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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集》爭議關鍵詞:褲襠、押韻和下架
采編/海風
暢銷書作家馮唐譯本《飛鳥集》出版后,引起極大爭議。有媒體評價這是“詩歌翻譯史上的一次恐怖襲擊事件”,有網(wǎng)友指責馮唐扭曲原意,破壞意境,“充斥著荷爾蒙的味道”,“褻瀆泰戈爾”。但是也不乏支持者認為馮唐翻譯得好,并表示文學翻譯本就沒有標準。不過,浙江文藝出版社“鑒于該書出版后引起了國內文學界和譯界的極大爭議”,決定在全國各大書店及網(wǎng)絡平臺下架召回該書。
對此,馮唐回應稱,與已經(jīng)被視為經(jīng)典的鄭振鐸的譯本相比,自己的翻譯更加具有詩的韻味?!拔也徽J為‘信達雅’對于每個譯者和每種譯著都應該是同樣的順序和權重,每個譯者對于原作原貌和作者意圖都有不同理解”,“歷史和文學史會對此做一個判斷。時間說話,作品說話”。
《飛鳥集》事件已然成為文化公共事件,對它的爭議或有助于厘清一些問題:比如如何翻譯經(jīng)典,如何建立翻譯評價標準,是否需要建立出版閱讀分級制度等等。
職業(yè)翻譯家的態(tài)度是,希望讀者領略原作的詩意與美,而不是表現(xiàn)譯者的自我。馮譯并不尊重原文,重點是要表現(xiàn)自己,其實是讓讀者看到馮唐而不是看到泰戈爾。
爭議集中在一些“俚俗不雅”的詩句,比如“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有了綠草,大地變得挺騷”等等。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劉曉蕾認為,翻譯經(jīng)典要盡可能保持原作的水準和品位,不能借題發(fā)揮,另起爐灶,這不是個人趣味問題,馮唐翻譯的畢竟是公認的經(jīng)典,要對讀者負責。“很難想象中小學生大聲朗讀馮唐譯本,違和感太強了。打上了馮唐印記的《飛鳥集》,無法在青少年心中播種下詩意的種子。”瑞漢文學翻譯家萬之一針見血地指出,“職業(yè)翻譯家的態(tài)度是,希望讀者領略原作的詩意與美,而不是表現(xiàn)譯者的自我。馮譯并不尊重原文,重點是要表現(xiàn)自己,其實是讓讀者看到馮唐而不是看到泰戈爾?!?/p>
這樣的指責成為比較主流的意見,但在一片質疑聲中也有“挺馮者”,有批評者認為,馮譯《飛鳥集》大部分是認真的,只不過是“給蒙娜麗莎的臉上添了兩筆胡須”,“為什么只看得到‘褲襠’?”馮唐本人稱,《飛鳥集》流行譯本的作者鄭振鐸是民國搖曳的人物之一,鄭振鐸舊譯總體偏平實,“我現(xiàn)在有能力把中文用得更好。詩意不只是在翻譯中失去的,詩意也可以是在翻譯中增加的,仿佛酒倒進杯子”。至于對“俚俗不雅”的指責,馮唐回應道:“你想教育你的孫子,可以在家里發(fā)聲。我看過一個13歲孩子寫的小說,眼界比我那會兒開闊多了。你現(xiàn)在還能說,博物館里的半裸維納斯,青少年看了不合適,給她蓋上一塊遮羞布嗎?你說我俗,唐詩里的詩歌就不俗嗎?雅俗,只是一個詞匯而已。一部翻譯作品是否存在譯者的烙印,這是讀者自己的體悟,我不可能按照別人的要求做,我認為我翻譯的風格就是我理解的泰戈爾的風格。鄭振鐸翻譯《飛鳥集》時不過20歲出頭,被稱之為經(jīng)典流傳,那也是后來的事。如果說意境,我沒覺得有幾句被記住,被掛在嘴上的。我要問,說這話的人,有沒有認真去讀一讀《飛鳥集》的各種版本?說實話,泰戈爾的原著和我的漢語翻譯都擺在那里,毀譽由人,唾面自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活好不害怕,冷對千夫指?!?/p>
針對馮唐“都擺在那里”的言論,一些媒體曬出了“鄭譯”與“馮譯”的對照詩作,由于立場不同,“挺鄭”方曬出的都是馮唐的“不雅”詩句,而“挺馮”方曬出的卻是那些充滿韻味的“佳句”。由于馮譯堅持押韻,讀上去更有韻味,看得出馮唐對此花費了心血。所以有讀者這樣評價如下“名句”——“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為什么只看到“褲襠”,看不到“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這樣的佳句?
馮唐一直躍躍欲試,他譯《飛鳥集》的一大原因就是認為以鄭振鐸為代表的民國時代的中文還在轉型期,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中文用得更好了,可以為《飛鳥集》找回應有的意境和韻律。對此,一位專欄作家說,泰戈爾需不需要重譯,我基本認同馮唐的看法,之前泰戈爾詩歌的中文翻譯是過于輕柔,漢語也確實在更新,已經(jīng)有能力提供更好的譯本。但在馮譯版本中的漢語是不是就代表了比鄭振鐸更高的水平?刻意粗俗是否就有效地糾正了輕柔?這些都值得懷疑。
有專家認為,相比談論馮唐的翻譯,更值得討論的是馮唐的詩歌觀念,換言之,馮唐的譯詩風貌根源于他的詩歌觀念。在馮唐譯詩札記《翻譯泰戈爾〈飛鳥集〉的二十七個剎那》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押韻”說:“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庇腥藢Υ宿揶淼溃悍路稹把喉崱边@個被馮唐自詡為“詩人最厲害的武器”擁有一票否決權,可以隨時反轉“一流”和“二流”的最后裁定。泰戈爾用英文寫的部分原本就是不押韻的,而馮唐翻譯時則決定全力押韻。這好像擺明在說,就算我馮唐譯得二流,泰戈爾你因為不押韻,哪怕一流,也還是不如我。
專家指出,《飛鳥集》孟加拉文版才是原版,且是有韻律的。泰戈爾將《飛鳥集》翻譯成兩個版本,一個是不分行不押韻的散文版,內容貼近原作,是鄭振鐸翻譯的底本;另一個是分行押韻的詩歌版,形式上接近原作。馮唐對泰戈爾和《飛鳥集》來龍去脈的歷史并不了解,又怎能勝任翻譯工作呢?
