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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舞的柳葉

        2016-12-08 08:08:26李評
        廣州文藝 2016年11期
        關鍵詞:蠻子芙蓉

        李評

        跳舞的柳葉

        李評

        一定要到河里泡一泡!這個重大決定讓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比我背誦完一到三年級的所有課文還困難,如同多年以后,我面對蠻子叔的靈柩,決定去深深地跪拜一樣。

        那年我剛滿9歲,就已有了兩年災難深重的 “苦夏”史。因為天生濕熱底子,一到夏季即發(fā)病,除了每天到隔壁老爺子家往手指上扎針,還被父母嚴格限制不能與生水親密接觸。我像一只被上了鏈子又鎖在籠子里的頑猴,尖叫,抓搔,但抗議一錢不值。

        我怏怏躺在竹床上,耳目倒豎。我確定父親已在堂屋里睡著了,他連綿不絕的鼾聲就是證明。母親斜倚著高大的石條門檻,頭無力耷拉在黢黑的門框上,手里的麻線繩懶洋洋地盤在地上,她也瞇過去了。午時三刻,是人們的大腦進入睡眠最深處的時候,干完活路的大人們珍惜這段時光。我的伙伴們也昏然睡去。

        此乃天賜良機。我躡手躡腳下床,擦過門檻,跨出大門。火辣辣的太陽立時劈頭蓋臉潑下來,這加劇了我對河水的渴望。我?guī)缀跏潜寂苤趾佣?。柳林河離我家一里地,是我身邊的小河拐個彎兒與另一條河匯合的地方。河面寬得像父

        親的蒲扇。河床淺,頂多淹過我們的大腿根兒;鵝卵石花花綠綠;魚蝦根本不避人,自由自在地游目騁懷。

        熟悉的河灘就在眼前。高高低低的柳樹篷在河畔,清流激蕩的河流仿佛花街柳巷?!斑蕖蕖?,粗糲的知了叫聲從柳樹叢中大功率地播放出來,像彌漫在天空的燙人暑氣。

        在一塊我熟悉的犬牙交錯的河岸,我手腳忙亂撕扯衣褲,心早已在水里撲騰。突然——

        “唔……唔……呵……呵……”一道壓抑而快活的聲音從柳叢里傳出來。

        我豎起耳朵,斷定那是人的聲音,絕不是牛啊鴨啊的聲音。牛愜意地困水時從不叫喚,鴨子乘涼時會把頭塞進翅膀里。我心里警覺,被人發(fā)現(xiàn)我偷偷玩水可沒好果子吃。先得弄清這個人是誰。我提溜起褲頭,輕輕撥開柳葉,像鴨子啜魚一樣伸長脖子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望過去。那情景讓我記憶深刻,即便此時我也能把它描述得條清縷晰,就像播放著一段高清視頻。

        那是一具男人的胴體,小麥色,在綠蔭里泛著光芒。結實的腹肌,像幾塊摞著的土磚。那胴體被叉開的雙腿支撐著,緊實有力的雙腿像一張弓。那胴體仰倒在柳蔭里,好似被風吹起來的云朵,一上一下地漾動。

        “呵……呵……”那聲音隨著漾動的節(jié)奏,愉快地往峰頂攀登,攀登。我看見那男人頭往后仰,下巴朝天,牙齒奓出來,仿佛要咬住低垂的柳枝。身體一挺一挺的,像一張弓 “嗖嗖”發(fā)射出利箭,中箭的柳葉像壓蹺蹺板一樣一跳一跳。“……嗬……嗬……”我聽見那人發(fā)出最后的聲音,并到達了絕望的峰頂。南風竄過柳叢,擦下一匹柳葉,扭著之字形的舞步,跌落在那團癱軟下來的肉體上,像一只綠頭青蛙,趴在光滑的石頭上。

        我認識這男人,是遲人蠻子。

        “蠻子叔……”我叫到嘴邊又猛地吞回去。我突然覺得,蠻子叔剛才的所作所為,肯定不算光彩的事。我甚至隱隱覺得,這是骯臟的,見不得人的丑事,我有理由一輩子不告訴任何人。

        我非常掃興,冒著挨打受罵的風險作出的舉措,最終沒有付諸實施,像吹破了的氣球,一地碎屑。我系好褲頭,黯然回到寂寞的竹床上,眼前舞蹈著那條細長的柳葉。

        我的村子里有很多 “遲人”,他們像水稻地里的稗子草,高出稻子,生命力旺盛,卻不受歡迎。

        “遲人”是我15歲之前的個人概念。9歲之前我有任何的想法,都被母親以 “你還是小人兒,遲一點等你長大了,就怎么怎么了”為由搪塞過去。比如我想開拖拉機,想當人人敬畏的村長,想當光榮的小學教師等等。她的話都讓我的理想胎死腹中。因此我老覺得自己是個長不大的遲人,有了一種輕微的自卑感,總有意無意在周圍尋找同類。

        除了春頭、華子、麻雀等同伴,我對于遲人的概念,擴大到身體的某一部分,我覺得身體并不是一塊長大的,腦子可能等著腳板,頭發(fā)可能等著嘴唇。只要有一個器官沒跟上趟的,都可以跟我一樣,稱作遲人。我的同類迅速延伸到大禾、治河、大寨、光生、大榮……這些跟多數(shù)大人們不同的大

        人。大禾走路竄歪沒有平衡感,老是點頭猴腰,像要伸出右手撿什么東西似的,我認為他的右腿還沒長大,是個腿遲的遲人;治河看人眼睛精白,嘴角淌哈喇子,我認為他是喜歡吃的好東西還沒有吃到口,是嘴唇沒有長大的遲人;大寨整日像木樁一般不著聲,若是走動了,就像籬笆樁一樣被人搬來搬去,我認為他跟我小時候一樣,是開口遲……這些人,鄉(xiāng)人們常常鄙夷地稱他們 “么氣”、 “苕”、 “二性子”。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落在塆塆坪坪溝溝壑壑里。這些沉默的種子,偶爾碰到一起的時候,彼此不說話,不交流,跟不認識似的。二隊長元貴就常常取笑他們:

