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刊
六重奏
——來自德國的年輕攝影師訪談
本 刊
《畫刊》:請談?wù)勀阕约旱淖髌贰?/p>
《Chomma》 朱莉亞·榮格 2015年
艾米麗·康·阿克曼(Amelie Kahn-Ackermann):我的作品是關(guān)于我在陜西一個叫四家溝的小村子里的家。直到19歲我才知道,我還有一部分家庭成員住在四家溝。對我來說,這個發(fā)現(xiàn)真的是個驚喜。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庭成員很少,這下突然間多了50個新的家庭成員。我在德國的家經(jīng)常會顯得冷清,祖父母甚至不讓我叫他們“祖母”和“祖父”,他們覺得那個稱呼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年紀(jì)大了。在四家溝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們一見到我就把我?guī)ё吡恕#ㄎ以谒募覝系模┮唐艑ξ液苷疹?,一直拉著我的手,簡直和我的祖母一樣,而且每次我離開四家溝的時候她都會哭。四家溝是一個坐落在山中的小村子,風(fēng)景非常迷人。在看到這個美麗的村莊,結(jié)識了這里的人之后不久,我就萌生了做一個關(guān)于這個村莊的項目的想法。所以在之后的3年中,我總共到那里去了6次。攝影器材我使用的是祿萊福勒克斯雙反相機(Rolleiflex),我之所以使用膠片拍攝是因為它可以方便拍攝過程,可以讓我的照片更加凝練。在四家溝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在四家溝生活的人都是老年人,年輕人都到城市里安家立業(yè)了。許多房屋都已經(jīng)廢棄,在未來的10-20年間,這個村莊將會消失。四家溝是一個和北京或者上海這種大城市完全不同的地方,北京的人口正面臨著爆發(fā)式的增長,而四家溝卻在逐漸消亡。我62歲的叔叔是唯一一個還在種田的人,他雖然有5個孩子,但他們已經(jīng)在榆林和西安定居了。10年之后,他將無法再承擔(dān)那些繁重的體力勞動,而那些耕地也會荒廢。在四家溝,幾乎所有家庭都會面臨類似的難題。讓人感到矛盾的是,老人們似乎對他們的后代能搬到更大的城市、賺更多的錢感到非常自豪。他們的生活也大多依靠年輕人寄回家的錢來維持。令人感到可悲的是,這正是四家溝消亡的原因。四家溝這個美麗村莊的消亡讓我感到恐慌。
約翰娜·瑪利亞·弗里茲(Johanna-Maria Fritz):我的作品是關(guān)于冰島的第一個,也是僅存的一個馬戲團。這個主題是關(guān)于尋找自己的棲身之所,尋找自己身份認(rèn)同的。對我來說馬戲團意味著自由。這和宗教、膚色或者國籍都不相干。我的作品里融合了擺拍和記錄式攝影,特別是在拍馬戲團的時候,它們是混合在一起的。不過我只借助自然光線和一個中畫幅6x6照相機來進行創(chuàng)作。
朱莉亞·榮格(Julia Runge):在雷霍博特·巴斯特斯(Rehoboth Basters)反抗德國殖民者的起義101年之后,系列攝影作品《巴斯特之地》(Basterland)嘗試對納米比亞多民族雜居的當(dāng)代生活進行多層面的觀察。在微縮膠片中呈現(xiàn)出某種異源頻譜(Heterogenous Spectrum),并揭示源自我們這個時代典型現(xiàn)象的矛盾張力——即全球單一化標(biāo)準(zhǔn)進程中所產(chǎn)生的沖突,以及那些世代承襲的區(qū)域結(jié)構(gòu)是如何對抗外部敵對勢力的。這個社會肖像本身似乎正處在某種傳統(tǒng)與變革的“中間狀態(tài)”(in-between)。
它源自攝影師審慎的主觀印象:她也處在這個“中間狀態(tài)”的包裹之中,一方面因為她經(jīng)常性地造訪這些地區(qū)讓她已經(jīng)融入了這個社群;另一方面因為她的歐洲血統(tǒng),這個血統(tǒng)讓她始終是“他(她)者”的形象。這種張力充斥著整組圖像。有些圖像是半擺拍的,還有一些是隨機拍攝的。因此,照片與強烈的個人化問題和情緒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當(dāng)代語言和當(dāng)代的進程同步:討論了非洲被經(jīng)濟殖民和資本主義掌控,同時也重新闡釋了表面上穩(wěn)定的“起源”或“家”的概念——這兩個概念在巴斯特獨特的歷史中有自己特殊的關(guān)聯(lián)。
喬納斯·費格(Jonas Feige):我的攝影語言帶有幾分黑暗和神秘,經(jīng)常會喚起對象征的平行世界和神秘事物的聯(lián)想。我的圖像顯得非常的圖形化,但是仍舊能讓觀看者看到真實世界的痕跡。
