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瀅
雖然不像是別的故事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這個故事離現在也有一段時間了。
因為那時候,成年的男士們總是喜歡穿著呢子大衣,戴著呢子禮帽。年輕的小伙子穿米色和青色,上了年紀的人則喜歡黑色和駝色。所以,故事里的巫師,就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大衣長長的,沉沉地垂下來,到腳踝那里才停住。他的腳上是一雙真皮做的黑色靴子,鞋繩很寬,也符合當時的鞋繩潮流。
當然了,他還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帽檐窄窄的,顯得整個人都很謹慎的樣子。當他走在大街上,幾乎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來,他竟然是一個巫師。
但是,他是。而且,這一點也被另一個人看出來了,那是一個漂亮的孩子。不過,當他驚訝地喊著:“瞧這個人……”
話還沒說完,巫師早就離他幾百里遠了。
一從城里出來,他就步行到他的住所去。他走得并不快,但是天上的鳥兒也許偶爾會注意到,這肯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他的一個腳印和另一個腳印之間,可以有幾十千米那么遠。即便如此,要回到自己的家,巫師還是要花上很長時間,可以說是長途跋涉。
誰讓巫師的家在這個國家最北邊的一片蠻荒之地呢。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地方長不出任何的莊稼。這里一片沉寂。大約除了天空之外,就一無是處了。
但是,這里的天空真的很美,尤其是在傍晚的時候,在深藍和淺藍的天幕上,總是浮著黃色和白色的無邊云層,那樣瑰麗、燦爛和遼遠。正因為這樣,地面上的無趣和空蕩蕩就容易被人忽略掉。
巫師的家曾經是一幢深藍色的房子,但是遺憾的是,這幢房子現在已經沒那么藍了,因為好多漆掉了,露出一塊一塊、一片一片混濁的藍白色和藍褐色來。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幢房子如今只剩下了一面有個拐角的斷墻,不規(guī)則的斷面裸露著,一看就知道和大火親近過。其他的——比如說那扇曾經閃著銀光、雕刻著家族徽章的大門,還有幾處拱形的、上面有三葉草紋飾的木窗——則都在一場惡意的大火中燒成瓦礫。
那是一場世人不知、但在巫界被津津樂道的大火,據說縱火者是來自西方的巫師。原因至今沒有人知道。
但無論如何,從此之后,受傷的巫師就住在這面墻里。所幸的是,這面墻有很多拱形的狹窄窗洞,雖然它們都被燒成了黑色。但如果沒有這些窗洞,巫師該從哪里進去呢?
巫師總是先走上這面墻邊的一架紅色的樓梯。這是一架非常、非常美麗的樓梯,它從墻的兩端開始,慢慢向內斜著螺旋上升,在優(yōu)美的弧線旋律中,它們最終以高臺的形式連接在一起。在大火之后,巫師花了三個月搜集材料,又花了三個月設計,最后用三個月時間造了它。在那段最痛苦的時間,幸好有它安撫了他的心。
它真的太漂亮了,尤其是在藍色的背景下,顏色是那么艷麗,木條是那么精致,和這被大火燒過的殘壁斷垣毫不相稱。只有那么一丁點兒,不注意看就不會注意到的一丁點兒脆弱的憂傷,從木條的縫隙中氤氳開來,似乎和巫師的心情很相襯,都是那么緊張著,懸吊在半空。
巫師低著頭,帽檐拉得低低的。他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戴著黑色的呢帽,就沿著這精細、脆弱的紅色樓梯,一步一步走到半空中。
“主人,您回來啦?”一個快活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巫師扶了扶帽檐,轉頭看過去。在地面一處凌亂的、小小的石子堆上,一個看上去很魁梧的小伙子露出半截身子。他黑色的頭發(fā)剪得又短又平,肩膀上扛著一個金黃色的竹簍,里面是他撿來的石塊。他笑嘻嘻的,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阿當,你在干什么?”這是巫師唯一的仆人。
“哦,主人,您忘記我的話了嗎?我要在這里建一座房子,一座真的房子——可以透過窗戶曬真的太陽的那種。還有,一走出門就是真的大地的那種?!?/p>
“哦。”
巫師繼續(xù)向上走去,在心底里,他覺得阿當的想法很可笑。凡是物質的,都可以被物質所毀滅。若不是這樣,他的祖居又怎么會在火中消失?現在的房子就很好,雖然是巫術所變化的,可又大又寬敞。
而且,就憑阿當揀來的一些小石塊,他就能蓋起一幢真正的房子嗎?
