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

2005 年，因為出國讀書，我得以『退開很大一步來看中國』，由此開始重讀《詩經(jīng)》和唐詩宋詞。不能完全理解的句子會在腦海中形成畫面，同時保持著『20%的神秘感』。我迫切地想知道，兩千多年過去，這些詩句中的江河如今是何面貌，于是開始探訪那些在《詩經(jīng)》中被吟唱了兩千多年的山川、古城、河流、故道，把《詩經(jīng)》拍成了照片，形成名為《詩山河考》的作品系列。

CNT對話

為何對《詩經(jīng)》情有獨鐘？

我對『過往』的興趣大于未來，對書本的興趣大過現(xiàn)實。身為一個比較內(nèi)斂的人，《詩經(jīng)》中的開朗明熹、活潑生動特別能吸引我。我記得周作人也持此論調(diào)，說中國古書大都佶屈聱牙，陳陳相因，唯有《詩經(jīng)》中能讀出生動有趣的意味。

是否與相關(guān)的學者有過交流？

在紐約展覽時，著名藝術(shù)史學家、芝加哥大學的巫鴻教授，與美國比較文學會會長、同為芝加哥大學教授的Haun Saussy，從芝加哥驅(qū)車前來觀展，并與我徹夜長談，他們把攝影捕捉瞬間的特質(zhì)與詩歌中的『靈光』閃現(xiàn)做了類比，打通了兩種藝術(shù)形式之間的界限，至今思之，尤有余味。

《詩經(jīng)》之旅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對我來說，這次旅行的價值不外乎就是『祛魅』。拍攝之前，讀《詩經(jīng)》時在我心中產(chǎn)生的神秘與美好，隨著腳下路的延伸一點點被『實證』，腦海中的想象也落地成為可見可感的現(xiàn)實。

《詩經(jīng)》的冥想

我用四年時間走過了《詩經(jīng)》中提及的許多地方，主要集中在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甘肅、湖北等地。

與其他典籍的刻板古奧不同，《詩經(jīng)》雖由儒士刪定，冠以教化之義，挾以正史之私，尊為經(jīng)義之始，但其活潑清麗的語言、恣意玄奧的意象，以及詩中眾多的草木鳥蟲、山川河澤、日月辰宿、季節(jié)流轉(zhuǎn)，都給人以眷眷可親之感。讀《詩經(jīng)》的時間久了，常會不自覺地陷入冥想之中，恍惚可以看見“零雨其蒙” 的東山以及思歸的戍卒，浼浼黃河旁的新臺上哀怨的新娘，三月春日溱洧水畔手執(zhí)蕳草嬉戲祈福的少男少女。如同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G. Jung，1875—1961）所言，個體來自祖先遺傳的隱性記憶好像被綺麗冥思啟示后漸漸打開了，這些此前和我的生命并無交集的地方，似乎都變得熟悉親近，仿佛伸手便可觸及了。于是，我忍不住要上路，要在時隔兩千五百多年后，去《詩經(jīng)》里提到的這些地方看看，這些孕育了如此優(yōu)美動人詩歌的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景象？

《詩經(jīng)》的核心內(nèi)容是“十五國風”，收錄了15個地方的民歌，共160篇。我按照大的地域劃分梳理出9個板塊，形成了《詩山河考》里的9個系列。這9個系列的行走與拍攝各有特色，都與其產(chǎn)生的地域與《詩經(jīng)》中當?shù)氐脑姼栾L格有內(nèi)在的對應。比如《秦風·豳風系列》的悲涼、凝重，《衛(wèi)風系列》的清新、深沉，《陳風系列》的瑰麗、神秘?！锻躏L系列》成篇于平王東遷洛陽后，宗室衰微，周天子統(tǒng)轄的范圍與實力已經(jīng)不如一些大的諸侯國，但是其宗廟不墜，仍是名義上的天子。所以《王風系列》拍攝的風物常與宗廟相關(guān)，具有符號特征，如編鐘、王陵、爐鼎，還有一些隱喻了王室被架空的境況。

