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虹胡明波
(1.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215500;2.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明代公文寫作理論*——以奏疏、詔、表為考察對象
肖 虹1胡明波2
(1.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215500;2.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明代是一個文法理論迅速發(fā)展的時代,表現(xiàn)在公文領(lǐng)域是對奏疏、詔書、表三個典型文體投以了極大關(guān)注,并總結(jié)出了一套關(guān)于文體寫作的理論訴求。奏疏重視事理性和言事技巧性,詔書重視務實性和典雅性,表則講究審美與文本內(nèi)質(zhì)的統(tǒng)一。
公文寫作 明代公文 公文文體
明代科舉取士刺激了文法理論的發(fā)展,明人通過專著、匯編、評點等形式對撰文技法展開了討論,在公文領(lǐng)域則是對幾類熱門文體進行了集中關(guān)注。筆者以四庫系列叢書集部中明人編選的文章總集為樣本,統(tǒng)計出不同公文的收錄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類公文被收錄數(shù)量越多,代表其受關(guān)注程度就越高。四庫系列叢書集部包括《文淵閣四庫全書》《續(xù)修四庫全書》《四庫存目叢書》《四庫禁毀書叢刊》《四庫未收書輯刊》五種,《四庫存目叢書補編》《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因未按照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可歸入史部的奏議集與所屬集部中的文章總集不易區(qū)分清楚,為避免干擾,本文未將這兩部叢書納入統(tǒng)計。
本次統(tǒng)計總共涉及叢書74本,不包括史部·詔令奏議類和集部·別集,未收錄公文的總集也排除在外,通過對74本總集中的公文進行辨別、統(tǒng)計,共篩選出詔、令、奏疏、議、表、章等65種公文文體,涉及公文總數(shù)為18369篇,各文體所占比的情況如表1所示。
本次統(tǒng)計可能存在誤差,主要原因是先秦文體辨識不清,公私文體剝離不盡,但統(tǒng)計反映的趨向是客觀的,尤其是排在前三的奏疏、詔、表的數(shù)量要遠遠高于其他公文,受上述兩點影響的可能性極小。奏疏、詔、表是明代公文領(lǐng)域中最受關(guān)注的三個文體,明人對其文法進行了總結(jié)和評述,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告君體公文、詔令類公文、禮儀類公文的基本寫作訴求。
奏疏是官員向皇帝言事的主要上行文種,從漢代沿用至明代,依然在政務之中保持著旺盛生命力,明代總集對奏疏進行了大量收錄,并試圖通過對歷代奏疏的研讀,尋找更為得體的撰制模式。司馬相如《諫獵書》一文,唐順之稱其憂愛懇欸,語厚意長,可為奏疏法,憂愛懇至強調(diào)臣子對君父的關(guān)愛之情,宛轉(zhuǎn)語厚代表的則為言事之法?!爸页贾戮玻貉郧兄?,則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保?]向君王毫無保留地陳述自己的觀點是輔佐君王的基本準則,所以臣子論事應詳明。而論事之法常用者有二:一是直規(guī)法,二是婉言法。直規(guī)法,即直陳其事,正面勸諫,而委婉言事,語厚意長則指婉言之法。
表1 公文文體統(tǒng)計表
針對這兩類論事之法,林希元曾用枚乘給吳王的前后兩篇奏疏做過仔細比對,第一次勸諫吳王時,吳王謀逆未露,枚乘無法明說利害,所以長喻短譬,全不露出事情,但又句句意味深長,屬于典型的委婉言事。等重諫吳王之時,吳王謀逆已露,所以枚乘在公文中明述禍福,論事詳盡,這便是直規(guī)之法,前后兩篇的文法截然不同[2]。直規(guī)法的使用可以使君王直面其事,符合公文寫作的實際,但是有些場合并不適合過于直白的言論,如奏疏論及宮禁之事,稍有不慎還會禍及自身。鐘惺就說,“人主罪逐諫官,非盡不知其忠己也”,但“言者深觸其諱,此時雖知其忠己亦不得不怒而罪逐之也”[3],所以在奏疏的建言方式上明人更推崇使用委婉言事的方式。
陳古迂說“人臣諫君,責之以欲不若引之以圣”[4],“責之”屬于正面對峙,“引之”則以一種委婉含蓄的方式引導君主看清問題的實質(zhì),不直論其事卻達到建言的目的。明代學人針對奏疏寫作提到的“娓娓可聽”“言更婉而易人”,其實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所謂“言激不若婉之,言緩緩則成,激則廢,故理貴直而氣貴平也”[5]。這與檄文要求的“文氣急迫”截然不同,奏疏只有做到“直而不激”“忠而不激”“氣平詞暢”,為君王娓娓道來,才能既不至于苛責君父,又能曉之以理。王慎中在《虞山奏議序》中對賈誼、劉向長于論諫,但結(jié)局迥異的原因有過探討。賈誼被逐在于年方壯、閱猶淺,而“剛心猛氣未能以自伏”,所以往往言辭激烈,而劉向性格深厚,公文的措辭更為平緩,因此即使是生在諱諫之季,雖然并不會因保全自己而默默不言,但也不至于不容于朝。假使易君而事之,兩人的結(jié)局也許還是一樣,所以賈誼被逐有一部分原因是出在言事方式上,王慎中最后所認可的還是“持論主諫常依於平而有忠厚之風”的狀態(tài)[6]。