        “看看看看,八個偏腦殼坐一席——誰也瞧不起誰?!?/p>

        即便是被取笑了,他們依然不說話,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我認為,他們有自己的世界。

        蠻子叔是我最不好歸類的遲人。他大鼻子大眼睛、大胳膊大腿、屁股腦殼都跟我一樣健全。站在那里,就像一頭公牛一樣結實強壯。他的眼睛,二隊長元貴說“像牛卵子”,眼珠又黑又大,眼瞼里老盛著水,露出長久的憂郁和寂寥,像秋天空曠的田野。蠻子叔能說話,就是慢吞吞的,重字兒,接不上詞,還攪舌頭,像含了一個燒蘿卜,讓人聽著著急想揍人;蠻子叔走路也慢,雙腿叉得特別開,肩膀左一抽右一抽,像是鴨子趕路,但絕對穩(wěn)當,一步砸一個坑;蠻子叔戳在那里,不開口說話,不動眼神,就是一個 “型男”。

        我和春頭、華子早就認識蠻子叔他們,并喜歡津津有味地學習他們。我跟著大禾學他像鴨子一崴一崴走路;華子跟著大寨學他死眉死眼地發(fā)呆;春頭曾經跟著光生學他結結巴巴說話,學著學著自己差點學成了結巴,爹媽都喊不利索了,挨了不少揍,直到上了學才糾正過來。每當這些時候,我的母親會教訓我們說:“沒個樣子了,這也是你們學的嗎?”事實證明,這事還真學不得,春頭結巴就是例證。

        7歲頭上的那個冬夜,我突然脘腹脹氣,肚子眼見著脹成了小鼓,不能出氣也不能呼氣,人快要憋過去。趕巧父親又不在家,母親把我背到河岸邊上的蠻子叔家——蠻子叔的嫂子是赤腳醫(yī)生,非常赤腳,僅能看看傷風感冒咳嗽拉肚子。她揉揉我的肚子瞅瞅我的人中,說: “姐,我拿不住,快送公社醫(yī)院。”

        母親嚇得差點倒地,沒把我摟上肩就癱軟下來。

        一邊的蠻子叔說: “姐……姐……我……我……來……背?!?/p>

        那是黑黢黢的夜里啊,我趴在蠻子叔的背上,一口氣沒歇顛了八里地。他不說話,只喘氣,像一架獨輪車,歪歪扭扭行駛在黑夜的道路上。他一會兒讓我騎在他的肩上,一會兒讓我趴他的背上。他的肩背堅強厚實,讓我感到像騎在駱駝上和趴在熱烘烘的被絮上。我感到身體越來越濕,汗臭越來越重,放了幾個屁,肚皮越來越癟。因為蠻子叔的箍摟顛簸,到醫(yī)院時,我的脹氣竟然好了一半。

        母親說:“這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一輩子也不要忘了他——蠻子叔?!?/p>

        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個有溫度的稱呼,還有這個說話結巴的遲人,雖然我們并不沾親。在我們鄉(xiāng)下,只要比孩子大的成年人,都被大人要求叫叔或嬸。甚至在

        我的心目中,默默把蠻子叔剔除了遲人的序列,他是一個成熟的大人。

        那時在生產隊,我還沒有看到收割機、旋耕機,如果硬說有的話,我只看到蠻子叔這臺機器,他總是不停歇地干著大馬力的活計——耕田、耙地、擔糞、抽水、挑草頭。他總是很慢,別人半天犁完的地,他得一天還得加晚工。因為效率低,隊里總是分給他最老最瘦的牛,最遠最硬的田,配給他最破最爛的犁。放學后弄豬草的時候,我總會在田地里看到他。我聽不到別人犁田時響破天空的 “駕——”“撇——”的吆喝聲,也聽不到鞭子在半空或牛背上炸響的聲音。蠻子叔總是勤勤懇懇、慢慢吞吞,一圈一圈地犁。我覺得他試著吆喝過,但就是那一駕一撇兩個音,他都會堵在嗓子里大半截,喊不利索。他索性不再吆喝。他打過幾鞭子牛屁股,但那都是老牛病牛,任你怎樣抽,也是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他索性不再抽打,跟著牛的節(jié)奏,犁著悠悠歲月。我有時看他看得眼花,直覺得那就是兩頭悠閑放牧的牛母子,大牛等著小牛。記得那時候正看電影《劉三姐》,李秀才唱:“耕田耙地我知道,牛走后來我走先?!蔽倚睦镏弊I笑李秀才真是二逼一個。而這譏笑的資本,就是從蠻子叔的勞動中獲得的,并且是那么地根深蒂固。

        蠻子叔特別安靜,什么時候都像一頭低頭在大地上吃草的牛。如果你不留心,你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我生命里的第12個夏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個夏天。過了童子關,我的濕熱病漸漸好了。趕上小學畢業(yè)靜等升初中,我仿佛從監(jiān)獄刑滿釋放出來,整個暑假是那么恣肆放曠無拘無束。我不僅可以和春頭們到河里捉螃蟹,掏翠鳥,撲騰戲耍,而且還敢到更深一點的河水里玩狗刨。但玩到三年前看到蠻子叔的那地方,我總覺得有什么,或是一條翹嘴白魚,或是一只釣魚佬翠鳥,或者是一口黑洞。一條柳葉仍在那里跳舞。