對接相隔2500年的時空

《詩經(jīng)》時代就像是中國人的孩童時光，我們的祖先在田地山野之中、湖泊河流之畔、街巷房屋之側(cè)，采摘著快樂、憂傷、迷惘和夢想?！对娊?jīng)》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十分豐富，就其賦、比、興的寫作手法而言，大多是思緒活躍不拘的鋪陳、飄移、比喻、象征、聯(lián)想，是超象虛靈的詩情，也是浩渺綢繆的氣韻，以此作為行走和創(chuàng)作的線索，可謂是艱巨的挑戰(zhàn)。

出發(fā)前，我會首先對《詩經(jīng)》文本進行分析、考證，將其中涉及的地域、風物列表，分析拍攝可能涉及的意義與具體的章節(jié)。第二步，針對梳理出的地域與風物，在相關(guān)著作——主要是古籍——中行比對查證，涉及的參考書，地域方面主要有《尚書·禹貢》《詩地理考》《詩地理考校注》《詩地理征》《讀史方輿紀要》《詩地理考略》《歷代輿地圖》等，風物方面主要有《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陸璣疏考證》《詩傳名物集覽》《毛詩名物圖說》《毛詩補疏》《詩經(jīng)植物圖鑒》和《詩經(jīng)名物新證》等。

其中，尋找遙遠詩篇與當前具體地域的對應，最是耗費精力。我要從繁蕪的資料中辨識哪些是可信的，這又往往要考訂更多的資料才能確定。查證古籍中地域的確切，網(wǎng)絡幫了大忙，節(jié)省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對于風物象征意義的考辨也花費了大量時間，《詩經(jīng)》成書時的象征與寓意，經(jīng)過兩千多年，發(fā)生了很大改變，而考證這些變化對于作品結(jié)構(gòu)的支撐與豐富都是不可或缺的。

考證具體地點時，我先后輾轉(zhuǎn)過六個地市，拜訪過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地的專家學者，得益于他們的無私幫助，我可以進一步修訂拍攝文案，進而去到正確的地方拍攝。

秦人之山：力量的源頭

拍攝《秦風系列》時，正值年末，北風卷地。秦人，也就是后來的秦國人，發(fā)源于現(xiàn)今甘肅省的禮縣、西和縣的大堡子山一帶。當?shù)匾惶靸H有一趟縣級大巴往返兩地，朝發(fā)夕返，遇到大雪往往會停運。

大巴車行至山頂，漫天風雪中，我不顧司機詫異的眼神，獨自下了車。雪可沒膝，遙望著對面如干筆皴擦的山，與天空中垂吊著的白色太陽，我忽然明白了秦人尚武精神與不屈性格的出處。在這樣一片天地中歷練過，掙扎求生過，這無疑鍛造了他們的靈魂，讓中原諸國乃至犬戎蠻夷為之恐懼的力量，應該是就來源于此。人類與自然在漫長的歷史中，相互對抗，互相適應，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實在奇妙。

貿(mào)然下車的結(jié)果就是，我在冰天雪地的山上煢煢獨行了七八個小時，全身濕透，直到暮色籠罩、蒼山歸寂時，遠處的兩盞橘色車燈才飄然而至?！耙皇堑胗浿氵€在山上，怕你凍死，今天這天氣本來不應該出返程車的?！彼緳C大叔訕然道。

齊人之山：已經(jīng)消失的巨獸

《還》是《詩經(jīng)·齊風》中的一首：

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

并驅(qū)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

并驅(qū)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陽兮。

并驅(qū)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

其中反復寫到的一個地方，就是峱（náo）。峱為山名，此山位于山東青州，春秋時距離齊國都城臨淄不遠，又是個古木參天、風景秀麗的所在，所以成了齊國王公貴族的游獵場，《還》中描述的情形也與此相近。相傳，峱為兇獸，禍亂百姓，齊王親征，設計滅之，獸化為山，因其不似百獸，莫以名之，故而造了“峱”這個字，以名其丑貌。不管怎樣，一座山能有一個專有的字來命名，也算是一種榮耀了。

我到訪此山時正值暮春，出發(fā)前查到此地已經(jīng)劃為“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心中便叫“苦也”，恐有移山填海之變。到了山下，發(fā)現(xiàn)峱山整個被當作了一個大采石場，機器轟鳴，履帶作響，山已經(jīng)被挖得僅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仿佛一只巨獸被開膛破肚，戮滅于野。腳下的碎石被一車車打包，運往各個建筑工地，填進水泥中，攪拌，澆筑，我們的居所就是這么誕生的。我架好機器，想拍幾張照片，霎時，剛才還燦爛的陽光被一塊厚厚的云遮住，峱山也整體沒入一大片陰影之中。