奏疏的婉言之法,除了避免使用過激言論外,還可以巧妙地使用修辭格。林希元謂“必旁喻達引,所以孚化人主,使浸口滋潤,入其言而不覺,此善于立言,善于告君矣,人臣進言于君當以為法?!保?]旁喻達引指的其實就是譬喻法和援引法。譬喻法以彼物言此物,用彼物引起此物,采用形象的比喻來委婉告知事件真相。倪元璐稱《上書諫獵》不用顯言,而直借獸為喻,寓意深長可為后人奏疏之祖[8]。不用顯言是譬喻法的一大特點,也是奏疏顯得委婉的一個直接有效的方式,因此譬喻法在公文寫作中使用非常廣泛。援引法則是通過引用經(jīng)典的語句和事例來講道理,為下文的論事做鋪墊,使其不顯突兀和直接。鐘惺稱董仲舒“告君之言寬大春容,不急于切指一事,以說理為主,然理明則事情自見,無賈生之激,無晁錯之峭,而氣運開闔?!保?]董仲舒的奏疏通過廣泛的援引古今事理而使說理翔實,道理講完之后再陳述具體事情,文本就不會顯得過于急迫,這些引證用的事理都引導著君王如何看待問題、解決問題,雖未言其事卻發(fā)人深省。明人在繩墨之間尋求告君之法,不應該只是為了文章作得好,這種對文法的探析和求索何嘗不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時代姿態(tài)。
秦代改令為詔,漢初定命四品,其中之一便是詔書。明人極為推崇兩漢的詔書,其氣象開闊、蒼古渾含,明白簡易之風讓后代詔書黯然失色。但是漢代詔書中體現(xiàn)的氣象與胸懷并不易于把握,因此在詔書的寫作上,明人更推崇從簡約精煉的文辭、務本求實的內(nèi)容上下功夫。
文辭簡約是詔書寫作的首要標準。邵元禎稱漢文帝《與匈奴和親詔》“約而該,得誥諭之體”[10],大凡以詔書為代表的王命文書都以簡明扼要,結(jié)構(gòu)完備為上,因此明人對漢初精當簡練的詔書書寫形式極為推崇。漢代詔書精簡的極致是漢武帝的“一言詔”:“河海澗千里,其令祠官修山川之祠,為歲事曲加禮?!边@條詔書史稱《修山川祠詔》,顧瑞屏評曰“一言而已,至政不在多”[11],詔書不在乎篇幅的多少,而在于是否有益于政事,此詔即便只有一言,但“文如河岳”,流傳于后世,是勝在實意。持這樣觀點的學人并不止一人,黃貞甫稱西漢詔書絕不鋪張一語,卻能勝灼然在目之象,這種簡約卻遒勁的寫作形式往往讓后世之文難以超越[12]。明人將這種精簡的筆法視為詔書寫作的至高境界,并反復在寫作論中提倡,在詔書文質(zhì)關(guān)系的辯證上,更是一邊倒地認同“文不勝質(zhì)”的觀點。明人為何如此推崇漢代詔書,與“漢詔恤民都是真寔”[13]有很大關(guān)系。顧瑞屏評《督吏詔》一文時說,上方賣官鬻爵,而責吏為清廉,是濁源而清流,落下的是“空下詔書”[14]的名頭。詔書不同于普通文章,所以它的寫作不能從文本結(jié)構(gòu)乃至字字句句上去琢磨,而是應從內(nèi)質(zhì)上進行把握,詔書的本質(zhì)在于恤民、愛民,首先要本著一顆謀天下、安天下的真心,為國家謀實利,而非浮于言辭,做官樣文章。
“漢之時,君與民親,民與吏親,吏與將親。天子如對其家人,意出而言隨,無為詔之意。無為詔之意,而詔乃落落然三代矣。且非唯天子自言也,君不暇而臣為之言也。亦然,無代君為詔之意。無是意而詔乃落落然天子焉?!保?5]以“愛民”為代表的務實思想自始至終都是詔書的根本,《未央宮遺詔》一文,愷悌惻隱之心、惻怛愛民之意溢于言外[16],遺詔用以了死生之事,帝王一片深情發(fā)于文中,使此文得以傳世。漢文帝《議佐百姓詔》“不數(shù)十言卻四五轉(zhuǎn),惟文帝切于愛民,故求所以佐民之策,詳懇如此”[17],愛民之心久而彌摯,漢代詔書中洞悉民艱之言處處可見,千古而下猶能感悟其溫情。
這些被明人廣泛收錄的詔書皆是發(fā)于至誠之心,所以往往切中時弊,能產(chǎn)生相應的政治效用。當然,詔書的撰制標準也不同程度地反映在其他詔令類公文中,明人評漢武帝《策賢良第一制》“句字蒼古”[18],評漢安帝《申制度科品》“簡質(zhì)高潔”[19],與詔書的評價標準一致,明人通過對歷代詔書進行的收錄和點評,將自身對于詔書及其所代表的詔令類公文的寫作理論融入其中。
表興起于漢代,盛于隋唐,而極于宋,是官員上呈給君王的主要上行文書之一。表文因多用于陳情、謝賀、辭免、進貢等場合,強調(diào)文本的得體與典雅,所謂情文兼至、色韻雙美其實依托于語言的音韻和色澤,這就需要表文像文學之文一樣在字法和句法上下功夫。
在表文創(chuàng)作的聲律要求上,明人推崇謝靈運的聲律觀:“務須宮羽相變,低昂異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宜切響,使一篇之內(nèi),音韻截然,兩句之中,輕重各別,則庶乎其有得矣。”[20]即要求平上去入不同音節(jié)的字要間隔使用,使語音呈現(xiàn)變化,產(chǎn)生一種悅耳之聲,這來自于句與句之間平仄變化和對仗之法。除了在聲律上講究平仄外,表還講究句式之間對仗。正所謂“作表,對待切貴?!北砦某S玫膶Υㄓ辛阂辉徽麑?,二曰同類對,三曰連珠對,四曰借字對,五曰就句對,六曰不對之對[21],平仄與對仗句法的使用是營造表文韻律感的主要途徑之一。