        這一天又到柳葉飄飛的河畔,我突然想跟伙伴們講一個故事,然而沒來得及開口,一陣鞭炮、嗩吶聲把我們吸引了。

        蠻子叔娶親了。

        彎彎扭扭的公路上,一支紅紅綠綠的隊伍,彎彎扭扭地向蠻子叔家靠近。蠻子叔家的門口,一隊人馬向這支隊伍走來,這情形像兩只漸漸爬近的蜈蚣。我們攏上衣服,“呼拉”從河鉆出來,向蠻子叔家圍上去??纯礋狒[,或許還能討幾顆糖吃。

        在鮮亮喜慶的嫁奩前頭,我們看見了蒙著紅蓋頭的新娘,很小很矮,仿佛縮著一團的刺猬;人小心翼翼,怕踩著螞蟻似的,好像也走不穩(wěn),被人簇擁到大門前,竟然一個蹌踉——剛好蹌在蠻子叔的懷里。蠻子叔順勢把她箍住了。眾人哄堂大笑,我們也跟著傻笑。這不光讓我們傻笑,更讓我們忍俊不禁的是蠻子叔。從看到那支火紅的隊伍到來開始,他的臉上就沒有改變過笑容。那笑容仿佛門口那個巨大的喜字,聽得出聲音,嗅得出香味,摸得出溫軟。蠻子叔那張嘴一直沒合攏過,兩張嘴皮上下?lián)伍_著,牙齒露在外面。這讓我們想到風騷的公羊,在發(fā)情的母羊面前那亢奮、猛浪的表情。我們心里說,人世間的結婚,可能就是這個樣子的。

        蠻子叔把媳婦塞進洞房后,出來 “刷”了幾梭子煙,沒有糖。糖果是上了人情坐了席的人才有。我、春頭、華子他們的伙伴們齊嗓子喊了一聲 “蠻子……叔”。他哪里聽得見。我們終究沒討到糖吃。

        討不著糖吃,我們也不放棄不拋棄。我們喜歡聽那喜慶的調兒,如今我想起那場景,那熟悉的調兒就飄蕩在腦海。我記住了那些沒有詞兒不上書的曲子名,《鎖郎枝》 《雪花兒飄》 《上四眼》 《趕羊雀》……想象著這喜慶的曲子專門唱給蠻子,他是多么驕傲和幸福。

        “左手舉金匾,

        右手撩朝衣。

        直升一步上云梯。

        上一步,榮華富貴

        上二步,金銀滿堂,

        ……

        上五步,五子登科……”

        直看到支客先生升堂掛了喜匾,蠻子叔與新人拜了堂,我們才散去。要出走時,我們記掛著心里的那顆糖,頻頻回眸。赤腳醫(yī)生招呼蠻子叔那小腳的后娘,抓出幾顆糖來打發(fā)了我們。

        沒想到回到家里,母親就連連叫我吃糖。一個隊里人,對門對戶的,母親去上了人情,是晚上去的,這樣的 “朋親”,通常是晚上去。我們窮,大人們不愿叫上我們這些屁孩子。帶了去,饞這饞那的,顯得沒家教,他們臉上掛不住。

        那之后的幾個晚上,半個隊里的人在稻場上納涼時,話題全部是關于結了婚的蠻子叔。

        “命里有時終須有呢,蠻子都30了,還是娶上了。”

        “聽說媳婦也是個二性子。”

        “歪鍋對歪灶,歪和尚住歪廟,他還能娶個仙女來?”

        “那芙蓉長得也太秀氣了,生得出來娃兒?”

        “拙娘養(yǎng)巧女,只要不生個么氣,高家墳頭就冒青煙了。”

        我從大人們口里知道,蠻子叔娶的那樣一個可憐兮兮的遲女子,居然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芙蓉。那時我并不知道芙蓉是美麗的花兒,只憑感覺知道它是美好的東西。

        并不是所有惡人都會下地獄,也并不是所有遲漢子都得打光棍。村子里,每一個娘生父母養(yǎng)的孩子,女子得嫁人,男子得娶妻。大禾、治河、大寨、成榮幾個遲人們,祖祖輩輩辛苦、貧窮、卑微,但他們的爺奶父母都千方百計地為他們娶上了媳婦,接上了香火。這種土里生土里長的百折不撓,好像鐫刻在人心里和彌漫在村子上空的神秘宗教,讓我無比虔誠和敬畏。

        我一度很奇怪我的村子里,居然沒有像芙蓉那樣的遲女子。有一個小時候不小心掉到火籠里把手燒成 “爪子”的,早早就嫁人生子了;三隊里有個癡呆斜眼的,沒滿十八歲就被娶走了。后來才明白,女人就是一塊田,村子里只有閑著的人,沒有空著的田。遲女子總有遲男人來耕種。而大禾治河他們呢,一個蘿卜一個坑,每人都有一個蘿卜來填他們的坑。

        高蠻子家,在村子里算得上好人家。

        蠻子爹多年前從河南一部板車拖過來,

        在柳林河邊安了家。拖車的棗紅馬,千里迢迢,一路上拉著糞蛋蛋,車上的媳婦卻肚子鼓鼓地揣著蠻子叔他哥大蠻。在柳林河安家?guī)啄曛螅U子叔在茅草屋里出生了。蠻子叔出生時有九斤重,驚到了村子里的婦人們,也讓蠻子叔親娘失血死去。蠻子叔三歲時,爹續(xù)弦,娶了小腳的寡婦黃婆子。黃婆子大概是中國最后一批三寸金蓮,走路蜻蜓點水風擺楊柳。黃婆子當寡婦前沒生育,再嫁后也沒有生育。她一門心思伺弄著蠻子叔。蠻子叔六歲前,一直沒開口說話,六歲時爹病逝,他戴著孝給爹叩完了頭,突然開口叫了半聲爹媽。意識到蠻子叔是個遲人,家里也因此沒讓他進學堂。俗話講:“只愁生,不愁養(yǎng)”,蠻子叔在黃婆子的喂養(yǎng)下,像一口豬,眼見著長大了。

        大蠻十七八當了兵,復員后在躲云嶺鎮(zhèn)上食品所賣肉,是村子里第一個 “國家人”。娶了赤腳醫(yī)生,當著高家家主,日子過得比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家寬裕。蠻子叔雖然是遲人,但被大蠻的光耀籠罩著,除了他免不了的體力勞作,日子也算順風順水。

        “真像一片柳葉!”