想想看,原來的那幢可是他的某個祖輩親手蓋的,那些磚是從一個遙遠的文明國度里用巫術運來的。他可不想費時費力地去做這樣的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是,怎么辦呢?他無法阻止阿當,因為阿當不喜歡走這個紅色的樓梯。說得準確一點兒,他害怕這個紅色的樓梯。顫顫悠悠的,讓人不安心,不是嗎?
但盡管這樣,巫師自從造了這個紅色樓梯后,就再也沒有心情管房子的事情了。因為極端的痛苦給了他靈感,他想到了一個偉大的計劃,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進去。
隨他去吧。巫師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一貓腰,鉆進墻上一個黑洞洞的窗子。
也許在外人看來,巫師應該從這堵墻的另外一面鉆出去,而那里除了一些亂糟糟地堆在地面上的碎磚和沒用的石塊,就什么也沒有了。
但巫師到達的,卻是一個寬敞、舒適的家。從他鉆進來的那一剎那,門已經是一座高大的實木大門,上面還鐫刻著簡潔的花紋,那是他家族的徽章,是他的驕傲。當然,那里并不富麗堂皇,因為巫師生活很樸素。但是,在真正的住宅中,人們是看不到這樣的尺度的。房間大得像市政廳廣場,地面上鋪著黑色帶碎鉆的大理石,光滑平整。大廳的深處被半透明的墨玉分成很多小一些的空間。
本來,這些空間是隨意變化的,巫師需要什么,就把它召到自己周圍。比如他吃早飯的時候,就把早餐廳召喚來,吃完早餐研究巫典,不用動,書房就會自動圍攏來。他想睡會兒的時候,臥室又來了。
但是阿當不喜歡這樣。
“主人,這樣不像真的房子!”他堅持說,并且一定要巫師答應,把房間分好,不能隨意動它們。如果要用什么,就自己走過去好了。
巫師覺得阿當有時候很奇怪。當然了,這本來就不是真的房子,這是巫師用巫術制造的房子。為什么阿當那么當真呢?但是,對這位從小就跟隨自己的仆人,巫師也不想讓他太難過,就答應了他。只要阿當在的時候,他就這么辦。
記得當時阿當非常高興,黑色的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主人,你等著,我要再造一所真的房子住,像以前的那座一樣?!?/p>
巫師一邊翻著巫典,查看著自己要尋找的資料,一邊隨意地點著頭。
阿當卻當真了。從那天開始,他就整天四處搜羅石塊。有時候,他走得很遠很遠,要花上半個月,回來還和他說自己的見聞。而在這里能有什么見聞呢?方圓幾千里,都是這個樣子。沒有人煙。不知道祖輩為什么會選擇在這里安家,但是巫師自己是很喜歡這里的,沒有人煙,多好啊。
巫師站在門口,揚手想讓洗漱間過來,想了想,還是自己抬腳走到西北角的一個房間里,進去洗了把臉。然后,他出來到衣帽間換了件家常衣服,一件已經穿得半舊的灰色長襯衣。接著,又到廚房里泡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口,才舒服地端著杯子,慢慢走到書房門口,把自己帶來的公文包打開,倒出了層層疊疊、大于公文包一百倍的報紙。
這就是他最近在忙的事情,每隔一兩個月左右,他就到各個城市去收集各類報紙。他的偉大計劃,就是做一份關于神奇事件的清單,他知道那將是無限的,但總可以開始著手起來了。在這一過程中,一定有什么好的點子,他就可以用來創(chuàng)新巫術。每次想起前年那場自己家的大火以及自己背負的恥辱,他就耿耿于懷。而如今,他只有更加勤奮努力,才能找出致勝的法寶。
因此,他沒有注意阿當。一連好多天,都沒有看到這個仆人,他也根本沒有意識到。
時間仍然一如往常,流逝不見。巫師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發(fā)現了一些神秘事件中的聯系,嗅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也許,創(chuàng)新巫術的日子指日可待了。馬上,必須馬上出發(fā),再到世界各地搜集更多的報紙,來驗證自己的預感。