對于馮唐押韻至上的觀點,《詩刊》雜志編輯趙四說,龐德那一代英語詩人早已破除了“詩一定要押韻”的迷信,現(xiàn)代詩歌中,“節(jié)奏”比“押韻”重要得多?!叭绻晃堆喉?,可能會造出帶著打油感的語言產(chǎn)品?!?/p>
復旦大學朱績崧博士認為,馮唐把邏輯關系搞混了,押韻應該是詩歌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讹w鳥集》第119節(jié),“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I am death,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鄭振鐸譯為“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輕輕地在他耳旁說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瘪T唐則翻譯成“白日將盡/夜晚呢喃/我是死啊/我是你媽/我會給你新生噠”。朱績崧讀后評價:“馮唐的押韻,翻出來是個二人轉?!?/p>
雖然并沒有管理部門的明令,但浙江文藝出版社考慮到社會輿論,還是自覺地將《飛鳥集》下架,對此舉動,有獲贊,也有商榷。專欄作家侯虹斌的觀點比較激烈:“《飛鳥集》下架,才是糟?!讹w鳥集》的最佳方式?!焙詈绫髮ο录芑厥盏男袨楸硎痉锤?,認為,一個人出版的作品,不管好還是不好,可以批評、可以抨擊,你也可以不看不買,但這不能成為該作品被禁毀的原因。侯虹斌說:“不介意馮譯是好還是不好,那是你們文藝批評家的事兒;也不關心賣得好不好,那是你們市場的事兒。但我在意的,是為什么有人不喜歡、書就要被下架這件事兒。這意味著,我們每個寫字的人,都將惴惴不安,都將得不到自由。因為,沒有誰能保證自己被所有的人喜歡?!?/p>
大部分不支持下架的讀者主要是覺得“罪不至此”。專欄作家魏英杰認為,若只看那幾句“俗譯”,許多人或會認為全書盡是這類惡搞式翻譯,其實不然。全書看下來,類似這種風格的譯作大約也就六七首,肯定不超過十首?!讹w鳥集》全書共計326首(一首重復),惡搞式翻譯或僅占3%以下。實際上,在網(wǎng)上被當成笑柄廣為傳播的,主要就是這幾首了。如果多翻幾首馮唐的譯詩,你是找不到“驚悚”“可笑”之類的感覺,那就是正常的譯作。再說,夸獎這本《飛鳥集》的人也并不少,學者李銀河就夸獎“馮唐的譯本是《飛鳥集》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一些網(wǎng)友在一首一首貼出馮唐和經(jīng)典的鄭振鐸對比版本之后,同樣也發(fā)出感慨:“鄭先生何其無辜,這么多年過去了,譯作還被人拿出來對比著羞辱?!?/p>
對于馮譯“污染了文壇,沾污了原作”的說法,侯虹斌認為,太小看經(jīng)典、太小看文壇了,這么薄的一本小冊子都能毀了經(jīng)典,那你們這個文壇也忒脆弱了。就算,這真是一本不成功的譯作,那又如何?請問,是否是你認為寫得不好的,甚至寫得垃圾的,都應該強行下架?郭敬明寫得好嗎?不好,價值觀混亂,炫富、互撕、紙醉金迷,藝術性差?!豆泶禑簟穼懙煤脝幔坎缓?,宣揚封建迷信不說,而且還有引誘青少年盜墓的惡果?!墩鐙謧鳌穼懙煤脝??不好,女人之間除了宮斗、墮胎、搶男人,就沒有別的追求了,男女極度不平等……隨便舉幾個例子,都是他不喜歡的作品;有的不僅不喜歡,還覺得其價值觀有嚴重錯誤導向,遺毒甚廣。他們的傳播廣度比馮譯大多了,要論危害程度,比起馮譯當中的粗鄙也大多了。是不是該一禁了之?在我們現(xiàn)在這個技術手段極為發(fā)達的情況下,出版社本身又已習慣自我審查,如果還要求一本書一旦做不到完美和沒有任何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就會被舉報、下架,那么,我們將再也找不到一只飛鳥。
無論是贊是彈,有一個現(xiàn)象已然成為現(xiàn)實:作品下架召回之后,爭議更大了,正如一位作家所戲稱的:“自君翻譯,舉國震動,人生光榮,莫過于此?!睆倪@個意義上說,下架之舉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真不知道是對馮唐的“打擊”,還是對他的“成全”。
有人對此提出“建立出版閱讀分級制度”的對策,認為這樣既可以解決“兒童不宜”的問題,也可避免簡單下架的處置結果。但“制度”的建立談何容易,何況還有可操作性的問題。不過比起簡單的甲方乙方劍拔弩張,建設性意見得到更多人的贊同。
馮唐把邏輯關系搞混了,押韻應該是詩歌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