        這是我對蠻子叔媳婦芙蓉的印象,我在躲云嶺鎮(zhèn)子上讀初中時,上學放學都要從蠻子叔家門口經過。芙蓉像一片柳葉一樣在門口飄蕩。她太單薄太小巧了,簡直就是學校初二班上的某個女生,小臉小嘴小鼻子,而且又總像沒洗干凈。頭發(fā)亂蓬蓬的,兩根短辮子埋在后腦勺上。身子也沒有發(fā)育成熟,比村頭杏樹上的青杏還酸澀。她端坐在椅子上,像一個提線木偶,不怎么動,眼珠卻嘀嘀噠噠轉得快。

        蠻子叔在籬笆邊上忙活。耕地承包之后,蠻子叔有了自由,雖然仍然是全家的重要體力勞動者,在赤腳醫(yī)生的吩咐下耕耘收獲,但他可以隨時歇下來,做一些相對輕松的活計,或休息休息,不像過去那樣日日套著軛頭滿負荷運轉?,F(xiàn)在,他扯拉著籬笆上藍色的牽?;?,要重新?lián)Q上新砍來的籬笆樁。

        媳婦芙蓉居高臨下頤使氣指,對蠻子叔發(fā)出一連串的指令。聲音又細又快,像隔壁老爺子的針尖錐在我的指頭上,不僅疼,而且我一句也聽不懂。

        蠻子叔聽懂了。他在籬笆邊上抬起頭來,咧開大嘴,對媳婦憨憨地笑。嘴里發(fā)出“呣呣”的聲音,對媳婦的指令點頭回應。那是他們彼此交流的特定語言,洋溢著琴瑟和諧的幸福音符。我覺得我理解他們的享受和快樂,在內心祝福他們。

        伙伴們看著他們這樣子,“嗤”地笑出聲來,我卻沒有笑出來,一抬眼,看見小腳的黃婆子出現(xiàn)在大門口,對著兒媳婦粗聲大氣地吼了一句: “你嚷什么嚷!”

        “柳葉兒”調過頭,橫了婆婆一眼,尖銳地回敬了一句什么,像響尾蛇搖響了尾巴,警告婆婆縮進大門。

        秋天,谷子收獲了,山野里一片焦黃的顏色。疲憊的稻田起了坂,松弛了寬闊的身體。幸福的蠻子叔耕耘了兩塊土地之后,仍有著使不完的勁,他把它轉化為遲人的浪漫。芙蓉像泥巴一樣粘著他的褲腿。他把牛 “吼”停下來,扭過身摟起輕飄飄的媳婦,讓她蹲在木耙上,再 “吼”一聲牛兒,牛兒挪動了蹄子。芙蓉像波浪一樣在泥土上蕩漾,嘴里發(fā)出雞雛一樣快活的叫聲,被蠻子叔這只悶哼的抱雞,咕咕把她引向

        了田野深處。我一直感覺這是一幅畫。多年后我離家進城后這幅畫仍然刻在我的腦海里。蒼黃的天底下,牛、耙、兩個人兒,像磁針,劃過田野的唱盤。媳婦芙蓉尖細夸張的笑聲,是那唱盤上發(fā)出的美妙聲音……

        這偶爾讓我碰上的情形讓我激動。與多年前干集體活相比,蠻子叔是那么麻利輕快,仿佛變了一個人兒,累并快樂著。

        遲人蠻子叔當?shù)?。當孫女田草尖銳的嘶啼刺破人們的重重疑云,黃婆子亮了嗓子在大門口痛痛快快地叫罵了一通:

        “格枯騾子日的,有人還說我屋里芙蓉連針都戳不進去,今天要讓你們看看,我家兩個么氣伢,也生娃了……”

        沒等話把子砸在地上,黃婆子便抽身而去,專心致志地伺弄寶貝孫女去了。

        要說人,繁衍生息是多么大的事??!我讀完高中參加工作之后,常常胡思亂想,這世界人夠多了,像蠻子叔這樣的遲人,如果他需要快樂,給他快樂就夠了,何必讓他們再制造出小人兒來呢?這樣一個被人們擔心針都戳不進去的女人,他們懷孕生育,冒著怎樣大的風險啊?這想法與我當初對 “遲人”們的善良看法大相徑庭,也讓我驚詫自己怎么會有了如此與祖輩們格格不入的思想。現(xiàn)在想,是人都有蟄伏的父性母性,它們被愛喚醒,這又有什么不對呢?