艾拉·蒂森作品
上·《布魯嫩/泉》 喬納斯·費格 2014年
下·《Bescherkind》 亞娜·韋尼克 2013年
我的目的不想有太多表達,但是能讓觀眾在一定的框架中創(chuàng)作他們自己的故事。攝影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文字無法表達的討論方式。這是存在主義經(jīng)常面對的問題——即把生活的荒謬本質(zhì)轉(zhuǎn)化成圖像。
亞娜·韋尼克(Yana Wernicke):在我的展出作品《鬼火》(Irrlicht/Willo’-the-wisp)里,德文是Will-o’-the-wisp,我拍攝了少數(shù)民族索布族的民俗和生活方式,他們是一個居住在德國的西方斯拉夫民族。我并沒有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相反,我拍下了他們對神話的虔誠,以及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許多神秘和迷信的行為。照片范圍從肖像、模糊的傳統(tǒng)服裝裝飾到更加虛無縹緲的某些事物,比如一個金燦燦的蘋果或者一片霧蒙蒙的森林。這些對社會存在情感和想象的反映被一群虔誠的人鮮活地保存了下來,而且會世代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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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刊》:你為什么想成為一名攝影師?
艾米麗·康·阿克曼:我年輕的時候很討厭上學(xué),每門功課都不好,而且對什么都不太感興趣。在藝術(shù)課上攝影吸引了我,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拍攝照片,決定學(xué)習(xí)攝影是件很自然的事情。我很難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而攝影是一種不需要語言就能表達自我的方式。
約翰娜·瑪利亞·弗里茲:從14歲起我就對拍照片有興趣。一畢業(yè)我就找了一份攝影助理的工作,直接搬到柏林去尋找最好的工作機會。比如威斯巴登的德國劇院。從17歲開始,我在大學(xué)里跟導(dǎo)師丹尼爾·約瑟夫森幾乎學(xué)到了有關(guān)攝影的一切,在此期間我加入了德國馬戲團。之后去了冰島和中東。攝影是我的語言,對我來說攝影意味著放松的同時也是種巨大的壓力。當(dāng)我在一些與西方非常不一樣的國家旅行時,我會帶回很多故事、新聞或者其他什么,這讓我感到很開心。對我來說去了解陌生的文化意味著很多,比如在社會中立足。不過我還是想講故事,不論故事是悲傷的還是美麗的,都有可能對這個世界有一點點改變。
朱莉亞·榮格:我并不是主動選擇成為攝影師的——它是我的摯愛,而且幸運的是,現(xiàn)在我能用我的熱情去賺錢,我倒覺得是攝影選擇了我。
喬納斯·費格:我并不是有意成為攝影師的。年輕的時候我很喜歡繪畫,隨后學(xué)了平面設(shè)計并在一家電影公司工作了幾年。我只是覺得攝影是最棒的也是最直接的把我對世界的知覺轉(zhuǎn)化成圖像的方式。
艾拉·蒂森(Ira Thiessen):有天我的一個朋友帶我參加了米歇爾·孔德(Michel Comte)的一個展覽,他是世界最著名的時尚攝影師之一。展覽包括一部分戰(zhàn)地攝影,而其中的一幅作品讓我非常有觸動。直到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真正地接觸攝影。但那次展覽讓我感受到了照片那種出乎意料的巨大影響力。
我對攝影的熱情和喜愛一直在,盡管家人和朋友試著說服我不要放棄那時所擁有的穩(wěn)定工作。但在27歲時,我最終決定去做自己的事情。我辭去了工作,給自己買了一臺相機并且去波蘭、烏克蘭和吉爾吉斯斯坦四處旅行。這次旅行中拍的照片很快就得到了柏林?jǐn)z影藝術(shù)學(xué)院的認(rèn)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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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刊》:你覺得成為一名好的攝影師,需要具備哪些技能和素質(zhì)?
