建立了自己的合法性③傳統(tǒng)政權(quán)的“合法性”,可一語概之,所謂“順守”,即“守之長”也?!澳嫒 闭?quán)的合法性更加倚賴于“順守”。錢鍾書《管錐編》對此有發(fā)揮,略云:《酈生、陸賈列傳》賈對高帝曰:“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語意本《商君書·開塞》:“武王逆取而貴順,……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逆取”即“弒”爾。班固《東都賦》:“攻有橫而當天,討有逆而順民”,則謂:主茍無道失德,則臣之弒僭,名分雖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順,卻天與民歸(When lawful’s awful,,政治主體則是君王/皇帝及其授權(quán)的官僚階層。當遺民積極的軍事行動不再展開之后,它調(diào)整了自己在新政權(quán)下的位置。它是政治主體,但是卻不參與新政權(quán)的政治活動,構(gòu)成了一種獨特的政治景觀。我稱之為“消極的政治主體”,這樣做的目的在于:首先強調(diào)它是一種政治主體,在傳統(tǒng)的王朝政權(quán)之下,社會自然地恢復生產(chǎn),很少人在政治上有強烈的主體意識,但遺民群體就是這樣一種例外,不管任何時候,我們都必須保留它的主體性;謂之消極,是指只要不被新政權(quán)馴服,納入其官僚系統(tǒng),遺民就沒有(合法性的)實際的政治行為,而游離在新政權(quán)的政治過程之外;“政治主體”而“消極”,構(gòu)成了一種撕裂、悖謬、慘痛的存在,正是遺民作為“畸人”的寫照。
作上述的辨析很重要,因為遺民作為一種政治主體的被終結(jié),與此息息相關(guān)。由晚清進入民國,就普遍的思想觀念來說,遺民倫理被消解,但遺民的生存空間還在,遺民還可以宣揚遺民倫理、建立遺民認同、書寫遺民譜系。盡管如此,進入二十世紀,“革命詩學”(Revolutionary Poetics)就以一種凌轢之勢侵入中國,愈演愈烈,正未有窮期?!案锩妼W”倚賴種種合理訴求而獲得正義,但在其極致處,則一無依傍,惟有自己照亮自己:革命即是正義。結(jié)果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樣:與傳統(tǒng)的易代革命不同,取得神器的擁有權(quán)并不是革命的終點,相反,毋寧說是一個新的起點,革命還將指向歷史和人的自身。歷史與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一道接受審判,一道向著“新生”進發(fā)。任何政治主體的存在對它都是結(jié)構(gòu)性的威脅。由此,遺民政治主體被終結(jié)。
遺民政治主體真的被“終結(jié)”了嗎?嚴格講,是遺民的生存空間不復存在了。但在有限的封閉的時空內(nèi),這二者原是一回事。
吊詭的是,許寶蘅以“舊主”稱溥儀,既是對歷史與記憶的逃離,又是對歷史與記憶的再現(xiàn)。歷史如影隨形,沒有像革命詩學期待的那樣,在革命之后變作灰燼般的史前史。正如我曾經(jīng)論證的,除了忠孝倫理而外,“遺民”還有另一個來源或另一種維度:時間和記憶。遺民書寫還將繼續(xù)。緣此,王德威通過對“后遺民”的論述發(fā)展了一套“時間和記憶的政治學”④參見王德威《后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但那已經(jīng)與本文的議題無關(guān)了。
黃公望 剩山圖
黃公望 剩山圖(局部)
黃公望 九峰雪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