        越往上讀書,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少,見到蠻子叔夫婦的機會也就越少。但人與人的生活是并行不悖的。我在專心讀書求學的時候,蠻子叔的生活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芙蓉本來是遲人,也沒有出現(xiàn)過生育之后的幡然靈醒——村子里真有不靈醒的女人生了孩子后突然換個人似的——但奇跡到底沒在她身上發(fā)生。女兒田草出生后,芙蓉像叫花子撿了個金元寶,天天捂在懷里,死死盯著,嘴里唔唔有聲,唱著人人聽不懂的歌謠。孩子自然不是這樣養(yǎng),黃婆子就開始跟她爭搶那坨小肉兒。于是,柳林河畔的高家內部,就發(fā)生著外人不知的暗戰(zhàn)。芙蓉像一只母老鼠防備貓兒一樣,呲著嘴,把田草叼來叼去,黃婆子急急吼吼,撕撕扯扯,再把田草搶回來。

        多年以后,我突發(fā)奇想,黃婆子一生沒有生育,一個沒當過母親的女人,她發(fā)瘋般爭來爭去,是不是骨子里冒出來的母性使然呢?月子里,芙蓉的奶水并不充足,她還是把嬰兒的嘴緊緊地捂在奶頭上,弄得孩子哭都哭不出來。她不收拾不梳洗,把屋子弄得腥腥騷騷,亂七八糟。如果沒有一個當赤腳醫(yī)生的妯娌——是她幫她接了生,這個誕生了新生命的家,不知會成什么樣子。赤腳醫(yī)生給她催奶水、補充營養(yǎng),一個丈夫和婆婆能做的月子事務,她都一樣一樣地照顧過來。

        孩子能下地走路時,黃婆子對芙蓉就不待見了。芙蓉下地不會割麥插禾,進屋不會燒火料灶,她的智商僅限于六七歲的孩子,手把手教導一下,她能做,放了手,她轉眼就忘了。她可以把裝好豬食的桶倒進豬槽,把搓好的衣服晾上竹竿,但腦子稍稍轉個彎的事兒就不太會了。黃婆子常??萜鹈碱^,張開大口,把芙蓉吼得一愣一愣。

        相比我家隔壁大禾的鬧騰,蠻子叔算得上安靜,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個安靜而憂郁的遲人。大禾娶的媳婦,比芙蓉要靈醒一點,識五谷,知農活,燒得熟飯菜。有一段時間,大禾清早在門口吵鬧:

        “噢——噢——,她不跟我睡,我要給她媽說,噢——噢——”

        早起擔水的男人們,豎起耳朵聽明白了他的叫喚,指戳著他,大罵他不是東西,兩口子的事也抖出來叫喚,罵著罵著就笑了。早起的女人們嘆息道:

        “可憐了大禾媳婦,嫁了個不懂人生的么氣,遭孽啊?!?/p>

        蠻子叔的婚姻生活一直是靜水深流,波瀾不興。有段時間,我一直想象著蠻子叔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情景:芙蓉著大紅襖,倚靠在蠻子叔身邊,小鳥依人,含情脈脈。蠻子叔把玩著他們的掌上明珠田草兒,如同捧一顆櫻桃,蠻子叔把那張厚嘴唇啜上那棵櫻桃,發(fā)出甜蜜的聲響。陽光歡歡快快地灑在他們身上,渲染著他們的天倫之樂。非常遺憾,這樣的場景我一次也沒親見過。

        如同過去常見的情景一樣,我還是只見到蠻子叔不停勞動的場面。春秋耕種時,他總是一個人,把豬圈里的欄肥一擔擔往菜園里挑。冬天里,他爬上柳樹,把柳枝斫下來,當著燒柴一擔擔往家里挑。

        四五年之后,也就是我參加工作,腦子里產生像蠻子叔這樣的遲人只需要快樂不需繁衍的念頭的時候,田草長成了五六歲的小姑娘。

        “嗨!”回家時路過蠻子叔家,我都會對禾場里獨自玩耍的小人兒打招呼。禾場隔著公路,黃婆子坐在家門口的老臘樹下,遠遠看著專心玩耍的田草,像放牧著一只山羊。

        “嗨,田草兒!”我再次叫出她的名字,想逗逗她。我是那么喜歡小孩子,與同齡的青澀男孩子們很不同,母親非常喜歡我這一點,也讓我在大人孩子們中間有著超常的親和力。 “大人小孩都合得來”,這是那里鄉(xiāng)下評價一個人好壞的基本標準。我還喜歡狗,多年來,走到任何陌生人家門口,主人的狗只要瞄上我一眼,立刻就會停止吠叫,搖頭擺尾示好,好像前世我也是狗似的。

        田草手里捏著一個紅紙片,細眉小眼緊盯在紙片上,追著小步轉著圏圈。嘴里嗚嗚有聲,像小貓護著口中食物。對我的叫喚她充耳不聞。這可是一只高傲的小狗!

        我把自行車停下來,等著田草停止轉動。田草停是停下了,但她對近在眼前的我視而不見,仍沉迷在無人之境。我琢磨著,這花兒樣的孩子是怎么了,下意識拿眼睛詢問高臺上的黃婆子。嘴巴甜是親和力之一,我早叫過她了。

        “別叫了,田草跟她媽一樣,是個啞巴!”黃婆枯著臉,沒好氣地說。

        原來如此啊。十個啞巴九個聾,怪不得她對我的叫喚不理不睬。

        我四周瞅一下,想找到孩子的爸媽,但沒有他們的影子。蠻子叔可能在哪塊地里勞動,芙蓉我也只見過兩三次面,在我內心里她只是一片單薄的柳葉,此時她飄向了哪里?

        我上前去,把田草的身子搬過來,掏出

        幾粒糖,遞給她。田草抬起頭,目光木木地望著我,怯怯地搶過糖粒,狠狠地往嘴里塞。

        吃晚飯時,我問母親:“田草又是一個遲人嗎?”

        母親吧一口氣說: “蠻子怎么這命啊,大禾養(yǎng)了一對靈醒兒女,他怎么就讓孩子踏了他們的代呢?”