巫師沿著紅樓梯走下來,吃驚地看到空地的石頭墻已經壘砌了一圈根基。他繞著墻壁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他慢慢地從門口的位置走進去,又走出來。
走進去,又走出來。
他抬頭望望天邊,不知為什么,忽然很想去接一接阿當。于是,他稍微沉吟了一會兒,就邁開大步朝西南方向走去。
他走了很遠,還沒有看到阿當的身影??磥?,附近的石頭都已經被撿完了,阿當越走越遠了。巫師看著遠方的地平線,瑰麗的天空和荒蕪的大地連在一起。他不禁放慢了腳步,自從他發(fā)誓要創(chuàng)新出最厲害的巫術好去復仇,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著地平線了。
又走了半個時辰,巫師在路邊發(fā)現昏倒的阿當,竹筐里的石頭滾落一地。他蹲下來,靜靜地看著阿當黑色的面容。
這個執(zhí)著地要建一所真的房子的仆人,一定是太累了。
巫師將阿當帶回了家。他本想帶他走上紅色的樓梯,到那座巫術房子里讓阿當舒舒服服地躺在天鵝絨床上休息。但是,他想了想,還是把他放在了地上墻基的一個角落。阿當往常習慣睡在那里。
天空仍然一點變化都沒有,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阿當躺在堅實的大地上,躺在只有一層石子鋪出的房屋輪廓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
“……主人……”當巫師聽到阿當的低聲呼喚,他睜開微瞇的眼睛,本想微笑一下,卻皺起了眉頭,“阿當,你為什么堅持要蓋這座真正的房子呢?太陽、風,你只需要走出巫術房子,也是可以看到、感受到的呀?!?/p>
“不一樣的,主人,絕對不一樣啊?!卑斝χf。
接下來的日子,巫師繼續(xù)走向世界各地去搜集報紙,當然,順便,他也開始搬運各種各樣的石頭,白色的大理石、璀璨的水晶石、溪水里的鵝卵石……他答應了阿當,要準備充足的建房子的材料。至于建房子嘛,阿當拍著胸脯,“主人,交給我就好了!”
唉,這個傻乎乎的仆人,為了撿一些小石頭,差點把自己累死。
巫師還能怎么辦呢。
季節(jié)變換,但天空始終不變。即便那些云的形狀緩慢地變成另一種形狀,但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除了巫師隔段時間出趟門,就只有阿當忙忙碌碌,坐在石頭堆上敲敲打打。
不久后的一天,在紅色木樓梯的前面,豎起了一座石頭宮殿。
巫師問:“門呢?就用黑色大理石吧?!?/p>
阿當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連連說:“不行不行的,主人。門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又結實又溫暖,這樣,遠遠地看到它,就知道這是我們的家,是家呀?!?/p>
看來,只能等著巫師下次出門再動用巫術尋找新的材料了。在此之前,門先空著吧。等等——溫暖的,又結實的?巫師繞著石頭宮殿走著,穿過門洞,從后窗看過去,那紅色的樓梯、精細的脆弱的,延伸在斷壁殘垣上。
第二天早上,阿當醒來了,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面前紅色的木門。那些脆弱的木條全部被釘在一起,成了一塊厚厚實實的門板。
“啊,主人,啊主人……”阿當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巫師看著阿當欣喜的笑容,再看看那扇由脆弱木條釘成的厚實木門,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的心也重重落下來了。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問阿當:“哪間是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