艾米麗·康·阿克曼: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師應(yīng)該形成他(她)自己的語言,攝影師應(yīng)該忠實于感受。只要那些照片是用心拍攝的,我并不在乎技術(shù)上的完美。攝影作品可以講各種故事,但是觀眾只能通過去看來理解和感受照片背后的故事。攝影不是文字,一幅好的攝影作品永遠不需要用文字去說明。
約翰娜·瑪利亞·弗里茲:這取決于你正在做的攝影的種類。我覺得在闡述自己的作品時應(yīng)當(dāng)充滿自信。當(dāng)然,我是說在技術(shù)層面。同樣藝術(shù)本身會把你的思想帶進你所做的事情中。
朱莉亞·榮格:請允許我引述唐·麥庫寧(Don McCullin)的話:“攝影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感受,而不是去看。如果你無法感受到你所看到的東西,那么當(dāng)別人在看你的圖片的時候永遠也無法感受到其他任何東西?!?/p>
亞娜·韋尼克:在我看來,成為一名攝影師,你必須對發(fā)生在你周圍的事物具有敏感性,也必須對世界有所好奇,你需要有探索的渴望并且真的投入在你所選擇的事物上。艾拉·蒂森:對我來說“攝影式觀察”(see photographically)的能力成就了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師。意思是能夠?qū)ψ畛鯓?gòu)想和他(她)的視覺語言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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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刊》:除了攝影,你還做哪些藝術(shù)?它們和攝影之間是怎樣的關(guān)系?
艾米麗·康·阿克曼:除了攝影師我還曾經(jīng)當(dāng)過酒保。我很享受這種改變并且發(fā)現(xiàn)這對我的工作來說非常重要。有時我覺得我會卡在項目里,這時做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會很有幫助。它真的可以幫助我拓展思路并且討論其他的事情。不過攝影對我來說將一直是其中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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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刊》:作為攝影師,你覺得“真實”意味著什么?
約翰娜·瑪利亞·弗里茲:真實是我的所看所想,但我僅能從我的現(xiàn)實去討論。
朱莉亞·榮格:真實對我來說意味著我自己透過鏡頭看到的事物。有時可能會受個人感受的影響,但這仍是我的真實和我在照片里試著去抓住的真實。
《坐在床上的姨婆》 艾米麗·康·阿克曼 2015年
喬納斯·費格:我經(jīng)常會想到這個且永遠無法想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在今天看來,我感覺真實可能非常無聊,也不能靠攝影捕捉(或者任何其他媒介/藝術(shù)形式)。我試著不去過多地關(guān)注真實的問題,而是尋找傳達我自己的理解和解釋的方式。
亞娜·韋尼克:我當(dāng)然同意作為一名攝影師你要面對真實并且描述真實。但是到最后,真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認(rèn)為它非常概念化、相對化。甚至在紀(jì)實的作品里,攝影師也會選擇視角,挑選他要表達的東西,不要表達的東西、這是從現(xiàn)實向攝影師的真實轉(zhuǎn)換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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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刊》:9月11日至18日期間,你們和一些年輕的中國藝術(shù)家一起參加了工作室,這段經(jīng)歷給你帶來什么印象?
朱莉亞·榮格:非常棒,很有啟發(fā)和觸動,我學(xué)到了很多。那一周我們看到了許多優(yōu)秀的攝影作品和可愛的人,還有許多有趣的對話。所有人都很開心,最后有一個大型展覽展示他們這一周所做的項目。很高興他們的作品展出了,對于他們大部分人來說這是自己的第一次攝影展。我對作品的質(zhì)量印象深刻。最終,我們都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像我說的,這是一種熱情,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同他們談?wù)摂z影,而不是拿我和其他人進行比較,這也許能幫助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自我。
注:
展覽名稱:六重奏
展覽時間:2016年9月24日-10月24日
展覽地點:北京毯言織造
本文原為英文,由周旼旼翻譯。
編者按:2016年9月,六位來自德國的年輕攝影師在北京毯言織造畫廊的群展開幕。他們分別是艾米麗·康·阿克曼(Amelie kahn-Ackermann)、約翰娜·瑪利亞·弗里茲(Johanna-Maria Fritz)、朱莉亞·榮格(Julia Runge)、喬納斯·費格(Jonas Feige)、亞娜·韋尼克(Yana Wernicke)和艾拉·蒂森(Ira Thiessen)。他們畢業(yè)于德國最重要的攝影學(xué)院之一柏林?jǐn)z影藝術(shù)學(xué)院(Ostkreuzschule),師從攝影師鄔特·馬勒(Ute Mahler)、托馬斯·桑德伯格(Thomas Sandberg)和路德維?!ゐ埡眨↙udwig Rauch)。他們的作品不僅探討個體的處境,還對當(dāng)下國際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進行思索。本刊對他們進行了群訪,展示他們工作和思考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