        都說拙娘養(yǎng)巧女,巧女養(yǎng)個拙丫頭;人往高處走,一代更比一代強。那幾年計劃生育,村子里生下的孩子是少了,但個個健康精靈,我心目中的 “遲二代”幾乎絕跡。那個把兩口子的房事都嚷嚷出來的大禾,一雙兒女都背著書包進了學堂,書讀得特別好。命運對蠻子叔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事接踵而至,芙蓉跟人跑了。

        我聽說這事時,腦子里搜索了很長時間,一時覺得芙蓉并沒有在村子里出現(xiàn)過。她或許只是一陣風,一綹兒飄過我們村子上空的柳絮,或許還沒有名正言順出現(xiàn)在蠻子叔一家人的戶口本上,就一下子消失了。

        事實上,芙蓉的消失連村干部計生干部們都始料不及,從田草落地開始,他們就特務一樣監(jiān)視著她的肚子。正當他們琢磨著如何不讓芙蓉的肚子懷上二胎的時候,黃婆子在屋頭為芙蓉的出走大嚎了一場,這一場哭嚎,讓村干部們不費一槍一彈了卻了一樁心事,感嘆比做大禾的工作都容易多了。大禾原本跟村里簽了只生一個女兒的協(xié)議,村上也為他頒了獨生子女證,還發(fā)了熱水瓶子作為獎勵。但當老二懷上了的時候,大禾卻鐵了心,硬是要生下來。孩子生下沒幾天,大禾就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地把證書和熱水瓶送還到村部,弄得村干部們哭笑不得。

        芙蓉是這樣消失的:某天,她說她想娘家了,讓蠻子叔把她送到了娘家。玩了一天后,讓蠻子叔先回家。然后在某個月黑風高夜,杳如黃鶴。

        前面說過,蠻子叔家景不錯,但芙蓉家跟蠻子叔也是門當戶對的,單聽 “芙蓉”這個名字,就可以想象她的娘家不會差到哪里去。大蠻和赤腳醫(yī)生生了兩朵金花,蠻子叔又給生了個千金,還是個不靈醒的,黃婆子的不待見也逐漸升級,除了罵,飯也不給她吃飽,還擰她的臉。芙蓉鈍是鈍了點,冷暖還是知曉的,她吱吱呱呱把受下的氣 “告訴”了娘家人,做娘的結了親家母的怨。偏偏又逢芙蓉遠嫁河南的姐姐回家省親,聽得這事后,心里更氣。女人家,嫁誰不是嫁,不想想你家蠻子是什么樣的人,離了你張屠戶,還不吃帶毛豬呢!于是帶了芙蓉,一火車坐到了河南,永不回頭。這好像是跟高家對著干似的,你祖籍不是河南嗎?我就嫁到你祖宗那兒去。

        那年秋季,我照例回去割谷。村子里依然時興 “換工打伙”,一家開鐮,對門隔壁的勞力都來幫忙,這樣輪流著往下轉。人多,收割就快,又熱鬧。人人都以為那樣的場景會在村子里永遠延續(xù)下去,誰知20年過去,當現(xiàn)代化的收割機下了地,村里反倒變得寂寞冷清起來。

        八九點鐘光景,太陽翻過東山,濃妝艷抹地照過來。金黃稻穗上的露珠,一會兒就沒了蹤影。秋日最后的一絲兒悶熱襲上來。我們下地了。嬸子嫂子們彎腰把稻

        子割成一小把一小把,男人們抓起它,在方形的木倉里 “砰砰砰”扳開了,飽滿的谷粒在木倉里歡快地跳躍。

        “蠻子來了!”有人說。

        不遠的田埂上,蠻子叔叉著雙腿,一崴一崴走過來。這個我熟悉的遲人,此時就像一只落單的猩猩,步履遲疑謹慎,又帶著憂傷。

        母親停下來,說:“蠻子兄弟,勞神你了?!?/p>

        蠻子叔結結巴巴地說:“不……”

        蠻子叔沒帶鐮刀來,他知道他是扳谷起倉和挑籽粒來的,這活他干了半輩子了。擼一下袖子,他徑直去扳谷。我們發(fā)現(xiàn),他動作比去年慢了,扳谷的力量也不夠,別人正反四下能扳得干凈的,他得用上五六下。一聳一聳的肩胛,也消瘦下來。那一張下巴突出的臉,也明顯凹下去,原本沉靜安詳?shù)纳裆兊梦液途趩省?/p>

        有人問:“蠻子,還想芙蓉不?”

        蠻子叔嘴里嗡嗡著,并不回答。

        “芙蓉好不好?”

        “……好!”這回蠻子叔答話了。

        人們就議論開了,說人各有命,蠻子叔芙蓉本是好好一對,不該黃婆子刁蠻苛刻,生生把芙蓉趕跑了。

        有人開始促狹了:“蠻子叔,芙蓉的奶子大不大?肚子軟不軟和?”

        人們都以為蠻子會笑,不料蠻子叔把臉側過一邊,像牛一樣發(fā)出沉悶混濁的哭號,深陷的牛眼盈滿淚水,憂郁的目光刺傷每一個人的心。女人們先嚷嚷開了:蠻子又不是么氣,你們拿他開什么心呢?你們老婆跑了試試?我一旁也覺得這情景讓人難受,蠻子叔也是男人,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這回是真?zhèn)牧恕?/p>

        “找芙蓉家要去,到河南把她找回來!”有人給蠻子叔出主意。

        不知是別人提醒還是蠻子本身就有這想法。那個秋天,輪到眾人集中給他家 “還工”那天,蠻子叔竟然不在家。他花一天時間,來到芙蓉家,坐在門口,不挪身也不說話,用無聲的行動討要妻子。坐了一整天,丈母娘招待他吃飯,他不吃;告知他芙蓉有了人家了,他不聽。大忙的時節(jié),丈母娘煩了,把他轟走了。

        蠻子叔像一只孤獨的河流流出山川,他逃出了丈母娘的家門,走進了血紅夕陽照耀下的無邊曠野。他瞪大牛眼,仰望著天空,尋找那個叫河南的地方,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身體夸張地顫抖著,像一幅叫 《吶喊》的油畫里,那個變了形的人兒。