幾年后，一個青州朋友跟我說，峱山終于徹底消失了，挖平了。山消失了，峱這個字卻還在，真是吊詭。我忽然想起當初拍照時飄過來的那一片云，原來我無意中竟然給這座山拍了一張“遺像”，這云大概是想為之增添一點肅穆吧。從此這山只存在于《詩經(jīng)》之中了。

周文王的靈臺

《靈臺》是《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的一篇：

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

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

講的是周文王建靈臺，庶民百姓一起動手，沒幾天就蓋好了。

靈臺自然是個“臺”，但具體是做什么用的，說法不一。鄭玄箋云：“天子有靈臺者所以觀祲象，察氣之妖祥也?！标愖诱埂对娊?jīng)直解》也說：“據(jù)孔疏，此靈臺似是以觀天文之雛形天文臺，非以觀四時施化之時臺（氣象臺），亦非以觀鳥獸魚鱉之囿臺（囿中看臺）也?！爆F(xiàn)在的主流觀點，靈臺即是現(xiàn)在天文臺的前身，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天文臺。

靈臺，位于西安附近長安縣的秦鎮(zhèn)?！对娊?jīng)》中有不少地方，隨著千年歲月的變遷，原址或不可考，或有多種說法，像靈臺這樣地址從古至今都確鑿無疑的著實不多。

秦鎮(zhèn)，說起來我們并不陌生，遍布大街小巷的“秦鎮(zhèn)米皮”，即是濫觴于此。

待我實地探訪時才知道，兩千多年前靈臺之上發(fā)生的故事，簡直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了。

不知周文王肇建靈臺之初是何規(guī)模，兩千多年后，這臺僅余一個不高的土臺，臺上有一庵，規(guī)模不大，然朱墻灰瓦，肅靜整潔，上懸匾曰“古平等寺”。叩門，出迎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比丘尼，法名釋徹安，雖便衣布鞋，仍不失出家人特有的威儀，態(tài)度和藹沉靜。他導引我參觀了古庵，庵中最奇特之處，就是大殿主佛之位供奉的不是釋迦牟尼佛，而是泥胎彩繪的周文王，這在寺廟中怕是絕無僅有。吾國宗教之特殊，在于儒道釋三教合流匯聚，千年之下，竟如一根麻繩，幾股擰在一起，再也無法徹底分開了。

此庵在盛唐時為“大平等寺”，與洛陽“白馬寺”齊名，已是古寺名剎了。歲月輪轉(zhuǎn)，千年之后，已然成了一座尼姑庵，庵亦敗落，現(xiàn)僅有兩位老尼與一位年輕女尼。

我提出要給釋徹安拍張照片，她爽快地答應了，讓我在外稍等，回屋換了一身干凈的淺色僧衣，雙手合十，默誦法號。等我拍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我，照片洗出后，可否送她一張，“百年之后，或許用得著。”

故土與根脈

《詩山河考》的行走和拍攝，只是源于自己的好奇心，想去兩千五百年前孕育了那些神秘詩歌的地方走走看看，看詩中的舊日山河如今是什么模樣。同樣，行走的結(jié)束，也止于自己的內(nèi)心。從頭至尾，都少有外力推動或者影響。

拍攝這些照片，讓我有幸走遍了孕育我們古老文明的“中原故土”。一路上，我感觸最深的就是，中原大地已沒有未經(jīng)人類改變過的景致了，不管山川河澤，還是溪泉田野，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經(jīng)千年把玩而形成的“包漿”，但與古董潤澤內(nèi)蘊的包漿不同，現(xiàn)在的景致是粗糲荒率的，就像反復咀嚼、無法吞咽而最終吐出的渣滓，這片土地早已耗損過度，卻始終無法得到休養(yǎng)生息。

時至今日，故人已遠，舊事飄散，剩下的只有寂寞與蒼茫了。然而不知為什么，感覺仍有很多東西蘊積其中。我想，只要文化的根脈不斷，有些東西是沒有那么容易湮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