而表的寫作依托于場合,特定的場合使用特定的表文,這就使這個文體的寫作顯得有章可循,明人深悟此道并總結(jié)出了一系列可供參考的寫作模板。朱元璋在洪武年間定下表箋樣式,大臣凡遇謝賀只需按模板抄錄上呈即可,一方面是為了遏制表箋寫作的繁冗之病,另一方面恰恰是因為表箋一類公文具有模式化寫作的特點。明人將表文格式按照使用場合的不同分成賀表、進表、謝/辭表、諫/請表四個大類。
表文的寫作受場合的限制,在內(nèi)容性上無法與奏疏一類公文相比,加上結(jié)構(gòu)形式上的類型化與對字句之法的追求,使得這類公文的寫作極易流于形式,往往走上追求浮華文藻的怪圈。針對這樣的問題,明人主要采取以下兩個途徑消解虛浮文辭帶來的內(nèi)容空洞性。
方式之一是用情。在后世的使用中,表的功能愈發(fā)多樣化,但其最初的陳情功能并沒有消失。王志堅稱四六之文濫于明人之表、判,其寫作呈現(xiàn)的弊端之一為“涂飾而掩情”[22],說明表文的寫作對“情”字有特殊的要求。明人評孔明《前出師表》《后出師表》以及李密《陳情表》不離一個“情”字,孔明《前出師表》“議論深遠,治體忠誠,出自肺腑而詞氣溫厚和平,一唱可以三嘆”[23],可謂蕩氣回腸,千載而下猶能感人至深,李密之《陳情表》,則“一字一思,腸腸幾千結(jié),一字一淚滴滴幾千行,沉痛之言不忍多讀”[24]。明人在表文的寫作中始終提倡情文兼至的寫作傾向,認為表的寫作應使情感與文辭相應,增強文本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
方式之二是述志。胡松在《唐宋元名表原序》中提出“明已志而述物則”[25],即要求在表文寫作中充入個人志向、處世準則等義理,讓表文能在內(nèi)容上突出實義,以破除一部分的無根之藻。胡松論表“貪用事而晦其意,務屬詞而滅其質(zhì),”主張表文在“詞”與“質(zhì)”的關(guān)系上應構(gòu)成一種平衡,嘗試用內(nèi)在之“意”來消解外在的形式主義。曹植《求自試表》陸云龍稱其“一片血忱,非文人巧飾可得”[26],表中陳述了自己的意向,后人常通過此表來研究曹植當時之處境,可見其流傳至今同樣勝在實義。
鄒思明論表,提倡“入事處不為事使,敷詞處不為詞傳,著意處不為意膠”[27],使情感和文辭并至,使色澤與音律皆齊,再充以實義,不因文辭和聲律而傷害內(nèi)質(zhì),才可謂至文。在寫作論上與表相一致的還有箋、啟等文書,同樣以四六為主,雖為公務文書但重文辭與韻律,它們的寫作可直接師法表文的寫作理論。
*本文系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明代公文理論研究”(15ZWB0-07)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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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 虹,常熟理工學院講師,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公牘學。
胡明波,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公牘學。
The Writing Theory of Official Documents in the Ming Dynasty——With the Zoushu,Zhao,Biao as the Objects of Study
Xiao Hong1,Hu Mingbo2
(1.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Jiangsu,215500;
2.Literature Institute of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210097)
Ming Dynasty is an era of rapid development of grammar theory.In the field of document,the Zoushu,Zhao,Biao aroused great concern,and summed up a series of writing theory demands.Zoushu pays attention to rationality and language skills,Zhao pays attention to practical and elegant,Biao pays attention to the unity of aesthetic and text.
Official Document Writing;Official Document in Ming Dynasty;Form of Official Document
G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