        曠野沒有回聲,云彩里沒有他的芙蓉。在山路上中魔一樣轉了幾圈,三天后,他轉回了家。據(jù)說,形銷骨立的他,悶在屋里,三天沒沾一粒米澄子。蠻子叔的人生,做了一場噩夢。

        我在另一個鎮(zhèn)子娶妻生子之后,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然而家鄉(xiāng)的人事卻沒有因我回去得少而停止發(fā)生。萬事萬物都循規(guī)蹈矩地行進在它們命定的軌跡上。每年幾次有限的回鄉(xiāng)之旅,我仍然會聽到許多鄉(xiāng)事,因為距離,它更讓我覺得新鮮和感慨。

        蠻子叔跟嫂子 “合家”了。

        大蠻因改革下崗,輝煌不再。于是遠走

        南方,搞傳銷去了。女兒出嫁時,他還帶些錢回家,操持婚嫁事務。之后,便一去經年不回家。跟家里失了聯(lián)。一家人漸漸地忘記了他,赤腳醫(yī)生接替大蠻當了一家事主。日子并沒有因為大蠻的缺失而發(fā)生多大改變。大蠻在家時,蠻子叔是一頭勤勉的牛,大蠻不在家,他仍然如此。

        田草十八歲時,赤腳醫(yī)生為她找了婆家,有意思的是,田草嫁回了她母親芙蓉所在的那個村子,男人是個窮小子,但是正常靈醒人,田地里的活能做,還會開車,為人處事都應付得過去。一年后,田草為窮小子生了個健健康康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芙蓉娘心疼外孫女,多年前的氣性也消了,吩咐田草的舅舅姨媽把田草照顧得周周到到。

        遲人自有遲人福,只是時刻遲了點而已。這讓我想起誰的一句話:“千萬不要輕視任何人,誰知道上帝是怎么安排的!”

        上帝就是像安排田草一樣公正地安排的。

        黃婆子像馬爾克斯筆下的 “烏爾蘇拉”一樣,活在這清寂的三口之家里。蠻子叔依然是一頭一年四季套著軛的牛,不停地使力,不停地為家庭奉獻。耕種收割能請上機械了,他得忙活田地里的角角落落,施肥、灌水、拔溝。菜園子與豬圈里的活,他一樣不落地堅守著。多年的重復勞作,他已經懂得了作為一個農民勞作和生活的基本常識,有些事情,老天爺?shù)年柟夂陀曷毒湍芴嵝阉?。他能夠做得順順溜溜?/p>

        勞動讓蠻子叔健康結實。五十歲往上走的人了,蠻子叔一點也不見老,頭發(fā)黑亮,身體結實,走路岔腿,卻穩(wěn)當。我突然對他心生敬意,我覺得十五歲之后三十歲之前我對他省略了 “叔”的稱呼是無知的。回家時見到他,我會尊敬地大聲地喚他 “蠻子叔”,蠻子叔依然那樣誠懇地結巴著回應 “小……闖,你……你……回來噠!”

        鄉(xiāng)村的夜晚,寂靜安詳。有兩顆心寂寞著。我想象著,一幅鄉(xiāng)村愛情的圖景。

        月光如水。女人洗浴了,端坐在窗前,頭發(fā)上還滴著水。

        “烏爾蘇拉”耷拉著頭在客廳看電視,電視機醒著,她早睡著了。

        蠻子叔橫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把床板壓得吱吱響。他睡不著。他腦子在放電影,把芙蓉放映了一遍,把田草放映了一遍,曾經的生活那么美好,現(xiàn)在的生活卻是那么壓抑和苦悶。寂寞是一種病灶,把他蟄伏的身體喚醒。

        蠻子叔夢游一般走到嫂子的門前。他敲了敲門,叫了一聲 “姐……”沒有應答也沒有拒絕。他推了推門,門并沒有反鎖……蟲兒唧唧,風兒輕輕,柳林河水潺潺流淌,螢蟲打著燈籠一明一滅。月光包容了大地上的一切。

        叔嫂結合的故事并不新鮮,但現(xiàn)實中的蠻子叔走出這一步絕非我百來個字的想象那么簡單。在鄉(xiāng)下,心思聽從身體的召喚之前,要看人們的眼光,聽人們的議論,順從村莊里魔鬼一樣的三從四德清規(guī)戒律。對他們來說,還有裹著小腳的烏爾蘇拉這道坎。但他們挺過來了,用了至少5年時光,蠻子叔闖過了三道關,蹚過了 “嫂子河”。

        鄉(xiāng)人們說起這件事時,也僅僅飯后茶余交頭接耳,風言風雨評說一陣,之后便沒有了興趣。沒有人會公開跳出來指責和

        反對。別人的生活是別人的事。一切服從于自己的生活?!盀鯛柼K拉”也睜只眼閉只眼只當沒看見,畢竟她老了,也沒有烏爾蘇拉那樣的靈魂和智慧。她跟這個家,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沒有赤腳醫(yī)生的操持和蠻子叔的耕作,沒有他們的不離不棄,她不可能安安逸逸地活著。蠻子叔和嫂子的故事,像田野不意長大的野草,他們秘而不宣,人們也心照不宣。

        蠻子叔跟嫂子好上后不久,大蠻從南方回來了。不過回來的不是活人,而是骨灰。大蠻在南方搞過傳銷,當過 “老鴇”,發(fā)過小財,然而最終人財兩空,死在一家小旅館里,被人找出身份證才找到老家。

        蠻子叔和赤腳醫(yī)生,從人們嘴皮上活到現(xiàn)實中來。人生三節(jié)草,總有一節(jié)好。蠻子叔在他的最后一節(jié)人生里,遭逢了一段美好時光。

        進城工作兩年后的十一長假,我回家。客車照例在蠻子叔的門前??浚诉€沒走下車,便聽得門前一陣悲悲戚戚的嗩吶聲。那是我熟悉的《鎖郎枝》《雪花兒飄》《上四眼》《趕羊雀》。這鄉(xiāng)里口口相傳的曲調兒,一放緩節(jié)奏,就由喜調兒變作了哀調兒,聽得人凄凄惶惶,眼淚往下掉。這情形,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蠻子叔娶芙蓉的光景里,曲子還是那個曲子,氣氛卻由喜慶變作了悲傷。

        下得車來,但見高家門口場地上,坐著一圈人,圈子中間,四條長凳上擱著一口棺材。棺材是土紅色,油漆斑駁,像一頭四腿八叉匍匐著的老水牛,不動不叫不反芻。我問陸續(xù)前去吊喪的人,知道是蠻子叔死了,他睡在那頭老水牛身體里。因為蠻子叔死在黃婆子的前頭,這頭老水牛,是借用黃婆子的棺材。

        活赳赳的蠻子叔死了?怎么可能?我愣怔了一會,猶豫著是否該上去跪祭一下,磕三個響頭,作一個長揖。妻子說: “多事,人家跟你不沾親不帶故的,你出去這么長時間,村里人也早不認得你了。”

        我說:“喪是眾人的喪。蠻子叔對我有恩呢!”我走近去,一個背著齊地白孝布的漢子走到我面前,“撲通”一聲沖我跪下。我牽起他的雙手,說:“節(jié)哀節(jié)哀,快請起來?!?/p>

        這跪在一側的漢子是蠻子叔的女婿。蠻子叔的整個兒喪事,女婿一股腦兒全攬下來。陪在一旁抽噎的是田草,眉眼一點也不像芙蓉,完全是蠻子叔的模子。而且,身子也顯得雍容清秀起來,完全看不出一個遲女子的影子。時光把她打磨成了蠻子叔前生的樣子,蠻子叔前世,我想就應該是富足安穩(wěn)、儀表堂堂的。

        吊喪的人還在不斷地來,他們是沖著蠻子叔一生的善良本分來的,蠻子叔從生到死,沒做過一件壞事,他不會!也是沖著蠻子叔孝順的女婿來的,這個窮得只能娶遲女子的小子,擔起了多少男人肩膀擔不起的大義。

        我面對亡靈,三磕一揖,心里說:“蠻子叔,你走好!”

        蠻子叔的死,讓我想到一張掛在土壁上的黃鼠狼皮,整個兒剝開,用三橫一縱四

        根竹片撐開來,晃悠悠貼在壁子上,風吹日曬干枯后,像一片大寫的柳葉兒。

        蠻子叔老了,嫂子老了,還有更老的烏爾蘇拉,這枯寂的三口之家,歲月沉沉向西。嫂子當家,把自留山賣了,耕地租了出去,靠政府的低保和女兒女婿的資助過日子。

        老了的蠻子叔身體還硬朗,他閑不住。有一天,他找到村里買山砍樹的林老板說:“我……我去幫你扛木料吧。”蠻子叔舍不得自己看護了多年的自留山,主動當林老板的工人,順便掙回點工錢。但就是這一次逞能,讓他付出了生命。

        一棵松樹倒了下來,壓在另一棵檀樹上。檀樹并沒有折斷,柔韌的樹身彎成了一張拉滿弦的弓,隨時準備彈射回去。小心翼翼把松樹落下來,這事本該手腳利索的漢子來做,鬼使神差地,蠻子叔去做了。他以為是倒下的松樹枝支撐著樹身,捏著彎刀去砍那樹枝。不待樹枝砍斷,松樹整個兒就落下來,壓彎的檀樹猛力回彈。蠻子叔的身體像中了套子的野獸一樣被挑起來……

        “真的是這樣慘嗎?”我不相信這樣的結局,問跟他同時出工的漢子。

        “真是這樣慘,檀樹枝劃破他的肚皮,頂住他的下巴,一下子就把他撐了上去……”

        蠻子叔出殯時。棺材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是不是他住不慣母親的棺材靈魂悄悄出走了,還是肉身化作了一片柳葉?有人說,他的身體在掛上樹枝那一刻就化成一綹青煙升天成仙了,棺材里裝的只是一具空殼。

        那段時間,我正在讀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老實說,這部哲學文論般的小說,我并不能完全讀懂。蠻子叔生前像一片柳葉,死后似一縷輕煙,他是輕的。但他又是重的,他反復行走過的河畔田野,烙有他的痕跡。一個遲人的喪事辦得如此隆重,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其實我們人間凡人,不論是遲人還是偉人,當我們曾經的生活消失了,永遠不復回歸,我們都像影子一樣沒有分量。

        十一

        幾年后,我再次回老家。治河死了,大寨也快沒人管了,光生、大榮進了鎮(zhèn)養(yǎng)老院。

        返城時,一輛轎車駛過家鄉(xiāng)的田野。那是大禾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在山東找了工作,帶著乘龍快婿回來見大禾老兩口。

        路過蠻子叔家門口,只見大門緊閉,黃婆子杳無蹤跡?;仡^看柳林河里,但見河畔的柳樹上,葉子在秋風里一簇簇枯黃枯黃,掛在樹枝上,仿佛要熬到明年春天似的。因為沒有墜落,它們沒有一片像跳舞。河中心的霸王草,搖曳著花白的飛絮——沒有了遲人們的村子白茫茫一片,干凈寂寥。

        責任編輯 姚 娟

        李評

        生于60年代末,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文學雜志 《作家林》編輯,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近年來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出版有散文集 《小溪淌過山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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